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亮
繼承與創(chuàng)新:東漢九卿制度研究——以“一公領三卿”變遷為中心
劉晨亮
(西北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新莽一代對九卿制度做出了改革,依據《尚書?舜典》建立了真正意義上的九卿與“一公領三卿”之制。光武一朝之制度存在新莽與前漢兩個源頭,大司徒司直一官的消失意味著“武帝故事”在東漢官制中影響力的衰退,且對新莽“一公領三卿”之制做出了初步調整,即以衛(wèi)尉、光祿勛、太仆、宗正四卿填補“復漢舊制”產生的九卿空缺;太常九卿存在明顯的“禮儀本位”(太尉本位)色彩,依據職務劃分的“一公領三卿”之制(以太尉與衛(wèi)尉之關系為例)在太常九卿(曹褒定禮)出現后,很快便被其“同化”,形成太常九卿建構之下的《漢官目錄》之“一公領三卿”的模式。
東漢;三公;九卿;太常九卿
三公九卿之制在古代中國中央職官制度中具有重要地位。若要考察漢唐中央職官制度,必須從“三公九卿——三省六部”之歷史過程來把握,三公九卿之典型模式即東漢太常九卿(太常、光祿勛、衛(wèi)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稘h官目錄》中記載了一套“一公領三卿”理論(太尉領太常、光祿勛、衛(wèi)尉;司徒領太仆、廷尉、大鴻臚;司空領宗正、大司農、少府),“一公領三卿”之制與太常九卿相為表里,因此加深對東漢“一公領三卿”之制變遷的認識,對再認識東漢九卿制度有著重要意義。
西漢一朝并未建立真正意義上的九卿制度,勞榦認為,西漢凡是中二千石官皆為卿[1]。安作璋、熊鐵基統(tǒng)計西漢一代有十余官可稱為“九卿”[2]。卜憲群認為:“秦及西漢初年既無九卿制,也無將中央部分官僚視為九卿的說法,九卿只作為儒家學說的理論存在于思想之中”[3],該文亦從皇權變化來理解漢代九卿制的確立過程。孫正軍分析了西漢形式九卿到東漢實際九卿的“作用力”,即經典古制、傳統(tǒng)故事、理性行政、政治意圖四方面[4]??偠灾壳暗臐h代九卿制度研究大多將東漢視為西漢九卿制度發(fā)展的最終結果,并沒有突出東漢一朝九卿制度變遷之特殊性。
漢成帝綏和元年(前8),改御史大夫為大司空,與丞相、大司馬合稱三公;哀帝建平二年(前5)恢復御史大夫之制,元壽二年(前1)再次以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為三公。新莽建立之初,便對西漢的九卿制度做出了改革。《漢書?王莽傳》:
置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位皆孤卿。更名大司農曰羲和,后更為納言,大理曰作士,太常曰秩宗,大鴻臚曰典樂,少府曰共工,水衡都尉曰予虞,與三公司卿凡九卿,分屬三公”;“更名光祿勛曰司中,太仆曰太御,衛(wèi)尉曰太衛(wèi),執(zhí)金吾曰奮武,中尉曰軍正,又置大贅官,主乘輿服御物,后又典兵秩,位皆上卿,號曰六監(jiān)。[5]4103
新莽對九卿制度的改革可以分為以下三點:其一,以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羲和(納言)、作士、秩宗、典樂、共工、予虞為九卿;其二,將光祿勛、衛(wèi)尉、執(zhí)金吾、中尉剔出九卿,與大贅官合稱“六監(jiān)”;其三,在九卿、六監(jiān)之上建立“四輔——三公——四將”十一公制度,此為新莽中央上層制度的大致格局。
新莽九卿與《尚書?舜典》存在密切聯系,茲將《尚書?舜典》之原文錄于下:
(A)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保˙)帝曰:“疇若予工?”僉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讓于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钡墼唬骸爱犎粲枭舷虏菽绝B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币姘莼祝層谥?、虎、熊、羆。帝曰:“俞,往哉!汝諧。”(C)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钡墼唬骸坝?,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辈莼祝層谫?、龍。帝曰:“俞,往,欽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保―)帝曰:“龍,朕塈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6]
首先,《尚書?舜典》(此時《堯典》與《舜典》并未因姚方興之“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xié)于帝??U芪拿?,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二十八字而分為兩文,實為一文,即《堯典》,為便于敘述,故權以后世之《舜典》《堯典》稱呼)中之“司空、后稷、司徒”三官明顯比附新莽之三公“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且新莽將“四岳”比附為太師、太傅、國師、國將四輔官(見《漢書?王莽傳中》,茲不贅引[5]4101),故《尚書?舜典》還有六官(士、共工、予虞、秩宗、典樂、納言),《尚書?堯典》還有一官(羲和)。新莽六卿(不含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較《尚書?舜典》六官,雖羲和(大司農)后更名為“納言”,但其地位似并未發(fā)生變化,《后漢書》卷一上《光武帝紀上》:“伯升又破王莽納言將軍嚴尤、秩宗將軍陳茂于淯陽”[7]4(同書卷十一、十三、十四、十五)納言在秩宗上明矣。若將納言排除出《尚書?舜典》六官,士、共工、虞、秩宗、典樂后移一位,以羲和補六官,可以發(fā)現“秩宗、典樂”“共工、虞”兩組內部順序與新莽九卿相同,若將其顛倒,則《尚書?舜典》與新莽九卿之先后順序剛好相符。由此可以推測,漢時《尚書?舜典》之六官次序或許與今本《尚書?舜典》并不同,漢時《尚書?舜典》之次序可能為“士、秩宗、典樂、共工、予虞、納言”,即將(B)(C)兩部分之位置互換。
但是,《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書》載唐虞之際,命羲和四子順天文,授民時;咨四岳,以舉賢材,揚側陋;十有二牧,柔遠能邇;禹作司空,平水土;棄作后稷,播百谷;卨作司徒,敷五教;咎繇作士,正五刑;垂作共工,利器用;益作朕虞,育草木鳥獸;伯夷作秩宗,典三禮;夔典樂,和神人;龍作納言,出入帝命。”[5]721-722完全符合今文《尚書?堯典》,與《王莽傳》中九卿之次序并不相同,或各有所本(班固習歐陽《尚書》),此事殊難解,留俟后賢。
其次,新莽九卿具有典型的混合官制特點。羲和/大司農(納言)、作士/廷尉、秩宗/太常、典樂/大鴻臚、共工/少府、予虞/水衡都尉六卿明顯以今文《尚書?堯典》為模板,且按照職官在今文《尚書?堯典》出現順序排列,但是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三官,位皆孤卿。眾所周知,《周官》以少師、少傅、少保為三孤卿,且以《周官》結合今文經典改制的記載在《王莽傳》中頗多,如“莽以《周官》、《王制》之文,置卒正、連率、大尹,職如太守”,新莽九卿中的三孤卿亦為新莽職官制度混雜今古的一個側面。
《尚書?舜典》職官模式亦可見于西漢末年的官箴書寫中?!逗鬂h書》卷四四《胡廣傳》所談及揚雄《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嚴可均《全漢文》卷五四將其佚文輯出,《官箴》之排序為《司空箴》《尚書箴》《大司農箴》《侍中箴》《大鴻臚箴》《宗正卿箴》《衛(wèi)尉箴》《太仆箴》《廷尉箴》《太常箴》《少府箴》《執(zhí)金吾箴》《將作大匠箴》《城門校尉箴》《太史令箴》《博士箴》《國三老箴》《太樂令箴》《太官令箴》《上林苑令箴》,嚴可均曰:“謹案,后漢《胡廣傳》:‘初揚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篇亡闕,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臨邑侯劉騊駼增補十六篇,廣復繼作四篇,乃悉撰次首目,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如《傳》此言,則子云僅存二十八箴,今遍索群書,除《初學記》之《潤州箴》,《御覽》之《河南尹箴》顯誤不錄外,得《州箴》十二,《官箴》二十一,凡三十三《箴》,視東漢時多出五《箴》,縱使《司空》、《尚書》、《太常》、《博士》四《箴》可屬崔骃、崔瑗,仍多出一《箴》,與《胡廣傳》未合,猝求其故而不得,覆審乃明,所謂亡闕者,謂有亡有闕?!妒讨小?、《太史令》、《國三老》、《太樂令》、《太官令》五《箴》多闕文,其四《箴》亡,故云九《箴》亡闕也?!栋俟袤稹肥照皇諝埰首釉苾H二十八篇。群書征引《本集》,《本集》整篇殘篇兼載,故有三十三篇,其《司空》、《尚書》、《太?!贰ⅰ恫┦俊匪摹扼稹?,《藝文類聚》作揚雄,必可據信也?!盵8],嚴可均亦有篇目不合之慮,其輯出33篇,而《胡廣傳》載《十二州二十五箴》亡闕9篇,余28篇,“劉騊駼增補十六篇,廣復繼作四篇”,共48篇,王允亮《揚雄五官箴非原作考辨》一文通過對《交州牧》《司空》《尚書》《太?!贰恫┦俊肺濉扼稹纷鞒隹甲C,認為此五《箴》皆為后人續(xù)補,嚴可均以33《箴》為《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之全帙并不準確[9]。其說甚是,書名中之“十二州”明顯沿自《尚書?舜典》,“咨十有二牧”。且《十二州二十五官箴》由《虞箴》改寫而成,其次序明顯與《尚書?舜典》存在關系。但是,《尚書?舜典》中有“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之語,嚴可均亦僅輯出21官,不知是否“二十五”為“二十二”之訛。
表1 新莽九卿之淵源
筆者認為,東漢初年九卿次序幾乎完整地繼承了新莽“一公領三卿”之制(新莽“一公領三卿”之制:三孤卿分屬三公,羲和、作士屬大司馬,秩宗、典樂屬大司徒,共工、予虞屬大司空),并做出了一些調整,如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三孤卿)、予虞(水衡都尉)四官幾乎在東漢初年的官制中消失,故不得不以衛(wèi)尉、光祿勛、宗正、太仆分別頂替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三孤卿)、予虞(水衡都尉)四官[10]。但是并沒有對此次九卿制改革的時間及細節(jié)做出較詳細的梳理。
首先應考慮更始政權肇始之初是否就對九卿做出調整?!逗鬂h書》卷十一《劉玄劉盆子列傳》:
悉拜置諸將,以族父良為國三老,王匡為定國上公,王鳳成國上公,朱鮪大司馬,伯升大司徒,陳牧大司空,余皆九卿、將軍?!寄讼确庾谑姨④妱㈧頌槎ㄌ胀酢l(wèi)尉大將軍張卬為淮陽王,廷尉大將軍王常為鄧王,執(zhí)金吾大將軍廖湛為穰王,申屠建為平氏王,尚書胡殷為隨王,柱天大將軍李通為西平王,五威中郎將李軼為舞陰王,水衡大將軍成丹為襄邑王,大司空陳牧為陰平王,驃騎大將軍宋佻為潁陰王,尹尊為郾王。[7]469-471
可以發(fā)現:(1)王常為廷尉大將軍,劉祉為太常將軍(或許為太常大將軍),廖湛為執(zhí)金吾大將軍,成丹為水衡大將軍,張卬為衛(wèi)尉大將軍,皆以九卿帶將軍號,故“余皆九卿、將軍”中之“、”應省去;(2)由“水衡大將軍成丹”可知,水衡都尉應仍屬九卿,且廖湛為執(zhí)金吾大將軍,或許此時執(zhí)金吾升為九卿,這意味著,“新莽六監(jiān)”再次與九卿制度結合。且“五威中郎將”為新莽之職官,此體現了更始政權雜揉漢新之制的特點;(3)并不能以“太常將軍劉祉”居于諸卿之上而認為太常九卿此時已建立,因為更始分封的原則是“先封宗室”,故“太常將軍劉祉”居于上是因為其人為宗室首領,而非太常居于九卿之首。更始政權未徨統(tǒng)一四海,即傾覆于赤眉軍,僅存在三年,其職官制度存在極強的臨時性,但仍基本完成了“復漢舊制”。更始時代為新莽轉向光武的過渡時期,但是因其時間過短,且未統(tǒng)一全國,其制冗雜繁蕪,似并不能將“一公領三卿”更易一事置于更始時代。
其次,光武帝朝對職官進行了裁減,或許“一公領三卿”的改變即發(fā)生于此時?!逗鬂h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建武六年六月辛卯條:“詔曰:‘夫張官置吏,所以為人也。今百姓遭難,戶口耗少,而縣官吏職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省減吏員??h國不足置長吏可并合者,上大司徒、大司空二府?!谑菞l奏并省四百余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盵7]49(建武六年)“是歲,初罷郡國都尉官?!盵7]51光武帝于建武六年(30)對地方官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裁撤,史稱“吏職減損,十置其一”,由此可以說,此次“并官省職”的效果可以說是較好的,以至東晉桓溫“并官省職”之時,亦以光武帝為先例[11]。此次“并官省職”的主要對象為司隸、州牧所部,并不及中央職官,但是應以此為起點,光武帝正式開始著手對各職官的規(guī)模進行縮減,并對各職官的職權進行再確定。
新莽九卿中之水衡都尉(予虞)即在此次“并官省職”運動中被裁撤。《續(xù)漢書?百官志三》:“孝武帝初置水衡都尉,秩比二千石,別主上林苑有離官燕休之處,世祖省之,并其職于少府。每立秋貙劉之日,輒暫置水衡都尉,事訖乃罷之?!盵7]3600渡邊將智認為,光武帝為明確諸官統(tǒng)屬關系和職責分擔,再編了西漢以來的中央官制[12]48。其說甚是,此觀點亦可適用于水衡都尉,《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有五丞。屬官有上林、均輸、御羞、禁圃、輯濯、鐘官、技巧、六廄、辯銅九官令丞。又衡官、水司空、都水、農倉,又甘泉上林、都水七官長丞皆屬焉。上林有八丞十二尉,均輸四丞,御羞兩丞,都水三丞,禁圃兩尉,甘泉上林四丞。成帝建始二年省技巧、六廄官。王莽改水衡都尉曰予虞。初,御羞、上林、衡官及鑄錢皆屬少府?!盵5]735水衡都尉職權中最重要之鑄錢事原屬少府,且此官明顯因武帝以后漢帝畋獵之事增多,為分擔少府之事務而建,故光武帝將其官省歸少府。
新莽九卿中之“大司馬司允”“大司馬司若”二官不見于更始、建武,但大司徒司直/丞相司直一官卻仍出現于更始、建武政權,此官舊為新莽九卿之一,故有必要對此官之變化作出考察,以期對認識此時期的九卿制度有所幫助。《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建武十一年夏四月丁卯條:“省大司徒司直官?!盵7]57從光武踐阼至建武十一年(35),共有(伏湛、宣秉、王良、杜林)四任大司徒司直?!逗鬂h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上》建武三年三月壬寅條:“以大司徒司直伏湛為大司徒,注曰:《續(xù)漢志》曰:‘光武即位,依武帝故事置司徒司直,建武十一年省’。”[7]34由此可知,光武時代的大司徒司直以“武帝故事”為模板,而并非繼承自新莽之制,《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武帝元狩五年初置司直,秩比二千石,掌佐丞相舉不法。”[5]725
西漢末年,對丞相司直(大司徒司直)一官亦有頗多改動?!稘h書》卷十一《哀帝紀》元壽二年五月條:“正三公官公職。大司馬衛(wèi)將軍董賢為大司馬,丞相孔光為大司徒,御史大夫彭宣為大司空,封長平侯。正司直、司隸,造司寇職,事未定?!盵5]344司隸一官改自司隸校尉,《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司隸校尉)綏和二年,哀帝復置,但為司隸,冠進賢冠,屬大司空,比司直?!盵5]737上述“正司直、司隸,造司寇職”應為“正三公官分職”一事的產物,徐沖將《資治通鑒》卷三五“哀帝元壽二年五月”條胡三省注與《續(xù)漢書?百官志一》比照,認為此“正三公官分職”并非如胡三省注所云指三公分別負責某一方面的政務,而是三公各為某一方面的災異負責[13]。筆者認為,新莽之“大司馬—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大司空司若”的模式與哀帝元壽二年(前1)五月之“大司馬—大司馬司寇”“大司徒—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大司空司隸”存有淵源關系。且據上引《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大司徒(丞相)司直職權為“佐丞相舉不法”,由大司徒(丞相)司直一官可以推測大司馬司寇、大司空司隸兩官的職權,且司隸本就改自擁有監(jiān)察之權的司隸校尉,其應亦有監(jiān)察權,可“舉不法”。司寇一官當與司隸同,其名出自《周官》?!吨芏Y?大司寇》:“大司寇之職,掌建邦之三典,以佐王刑邦國,詰四方?!盵14]由此可見,大司馬司寇、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隸職權相近,那么此次“正職”就絕對帶有對各官職權進行重新建構之義。
光武一朝不僅對職官職權、統(tǒng)屬關系進行了“再確定”,還對西漢郎官給事九卿之制做出了調整。嚴耕望認為:“西漢的郎官、九卿及其屬官具有皇帝家臣的性格,西漢為了培養(yǎng)就任郎官的家臣,讓他們給事九卿的官署。但是到東漢以后,九卿及其屬官行政官化,郎官也失去了作為皇帝家臣的性格,皇帝與九卿之間的關系逐漸疏遠。于是郎官給事九卿官署的情況逐漸變少,取而代之的是郎官正式被設置為九卿的屬官。”[15]渡邊將智認為,西漢至東漢“內朝”的解體,側近官的再編和與之相伴的九卿的再編都是光武帝“并官省職”的一環(huán)[12]40。其文分析了郎中等“側近諸官”給事九卿情況的改變,進而深入探討了東漢初年的官僚制變化,頗具啟發(fā)性。
筆者認為郎中等“側近諸官”給事九卿情況的改變與“一公領三卿”的調整兩事皆為建武年間官僚制變化之側面,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大司徒司直一官的廢置在東漢一朝三公制的再次確立與九卿制度的調整中發(fā)揮了較為重要的作用?!逗鬂h書》卷一上《光武帝紀上》:“十月,持節(jié)北度河,鎮(zhèn)慰州郡。所到部縣,輒見二千石、長吏、三老、官屬,下至佐史,考察黜陟,如州牧行部事。輒平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復漢官名?!盵7]10劉秀以征虜將軍行大司馬事北渡黃河,安輯河北等地,沿途便罷新莽之制,而恢復漢家舊制,此與前文之“武帝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何為漢制?何為新莽之制?因史料不足,無法將光武帝對側近官的再編和與之相伴的九卿的“再編”時間定位于“并官省職”的建武六年(30),而應更多地關注建武十一年(35)與建武十八年(42)。根據《后漢書?杜林傳》,建武十一年(35)后已無大司徒司直之官,筆者認為,之所以會出現建武十一年(35)(《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下》)與建武十八年(42)(《續(xù)漢書?百官志一》)兩種記載,其“元兇”并不是大司徒司直本身,而是司隸校尉之職權未確定。此與建武十八年(42)改州牧為刺史有著密切關系,魏曉明等認為,東漢建武十八年(42)前的州牧制,州牧權力極大,且有較強的軍權、行政權、人事權,而建武十八年(42)罷州牧而復刺史一事,則是為了將刺史恢復為西漢時代“純粹”監(jiān)察官[16]。故司隸校尉于建武十八年(42)前很可能也存在治民與監(jiān)察的二元屬性,之所以會出現二元屬性,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司徒司直一官侵犯了司隸校尉原有的監(jiān)察權。建武十八年(42)的改革將司隸校尉從治民之權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并把大司徒司直的職權交還于司隸校尉,使其成為純粹的監(jiān)察官,此為“省大司徒司直官”第一個原因。
大司徒司直為大司徒之屬官,此官的存在破壞了三公職權的平衡。漢哀帝元壽二年(前1)設“正三公官公職”,同時有“正司直、司隸,造司寇職”,后者實為實現前者之重要手段,或者可以說唯有如此,才能完成三公職權的平衡。建武十八年(42)后,大司徒司直在東漢職官制度中徹底消失,直到建安八年(203),才復丞相司直,此為丞相曹操擴大、鞏固自身權力的重要手段之一,由此亦可見司直一官的廢置與三公制之密切關系。九卿與三公制存在密不可分的關系,只有在三公制達到“穩(wěn)定”后,才能對九卿制進行“再編”,故不得不將大司徒司直一官省去,以完善三公職權的“鼎足而立”,此為“省大司徒司直官”的第二個原因。
官號改易一事對于王朝正統(tǒng)性的塑造有著特殊的意義,無論是更始還是光武,都在第一時間“復漢舊制”?!按笏就剿局薄痹鵀樾旅虑渲唬豢杀苊獾厝旧狭诵旅д嗟纳?。雖其實為“漢武故事”,但依然會觸碰到時人的新莽記憶,故“省大司徒司直官”可能亦有著強化王朝正統(tǒng)性,摒棄前朝舊制之意,即走出新莽時代,此為“省大司徒司直官”的第三個原因。大司徒司直一官的消失意味著“武帝故事”在東漢官制中的影響力衰退,東漢的職官制度走上了獨立創(chuàng)制的新路線。
孫正軍關注到了東漢一朝對新莽之制“撥亂反正”確立太常九卿的設計,但是并無對東漢初年對新莽九卿的繼承關系作出探討,其文認為太常九卿的確立有三個可能的時間點:(1)建武元年(25);(2)建武六年(30);(3)建武二十七年(51)。結合《后漢書?寇恂傳》之記載認為太常九卿出現于建武二十七年[4]。
光武一朝對九卿制進行了“再編”,在將“復漢舊制”的同時,改變西漢郎中等“側近諸官”給事九卿的情況,重新“塑造”了九卿的職權,在此過程中伴隨著大司徒司直之官的罷免,逐漸走出去了“漢武故事”之舊制的影響。卜憲群指出,新莽和東漢都將九卿分屬三公[17]。筆者在卜說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得出:章、和兩朝,東漢一公領三卿之模式依然僅在新莽之制上做出了部分調整①,并未將“一公領三卿”之制與太常九卿結合,或者是時太常九卿尚未確立,而以大司農、廷尉、衛(wèi)尉、太常、大鴻臚、光祿勛、少府、太仆、宗正為九卿之次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建武一朝對“一公領三卿”之制作出調整一事發(fā)生在建武六年(30)至建武十八年(42)[10]。
光武一朝不僅對九卿制進行了調整,亦對三公制進行了調整。筆者認為,永平十五年(72)前雒陽蒼龍門-耗門大街以南分別為司徒府、司空府、太尉府,此當為光武一朝的臨時之制。后于永平十五年(72)將太尉府置于最北,其次為司徒府,最南為司空府,此位置次序符合經義中的三公形象[18]。東漢時期不僅將三公稱為三臺[10],亦將尚書、御史、謁者臺合稱為“三臺”,后者當發(fā)軔于光武一朝。光武帝為了尊崇“三臺”,同時為了彌合改革三公制所產生的御史臺與尚書臺、謁者臺間的秩級差異,以三公掾屬“舉高第”等察舉科目補侍御史[19]。
渡邊將智認為,光武一朝并沒有恢復到西漢后期由大司馬在內朝輔政的舊制。東漢初年仍維持“內朝-外朝”的基本格局,但內朝之中只有侍中、中常侍等中低級別的侍從官員,作為內朝領袖的輔政者則一無所見[20]。徐沖繼承了渡邊將智的觀點,并認為:“若從武帝死后霍光擔任大司馬在內朝輔政開始算起,到地皇四年(23)新莽政權覆滅,內朝輔政者的存在長達近百年。建武體制與這一長久的制度傳統(tǒng)之間形成了鮮明的斷裂?!盵21]兩說立論點皆為東漢職官之空間位置改變,實際上,西漢時之內朝官亦是不能隨意出入禁中[22]。
2. AP-BEPS成果的近千條建議貢獻。為建立新的國際稅收規(guī)則體系,中國國家稅務總局為AP-BEPS成果貢獻了1000多項立場聲明和意見建議,成功將以中國為代表的發(fā)展中國家的觀點和理念滲透到BEPS行動計劃成果之中。
筆者認為,西漢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內朝已經隨著新莽“四輔(內朝)—三公(外朝)”模式的消失而煙消云散,但是,西漢一代長期實行內朝制所形成的歷史傳統(tǒng)卻并沒有隨著職官制度的改變而消失。趙熹以衛(wèi)尉行太尉事,丁鴻以太尉兼行衛(wèi)尉事,張禹以太尉兼衛(wèi)尉事,太尉兼衛(wèi)尉事不僅是因為衛(wèi)尉為太尉屬卿,而且,此現象背后有明顯的信-任型君臣關系(此即內朝制之內核)的痕跡。此內朝制之“遺骸”不僅反映在太尉與衛(wèi)尉的關系,而且還反映在“即皇帝位禮”中太尉身份的變化。太尉授太子策書之前,身份為“即皇帝位禮”之“主”,授策后,太尉的身份轉變?yōu)椤俺肌?,東漢“即皇帝位禮”中之太尉實比擬《尚書·顧命》中之“太?!闭俟?,此為“天子—太尉”之“君臣”信任關系的一瞥。
關于衛(wèi)尉一官之職掌。曲柄睿指出,衛(wèi)尉掌控漢代宮門宿衛(wèi)宮內的巡行以及殿門前的屯兵,與光祿勛共領“宮”“殿”兩個層次的宿衛(wèi)[23]。曲柄睿指出,漢代存在一個“四重宿衛(wèi)體系”,黃門令負責省門及省中,而中黃門冗從仆射負責更為私密的禁中[22]。衛(wèi)尉為“四重宿衛(wèi)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掌握著宮門與殿門前之屯兵,武裝力量強于光祿勛、黃門令、中黃門冗從仆射,永元元年(89)竇篤為衛(wèi)尉,竇景、竇瑰都任侍中、奉車、駙馬都尉,四年(92)竇篤進位特進,竇景為執(zhí)金吾,竇瑰為光祿勛,竇篤以衛(wèi)尉為特進,離開了宿衛(wèi)重職,故和帝得以“以鴻行太尉兼衛(wèi)尉屯南北宮”,“于是收竇憲大將軍印綬,憲及諸弟皆自殺”,可以說竇氏失敗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失去了對宿衛(wèi)力量的控制。
正如上文所述,光武一朝對“一公領三卿”之制做出了調整,筆者認為,此時衛(wèi)尉成為了太尉的屬卿。學術界往往認為光祿勛、衛(wèi)尉兩卿隸屬于太尉是因為其“掌兵事”的性質,但是并沒有注意到太尉具有一定的西漢內朝官的屬性。衛(wèi)尉一官正是因為其性質之特殊性,而被置于太尉之下,此現象體現了光武一朝完善九卿制度與“一公領三卿”時的原則——依靠職務劃分。東晉桓溫的“并官省職”運動中對九卿制度的調整亦可為此原則之佐證。《晉書》卷一四《職官志》中記載了桓溫對九卿制度的調整,可分為:(1)并光祿勛于司徒;(2)并宗正于太常,且將宗正屬官太醫(yī)令史移至門下省下;(3)并大司農于都水使者;(4)并少府于丹陽尹四部分[24]。由后三者皆以其職務相近而省并可推知,光祿勛與司徒亦存在職務的聯系,而東漢的光祿勛與司徒的隸屬關系可以說是建立于職務本位之上的,故此時的“一公領三卿”之制是職務本位的制度建構與新莽舊制的混合產物。
因此《漢官目錄》“一公領三卿”之制的形成是三公制與九卿制共同發(fā)展的結果,其存在具有獨立性,并不一定必然出現于太常九卿確立之時,甚至很可能是太常九卿對“一公領三卿”之制產生影響的結果。因此有必要對太常九卿次序確立之時間做出考證。
王莽利用西漢末年興起的“漢為堯后”(“漢為堯后”則“新為舜后”)理論完成了篡位,并建立起了一套“新為舜后”的制度體系。東漢帝王對“漢為堯后”理論異常篤信,并以此為根基建構起了一套恢弘的神話體系。雖然“漢為堯后”理論成為東漢皇權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支柱之一,但是其理論帶有王莽借此完成篡位奪權的負面屬性,故更始、光武即位之初便“復漢舊制”,亟于走出新莽的陰影。
《漢書?百官公卿表上》之職官書寫次序為奉常、郎中令、衛(wèi)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內史、少府,王隆《漢官》之職官書寫次序為:太常、光祿勛、衛(wèi)尉、太仆、廷尉、鴻臚、宗正、司農、少府(《漢官》無“少府”之官,但“司農”后有文屬少府之侍中、御史),皆與《續(xù)漢書?百官志》、《漢官目錄》同。
若要辨明太常九卿次序之確立時間,就有必要分析《漢官篇》《漢書?百官公卿表上》之史源。諸書之成書時間,當首推王隆《漢官》,其書成于建武之世,徐沖辨明了《漢官篇》之體例,即以“官稱+職掌”的四字韻文構成一個個獨立單元,再由這些獨立的單元構成對漢代官制的體系性敘述[25]?!稘h官》中有頗多胡廣改作的痕跡,如“太傅錄尚書事”,《續(xù)漢書?百官志一》:“太傅,上公一人。本注曰:‘掌以善導,無常職。世祖以卓茂為太傅,薨,因省。其后每帝初即位,輒置太傅錄尚書事,薨,輒省。’”[7]3556此“太傅錄尚書”之語必為胡廣以東漢之制為《漢官》作解詁之產物,太常條“故在九卿之首”之語不合其四字韻文之體例,亦應為胡廣以東漢之制為《漢官》作解詁之產物。黃楨指出,胡廣《漢官解詁》試圖在漢官與上古三代之間構筑聯結,同時把漢代的行政運作方式塑造成古制的繼承者[26]。此傾向揚雄《十二州二十五箴》已見端倪,胡廣并非為首創(chuàng)者。
《漢書?百官公卿表》并非出自班固手筆,班固死于漢和帝永元四年(92),此時《八表》與《天文志》尚未完成,后由其妹班昭完成。金璐璐認為:“在《漢書》中,班固宣揚‘漢承堯運’,班昭接受、繼承了他的這一觀念,并把它擴展為‘漢承圣王之烈’,隱藏在《八表》的敘述和評論中”[27]。班昭完成《八表》及《天文志》之時,九卿次序已嬗變?yōu)樘>徘渲J剑使P者認為,《漢書?百官公卿表》是以東漢太常九卿之次序對西漢諸卿進行整理的結果?!栋吮怼诽岢皾h承圣王之烈”不得不面對以《尚書?舜典》為原型創(chuàng)造的新莽九卿對其皇帝權力正當化的挑戰(zhàn),為了避免此沖突,東漢政府對九卿的次序做出了新的規(guī)劃,此即太常九卿?!渡袝?舜典》模式是為王莽皇帝權力正當化制造理由,而走出《尚書?舜典》模式存在東漢皇帝對王莽皇帝權力否定的一個側面。
首先,《后漢書》職官敘述次序可以反映此情況?!盾魇鐐鳌罚骸肮獾搫锥艈?、少府房植?!薄恫嚏邆鳌罚骸疤緩堫棥⑺就椒?、大鴻臚郭防、太仆曹陵、大司農馮方?!薄痘傅鋫鳌罚骸肮獾搫谆傅洹⑸俑兹谏蠒]?!?/p>
其次,官吏的升遷順序亦可以反映此情況。楊賜“少府→光祿勛→太?!?,楊彪“永樂少府→太仆→衛(wèi)尉”;“大鴻臚→少府→太?!?,杜喬“大鴻臚→光祿勛”,趙岐“太仆→太?!?,黃琬:“將作大匠→少府→太仆”,劉寵“將作大匠→宗正→大鴻臚”,劉矩“尚書令→宗正→太?!保觚彙疤汀!?,尹勛“將作大匠→大司農”,趙典“將作大匠→少府→大鴻臚”,趙戒“河南尹→太?!汀?,房植“河南尹(《李固傳》)→少府(《荀淑傳》)→光祿勛(《桓帝紀》)”,黃昌“將作大匠→(進補)大司農”,劉焉“宗正→太?!?,周舉“大鴻臚→光祿勛”,絕大多數都符合太常九卿之順序。除了以上證據外,東漢時人亦將由它卿升任太常稱為“進登太?!保ā度鬂h文?太尉陳公贊》),由以上證據可以下一結論:東漢中、后期太常九卿不僅依然發(fā)揮著行禮時之位次的作用,而且還成為官員升遷的官次表。
小林聰揭示了三公“三分政事”在國家禮儀上的反映[28],本文以為太常九卿之制建構于東漢一朝國家禮儀之中(禮儀本位),茲論述于下。
東漢郊祀時,太尉掌亞獻,光祿勛掌三獻(《續(xù)漢書?百官志二》,東漢皇帝即位禮或許以光祿勛為儐[29],光祿勛為太尉第二卿(《漢官目錄》),那么有無可能祀宗廟、祀社稷時亦存在類似三獻禮的結構?《續(xù)漢書?禮儀志》中對東漢一朝的國家禮儀之記載并不多,但沈約《宋書?禮志》中卻有頗多禮儀上承自東漢,“太常九卿”在國家禮儀中的痕跡亦為此《志》所保留?!端螘?禮志一》:“祠太社、帝社、太稷,常以歲二月八月二社日祠之。太祝令夕牲進熟,如郊廟儀。司空、太常、大司農三獻也。”[30]350此“司空、太常、大司農”三官似乎與太常九卿并無關系,但是“三獻”之官亦為《漢官目錄》中之第二卿,由此筆者推斷,太常九卿與《漢官目錄》中的“一公領三卿”之制皆存在明顯的禮儀本位色彩。
上述不僅在《宋書?禮志一》中有所體現,而且在《續(xù)漢書?禮儀志中》亦有所反映。《續(xù)漢書?禮儀志中》:“每歲首正月,為大朝受賀……司空奉羹,大司農奉飯,奏食舉之樂?!盵7]3130小林聰將此解釋為掌握土地事的司空與掌握收獲事的大司農在禮儀上的互動(即職權本位)。
那么,為何在《宋書?禮志一》中司空并不似《續(xù)漢書?百官志二》中所記載為“亞獻”之官,而為“初獻”之官?由《宋書?禮志三》:“漢亞獻之事,專由上司,不由秩宗貴官也”[30]428可知,秩宗(太常)在東漢之后替代了太尉掌握了亞獻之權?!端螘?禮志三》:“(黃初)四年七月,帝將東巡,以大軍當出,使太常以一特牛告祠南郊,自后以為常?!盵30]420曹魏黃初時對三公制作出了一系列的改革,小林聰指出:“在魏初時,三公逐次失去了神秘性、崇高性,因此誕生了太常代替太尉掌郊祀亞獻之慣例?!盵28]筆者認為,正是因為魏初的改革破壞了原有的三獻之禮,不僅導致太尉失去了郊祀亞獻之權,而且還導致了司空不得不將祀社稷中之亞獻之權讓予太常。由于社稷之祀地位不似郊祀之禮崇高,故將司空權宜升至初獻。
綜上所述,筆者推測在郊祀、宗廟、社稷三種國家禮儀中分別由光祿勛、廷尉、大司農三卿行三獻之禮。結合前文所述建武一朝對“一公領三卿”之制的探討,可以認為太常九卿與“一公領三卿”之制的結合是一種禮儀本位與職權本位混雜的結果(見表2)。
表2 太?!叭I”禮與太常九卿之結合
《后漢書?袁安傳》:“事下公卿議,太尉宋由,太常丁鴻、光祿勛耿秉等十人議可許。(袁)安與任隗奏……宗正劉方、大司農尹睦同安議。事奏,未以時定?!盵7]1520太常丁鴻、光祿勛耿秉,宗正劉方、大司農尹睦之間明顯存在上下關系,太常、光祿勛東漢初年為司徒之屬卿無誤,其記敘順序符合筆者之推測,無法以此推測太常九卿已建立。同書《馬嚴傳》有“宗正劉軼、少府丁鴻”之語,宗正、少府東漢初年為司空屬卿,故亦無法確定是否此時太常九卿是否確立。但是,此條中大司農降至宗正之后,宗正在東漢初年只有太仆、少府兩卿可記敘于其后,故筆者認為此條與太常九卿的次序一致,太常九卿之確立應即在“欲立阿佟”(約永元三年二月至永元四年正月)之前。
永元之前,漢廷曾對禮儀作出過一次重大的改革,即曹褒定禮?!逗鬂h書?曹褒傳》:“章和元年正月,乃召褒詣嘉德門,令小黃門持班固所上叔孫通《漢儀》十二篇,敕褒曰:‘此制散略,多不合經,散略猶疏略也。今宜依禮條正,使可施行。于南宮、東觀盡心集作?!仁苊?,乃次序禮事,依準舊典,雜以《五經》讖記之文,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兇終始制度,以為百五十篇,寫以二尺四寸簡。其年十二月奏上。帝以眾論難一,故但納之,不復令有司平奏。”[7]1203曹褒所定之百五十篇《漢禮》很快成為國家禮儀之依據,永元三年(91)正月和帝“以《新禮》二篇冠”,《通典》卷五六《禮一六·沿革一六·嘉禮一》記載此次冠禮曰:“和帝冠以正月甲子,乘金根車,駕六玄虬,至廟成禮,乃回軫反宮,朝服以享宴,撞太簇之庭鐘,咸獻壽焉?!弊⒃唬骸包S香頌云:‘惟永元之盛代,圣皇德之茂純,躬烝烝之至孝,崇敬順以奉天。以三載之孟春,建寅月之上旬,皇帝時加玄冕,簡甲子之元辰。皇輿幸夫金根,六玄虬之連蜷,建螭龍以為旂,鳴節(jié)路之和鑾。既臻廟以成禮,乃回軫而反宮,正朝服以享燕,撞太簇之庭鐘。祚蕃屏與鼎輔,暨夷蠻之君王,咸進爵于金罍,獻萬壽之玉觴?!盵31]由“祚蕃屏與鼎輔”可知,“正朝服以享燕”時,三公九卿皆在。雖然,“后太尉張酺、尚書張敏等奏褒擅制《漢禮》,破亂圣術,宜加刑誅。帝雖寢其奏,而《漢禮》遂不行”[7]1203。但是,曹褒《漢禮》在永元三年(91)正月完成了一次重大的實踐,且曹褒《漢禮》開了后來者撰述禮制的先河。正是因為曹褒定《漢禮》再次規(guī)范化了禮儀位次,才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太常九卿。太常九卿具有明顯的禮儀本位(太尉本位)色彩,尤以太尉之屬卿太常、光祿勛為著,見《續(xù)漢書?百官志二》光祿勛條“掌三獻”,太尉“掌亞獻”,反而是下臺司空三屬卿“宗正、大司農、少府”,突出了其事務與司空職權之密切關系。此特點反映了建立太常九卿的用意,即單純?yōu)榱送怀鎏旃局匚唬ù耸乱嗫蓮乃就降匚幌陆?、“錄尚書事”出現為角度進行觀察),將脫離天公太尉之大司農、廷尉兩卿,按照職權分別分配給司空、司徒,但司徒仍缺一卿,故以太仆補之。
筆者認為,太常九卿次序出現之直接原因是禮儀位次的改變,而位次的改變又作用于公卿隸屬關系,形成了與太常九卿相為表里的《漢官目錄》“一公領三卿”模式(見表3)。
表3 新莽至東漢九卿變化表
新莽以《尚書?舜典》職官先后出現之次序為依據,構建了全新的九卿制度與“一公領三卿”之制。光武一朝在“復漢舊制”的同時,繼承了新莽的“一公領三卿”之制,同時做出了一些調整,即以衛(wèi)尉、光祿勛、太仆、宗正四卿填補“復漢舊制”產生的九卿空缺;建武十八年,大司徒司直一官徹底消失意味著“武帝故事”在東漢的官制中的影響力衰退,東漢的職官制度走上了獨立創(chuàng)制的新路線。太尉與衛(wèi)尉之親密關系,不僅體現了東漢皇帝與太尉之間的信-任型君臣關系(此即內朝制之內核),而且還反映了光武一朝對“一公領三卿”之制調整的原則——職務本位原則。太常九卿出現早于《漢官目錄》中之“一公領三卿”之制,太常九卿具有強烈的禮儀本位(太尉本位)色彩,其產生應與章和元年之曹褒定《漢禮》有關。
①章和元年六月戊辰司徒桓虞轉任光祿勛,此事亦可為是時太尉領大司農、廷尉、衛(wèi)尉;司徒領太常、大鴻臚、光祿勛;司空領少府、太仆、宗正之佐證。
[1] 勞榦.秦漢九卿考[M]//勞榦學術論文集:甲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76:861-866.
[2] 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M].濟南:齊魯書社,2007: 80-85.
[3] 卜憲群.秦漢九卿源流及其性質問題[J].南都學壇,2002, 22(6):1-8.
[4] 孫正軍.漢代九卿制度的形成[J].歷史研究,2019,65(5):4- 21.
[5]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4.
[6] 阮元.尚書正義[M].十三經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 44-47.
[7] 范曄,撰.后漢書[M].李賢,等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
[8]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 1958:421.
[9] 王允亮.揚雄五官箴非原作考辨[J].中國韻文學刊,2018, 32(3):14-18.
[10] 劉晨亮.東漢三公考——以明、章兩朝為中心[J].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21,40(3):96-101.
[11] 川合安.桓溫の「省官併職」政策とその背景[J].集刊東洋學,1984,52(0):1-18.
[12] 渡邊將智.漢代中央官制的再編與官僚制[M]//徐沖.中國中古史研究:七.中西書局,2019.
[13] 徐沖.西漢后期至新莽時代“三公制”的演生[J].文史, 2018(4):67-90.
[14] 阮元.周禮正義[M].十三經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 2001:516.
[15] 嚴耕望.秦漢郎吏制度考[J].“中研院”史語所集刊,1951, 23(上):89-143.
[16] 魏曉明,蘇韞菡,汪清.東漢建武十八年前的州牧制探討[J].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1(1):52-54.
[17] 卜憲群.秦漢官僚制度[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2:96-103.
[18] 劉晨亮.東漢三公府位置考論——附論其曹司構成及其職掌[J].鎮(zhèn)江高專學報,2021,31(4):73-78.
[19] 劉晨亮.“舉高第”小考[J].六盤水師范學院學報,2021, 33(5):65-75.
[20] 渡邊將智.後漢政治制度の研究[M].東京:早稻田大學出版社,2014:327-342.
[21] 徐沖.從"司馬主天"到"太尉掌兵事":東漢太尉淵源考[J].中國史研究,2020,26(4):51-69.
[22] 曲柄睿.漢代宮省宿衛(wèi)的四重體系研究[J].古代文明, 2012,6(3):51-58.
[23] 曲柄睿.秦漢郎中令與衛(wèi)尉的權力分野——以《史記·呂太后本紀》所載劉章擊殺呂產事為切入點[J].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志,2011,27(1):71-78.
[24] 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736-737.
[25] 徐沖.觀書辨音:歷史書寫與魏晉精英的政治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174-200.
[26] 黃楨.官制撰述在漢末的興起[J].文史哲,2021,70(2): 57-75.
[27] 金璐璐.從《漢書·八表》看班昭的史學思想[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38(3):142-145.
[28] 小林聰.漢六朝時代における禮制と官制の關係に關する一考察:禮制秩序の中における三公の位置づけを中心に[J].東洋史研究,2002,60(4):733-764.
[29] 劉晨亮.東漢皇帝即位禮、立皇后禮及皇帝喪葬禮時代考——以《續(xù)漢書·禮儀志》為中心[J].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21,34(5):36-41.
[30] 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1] 杜佑,撰.通典[M].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1573.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A Study on the System of Jiuqing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Focusing on the Transition of "One Prime Minister Leads Three Great Minsters"
LIU Chen-li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west Minz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30, China)
The generation of Xin Mang reformed the Jiuqing system (nine great ministers of state in feudal China), establishing the system of Jiuqing in the real sense and “one prime minister leads three great ministers” according to theThere were two sources of Guangwu Dynasty system: Xinmang and the former Han Dynasty. The disappearance of official position “Dasitusizhi (an ancient government post)” indicated the decline of the influence of the “story of Emperor Wu” in the official system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a preliminary adjustment had been made on “one prime minister leads three great ministers” system created during the Xinmang period. The adjustment was to put Weiwei (in charge of the palace gate guard), Guangluxun (in charge of the general affairs in palace), Taifu (in charge of royal horses and national horse administration) and Zongzheng (in charge of royal family and clan affairs) to fill the vacancy of Jiuqing caused by the “restoration of the old system of the Han Dynasty”; Jiuqing had a distinguishing feature of “etiquette-oriented”. The system of “one prime minister leads three great ministers” which was set up based on different job functions (tak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aiwei and Weiwei as an example) was soon “assimilated” by Taichang Jiuqing (head of Jiuqing) (Cao Bao formulated the etiquette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fter its emergence, forming the system of “one prime minister leads three great ministers” in theunder the construction of Taichang Jiuqing.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hree prime officials in feudal China; Jiuqing; Taichang Jiuqing
K234.2
A
1009-9115(2022)02-0071-10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2.015
西北民族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Yxm2021066)
2021-05-26
2021-11-14
劉晨亮(1996-),男,寧夏銀川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秦漢魏晉南北朝史。
(責任編輯、校對:劉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