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秀艷 任開迪
摘? 要:《爾雅》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至秦漢間,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辭書,也是儒家的重要經(jīng)典。兩千年來,《爾雅》的載體經(jīng)歷了竹簡、木牘、縑帛、紙張等形式,其書寫也經(jīng)歷了篆書、隸書、楷書等不同階段,由抄寫到刻印,版本眾多,異文歧出。尤其是在宋元明時期,《爾雅》刊刻較多,形成了很多版本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豐富的異文。這些異文并非簡單地寫刻訛誤,更多地是反映了中國古代語言文字發(fā)展應(yīng)用的復(fù)雜狀況。以《爾雅·釋詁》篇“美也”條、“和也”條為例,探討這兩條中5組版本異文產(chǎn)生的原因。
關(guān)鍵詞:《釋詁》;版本;異文;考辨
《爾雅》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至秦漢間,是我國最古考的辭書,現(xiàn)存十九篇,前三篇《釋詁》《釋言》《釋訓(xùn)》都是訓(xùn)釋以先秦儒家經(jīng)典為主的文獻詞語。其中,《釋詁》主要訓(xùn)釋文獻中的一般詞匯,被訓(xùn)詞千余個,約占全書的四分之一。同時,《釋詁》篇也是版本異文最多的,這些異文類型豐富,產(chǎn)生原因復(fù)雜,對其進行個案剖析,可以為《爾雅》版本異文的全面研究提供方法和示范。本文以臺灣藏宋監(jiān)本為底本,以存世的唐宋元明時期《爾雅》白文本、《爾雅注》本、《爾雅》單疏本、《爾雅注疏》本四系20余種版本對校,對《釋詁》“暀暀、皇皇、藐藐、穆穆、休、嘉、珍、袆、懿、鑠,美也”、“諧、輯、協(xié),和也;關(guān)關(guān)、噰噰,音聲和也;勰、燮,和也”條中的版本異文進行考辨,深入探討其形成、發(fā)展的原因。
一、“袆”與“祎”異文
《爾雅·釋詁》:“暀暀、皇皇、藐藐、穆穆、休、嘉、珍、袆、懿、鑠,美也。”
按:“袆”,宋監(jiān)本、鐵琴銅劍樓宋十行本、日本羽澤石經(jīng)山房景宋本、蜀大字本、吳元恭本、鍾人杰本、阮元南昌本,均作“袆”?!督?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單疏本、元刊明修注疏本、大德本、雪窗本、馬諒本、黃景華本、許宗魯本、金蟠永懷堂本、臺灣藏明刊白文本(00851)、明刊大黑口本(國圖13922)、畢效欽本、陳深十三經(jīng)解詁本、郎奎金堂策檻本、熊九岳沐日堂本、李元陽閩刻本、明萬歷北監(jiān)本、毛晉汲古閣本,均作“祎”;清代邵晉涵《爾雅正義》、阮元《爾雅校勘記》、郝懿行《爾雅義疏》、嚴元照《爾雅匡名》,亦作“祎”。
“袆”的本義是蔽膝,或是王后的祭服?!墩f文解字·衣部》:“袆,蔽膝也。從衣韋聲。《周禮》曰:‘王后之服袆衣。謂畫袍?!薄暗t”字,《說文解字》未見收錄。戰(zhàn)國楚帛書甲七·二七作“”,饒宗頤、曾憲通《楚帛書》:“‘祎亂作,祎字《說文》所無。嚴氏以《大荒西經(jīng)》有‘來風(fēng)西韋,疑此祎字指風(fēng)名,與上文之‘風(fēng)雨及下文之‘亂作相應(yīng)?!盵1](P296)可見,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祎”字,其字體在篆、隸之間。今本《玉篇·示部》:“祎,美貌?!盵2](P139下)《篆隸萬象名義》①(以下簡稱《名義》)作:“祎,美也,美盛也。”[3](P2上)周祖謨《爾雅校箋》:“日本釋空海(774—835)所纂《篆隸萬象名義》,其文字訓(xùn)釋皆本《玉篇》?!度f象名義》示部‘祎音于宜反,訓(xùn)美也,美盛也?!酪布础稜栄拧肺?,‘美盛也即《爾雅》此條郭注所謂美盛之貌。”[4](P184)由此可知,《名義》所本的原本《玉篇》“祎”的詞義訓(xùn)釋兼用《爾雅》及郭璞注,今本《玉篇》已經(jīng)作了刪減。至《廣韻》《正字通》等字書,“祎”皆訓(xùn)為“美”“美盛”義,而“袆”在清代以前字典辭書中未見有“美”義。
“袆”與“祎”由于偏旁近似,多混用,因此,唐代字書已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對二字的音、義進行了區(qū)分。張參《五經(jīng)文字·衣部》:“袆,音暉,皇后之上服。”[5](P40下)“祎,美也,音猗?!盵5](P41上)顏元孫《干祿字書》:“祎袆,上祎美,音漪;下褕,音暉。”[6](P588上)
《干祿字書》編纂的主要目的是“具言俗通正三體”,以收錄一字的正通俗三體為主;其編撰的另一個目的是“字有相亂因而附焉”,“謂彤肜、宄究、袆祎之類是也”[6](P587下),即區(qū)分一些因形似而被人們經(jīng)常誤用的字,以正視聽?!靶劇薄暗t”被顏氏作為例證,可見是當(dāng)時人們?nèi)菀谆煊玫牡湫妥???赡苷且驗樘拼鷮W(xué)者對二字的區(qū)別特別關(guān)注,所以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此條皆作“祎”,不作“袆”。
至清代,《爾雅》???、研究者大都認為《爾雅》此條作“祎”。阮元《爾雅校勘記》、邵晉涵《爾雅正義》、郝懿行《爾雅義疏》,皆作“祎”。阮元《爾雅??庇洝返慕?jīng)文采用吳元恭本,稱它為宋本流裔,此處吳本作“袆”,而阮元回改作“祎”,并對訛誤原因進行了分析:“此本舊作‘袆,從衣訛,今訂正?!稳藭隆酒酝鶡o別,或據(jù)誤本謂《爾雅》‘祎當(dāng)從‘衣,其未考之唐石經(jīng)、《五經(jīng)文字》、《玉篇》等書也?!盵7](P329下)
不過,嚴元照并不同意阮元、邵晉涵等人的觀點,他認為作“祎”不對,其《爾雅匡名》經(jīng)文作“祎”,是因其書體例遵從《經(jīng)典釋文》的緣故。嚴氏訂正說:“《說文·示部》無‘祎字,此字當(dāng)從‘衣。陸氏(佃)《新義》曰‘袆,其服之美,是陸本從‘衣。元照案,‘袆即‘徽字?!对姟ば⊙拧そ枪贰佑谢臻?,傳訓(xùn)‘美;又《大雅·思齊》‘大娰嗣徽音,箋訓(xùn)‘美,正用此訓(xùn),正義不知‘徽即‘袆字,故不云‘《釋詁》文耳?!夺屧b》‘袆訓(xùn)‘美,‘徽訓(xùn)‘善,美、
善義同?!盵8](P199下)嚴元照認為作“袆”證據(jù)有三:一是從北宋陸佃《爾雅新義》的注釋推斷其經(jīng)文作“袆”;二是從《詩經(jīng)》毛傳、鄭箋訓(xùn)釋推斷《詩經(jīng)》中的“徽”即“袆”字;三是先設(shè)定《爾雅》“袆”訓(xùn)“美”,又《爾雅》“徽”訓(xùn)“善”,則“美”“善”義同。我們認為,嚴元照的論證并不能令人信服。第一,陸佃雖釋“袆”為“其服之美”,但其立論是立足于錯誤版本基礎(chǔ)上的;第二,對毛傳、鄭箋之訓(xùn)及孔穎達之無“《釋詁》文”的判定缺乏實際證據(jù),實屬臆斷之辭。由此可見,清代雅學(xué)研究者對“袆”“祎”的認識是有分歧的。畢
沅《經(jīng)典文字辨證書》卷三則將“祎”視作“袆”的D780956F-44C9-47FE-90C5-9D10E0F2378C
俗字,他指出:“袆,正;祎,俗,《爾雅》‘祎,善
也?!盵9](P497上)把二字書寫混亂不別定性為正俗問題,亦非。而且《爾雅》只有“徽,善也”,并無“祎,善也”。黃焯《經(jīng)典釋文匯?!罚骸包S(季剛)云‘祎者,袆之訛字?!墩f文》無祎字,唯《玉篇》有之,正當(dāng)作袆。焯案:注疏??庇浽啤灿眯劄榛彰雷终?,取其同音而已,傳寫遂多從示,唐石經(jīng)、《五經(jīng)文字》、《玉篇》不可為典要也,嚴(可均)云:唐石經(jīng)初刻作袆,各本作祎,《說文》有袆無祎,漢碑亦但有袆字,祎不體?!盵10](P840下)黃侃、黃焯叔侄與嚴元照、嚴可均觀點相同,都認為《爾雅》本作“袆”,其主要依據(jù)是《說文》未收“祎”字。
由于偏旁相似,“袆”“祎”二字在古籍文獻中多有混用現(xiàn)象。比如,北魏景明三年(502)《李伯欽墓志》:“祖,寶……開府儀同三司、并州刺史、敦煌宣公,夫人金城楊氏,父袆,前軍參軍。”[11](第三冊,P362)而北魏正始二年(505)《李蕤墓志》作:“亡祖,寶,字懷素,儀同三司,敦煌宣公,夫人金城楊氏,父祎,前軍長史?!盵11](第四冊,P59)李伯欽、李蕤是堂兄弟,祖父同為李寶;二人祖母金城楊氏的父親,李伯欽墓志作“楊袆”,李蕤墓志則作“楊祎”,同一人而“袆”“祎”不別。從命名角度來看,應(yīng)該作“祎”,取“美好”之義。再如,《文選·張衡·東京賦》:“漢帝之德,侯其袆而。”李善引薛綜注:“袆,美也?!薄靶劇?,清代胡克家刻《文選》正文及李善注引,皆作“袆”[12](P65上)。而宋淳熙八年池陽郡齋刻李善《文選注》、涵芬樓《四部叢刊》影印宋本《六臣注文選》,正文、注文皆作“祎”。薛綜注,甚或《文選》原文、李善注,究竟是“袆”還是“祎”,現(xiàn)在均無從得知,但薛綜注采用《爾雅》是毋庸置疑的,原文應(yīng)該作“侯其祎而”,“祎”亦表示“美”義。
《文選》此例各版本“袆”“祎”混用,也對后世辭書的編撰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明代梅膺祚《字匯》:“祎,美也,珍也。從示與從衣者不同。”[13](P572上)重在重申“袆”“祎”的不同。至清代,《康熙字典》以《文選》作“袆”之版本為依據(jù),為“袆”設(shè)立“美也”之義項?;蛟S是受到《康熙字典》的影響,《漢語大字典》亦不察二字詞義之別,不辨版本文字之歧異,在“袆”字條設(shè)立義項:“(二)yī《〈文選〉李善注》于離切。美好?!盵14](P3501)引《文選》此條為證;同時,在“祎”字條設(shè)立義項:“yī《廣韻》于離切,美好;珍貴。”[14](P2405)亦引《文選》此條為證??梢?,《漢語大字典》這兩處義項的設(shè)立隨意性較強,會對讀者產(chǎn)生誤導(dǎo)。
總之,“袆”“祎”的訛誤由來已久,《經(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尚能區(qū)別;至宋本,二字區(qū)別不嚴,訛混較多,即使陸佃這樣的學(xué)者也難免以訛傳訛。至元、明時期,《爾雅》諸本從具體語義出發(fā),并依據(jù)《經(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大多作了回改。清代在纂修《四庫全書》時,對“袆”“祎”的使用也是嚴加區(qū)分的,如陸費墀《四庫全書辨正通俗文字》在“衣部”“示部”分別著錄
“祎,美貌”“袆,后服”[15](P535上)。道光時期,王在
鎬《辨字通考·辨似·示衣之別》也指出:“祎袆:上音衣,美也。下音暉,后祭服也?!盵16](P29上)對二字的區(qū)分較為明確。
二、“協(xié)”與“恊”異文
《爾雅·釋詁》:“諧、輯、協(xié),和也?!?/p>
按:“協(xié)”,《經(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宋監(jiān)本、鐵琴銅劍樓宋十行本、單疏本、蜀大字本、元大德本、吳元恭本、許宗魯本、熊九岳沐日堂本、金蟠永懷堂本、毛晉汲古閣本、阮元南昌本,均作“協(xié)”;清代邵晉涵《爾雅正義》、郝懿行《爾雅義疏》、嚴元照《爾雅匡名》,亦作“協(xié)”。日本羽澤石經(jīng)山房景宋本、元雪窗本、元刊明修注疏本、馬諒本、黃景華本、畢效欽本、陳深十三經(jīng)解詁本、郎奎金堂策檻本、鍾人杰本、臺灣藏明刊白文本(00851)、明刊大黑口本(國圖13922)、李元陽閩刻本、明萬歷北監(jiān)本,均作“恊”。
“協(xié)”是會意字,表示眾人合力耕田?!墩f文解字·劦部》:“協(xié),同眾之和也。從劦從十。”甲骨文作“”“”“”,秦公鐘作“”,《說文》小篆作“”[17](P1214)。林志強認為,此字甲骨文有多種異體,從三力者,后來孳乳為協(xié),從二犬或三犬,表示多犬合力耕田,亦表示協(xié)同之意[17](P1214)。
“恊”亦為會意字,表示同心、和諧之義,與“協(xié)” 音、義皆同?!墩f文解字·劦部》:“恊,同心之和也。從劦從心?!睆奈簳x六朝隋唐碑刻墓志、敦煌文獻、字書辭書來看,“恊”字使用較多。今本《玉篇》有
“協(xié)”無“恊”,而《名義·劦部》無“協(xié)”字,有“恊”
字,該詞條作“恊,和、合”[3](P71),并且《名義》中“恊”又作“爕,息恊反”“燮,素恊反”的反切下字。由此可見,原本《玉篇》應(yīng)有“恊”,而無“協(xié)”;今本
《玉篇》作“協(xié)”,可能系修訂者所改。唐代郎知本《正名要錄》、唐玄度《九經(jīng)字樣》及黃征《敦煌俗字典》都只收“恊”字?!抖鼗退鬃值洹贰皭e”字下云:“按,敦煌卷子中‘協(xié)‘博等左邊從‘旁的字類皆改作‘忄旁,而本應(yīng)從‘忄旁之字如‘恨‘憐等字則反而改作‘旁。其對換原因及其時間都值得深入考察。”[18](P455)黃征將“”“忄”相混看作偏旁對換,我們雖不能深諳其中緣由,但這正表明,敦煌寫本文獻中的“協(xié)”均作“恊”。唐代顏元孫《干祿字書》:“恊,上通下正?!苯詮摹扳唷?,亦不作
“協(xié)”[6](P591下)。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收“協(xié)”“恊”異體字19個,其中,15個作“恊”,主要是和諧、共同、協(xié)同等義,較早的有西晉咸寧四年(278)臨辟雍碑、西晉太康四年(283)司馬馗妻王氏墓志等[19](P985)。由此可見,魏晉碑刻墓志及唐人字書等,“恊”的使用率要大大高于“協(xié)”。
在明代兩部重要辭書《字匯》《正字通》中,均無“劦”部,“協(xié)”“恊”分屬“十部”“忄部”,而“恊”字僅注明“同協(xié)”,無詞義訓(xùn)釋,這表明“恊”字的使用頻率已經(jīng)降低。在明清小說刻本中,雖然“恊”字還存在,但有的已經(jīng)簡化為“”[20](P682),逐漸向“協(xié)”的簡化字“協(xié)”合流。值得注意的是,在元、明時期的雅書版本中,作“協(xié)”、作“恊”大致參半,大概是二字音同義通而通用的緣故。而諸版本混用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則應(yīng)是偏旁“”“忄”近似。D780956F-44C9-47FE-90C5-9D10E0F2378C
三、“關(guān)關(guān)”與“関関”異文
《釋詁》:“關(guān)關(guān)、噰噰,音聲和也?!?/p>
按:“關(guān)關(guān)”,《經(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宋監(jiān)本等皆同,唯元刊明修注疏本、馬諒本、黃景華本作“関関”。
“關(guān)關(guān)”為擬聲詞,形容鳥的叫聲。作為擬聲詞,其字形也受到“關(guān)”字書寫變化的影響?!墩f文解字·門部》:“關(guān),以木橫持門戶也。從門聲?!倍斡癫米ⅲ骸啊睹妭鳌吩唬骸P(guān)關(guān),和聲也。又曰:‘間關(guān),設(shè)轄貌。皆于音得義者也?!?/p>
“関”則是“關(guān)”的訛寫。今本《玉篇》:“關(guān),以木橫持門戶也,扃也。関,同上,俗?!边@說明當(dāng)
時“関”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從《甲金篆隸大字典》《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等工具書所收字體來看,“關(guān)”的異體字較多,有十余種,但作“関”者極少。《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收“關(guān)”69字,僅唐代孫公乂墓志作“関”[21](P1687);《敦煌俗字典》收“關(guān)”8字,僅“S.76《食療本草》”作“関”[18](P137);《干祿字書》:“關(guān),上俗下正?!盵6](P588)未有“関”字??梢?,這一時期,作為“關(guān)”的眾多俗體之一,“関”的使用頻率很低。之后,《廣韻》《字
匯》均將“関”作為“關(guān)”的俗字而收錄。宋元明刻
本《列女傳》《通俗小說》《古今雜劇》《三國志平話》《嬌紅記》《金瓶梅》等多作“関”[22](P100),有的甚至已經(jīng)簡化作“”。可見,俗字“関”在宋元明清俗文學(xué)作品中廣泛通行。明清之際,個別《爾雅》版本“關(guān)
關(guān)”作“関関”,也許是受到了“関”在俗文學(xué)作品中應(yīng)用的影響。陸費墀《四庫全書辨正通俗文字》:“關(guān)正,作関非。”[15](P541下)后來,在漢字簡化時反而采用了“関”的省文,作“關(guān)”。
四、“勰”與“恊”異文
《釋詁》:“勰、燮,和也?!?/p>
按:《經(jīng)典釋文》:“勰,本又作恊?!盵10](P836上)今《爾雅》諸版本未見“勰”作“恊”者。
“勰”為會意字,與“協(xié)”“恊”音、義相同,皆有和諧、協(xié)同之義?!墩f文解字·劦部》:“,同思之和也。從劦從思?!倍斡癫米ⅲ骸巴家蝗缤??!标懙旅魉姲姹居凶鳌皭e”者,蓋“勰”“恊”音義相同而通用,遂成異文。
“勰”,元刊明修注疏本作“”。《名義·劦部》亦從“刕”,作“”[3](P71)。在《說文》《名義》中,“勰”皆屬于“劦部”,則作“刕”顯為“劦”的訛寫。從“刕”之“勰”出現(xiàn)較早,北魏景明四年(503)元弘嬪侯氏墓志:“故能慶承干,載育王姬。”[19](P986)就已經(jīng)訛從“刕”。此外,在魏晉碑刻中,“協(xié)”“恊”之“劦”作“刕”者,亦多有之[19](P985)。在《干祿字書》中,也已經(jīng)注意區(qū)分從“刕”、從“劦”之別:“脅刧劫,并上通下正?!薄皭e,上通下正。”[6](P591下)顏元孫把從“刕”或“刀”之字歸入通行字中,可見當(dāng)時是與正字并行不悖的。顯然,從“刕”之“”是訛字,因此,《爾雅》的各種版本基本上都用“勰”,只有元刊明修注疏本用“”。這種異文,我們也很難將其歸為刻寫訛誤,因為此前已有用例,或者只能說是訛誤較早。陸費墀《四庫全書辨正通俗文字》:“劦刕,上音恊,同力也。脅協(xié)勰等字從之。”[15](P532上)則意在強調(diào)從“刕”之字為訛誤。
五、“燮”與“爕”異文
《釋詁》:“勰、燮,和也。”
按:“燮”,《經(jīng)典釋文》、唐石經(jīng)、宋監(jiān)本、鐵琴銅劍樓宋十行本、日本羽澤石經(jīng)山房景宋本、蜀大字本、單疏本、元大德本、臺灣藏明刊白文本(00851)、明刊大黑口本(國圖13922)、毛晉汲古閣本、阮元南昌本,均作“燮”;清代邵晉涵《爾雅正義》、郝懿行《爾雅義疏》、嚴元照《爾雅匡名》,亦作“燮”。元雪窗本、元刊明修注疏本、吳元恭本、馬諒本、黃景華本、許宗魯本、畢效欽本、陳深十三經(jīng)解詁本、郎奎金堂策檻本、鍾人杰本、熊九岳沐日堂本、金蟠永懷堂本、李元陽閩刻本、明萬歷北監(jiān)本,均作“爕”。
從諸本異文來看,《爾雅》早期版本多作“燮”,元明版本多作“爕”。
《說文解字·又部》:“燮,和也。從言從又,炎聲。”此字東漢熹平石經(jīng)已經(jīng)隸變作“燮”[23](P195)。李守奎認為:“甲骨文的‘燮,從三火()、從又是確切無疑的?!盵17](P221)可見,甲骨文“燮”字上有三簇“火”,下作“”。至魏晉隋唐碑刻,其構(gòu)字部件“”變成了“火”,因此,從三“火”者較多。如北魏孝昌二年(526)崔鴻墓志、北魏永安二年(529)爾朱紹墓志、北齊武平七年(576)高潤墓志,皆作“”[19](P989)。今本《玉篇》有“燮”無“爕”?!睹x·焱部》作:“,息恊反,和,火熟。”[3](P212)《名義·又部》作:“燮,素恊反,和,火熟。”[3](P59)從《名義》二字皆收來看,原本《玉篇》應(yīng)有“爕”字。遼代行均《龍龕手鑒·火部》:“俗,爕正?!盵24](P496上)此時“爕”字成為正字。明清字書《字匯》《正字通》則作:“爕,俗燮字。”這一時期“爕”又作為俗字流行。陸費墀《四庫全書辨正通俗文字》:“燮,作爕非?!盵15](P538上)總之,從字形構(gòu)造來看,“爕”也是淵源有自,而“燮”為《說文》正篆,因此,它們能夠并存流行?!盃y”在千余年的演變歷程中,亦正亦俗,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而元、明時期的《爾雅》版本多用“爕”字,當(dāng)是受俗寫的影響。
綜上所述,本文以《爾雅·釋詁》“美也”條、“和也”條的異文為研究對象,通過??薄稜栄拧诽扑卧鲿r期具有代表性的二十余種版本,對5組異文的形體演變、產(chǎn)生成因進行了深入探討。雖然僅有5組異文,卻反映出異文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一是由于字形偏旁相似而形成的訛誤異文,如“袆”與“祎”;二是由于音同義通互用而形成的同義詞異文,如“協(xié)”與“恊”、“勰”與“恊”;三是由于隸定隸變等書體變遷而產(chǎn)生的正俗異文,如“關(guān)關(guān)”與“関関”、“燮”與“爕”、“勰”與“”。因此,這一個案研究是頗具代表性、示范性的。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異文的形成發(fā)展與字書辭書呈現(xiàn)出一種互動關(guān)系。不同時代的辭書,對異文的定性并不一致,而異文的演變又對當(dāng)時辭書的編纂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同時,也使我們對宋元明時期所產(chǎn)生的版本異文有了新的認識。我們認為,這些異文的出現(xiàn),并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寫刻的原因,實際上,真正的寫刻訛錯較少,大多數(shù)異文都是歷史上曾經(jīng)使用過的,是語言文字發(fā)展的孑遺。因此,這些異文也是語言文字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D780956F-44C9-47FE-90C5-9D10E0F237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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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Different Texts of “Meiye(美也)” and “Heye(和也)” in
Erya Shigu(《爾雅·釋詁》)
Dou Xiuyan,Ren Kaid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Abstract:Erya(《爾雅》), 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to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is the earliest existing dictionary in China and one of the important classics of Confucianism. Over the past two thousand years, the carrier of Erya(《爾雅》) has experienced bamboo slips, wooden slips, silk, paper and other forms. Its writing has also gone through different stages such as seal calligraphy, official script, regular script, etc. In the process of copying to engraving, many versions have been produced, resulting in many different texts. Especially in the Song,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Erya(《爾雅》) was widely engraved, forming many version systems and producing a large number of different texts. These variations were not simple writing or engraving errors, but reflected the complex situation of the development and applic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 and characters. Taking “Meiye(美也)” and “Heye(和也)” in Erya Shigu(《爾雅·釋詁》)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will explore the causes of the five groups of different texts in different versions.
Key words:Shigu(《釋詁》);version;different texts;textual research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爾雅》異文通考”(19BYYZ145)
作者簡介:1.竇秀艷,女,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
2.任開迪,女,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D780956F-44C9-47FE-90C5-9D10E0F237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