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這是一條悠長的小巷。它的路面全都鋪滿了過去年代的石板——或許是以前走動的人太多,有的石板出現(xiàn)深淺不一的凹槽。即使沒有出現(xiàn)凹槽的地方,也被往來的人的腳步、馬的腳步、騾子的腳步給踏磨光滑了。逢到天下雨,凹槽里積滿水,整條小巷都像鑲嵌了無數(shù)面鏡子。透過這些鏡子,可以看見深藍色或乳白色的天,天上流動或停滯的云朵;還可以看見遠去的故事和走丟的光陰……
我是一個不喜歡下雨天的人。我選擇了一個陽光稀薄的日子來到這條小巷,想沿著它重新走一遍,就像沿著我記憶的小巷重新將自己的人生走一遍。但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從小巷的起點走到終點——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一生……我走得很是緩慢,遲重的雙腳踩上路面,仿佛能聽到歲月的回聲和時間的呻吟。
小巷里安靜極了,安靜得只剩下安靜本身。巷子兩邊漆了紅色、黃色、綠色的木門都關(guān)閉著,門上的油漆也已斑駁,像年輪掉下來的一層又一層皮。我一扇門一扇門地撫摸,幻想用手溫將這些翻卷的漆皮給粘上去??芍灰逸p輕一碰,它們反而掉落得更快——我再一次催生和加速了它們的死亡。
這些門里的住戶我原本都認識——我熟悉他們的聲音、對話、脾氣、笑容和夢想。我知道他們是如何生活的,也知道他們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春夏和秋冬。我希望他們能從關(guān)閉著的門里走出來,朝我點點頭、握握手;或坐在墻根下彼此談?wù)撝f年的雨水,夜晚的繁星,風(fēng)中的院門,樹上的鳥雀,流水的回頭,趕路人的倒影和鐵匠鋪里的叮當聲。但我?guī)缀跚帽榱怂腥思业拈T,都沒有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我不清楚他們?nèi)チ四睦?。我將臉緊貼在門上或窗上,瞇起一只眼睛,透過黝黑的破洞或蒙塵的玻璃朝里窺視——我渴望看到我想看到的東西——一盞亮著的燈泡,一只裝滿清水的木桶,一條浸透汗液的毛巾,一個干凈的飯碗……可我到底還是失望了——屋里什么都看不清,從墻縫和窗欞里鉆進去的弱光不但沒有將漆黑照亮絲毫,反倒增添了一道暗影和荒涼。我不情愿長時間盯著那漆黑看,我要讓眼睛盡可能地尋找光明——我相信這光明就藏在這條小巷深處。
我在尋找一些我想看到的東西——我想看到從前那間窄小而陳舊的理發(fā)店,想看到理發(fā)店墻壁上張貼的明星海報,以及那位戴著金邊眼鏡的理發(fā)師傅,還有那些坐在屋內(nèi)暗褐色長椅上臉露倦容的老少顧客。即使我找不到那間理發(fā)店,我也渴望找到理發(fā)師傅手中的那把剪刀——用它來剪一剪我的長發(fā)和胡須,剪一剪我的愁緒和執(zhí)念。
我要尋找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這些東西常常使我痛苦和焦灼。我沿著小巷一步一步地走著,我不知該到哪里去找尋我記憶中的這些場景和畫面。這條小巷如今呈現(xiàn)給我的,只有它的寂寞和冷清。
我跪在小巷滄桑的石板上,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小街上有各種不同形狀、顏色和方位的窗。從各種不同的窗里,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風(fēng)景和人事。我曾在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從每一扇或關(guān)閉或開啟的窗前經(jīng)過。那些寬窄不一的窗臺上,有的落滿了煙灰和浮土,有的落滿了黃葉和泥丸,有的落滿了鳥糞和蟲卵,有的落滿了絨毛和草籽……
我用心數(shù)了一下,在那天下午三點至六點鐘這段時間里,我一共觀察過十八扇窗子。每一扇窗子都是這條小街的一個取景框,一個后視鏡,一個瞭望口。當我從這十八扇窗子前走過時,我等于是穿越了十八段光陰。每一段光陰都讓我駐足、癡迷、流連和遐想。我在窗外徘徊又徘徊,蹲下又站起——我時而是一束光,照在窗子蒙塵的木條或鐵條上;時而是一場雨,灑在腐朽或生銹的窗框上;時而是一陣風(fēng),吹在遮擋住窗子的玻璃或膠紙上;時而是一個夢或一個影,在窗子的條縫間鉆進鉆出。
窗子給了我一個安靜且多思的下午。現(xiàn)在我要用我不多的筆墨,記錄下給我的心靈帶來觸動和靈魂帶來震撼的幾扇窗——我第一眼看到它們的時候,就意識到它們必定是在墻上等我——如同這條年代久遠的小街在等著我那樣。
我首先要記錄的,是一扇木窗。這扇窗有八根木條,其中兩根已經(jīng)不知是被黑夜的手還是黎明的手給折斷了,抑或被黃昏偷去做了火把或燃料。我望著這個少了兩根肋骨的窗欞,像望著上帝打開的一扇窄門。我不清楚有誰需要從這道窄門里進出,是天使還是窗戶里住著的主人?也許都不是,唯一從這道窄門里進出的,只有時間和被時間帶走的一切——包括那些靜止或動態(tài)的孤獨和苦悶、不幸和慈悲、誕生和死亡。我想找兩根木棒,去將斷掉的木條重新接上,可找了幾根都不合適。我只好無望地站在那里,嘆了一口氣。
我要記錄的第二扇窗,也是一扇木窗。與第一扇不同的是,它只有五根木條——三根粗的,兩根細的。在三根粗木條當中,有一根是彎曲的。我不明白木匠在做這扇窗的時候,是有意保持了木材生長的原樣,還是另有寓意。抑或是這家房屋的主人要求木匠這么做——他想讓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和傍晚的最后一縷陽光撤出窗戶時,看到這根彎曲的木條,都有一種疼痛感。同時他也想讓路過這扇窗的所有人知曉,一扇窗也是會疼的,那根木條就是窗子的疼在痙攣、在扭曲、在掙扎、在對抗。
我要記錄的第三扇窗,是一扇鐵窗。銹跡斑斑的鐵條刺進窗框的肉里,好似誰強行用鋼筋在墻壁上撐開一個方形的口子。這是一扇沒有安裝玻璃的裸窗。它不需要再遮擋什么,那一根一根的鐵條已經(jīng)足夠牢固和堅硬。它使窗外的喧囂跑不進去,窗內(nèi)的睡眠跑不出來。我猜想,這家房屋的主人一定膽小,不然他不會用鐵條來做窗子。只有把自己死死地關(guān)起來,他才能感到安全和吉祥。
我要記錄的第四扇窗,要比前面的三扇窗都開得高,但卻比前面的三扇窗都要小。我即使踮起腳尖,也無法看到窗子里面的歲月。我能夠看到的,是掛在窗條上的那面大大的鏡子——它幾乎擋住了小窗的半邊臉。那鏡面上用雞血畫著一道符,符上粘著一根公雞的羽毛。每次看到這樣掛著圓鏡的窗,我知道房屋中必定又有人病重,他們以這種方式來驅(qū)邪避災(zāi),給病人祈福。
我要記錄的第五扇窗,開在一座房屋的側(cè)面。我如果不走進那條陋巷去,就注定會錯過它。那扇窗的光線很好,窗檐的左側(cè),還筑著一個燕巢。只是我在窗下等了許久,都沒有看到有飛來飛去的燕子,也沒有聽到嘰嘰喳喳的燕叫聲。這扇窗大概是一個小姑娘的窗——上面掛著一塊印有兩只喜鵲圖案的藍色窗簾。窗臺上還放著一本包了皮的書——我猜想一定是這本書替窗子迎來了更多的光,也一定是這本書放飛了巢里的燕子,放飛了那個坐在窗前迎著光線讀書的人的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