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轉涼,山中草木漸衰,死寂和枯敗啃噬著零星綠植,寒風凜冽,落葉像葬禮上的紙錢。一年四季,我最討厭這個時節(jié),放眼望去,滿山蕭索和衰亡。
有好幾次,我停下來,心想,媽媽的囑咐會不會是一句囈語?我從胸口摸出那張紙條反復看,上面的字跡工整清晰,又不像夢中能寫下的字。更何況,我手里還提著兩包她親手交給我的木耳和干菇,讓我送給紙條上的那個人。
我一頭霧水,越想困惑越多,但即便此刻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問出心中的疑惑。跟媽媽相依為命多年,我對她言聽計從慣了,既然她讓我去給爸爸收尸,自然有她的道理,我無須知道,也不用多言,只需按照她寫下的地址,去到霧城,找一個叫“蠢瘋”的人,問問他,我爸爸的尸體在哪里。
車廂擁擠,各種聲音交織碰撞,像一鍋煮沸的粥。我抱緊行李,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群山隔著玻璃向我撞來,又很快朝身后躍去,消逝在晦暗不明的霧中。
一路上,我每次閉眼,一個陌生的死者就會出現(xiàn)在那里:他孤零零地躺在一塊石頭上,幾只野狗圍著他嗅來嗅去。我走上前,想看看他是不是我爸爸,卻發(fā)現(xiàn)他的五官和我視線之間隔著一團無法驅散的濃霧。那幾只野狗開始哄搶和撕咬他的尸體時,我神經(jīng)一緊,從夢中醒來,看到火車正穿行在漆黑而漫長的隧道中。
到霧城已臨近傍晚,車站周邊的房子低矮而破舊,天灰蒙蒙的,正落著稀疏的碎雪。街道上,人們一言不發(fā),在風中疾行,我站在路邊,一時有點兒錯愕,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現(xiàn)在了這個地方,直到手里的木耳和干菇被風吹撒一地,我才緩過神來,再次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來霧城是為了給爸爸收尸。
從我出生至今,十五年過去了,我沒見過爸爸,媽媽也幾乎從未提及過他,久而久之,“爸爸”在我心里就成了一個空蕩蕩的詞,沒有指向,不帶情感。在火車上,一張皺臉問我去霧城干嗎,我脫口而出,爸爸死了,去給他收尸。
那張臉猛然一緊,肉褶里溢出尷尬,半晌又說,不好意思啊孩子,我不知道,讓你傷心了。
我沒接話,兩人相對而坐,沉默一路,臨下車時,她臉上的尷尬還不曾退去,硬往我懷里塞了兩個熟雞蛋。她的身影消逝在站臺很久后,雞蛋還在我手里散著余溫,這是自爸爸死后,我第一次接收到來自一位陌生人的慰問。
我裹緊衣服,提著剩余的木耳和干菇,走在霧城夜晚的街道上。雪越落越大,車輛不斷鳴笛,繼而傳來猛烈的撞擊聲,緊跟著是哭號,抱怨和咒罵也加入了夜晚的合奏。我的腳步越來越快,像是要逃出這個混亂嘈雜的夜晚,但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
在習焉不察之間,一片混沌之中,一種更大的無序、嘈雜和茫然已悄然逼近。
地址的盡頭是一片老舊小區(qū),樓高四層,紅磚墻在雪地上像一團微弱的火焰。
我在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站了很久,反復確認地址才敢敲門。聲音在樓道里回旋,一直沒有人應。我敲了足足有二十分鐘,還是沒人應。大概是找錯了地方?我正準備下樓時,鐵門后傳出一個剛睡醒的聲音:
找誰?
蠢瘋。
他不在這兒住。
哦,對不起。
他是我的房東,你找他啥事?
收尸。
鐵門后一時噤了聲,過了好長一會兒,才傳出顫顫巍巍的一句:
啥事來著?
我爸爸死了,我來找他收尸。
門始終沒開,過了半晌,那個顫抖的聲音告訴我,他跟蠢瘋打過電話了,他讓我別動,他過來找我,大概要半個小時。
我對著鐵門說了聲謝謝,然后就下了樓。
雪下得更大了,單元樓門口的地上已鋪了厚厚的一層雪;風哭號著,攪得雪在空中亂竄,像不得安寧的游魂。我在燈光下站了一會兒,身上落滿了雪,也懶得去拍,就那樣直愣愣地站著,像是要徹底融入異鄉(xiāng)的雪夜中。
這時,一個光頭邁著急促的腳步走到我跟前,左右望望,劈頭問道,我是蠢瘋,是你找我嗎?
我點點頭,喊了他一聲叔,然后告訴他我爸爸叫片三,媽媽叫胡念念,媽媽說爸爸死了,讓我來給他收尸,但又沒說他具體死在了哪里,只寫了一個地址。
我把寫有地址的紙條遞給他,他沒接,而是從懷里掏出一根煙,點了幾次都沒點著。他把煙摔到地上,問我吃飯沒,我搖了搖頭。
街道上空蕩蕩的,雪一遍遍鋪灑下來,兩個人一前一后,耳邊回蕩的除了風聲就是踩雪時的咯吱聲響。在“江英手抓羊肉”門口,他說到了,我停住腳,看到燈光下,雪旋轉著落下來,迅疾得像飛出槍膛的子彈。
我下意識想躲,又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就那樣閉著眼,站在雪地上,直到他掀開門簾,喚我進去,方才靈醒。
熱騰騰的羊肉上桌,他一口沒吃,頻頻勸我多吃點兒。
他要了一瓶汾酒,一個人干喝,待酒下了小半瓶,才緩緩開口說,你怎么才來,他都死多少年了。
一時間,我的牙齒陷在羊肉里一動不動,湯汁溢出,沿下巴滴落。
煙霧繚繞的小館子里,震耳的劃拳和勸酒聲也在頃刻間熄滅了。
他嘿嘿笑了,端起酒杯,連喝兩杯后說,別緊張孩子,聽叔給你慢慢講。要打聽片三,你找我算是找對了人,他是我老大哥,一條重情重義的男子漢,先鋒生猛的藝術家。當然,也有人說他是個多情冷血的浪蕩子,卸磨殺驢的腌臜孫!
我倆相識于2005年,那時候,一幫詩人、藝術家聚在霧城的尚街,也不去工作,心都撲在了藝術和寫詩上,一年四季餓得眼冒金星,嗷嗷亂叫,實在扛不住的時候,就紅著眼,在尚街周邊“化緣”,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偷雞摸狗。剛開始心里過意不去,吃之前都要禱告一番,說,主啊,原諒原諒,如果不是為了填飽肚子好接著寫詩搞藝術,哪個孫子會干這偷雞摸狗的齷齪事兒?
尚街那一幫人里,就你爸最犟,他從來不干這種事兒,之所以沒餓死在尚街,全指望命好,年紀輕輕就吃上了軟飯。那女孩叫子惠,每次來尚街看你爸,連一直宣稱對女人不感興趣的老墨都忍不住多瞅幾眼,轉頭直夸水靈、白嫩。
漂亮就漂亮唄,還每回走都給你爸塞錢,尚街的男人一個個羨慕得要死。但好景不長,也就大半年左右,子惠被人從汴河里撈上來的時候,渾身又白又腫,臉也青紫變了形,尚街的人都跑過去看。那天,你爸被警察帶走了,都以為要判個十年八年,結果晚上就放了回來。
后來,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發(fā)生了,那個一向不近女色的老墨被警察抓走了,還吃了槍子兒。最后我們才知道,那家伙身上背的可不止子惠這一條人命,每次都是強奸殺人??床怀鰜?,真的,看不出來,直到老墨被槍斃多年后,尚街的人還不敢相信,那個看上去不近女色,為人低調謙和的老墨竟然是個殺人犯、大色魔。
子惠死后,你爸一滴淚也沒掉,只是經(jīng)常一個人沿汴河走來走去,有時候突然站住,對著河水或樹葉發(fā)呆,一站就是幾個鐘頭,路過的人跟他說話他也不理。
有人罵你爸心硬,子惠對他那么好,死了,他連一滴淚都不肯送人家。
那時候你爸著迷畫畫,每一張都血淋淋的,像是把一個活人或動物撕開、揉碎,然后硬生生摔在了畫布上。但自從子惠死后,他把畫筆連同顏料一起扔到了河里,開始醞釀著干一番大事兒,這個所謂的“大事兒”就是“出生入死”那場行為藝術展。
至今我仍記得,那是一個初秋,展地選在尚街北口的“度空間”,那兒由一個廢棄的工廠改造而成。
展覽那天,你爸只穿一條內褲,手和腳都被固定在鐵架上,像一個即將被行刑的死囚。展覽開始前,我再次勸他打一針麻藥,被他一口回絕了。他說,瘋弟,你知道的,我這輩子不想糊弄別人,也不想糊弄我自己。
他的話如此堅決,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由著他。
“出生入死”這場行為藝術展的主題是“弄疼我”,參觀者可以借助任何工具,使用各種手段折磨或傷害你爸的身體。為了使大家放心,你爸還手寫了一份兒免責聲明,貼在展廳入口處。
那天,來參觀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敢上去對你爸上刑。他突然大發(fā)雷霆,對著人群破口大罵:你們都別他媽扭扭捏捏,人模狗樣!有種的就過來弄疼我!一個連疼都沒有的人,活著就如同他媽的行尸走肉,自我麻醉,茍且偷生,還有什么能比這更無恥和虛妄?
人群遭了罵,依舊按兵不動,你爸就一直罵,后來終于有一個人忍不住,怒沖沖跑上去,對著他的臉,啪啪扇了兩耳光。
你爸笑了,牙齦里的血不停地往外滲。
很多事就這個鳥樣子,一旦有人開了頭,就像河堤決了口。扇你爸臉的那個人下來后,陸陸續(xù)續(xù)就有人上去了,接著,上去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把針灸用的一尺長的銀針從你爸后背扎進去,疼得他齜牙咧嘴,但硬是沒叫一聲。也有人把你爸的頭發(fā)用細繩綁住二三十根,另一端綁一塊磚頭,垂在腰間,頭皮鼓鼓的,感覺那一小撮頭發(fā)隨時都會被拔出來,連同一塊帶血的頭皮。
那一天,你爸平日里得罪的人也聞信趕來了,他們下手更狠更重,一時間,血順著你爸的腿往下淌,在地板上蜿蜒奔逃。
那一刻,他渾身的肉都在跳,像一群大難臨頭的兔子要從皮膚里跑出去。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發(fā)瘋般的人群用各種方式折磨,真想沖上去把他從鐵鏈上解救下來,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樣做,不然他前期的準備以及剛剛遭受的折磨就通通打了水漂。
傍晚六點,展覽結束時,你爸已皮開肉綻,渾身上下都是血:他的眼睛閉著,身體軟綿綿的,我以為他死了,過去一摸,還有半口氣兒。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孩子,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很多人也這樣問過你爸,但他都懶得回答。只有那些二流的藝術家,才會熱衷于向別人闡釋自己作品的意義和指向,真正的藝術家對自己的作品從不多說一句,因為一旦解釋,就等于親手宰殺了自己的藝術。
“出生入死”這場行為藝術展結束之后的一段時間,是你爸有史以來最為狼狽和灰暗的日子,生活上失去了子惠的資助,一日三餐都成了大問題,但他又不肯和我們一起去“化緣”,要不是我每天從牙縫里省一點兒,給他帶去,他早餓得兩腿一蹬,找閻王爺聊天去了。
但這樣的日子并未持續(xù)太久,那天上午,胡念念和她朋友一起,出現(xiàn)在了你爸的出租屋前。
胡念念在一家事業(yè)單位當會計,對藝術并不感興趣,如果不是朋友硬拉著她來做伴兒,我估計她這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在尚街這種鬼地方。也不知道你爸給胡念念灌了什么迷魂湯,尚街的男人無不好奇,畢竟他倆沒見幾面,就迅速墜入了愛河,時間之快,令尚街的男人們既羨慕又嫉妒。
沒多久,你爸就離開尚街,搬入豆芽街24號,跟胡念念住到了一起。
兩個人生活,胡念念一個人工作,把你爸當孩子一樣養(yǎng)。為此,尚街男人們的嫉妒就轉化成了口水,在他身后噴射,紛飛,但他從不在意這些,心里只裝著藝術這一件事。
那陣子,你爸雖不在尚街住,卻經(jīng)常來這邊轉悠,看看朋友們的作品,順帶閑聊幾句,或一個人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把手枕在腦后望著天空發(fā)呆。
有一次,我路過他身邊,也躺了下去。那一天陽光暖烘烘的,光在水面上跳閃,你爸一直講話,但我的眼皮子忙著打架,很快就沉入了夢鄉(xiāng)。
我醒來的時候河邊空蕩蕩的,你爸已不知所終。
我從地上站起,一頭扎進夜色,沿著河,一直走到郊區(qū)的野地里:狗吠、蟲鳴和夜風,像海水一樣一遍遍沖刷著我和腳下的土地,田野黑沉沉的,虛幻而又具體。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那一晚我最終走到了哪里?后來又是怎么回的家?關于這些,我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那時候我有點兒神經(jīng)質,但跟你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
在尚街,我跟你爸的關系最好,但這并不代表我就能真正地了解他。有好幾次,他喝多了,脫光衣服在雪地上狂奔,然后跪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撕心裂肺。后來我問他,這么傷心是在哭誰。
他一愣,思索了好一會兒,說,我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經(jīng)常這樣,令人摸不著頭腦,后來他的那幅《枯山水》也更加印證了這一點。
胡念念為了能在經(jīng)濟上給他更多幫助,毅然從單位辭職,開始經(jīng)營一個叫“老地方”的飯店,里面的主廚是她花了大價錢,從一家大酒店挖來的,菜品把控很嚴,口味自然也無可挑剔。
胡念念不僅在飯菜上下了大功夫,在飯店的裝飾上也同樣費了一番苦心,靠墻打了一排玻璃柜,里面陳設著民國年間跟飲食有關的器物。整個飯店古色古香,又雜糅著當代和先鋒派的藝術元素,因此來這里吃飯的人不少,幾乎每天都座無虛席。
正當飯店被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時,有一天你爸領著兩個人,抬著一幅由他最新創(chuàng)作的《枯山水》走了進來,掛在飯店正對門的照壁墻上。
《枯山水》這幅作品畫面呈暗黃色,筆觸大膽,生猛有力,山水的氣勢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每一位食客進來,都會在這幅畫前逗留、觀賞,然后連連點頭,像品出了山水的意蘊。
但誰能想到呢,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你爸突然出現(xiàn)在“老地方”,對著觥籌交錯的食客開始解釋這幅《枯山水》的創(chuàng)作過程、所用材料及背景。他滔滔不絕,說了很多,但我只記住了一句,這一句從他嘴里說出來,瞬間就擰歪了眾人的臉。
他原話是這樣說的:《枯山水》這幅畫是用綜合材料創(chuàng)作而成,分別用了香灰、玻璃、膠水……而最主要的,也是用量最大的一種材料則是我的大便!
此話一出,食客們頓時蒙了,一個個瞪大雙眼,顯然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時,你爸一臉得意,把這話又重復了一遍,這一下子徹底點沸了人群。有幾個脾氣暴躁的食客罵罵咧咧,摔得杯盤噼啪作響,跳上來要揍你爸。眼看著你爸就要被圍毆的時候,一位女食客當場嘔吐了起來,噴得到處都是。
嘔吐這玩意兒仿佛會傳染,一個帶動兩個,兩個帶動三個……
一時間,嘔吐物朝四周噴射,人群尖叫、躲閃、奔逃,場面混亂不堪……
胡念念聽到異響,從后廚跑到大堂,看到的是食客憤怒而去后的一地狼藉。她站在那里呆愣了很久,轉身望著你爸,目光像釘子一樣尖銳,轉瞬就蒙上了一層淚光。
但她從始至終,沒有問你爸為什么要這樣做,也沒有埋怨他。她就站在那里,瞪著他,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
這一爆炸性的消息很快在霧城傳開了,往日座無虛席的“老地方”轉眼之間,一個食客也沒有了,不僅如此,還有人趁天黑砸爛飯店的玻璃,朝里面丟垃圾,白天清理干凈后,屋子里依舊飄散著一股濃烈的惡臭味。無奈之下,胡念念滿含絕望,把轉讓店鋪的啟事掛在了門口,一連半月,無人問津。
不僅胡念念不理解你爸為什么這么做,甚至連我都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親手把好好的生活搞成這個樣子。直到多年后,我才稍微理解了一點兒,就是當一個人真正被藝術選擇后,他的思想和行為已不再完全屬于自己。有些事他不得不那樣做,帶著一種悲壯、無奈和決絕,為了心中的藝術得以呈現(xiàn),關鍵時刻不惜摧毀自己的生命,擊碎他人的生活。從這一點上講,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是都是一群世俗意義上的自私鬼?我至今仍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傊埖甑归]后,胡念念一直和你爸冷戰(zhàn),但他對這一切,好像并不在乎。
一天早晨,胡念念起床后,終于開了口,說出去買早點。
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你爸坐在床上,冷冽的陽光透過玻璃射進來,鋪灑在被褥上,他一直盯著,然后緩緩伸出雙手,想掬一捧光洗一洗臉。光從他指縫漏下,捧起來,又漏了下去。
胡念念的腳步在樓道里消失的時候,他以為日子又回歸了往日的平靜,直到幾天后,當他獨自一人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家時,才徹底意識到,那腳步聲的消逝預示著一種真正的喪失。
女人一旦狠下心就是這樣,屋子里的東西,她一件也沒帶走。電話關機,短信不回,像這個人并不存在一樣,但屋子里到處都是她的痕跡,那么清晰、真實,像她壓根兒就沒有消失,只不過是出了一趟遠門而已。
起初,你爸是這樣想的,但漸漸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
胡念念消失后的第三天,我去看望你爸,房間里煙霧彌漫,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愁容。我剛提到胡念念,他就舉起酒杯,打斷我,說,喝酒喝酒。
那天,我們從上午喝到下午,又從下午喝到黃昏。他喝多了,就一直在講藝術問題,談及《枯山水》時滿臉得意。
他說,瘋弟,我已經(jīng)很久不畫畫了你知道吧,但為什么又畫了《枯山水》呢?《枯山水》是一幅畫,但在我這里它不僅僅是一幅畫,如果你回到繪畫本體去欣賞它,最終就會被它狠狠戲弄一番。在我這里,這幅畫只是實現(xiàn)我藝術想法的一個媒介而已,準確說它僅僅是我這場行為藝術中的一部分——它是藝術的,同時也是反藝術的,它是以繪畫的形式、材料,達到了一種超越繪畫所能言說的表達。
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在那之前,我從未聽他這么詳盡地去談論自己的藝術。但老實講,那時的我對藝術的感覺太愚鈍,他說了那么多,我還是沒聽懂,依舊追問他為什么非要用大便畫畫來惡心大家。
他有點兒不耐煩,說,你干嗎老糾結于材料本身,你應該關注藝術的整體,以及它所形成的張力,真正好的藝術,都是對已有觀念的冒犯或摧毀。
那天我也喝了不少酒,情緒有點兒失控,把酒杯摔到桌子上,質問道,藝術難道比生活還他媽重要嗎?
你爸苦笑兩聲,搖搖晃晃站起身,說,瘋弟,對有些人來說,藝術就是婊子,偶爾搞一搞。但對有些人而言,藝術就是生命。我在過的是一種藝術家的生活,而不是通俗意義上普羅大眾的生活。我們的想法、方式、觀念、價值截然不同,自然也不能說誰對誰錯,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任何人都不應該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對他人的生活指指點點,本質上,這是一種自以為是或自作多情,既不禮貌,也不客觀。我承認,從世俗生活這一層面來講,我過得一敗涂地、一塌糊涂,同時也殃及了身邊的親人,很抱歉,既然藝術選擇了我,或者說是我選擇了藝術,我就必須這樣做。你們大可盡情嘲笑我,真的,無所謂的,我壓根兒不需要被人理解,只有那些不自信的藝術家,才渴望收獲認同、贊美和掌聲。
那天晚上,我倆都喝了很多酒,我本想再勸勸他,但他說完這番話以后,我的舌頭開始打結,后來就徹底淹死在了酒精中。
一個多月后,你爸突然通知我去幫他搬家。
我趕到的時候,他已把他和胡念念的東西全部打包好,堆在地上。我以為他要回尚街住了,但他卻指揮著我把東西搬到了“度空間”。
在“度空間”的門口,我一臉困惑,問他把東西搬到這兒干啥,他沒有搭理我。我轉頭問“度空間”的管理者刀哥,他也沒正面回答,只勸我快點兒搬。
那天,我倆從早晨忙到傍晚,又從傍晚搬到深夜,你爸真好意思,把我當牲口一樣使!
他啥都搬,垃圾桶里的垃圾他都要。
屋子被搬空后,你爸不放心,又回去一趟,掃了掃地,把灰塵裝入一個塑料袋,也帶到了“度空間”。
我徹底看傻了眼,不知道他這是要搞什么,吃飯的時候問他,他也不說。直到兩天后,我才從朋友那里得知,你爸要在“度空間”辦一個展覽,但展覽的題目和內容概不外傳,開幕當天現(xiàn)場揭曉。
說真的,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給我玩神秘,可你爸又不肯說,氣得我真想揍他一頓,然后再吐他一臉口水。
但也有人覺得這樣挺有意思,特意從大老遠跑過來,滿懷期待,想看看片三這次會帶給大家一個什么樣的意外和驚喜。
展覽開幕那天,“度空間”的大門被打開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那感覺不像進了一個藝術展廳,倒像闖進了一個人的私密空間,里面除了桌子,板凳、床、鞋子這些東西之外,還有垃圾、避孕套、衛(wèi)生巾,以及內衣內褲……這些東西在射燈的照耀下,既熟悉又陌生,同時也散發(fā)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誕感。
正當大家驚愕呆愣之際,你爸拿著話筒,出現(xiàn)在了展廳。
他說,歡迎大家的到來,今天,這場藝術展的主題是“片甲不留”,是我送給你們的一份禮物。垃圾、避孕套、家用的桌椅板凳……這些東西看似不能成為藝術,但今天,當它們被我?guī)胝箯d,隨著展覽開始的這一刻,無論它們愿不愿意,也無論你們承不承認,它們一個個也都成了藝術品。今天,這里所有的展品,每一位觀展者看上哪件,都可以帶走,不用給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帶走即可。
說完,他大步走出展廳,把一群目瞪口呆的觀眾撂在了那里。
在大家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一群收廢品和撿垃圾的人獲知了消息,爭先恐后地擁進展廳開始哄搶,那場景既震撼又令人恐懼……
那天,展廳的東西很快被哄搶一空,留下一地狼藉和愕然呆愣的人群。
我從展廳走出來的時候,神情恍惚,內心五味雜陳,迫切想找你爸聊聊天,但我找遍了尚街,也沒撈到他的身影,后來是刀哥告訴我,開幕儀式結束,你爸走出展廳,就直接去了車站,離開了霧城,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具體去向。
聽到這兒,我很惱火,畢竟我們曾是最要好的兄弟,他離開霧城,連說都不跟我說一聲,我打電話他不接,就發(fā)短信罵他,并質問他為什么走的時候連說都不跟我說一聲?!
直到幾天后,我才收到他的信息,他說,曾經(jīng)跟你是好兄弟的那個片三,隨著“片甲不留”的開幕已經(jīng)死去,如今的我,跟你壓根兒就不認識,以后別再聯(lián)系了。
我趕緊打電話過去,語音提示對方已關機。
后來,霧城發(fā)展房地產(chǎn),尚街被拆遷,藝術家和詩人們紛紛作鳥獸散,我也開始轉行賣保險,為了養(yǎng)孩子沒辦法,很多年里,每當深夜飲酒,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尚街里的那一幫熱血青年和你爸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我很想知道他去了哪里,過得如何。直到多年后的一個冬天,曾在尚街寫詩,后來去云南安家落戶的豆豆出差路過霧城,我召集幾個朋友陪他喝酒,席間,他帶來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震驚的消息。
豆豆說,有一年他去南糯山買茶,在山里遇到一個人,那人留著長發(fā),胡須像樹根一樣爬滿了整張臉,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一眼就認定,那就是片三。
當時,豆豆與他相隔十來米,喊了一聲三哥,他一愣,回過頭,看到豆豆,撒腿就跑。
豆豆追了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
陪豆豆一起上山的山民說,那個留長頭發(fā)的人,來這片山上生活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平日就住在山洞里,從來不跟人說話,也不接受別人的施舍,渴了喝山中的泉水,餓了就采一些菌子煮煮吃,剛開始我們都以為他是個野人,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僅僅是腦袋出了點兒問題,他每天只要一得空,就手握皮鞭,跑到山頂,或爬上樹梢,對著天上的云揮鞭、大叫。有時云被風推著,朝對面山頭飄去,他就著急忙慌從樹上下來,舉著鞭子,朝另一個山頭狂追……
如果說他以前的藝術和生活之間還有脫離,那么從他放棄一種高度緊繃和雷同的當代生活,在山中牧云的那一刻開始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的了不起的藝術家了。當然,也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神經(jīng)??!
講到這兒,蠢瘋叔愣了一會兒,望著面前瑟瑟發(fā)抖的酒杯,喃喃道,如果片三知道胡念念離開時已懷有身孕,不知道他會不會像我一樣,選擇另一種生活。
說著,蠢瘋叔伸出手,把媽媽給我的那個寫有地址的紙條要過去,在背面寫下一串號碼,遞給我,說,孩子,片三離開后,這個號碼我再也沒打通過,你把它帶回去,告訴你媽,霧城的片三早已死去,這一串號碼就是他的骨灰。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解放動物園》。有小說刊發(fā)于《天涯》《山花》《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期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