許志偉
無數(shù)的代碼和機械,正在代替人們的雙手,造出冰冷而重復的東西。時代的主流,是追求高效的生產(chǎn)模式,滿足龐大的人口需求,卻幾乎摧毀了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手工藝,似乎我們再也慢不下來,用心和手的溫度為生活作注。
十幾年來,我背著相機奔走于城里鄉(xiāng)間,嘗試在各色作坊和工作室里,尋覓中國傳統(tǒng)工藝散落的拼圖。拍攝計劃可能僅僅源自網(wǎng)上一張模糊的照片,甚至一個無從考證的傳聞。樂此不疲的緣由很簡單,我的鏡頭面對的是一部實景版本的《天工開物》。通過行攝,我感知世界的豐富多彩,也揭示未知領域的隱秘。通過與手藝人對話,滿足了我的好奇心,也給了我語言不能盡述的感動。我完全融化在這一個個異鄉(xiāng)里,觀察、理解、靠近,然后,獲得作為報道攝影師夢寐以求的影像。
幾個世紀前的蘇州和揚州是“紅塵中一二等的富貴風流之地”,諸般風雅韻事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江南蔓延開來。其中士族文人津津樂道于水木清華,追求生活細節(jié)的高度藝術化、精致化。他們親自參與設計園林、水石、家具、文玩,醉心于懷袖雅物的精致雋永。小小身外長物,可觀人之神韻才情。其中,就包括在方寸間記錄乾坤萬化的核雕。
作為地域特點鮮明的傳統(tǒng)手工藝,核雕也被稱作“蘇州的核雕”。在蘇州,這種以橄欖核甚至桃核等不值當?shù)男∥锛骷毲赏嫖锏氖炙?,一直頑強地傳承延續(xù)著。我曾走過蘇州鄉(xiāng)下,見證當?shù)貍鹘y(tǒng)風物的恢復:藏書鎮(zhèn)附近的水巷子和石橋漸漸多起來,白墻黑瓦的小院落也多了,很有些老蘇州的味道。趙華新的核雕工作室就藏在這些院落中,當我走進去時,他正在挑選核子,一麻袋橄欖核被倒進竹匾里,充分干燥后更顯得灰頭土臉,甚至還揚起了一陣灰塵。
一粒最大直徑超過2.2厘米,長度4.5厘米左右,顆粒飽滿、光滑、紅潤的核,才是核雕大師們的心頭好。趙師傅拈了一顆在手里端詳著,“這樣的好料子,百里無一呢?!彼χf。核雕所用的橄欖核來之不易,一棵橄欖樹采摘下的一百斤核中,能選出來的好料也不過1-2斤,且要在陰暗通風的地方自然干燥兩三年,才能擺上核雕師傅的工作臺。
趙師傅的雕刻臺,不過是一張紅漆斑駁的舊課桌,再加上一把藤椅,幾十把刀具,基本就是他所需的全部家當了。在鏡頭前,一塊木板牢固地釘在桌上,滿是刀痕,顯然用了許久了。作為傳統(tǒng)手工藝,這些工具并不繁縟,有些甚至是師傅們根據(jù)使用習慣自己制作的。就是這樣一把刻刀,將一枚枚粗陋的橄欖核雕刻成精美的藝術品。
我有幸記錄了核雕作品誕生的過程。鏡頭下的技藝,也無非是刻,鏤,鉆,切,割,沖,剝而已,幾把精鋼鍛制的小刻刀如畫家手中的筆,一為剝離,一為添加,游走間,并不按常理,也無定勢,落刀不可差錯,猶如對弈落子無悔,不可逆轉……一件作品由此誕生。
欣賞核雕作品是一件趣事:當擺放在紫檀小架幾上,斜陽的暖調(diào)給了它厚重的包漿,細賞之,但見古松遒勁,畫亭翼然,遠處江平水闊,沙鷗翔集,山色蔥蘢。有蓑笠翁拄杖行于短橋,躑躅間欲登江中扁舟而行……宋人畫意躍然而上。
夜雨篷窗,摩挲把玩之際,誰曾記得這枚核桃當初土頭土腦的模樣兒?
揚州有著江南的精細,巷子里的老宅門也不容小覷,綠柳深巷,人倚朱門,里面多半是可游可居的老式園子。人文及物質(zhì)環(huán)境精致如此,這樣的園子里,自然也應有“絲竹悠揚管弦疾”的場景,琴和這座城市的文化脈絡一直沒有割裂過。
循著揚州韻味,我拐進東關老街的一處舊宅,宅中角落夏有芭蕉聽雨,冬可尋梅煮茶,斫琴師饒鋒在宅中打造了一番古琴天地。
斫琴是揚州特有的一門制琴手藝,二字古樸而講究,“斫”頗有古意,音同“琢”,是砍的意思。為何用這個古語動詞,大抵制琴之前,需大刀闊斧砍劈木料之故吧?!扒佟弊謴囊魳返摹皹贰卑l(fā)展而來,甲骨文中樂字上“絲”下“木”,意思是“絲張于木上為琴”,到大篆時期,演化出了“琴”這個字。
斫琴時對“木”有無數(shù)講究。經(jīng)驗豐富的斫琴師都認為,古琴的面板應該軟一些,而底板應該硬一些。因為琴面擬為天,天為陽氣所聚,故多用松透的桐木、杉木為材;琴底擬為地,地為陰氣所集,多用堅實的梓木、楠木。“對于斫琴師來說,這或許是個人喜好的問題,很多高手都喜歡杉木,因為桐木雖然比較容易振動,但細膩的程度卻沒有杉木來得到位。” 饒鋒說。
在我的鏡頭中,饒鋒在桐木板上簡單地勾勒出古琴的線條,在出胚后掏挖琴腔……古琴的設計理念中,有山,有水,有人與自然的高度契合。饒鋒斫琴時,神情肅穆,我將江南風韻的古典窗與他的側臉一并入鏡。中國文人對大自然有一種理解和崇敬,手藝人亦是如此。
值得一提的是,古琴用的大漆必須和鹿角霜一起配合使用,鹿角霜就是梅花鹿的角,“選擇鹿角是有典故和道理的?!别堜h介紹說,“古人認為,鹿鳴之聲,悠揚和暢,用于古琴之上,頗有韻致。這個東西密度適中,松軟相宜,尤其是它還有中空的小顆粒,能夠充分把大漆吸附起來,做琴,最宜?!彼炎罴毜囊环萋菇撬惯M篩籮里,輕輕晃動起來,鵝黃色的燈光下,鹿角霜散落在鋪好的宣紙上,真?zhèn)€如霜似雪。
很多時候,相機是具有侵略性的物件。即便是執(zhí)行一線雜志重點選題的報道任務,我也不會穿著那種縫著幾百個口袋的茶色背心,那將提醒我的拍攝對象:“哦,那邊有個照相的?!辩R頭里會得到一些滿是疑惑甚至敵意的面孔。
所以,裝備一個帆布背包、卡其布的褲子、格子襯衫、可換鏡頭旁軸相機,加上善意的微笑,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游客,能夠輕易地混進古巷子、舊作坊、門樓邊的象棋攤、羊雜湯店里的廚房、居民的老宅院……真正“融化”在異鄉(xiāng)里,才能體會到一碗餛飩、一碗湯圓,或是一塊豆腐干中的人間煙火。
除了捕捉江蘇的江南韻味,我也時常走訪安徽,尋找街巷里的徽州風物。2014年,我踏上休寧縣的萬安老街,記錄了一間豆腐作坊和作坊主人的故事。
這家的豆腐坊開了一百多年。早在咸豐十一年的時候,杜延年的祖先就在這里開辦了豆腐作坊,煙火不斷,手藝不斷。杜延年初中畢業(yè)時,父親去世了,他只得輟學接了這家祖上傳承的豆腐作坊,這一做就是76年,如今他已經(jīng)94歲高齡。除了居住的屋子里漸漸添置了電燈和磨豆機,其余的,跟一個多世紀前沒什么兩樣。
作坊產(chǎn)出地道的徽州豆干,而且是純手工制作的。一板豆腐做好后,用刀劃成四厘米見方的塊兒,用棉布包裹起來,再放回木板上。當五六板做成后,就可以壓豆腐干了。作坊里使用的木頭壓機包漿厚重,操作它的,是坊主那年過花甲的女兒杜淑雯。只見她仔細地把包好的豆腐板子碼到位,然后把巨大的木杠子插進槽子里,綁上麻繩,壓上石塊。通過杠桿作用將豆腐里的水分和孔隙一點點擠壓出來,此時,空氣里游離著豆香,回蕩著木頭細微的咯吱聲……我和他們一起等待了半小時之后,眼見白凈的豆腐塊兒從顫顫顛顛的樣子,變成了薄薄的,滿是棉布紋理的豆腐干……鹵好的豆腐干被碼得整整齊齊放在竹匾里,儼然已是老漢的杜延年坐在它們旁邊,我拍下了他們的合照。
嘗上一口這手工豆腐干,緊致彈牙,柔韌筋斗,豆香撲鼻,完全不同于機器生產(chǎn)出來的大路貨。這時,鄰居走進來,老漢頭也不抬:“多少?”“半斤,錢在這里,走啦?!蔽衣犞@白描般的對白,只覺得生意和情誼都沒有虧欠。
年復一年,除了過年時有三天休息,杜家人一直就這樣做著豆腐、豆腐干、毛豆腐、豆腐皮,手藝被街坊鄰居稱道。但每天從凌晨三點開始忙活,一天也只能做出七八斤豆腐干,一斤豆腐干只賣十元。微薄的收入和匠人精神一起,支撐起了這門古老的手藝,讓傳統(tǒng)的中國味道有機會傳承下去。
鄉(xiāng)間小食往往藏著一份簡單的溫暖,它們最不起眼,但最熨貼人心。除了手工的豆腐干,休寧還有“打餃”。休寧縣有條佩瑯河,穿過清代畫家汪士慎的故鄉(xiāng)榆村。在這里,一碗熱騰騰的徽州傳統(tǒng)打餃也多了幾分講究。
打餃即小餛飩,徽州人稱它為“點心”。我拍攝過制作打餃的過程,搟皮、剁餡兒、入鍋……僅僅幾幅畫面就足以讓人垂涎三尺。它的皮子是純手工搟的,從面粉變?yōu)榇蝻湹钠ぷ?,需要不停搟面兩個半小時以上:皮子被鋪在板子上,裹在搟面杖上,在一雙沾滿面粉的手中,漸漸被拉伸得輕薄通透。而下鍋、出鍋的場景更是挾著熱氣和香氣,成為這場演出的高潮。巷子里,一口老銅鍋一分為二,一半燒水,一半煮打餃,鍋下柴火正旺,噼啪作響,鍋上打餃被趕下板子,咕嚕嚕滾進水中。待它們被撈起,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玉一樣的成色。藍邊大碗內(nèi),小塊豬油、細蔥花、碎油渣、榨菜末早已伺候停當,打餃入碗后還沒完,竹筒里的黑胡椒輕輕灑落湯中,方有靈魂。
走了多年的長街短巷,我深感從生活的瑣碎中也能品出雅致和風趣。
在江南,最宜用油布傘這種傳統(tǒng)家什。試想青石、玄衣、雨巷怎能容下鍍鉻、化纖、塑料?一柄小小油布傘,由竹、棉布、桐油共同成就,古拙而素雅,可謂中國傳統(tǒng)中最高的審美境界之一。一部《白蛇傳》,中國人感動了幾百年。斷橋相遇,白蛇手上那把找許仙借來的油布傘,寄托了多少人的情思和唏噓。
安徽涇縣孤峰村的鄭國民,一輩子都在和雨傘打交道,這既是他的生意,也是祖上傳下來的本事。他說,從乾隆年間開始,鄭家就一直在做油布傘的生意,他們家人用祖輩傳承下來的手藝,就地取材,為人們制作油布傘?!熬褪乾F(xiàn)在,農(nóng)村里的人還是喜歡我家做的傘,面積大,結實耐用,還避雷哩!”鄭國民的臉上浮現(xiàn)的是驕傲。
時代所趨,流水線制作的折疊傘還是將古老的油布傘擠到墻角。曾經(jīng),在全盛時期,整個涇縣孤峰村,就有千余人從事傳統(tǒng)油布傘制作,街市上更是傘鋪林立。而如今,鄭國民的作坊,是整個江南尚存的,有一定生產(chǎn)能力并秉承傳統(tǒng)工藝的油布傘作坊。如今,這個傳統(tǒng)作坊的“從業(yè)人員”,幾乎都是高齡老人,最年輕的也有六十歲左右了。
一把完全按照古制完成的油布傘,需要經(jīng)過制傘骨、傘蘆盤、傘柄、傘衣、傘架以及裝傘衣、油傘等主要工序,其間還有選竹、刨竹、分片、打孔、排竹、晾曬等十幾道小工序,而且只有錘子、銼刀、量尺、剪刀、鉆子這些簡單的工具為伴,費時一周方能完成。
拍攝油布傘時,很難不被那鮮活的顏色吸引。無論它們是密密地擠在屋子里,還是以張揚的姿態(tài),放在院子中晾曬,拍出的畫面都是一片亮眼的橙黃色——在以灰色調(diào)為主的建筑中,渲染出了最撩人的江南風骨。
這么多年在傳統(tǒng)手工藝人群中行走,我發(fā)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手工行當里,手作的物件更講究實踐和重復,拋開形制和定式,理論在這里似乎并沒有什么實際價值。另一方面,子承父業(yè)是最順理成章的傳承方式,這種心口相傳的模式,讓行當中的太多故事,很少能被梳理成文字而流傳下來。真是既古典,又固執(zhí)。
每一次對老手藝的拍攝,我都要歷經(jīng)千辛萬苦,從現(xiàn)代生活中走出來,去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一次次,我將自己“運”到某個特定的時空,這些地方?jīng)]有柔軟的床墊,網(wǎng)絡信號是奢望,當?shù)氐恼Z言有時如同天書,甚至飯菜也難以下咽……可以這樣說,這些陌生的風景與我的世界,似乎完全沒有交集。
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對這一切充滿了極大的好奇。我一再拿起相機,奔赴一個又一個老式作坊,它們就像一個又一個的時空膠囊,沒有打算跟上現(xiàn)代化的潮流,固執(zhí)地保持著幾十年前、幾百年前的模樣。是的,我就是種種老手藝的記錄者,是每段故事的聆聽者?,F(xiàn)在,讓這些影像代替他們和我,來暢所欲言吧。
(編輯 羅潤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