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表弟槐陽在四季春開好房領我上樓時,我心里不踏實。之前我們?nèi)ジ浇?天,以及稍遠處的如家看過,無論硬件還是軟件,兩家連鎖店都要好于這家,價格也不比它貴,周邊環(huán)境也還算清靜。表弟相中這兒,一準是因為它離奧特家具最近,只隔條馬路,門當戶對??蛇@是條什么馬路呀?兩邊的水泥地被剖開,塵土彌漫,路面上擁擠著各式車輛和人群,兩側(cè)店鋪的喇叭不歇氣地叫嚷,似乎這座城市的灰塵與噪音,全匯聚到這條馬路上。
本以為房間背向馬路——向來辦事機靈的槐陽理應不會忽略這樣的細節(jié),卻正對著馬路,一點兒都不隔音,不像是睡房,更像是個馬路竊聽室?!巴砩蠒眯?。”槐陽大約看出我臉上隱隱的不快,寬慰我。他從雙肩包里居然掏出一副望遠鏡來,站在窗前,間諜似的朝外面瞄來瞄去?!澳銇砜纯?,”他把望遠鏡塞到我手里,“對面辦公樓,三樓,左邊數(shù)過來第四間?!?/p>
那個房間有兩個落地窗,窗簾收束在兩邊,從左邊窗望進去,一張紅木大班桌,桌上一臺蘋果一體機,挺大,估計是二十七英寸屏那款,一個紅色陶瓷茶杯,一沓收拾整齊的資料,一只筆筒,其他幾件碎物,正對面的墻上,一幅行草,內(nèi)容好像是“大江東去……”從右邊窗望進去,側(cè)墻一排書柜,也是紅木的,對面挨墻擺著跑步機,書柜與大班桌之間,可以看見布藝沙發(fā)和玻璃茶幾。面積百余平方米。房門關著,室內(nèi)無人。
“那家伙的辦公室!”槐陽臉上掛著小得意,“只要他一出現(xiàn),我們就知道,逃不脫的!”
難怪他要選擇住這兒。連望遠鏡都準備好了。不可能是從家里帶過來的,誰出遠門還帶個望遠鏡?又不是來旅游、登山觀景或是來觀看演唱會和球賽。望遠鏡上懸著一塊小商標,估計是剛路過那排擺著各式雜貨的地攤時,私下買的。這家旅店,也應該是上午從奧特家具出來,早就留意到了,不然不會繞了一圈兒又回到這兒。那家伙的辦公室,上午在奧特家具時,也暗中打探清楚了。他還真是用心。
槐陽是小姑媽的兒子。小姑媽與我同齡,槐陽因此小我二十來歲。我們昨晚坐高鐵從家里過來,今早七點多到的這座城市。大姑媽的兒子二乃在出站口接我們。二乃的年紀介于我與槐陽之間,他跟槐陽站一塊兒,儼如一黑一白兩根木柱,身材同樣的瘦小,但槐陽膚色白凈,臉上光滑,生機盎然,二乃則皮膚黝黑,臉上爬滿蚯蚓,神情疲憊。二人不像表兄弟,更像是父子。二乃用右手招呼我們,左手垂在身側(cè),似乎害羞,不想讓我們瞧見。我把它扯上來,仔細看了看,五根手指剩四根,中指四分之三沒了,殘留著的那截,有些紅腫。“不痛吧?”我問。他搖頭笑笑說:“沒事,在吃消炎藥?!?/p>
我們這趟,專為他這根丟失的手指而來。
二乃是木工,去年以前,一直在老家一帶接活兒,活兒越來越少,難以維持生計。因為家里有個傻兒子,老婆身體又不好,他沒法兒出遠門打工。今年春節(jié),同村的一個木工喊他一塊兒外出做事,他便帶著老婆孩子來到這座千里之外的城市,進了奧特家具公司。雖說做的還是木工,但以前是手工,現(xiàn)在是機工,進來后也沒經(jīng)過培訓,直接就上手,機器力大脾氣躁,不免欺生,才干上一個月,工資來不及發(fā),就被它吃掉一根手指,在醫(yī)院住了十來天,回公司休養(yǎng),公司問他有什么要求,他硬是一句話也答不出,這事就拖著。大姑媽三個兒子,大乃、二乃和三乃,家窮都沒讀什么書,又生性老實本分,事情一出,二乃根本不知道該怎么維護自己的權益。我在電話里反復教他如何跟公司談條件,他不吭聲地聽著,末了就一句:“懂是懂,就是說不出口?!蔽蚁騿挝徽埩四晷菁伲标杽偤棉o職在家,還沒找到新工作,便邀上他,一塊兒過來了。
在路邊攤吃了碗粉,叫二乃領我們直接去奧特家具。老板不在。公司辦公室主任老祝說他“外出封閉式學習”,手機關機,無法聯(lián)系上。問他什么時候回,老祝含含糊糊:“只怕還得幾天。已經(jīng)去了好幾天啦?!崩献n^頂像個飛機坪,又平坦又光亮,刷了油似的,人更油,一看就是個老油子,滑得很。我說:“家里總該有管事的吧?”“誰能管?廠子是老板的,老板說了算?!蔽铱催M進出出有人找老祝簽字蓋章,領材料發(fā)貨什么的,便說:“你這不是在管事嗎?”“就管個雞毛蒜皮,二乃師傅這事,想管也管不到?!蔽艺f:“老板走前跟你沒個交代?”“有交代還用得著你們大老遠地跑一趟,不早跟二乃師傅結(jié)了?”老祝望一眼二乃,“也怪二乃師傅你自己不上緊,老板臨走差人問過你,你又不吱聲!”二乃滿臉漲紫,目光垂落,兩臂擱在身前,右手掌罩住左手掌,不安地來回搓動。老祝的語氣帶沖,臉卻是始終在笑,且含著無奈,讓人沒法兒對他生氣。倒是坐在窗邊電腦桌前的女孩兒,讓人感覺實在,先是給我們端了杯熱茶,待老祝忙于應酬別人時,又招呼我們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坐下,過一會兒遞過來兩本雜志,話不多,舉止輕柔,表情略微羞怯?;标栯p手捧著茶杯,踱到電腦桌前,跟她閑聊,看她網(wǎng)速慢,主動替她整理屏面,刪掉多余的程序,只幾分鐘時間,就跟她混熟。臨走,女孩兒笑著朝槐陽擺手。老祝起身送我們出門,拍拍二乃的肩膀:“都是打工!都不容易!老板一回來,我就跟他說!”依然笑嘻嘻的。
槐陽從女孩桌上摸來了老板的手機號。打過去,關機。過會兒再打,還是關機。我讓槐陽發(fā)了條信息過去,也不見回復。說是外出封閉式學習,明顯在撒謊。一個私營企業(yè)主,即便封閉式學習,也不可能全天候關閉手機,跟公司完全失去聯(lián)系。我跟槐陽因此懷疑,這家伙是在故意躲著我們。一準兒是預料到二乃的親屬會來,擔心我們過來鬧事,獅子大張口,所以避而不見。
槐陽將望遠鏡掛在脖子上,靠窗坐著,觀看電視轉(zhuǎn)播的球賽。我躺在床上小瞇,醒來槐陽已給我泡好一杯綠茶,茶葉是他從家里帶來的,翠綠的葉尖,一根根頂著水面,我吹了吹,抿了幾口?!案?,這回你就省心吧,好好休息,我來。不信逮不著這家伙?!被标栒f。來的路上,我跟他開玩笑,也算是分工:“我出錢,你出力?!蔽也贿^是打消他開支方面的顧慮,他的經(jīng)濟壓力大,供房,供車,還要供女兒上幼兒園。他其實心里也清楚,我這趟出門,半是替二乃辦事,半是散心,因為之前我收到法院一張傳票,外甥小帆,也就是大妹的兒子,將我告了。
二
大妹陷入傳銷。
正月從??诨貋?,我才發(fā)覺。我?guī)Ю夏负屠掀藕⒆?,在海口過年,大妹將一堆禮物留在老家的房子,是她年前從深圳帶回來給我們的。大妹兩口子這些年一直在深圳,大妹夫幫人開的士,做夜班司機,大妹在住處附近的一所中學當保潔員。這一堆禮品,看著漂亮洋氣,包括精油、膠原蛋白、護膚品、健肝寶、紅酒等,老婆上網(wǎng)搜索這些產(chǎn)品的具體使用方法,發(fā)現(xiàn)都是法國品牌,它們并不在網(wǎng)上和正規(guī)渠道銷售,而是專供傳銷公司,深查下去,屬香港亮碧思傳銷集團統(tǒng)銷的產(chǎn)品。
我立馬給大妹打電話,連打好幾個都沒接聽,又打大妹夫電話,正是中午,大妹夫已經(jīng)睡醒,他也幫著我打,還是打通沒人接。大妹夫說她去年下半年就把保潔員的工作辭了,沒上班,每天一大早出門,晚上很晚才回家,不知道究竟在忙些啥。下午三點多,電話終于接了,很不耐煩的語氣:“什么事呀?哥!”“電話都不接,忙什么啊這么重要?”“我在跟客戶談生意,沒工夫聊電話!”我的火氣頓時冒了上來:“談你個鬼!你這個傳銷犯!”“誰跟你說我是傳銷?傳銷有產(chǎn)品嗎?傳銷的產(chǎn)品有人買嗎?”“你的產(chǎn)品有人買?你賣了多少產(chǎn)品出去?”“沒人買我還賺什么錢?”“那你告訴我你這大半年到底賺了多少錢?你是不是把家里的存款全部投進去了?”“不投進去怎么賺錢?”“我就知道,你把這些年兩口子辛辛苦苦賺的錢全丟進去了!真是腦殼進了水!趕快出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掛斷電話,吐了一陣氣,才緩過神,再打給小妹。小妹居然以為她姐做的是直銷,我說:“你是不是借了錢給她?”小妹矢口否認,說如果姐姐真是傳銷,她會做她的工作,讓她趕緊抽身?!斑€什么真的假的!就是傳銷!你們一個個沒腦殼!”我連帶小妹一塊兒罵。
擔心大妹在親戚中“拉人頭”,連累親戚,又一個個電話打過去,叫他們別上大妹的當。晚上小妹來電話,說大妹答應下周一去香港退貨,回來再找個保潔工作,回歸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下周一,從大妹夫反饋的信息看,大妹果真去了香港。卻一連幾天無音訊,手機關機。我和小妹及大妹夫急得不行。大妹夫這才又說出個情報來,這回去香港,大妹還把他侄女——他大哥的女兒帶過去了。這不明顯是發(fā)展下線,哪兒是去退貨!滯留香港的期限是七天,到第八天,大妹仍不見回來,手機還是關機。小妹和大妹夫每天給她發(fā)微信,也不見回復。我們都替大妹擔心,怕她有個三長兩短,小妹在微信里跟她說:“姐姐,在哪兒?我們都很掛念你。賺不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平平安安。趕緊回家吧!”大妹終于在微信上露面,一連回過來好幾條:“瞎操什么心呀。我這么大的人,丟不了,死不了的!”“你們口口聲聲關心我,每個月能給我三萬元嗎?”“你們這是假關心,不及我隊友對我一半好!”顯然是被洗腦。我交代大妹夫,趕快辭掉工作,房子也退租,等大妹一出現(xiàn),就將她押回老家。我讓他去大妹的上線和同伙那兒打探下,看大妹究竟在哪兒,再叫槐陽給小帆打電話,讓小帆立馬趕往深圳,配合他爸將他媽帶回家。當天深夜,大妹夫從他侄女婿那兒獲得消息,他侄女剛由大妹送回家,本意是回家拿錢,現(xiàn)已被侄女婿控制。侄女兩口子在廣東江門打工,大妹夫同小帆連夜趕到江門,徑直挾大妹北上,十幾個小時之后,到達小妹家。
小妹家在市城,我住省城,兩城比鄰,只一小時的車程,但我隔天才過去,怕去急了,控制不住情緒,言語或拳頭傷及大妹。深圳的一位老友,發(fā)信息來勸我:“莫責怪她。她沒有錯,是這個社會錯了。”因為緩了一天的脾氣,所以在去市城的路上,內(nèi)心已然平靜。只要她脫身了就好,錢虧了可以再賺。
進門,小妹在廚房準備晚飯,大妹在客廳看電視,她沒有扭頭看我,但叫了聲“哥”,我應著。小妹悄悄跟我說,大妹開始好大的火氣,挨她不得,像個炸藥包,現(xiàn)在緩和多了,剛剛擇菜的時候,小妹故意說眼睛進了屑子,喊大妹幫她吹,大妹起先不動,后來還是勉強幫她吹了。說到這個細節(jié),小妹陰陰地笑。我問她,要不要我跟大妹聊聊。小妹表示別聊,擔心聊岔了,兩人鬧起來。我把大妹夫喊進書房,問他有何打算,他說等大妹清醒過來,還是想回深圳去開的士,畢竟在那邊做了多年,熟門熟路。我勸他別回去,以防大妹重蹈覆轍,畢竟環(huán)境能左右人。小妹進來添水,接話說,看能不能在市城幫大妹找個事做,那樣大妹夫就留在市城開的士,要不考慮去省城,因為小帆在省城上班,一家三口待一塊兒。“到時再看吧。”大妹夫一時沒了主意。我問他需要我跟大妹聊聊不,他也說不要:“把家里的存款弄沒了,她心里不好受,還是別去說她?!贝竺梅蜿P鍵時候?qū)Υ竺玫倪@份體諒,令我心生感動。
既然不用聊,吃過晚飯我準備回家。正在門口換鞋,原本緘默的大妹,突然發(fā)飆,困獸一樣怒吼:“你們兩兄妹到底要拿我怎么樣!關我在這里坐牢嗎!”我一直捂住的蓋子,被她揭開,整個人由火氣裹挾,轉(zhuǎn)身朝她沖去,橫著手臂刮了她一掌,抓起電視柜一端老父的遺像,一把釘在她面前,喝道:“跪下!跟爹說聲對不起!哪兒有這么不懂事的,把兒子結(jié)婚的錢全丟光!”大妹不從,我拽著她往地上趴。小妹撲過來,張開身子護衛(wèi)她,大妹夫用力把我架開。
大妹歇斯底里地叫嚷:“打死我吧!”“打呀!打死我呀!”小妹兩手箍牢她,再生不出第三只手來罩住她的嘴。而大妹由于身體受困,所有的力氣似乎全聚在聲音里,一聲聲,像是潑向我的一瓢瓢汽油。我感覺自己完全失控,拳頭和腳板并用,在小妹身子掩蓋不到的地方出擊,一下,一下,仿佛打的不是大妹,而是依附在她身上的傳銷惡魔。而大妹的狂號,像是惡魔借助她的喉嚨,向我發(fā)出的挑戰(zhàn)。我在用怒火,用力量,將它制服?!翱茨氵€敢害家庭不!還敢害親戚朋友不!”“我又沒害你!”“看你還敢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丟進水里不!”“我又沒丟你的錢!”“當年去深圳搞的士,不是我出的錢?”“還給你就是!”“還啊!現(xiàn)在就還!”……我內(nèi)心的氣憤潮水般涌漲。
喧囂的場面終于在我舉起菜刀之后,達到高潮,也落入尾聲。大妹一連聲地尖叫:“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真的跑進廚房,抄起一把菜刀,躥到大妹面前,做出真要殺她的樣子,也許是被我這個不管不顧的舉動嚇著了,也許是因激越的抗爭累了,大妹的聲音明顯低軟下來。我將菜刀扔在地上,“哐——”尖銳的一聲脆響,之后室內(nèi)出現(xiàn)難得的安靜。
這一招像是連我自己也嚇著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氣,之后推門而出。小妹在身后喊著:“哥,莫走!等歇了氣再走!”大妹夫緊隨過來,我截住他,跟他解釋:“嚇唬嚇唬她。沒事。你回屋吧。”大妹夫估計也被嚇著了,臉色寡白,輕聲說:“我知道,知道。哥哥路上開車小心。”
歸途中,心里難受得要命。后悔遠甚于憤怒。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畢竟她也是受害者,何苦要打她?既然她已經(jīng)被洗腦,打她又能起什么作用?原本忍著的,就要出門了,可她為什么偏要招惹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指關節(jié)破了皮,腳板也酸痛,更后悔不該下狠力。
按住心口,躺在床上,小帆的電話打進來,語氣冷得結(jié)霜:“舅舅,我媽都已經(jīng)那樣,你怎么還這樣……”我聽了猛地來氣:“你放什么狗屁!”一把按掉。電話接著又打進來,不等他開口,我沖他吼著:“你什么意思?你媽陷入傳銷,你不管,你爸也不管,現(xiàn)在我來管了,不但不感謝,反倒來興師問罪!也太不識好歹!”說完我又按掉。他再沒打進來。
半夜里小妹來電話:“哥,好事!姐被你打醒了!她剛打電話把上線罵了頓!”小妹夫的電話跟著打進來:“哥哥,你這回挽救了兩個家庭!”原來小妹私下借了錢給大妹,大妹要是再不出來,小妹還會丟錢進去的。
小帆卻沒放過我。不久后,接到法院的調(diào)解通知書,才知小帆將我告了。沒提醫(yī)藥費的事兒。條件只一個,當面向他媽道歉。
三
槐陽開的普客房,不含早餐,他先我起床,漱洗完匆匆下樓買來包子豆?jié){,然后站在窗戶邊,邊吃邊舉著望遠鏡。我在刷牙的時候,聽見他興奮地叫著:“門開了!”等我含著滿嘴泡沫來到窗前,他卻又沮喪地低語:“是阿琳?!?/p>
我端著豆?jié){與槐陽并排站著?!皝砹耍 彼哪樕匦铝疗饋?,旋即又暗淡。我從他手里拿過望遠鏡,看清是飛機坪老祝,他將一份文件什么的,擱在老板桌上,并未立馬離開,而是朝房子里面走去,走向正在低頭拖地的阿琳。大約差她一步遠,停住腳,手臂伸直過去,從背后搭在阿琳肩上。阿琳猛地跳起來,像是被驚著,估計老祝是輕手輕腳走近她的,沒被她發(fā)覺。阿琳將拖把斜橫在她與老祝之間?;标枌⑼h鏡搶過去,看著老祝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罵出一聲:“這個老色鬼!”
這已經(jīng)是我們到來的第五天。來的路上,我們還樂觀地估算,一到就去公司見老板,直接提出我們的要求,再看老板的意見,要是他出的價跟我們有差距,就稍作讓步,協(xié)調(diào)出一個彼此能接受的中間價,將事情辦了,次日坐高鐵回去。要是城內(nèi)有什么好去處,也不妨逛上一天,第三天回家。可現(xiàn)在,好幾天過去,事情毫無進展,那家伙一直不曾露面,像是人間蒸發(fā),我們內(nèi)心煩躁不安,真如老話說的,熱鍋上的螞蟻。再不能耗下去,后天法院開庭調(diào)解,明晚無論如何我得到家,而槐陽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了兩家單位,也急于趕回去面試。我讓他去一趟附近的售票點,購買明天的回程車票。
我繼續(xù)坐在窗前,將身子隱在窗簾后,朝對面盯梢。這是槐陽分派給我的任務。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組那家伙的照片,還有一段視頻,一并發(fā)我手機,以便我熟悉那家伙的形象?;标栕约?,則每天進進出出地“付諸行動”。
我們到達的那天是星期一。星期二,槐陽把二乃的病老婆和傻兒子“搬”到了公司,實施他的“苦肉計”。二乃一家租住在公司背后的一條僻靜老巷,一間十余平方米的雜屋,室內(nèi)只一張床、幾把木凳,做飯在屋后的檐下,解手在百米外的公廁。二乃每天早出晚歸,老婆在家照料生活,看管兒子,二乃從沒把她和兒子帶去公司過。所以二乃老婆一聽說要去公司,首先想到的是,給兒子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卻被槐陽制止,反讓母子倆穿上皺巴巴的舊衣服。二乃老婆想給自己寡白的臉涂抹點兒胭脂,也被槐陽制止:“不用了,嫂子。我們是去討錢,不是去赴宴?!被标柹踔翆⒛缸觾蓚€即將在公司的言談舉止都做了一番排練,目的是突出二乃家庭的苦情:“老婆病,孩子傻,祝主任你看,可憐巴巴的一家!”他對著空氣說話。我看見他們四個,繞過圍墻,走進公司,半個多小時后,又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松松垮垮的情形,像支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游擊隊。
星期三上午,房間里進來個年輕人,瘦高個兒,戴眼鏡??戳怂f過來的名片,姓興,本市天平律師事務所律師。槐陽招呼他坐下。待槐陽拿了電熱壺去衛(wèi)生間裝水,我跟進去,輕掩門,細聲說:“請律師要付費的。現(xiàn)在的律師費都喊得高。”槐陽笑笑:“我們?nèi)松夭皇?,防止那家伙欺生,找個律師嚇嚇他。事先跟興律師談定了,不用先付費,他負責走法律程序,等賠償金到手,提給他20%?!蔽易匀皇琴澩?。槐陽同興律師去了公司,回來后槐陽笑嘻嘻地跟我說當時老祝的反應,雖然他還是用那句“等老板回來”對付,但臉上失了笑,始終烏沉沉,像是陣雨來臨的天空,明顯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恐慌。
昨天星期四,出了點兒意外。我從鏡頭里看出槐陽被兩個保安架出大門。我趕緊下樓,從四季春出來時,槐陽已經(jīng)過了馬路?!皼]事吧?”他搖搖頭,臉上有兩處青腫?!氨0泊虻膯??”“回房再說?!痹瓉硭裉鞆慕稚险伊藗€爛仔,一同去了老祝辦公室,爛仔手癢,進門不久就開打,猛地一拳,將老祝的飛機坪擂成山包,老祝練氣功出身,自然不放過爛仔,兩個扭打在一起,槐陽拼力勸解,莫名其妙地挨了幾拳。阿琳打電話叫來保安,才把爛仔攆走。老祝和爛仔,各受一點兒皮肉傷,無大礙?!肮緵]報警?”“沒報。興許是考慮萬一鬧大了,反倒對公司不利。誰讓他們將事情賴著不處理!”“給了爛仔多少錢?”“沒給錢。就兩包煙?!薄皟砂鼰熌軘[平?”“我答應,要是能幫上忙,分他10%?!?/p>
我知道,槐陽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想通過老祝來給那家伙施壓,將那家伙逼出來。
上午十一點,鏡頭里出現(xiàn)了老祝,步履匆匆地跨出公司大門,橫過馬路,進了四季春。過了一會兒響起敲門聲,我感到奇怪,槐陽告訴過我,老祝并不知道我們住這兒,槐陽一直跟他謊稱我們住如家。開門一看,是槐陽?!芭鲆娎献2唬俊薄皼]呀?!蔽腋嬖V他老祝剛進四季春了?!拔胰タ聪?。”槐陽轉(zhuǎn)身出門?;貋砗?,滿臉的詭異:“哈哈,這個老祝!”
有關老祝開房的證據(jù),被槐陽掌握,成為我們這趟的意外收獲。跟老祝幽會的那個女的,三十多歲,比老祝小一大截,兩人進出房間,均被藏在樓道的槐陽用手機視頻記錄。
我不知道槐陽具體跟老祝是怎么談的。原本我要同他一塊兒去,經(jīng)過昨天的事,我擔心槐陽的人身安全,但他拒絕讓我陪同,要我一心一意在窗前盯梢。我心里明白,他這么安排,一來是讓我待在屋里好好休息,二來出于保護我。
槐陽從老祝那兒拿到兩樣東西。那家伙的家庭住址,再就是那家伙老爸的住址。老祝跟槐陽說,可以去向老板愛人和父親打聽老板的去向,“你們要是不相信老板外出封閉學習的話?!彪m然仍舊沒有那家伙的確鑿消息,但也許沿著這兩條線索能找出那家伙來,所以我們還是感到高興。傍晚槐陽下樓去打飯時,我特意交代他買兩瓶啤酒。
晚上我們兩個按圖索驥,找到了這兩處,卻都是空穴——家里根本沒人,既不見那家伙的老婆孩子,也不見他父親。難不成老祝事先已通風報信?
四
也許我早該向大妹道歉。
大妹小我六歲,小時候家里窮,難以同時供兩個孩子念書,為了確保我的學業(yè),大妹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回家務農(nóng)。那時大妹才多大?十一歲?十二歲?那么瘦弱,發(fā)育還不算完全的一個小女孩兒,每天卻要同大人一道,早出晚歸,經(jīng)受日曬雨淋,用她稚嫩的肩膀扛樹、挑肥,用她欠缺力量的手鋤地、割禾,用她單薄的身子應對山上、田頭、土里所有的活計。那些日子,大妹身上流出的汗水,比我一輩子流出的還多,大妹所經(jīng)歷的勞動艱辛,是我一輩子不曾體驗過的。作為家中長子,這一切本該由我來承受,大妹卻做了我的替身。一個女孩兒的花季,過早地經(jīng)受風霜雨雪的摧殘。原本粉嫩的臉,變得粗糙黝黑。纖細的手,指節(jié)凸顯,掌心和指頭滿是硬繭。身材雖說長高了,但由于缺乏營養(yǎng)和過量勞動,顯得格外瘦弱。她還因此落下常年腰痛的毛病。
等到小妹進小學的時候,我在上高中,小妹比我小九歲,我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沒上線,父親命我復讀。次年考入大學,是喜事,也是愁事,因為家里的負擔加劇,小妹面臨和大妹一樣的命運: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回家務農(nóng)。大妹卻堅決不贊同,她不想自己吃過的苦,讓妹妹再吃一遍,她想自己沒嘗過的甜,讓妹妹去嘗一遍。大妹說服父母,讓小妹繼續(xù)留在學校,她用自己日漸堅硬的雙肩,承受更重的經(jīng)濟壓力。后來,我大學畢業(yè)留在省城,小妹念完初中考入衛(wèi)校,分配到市城的區(qū)防疫站工作。
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就暗地做出承諾,等參加工作,有了收入,有了能力,一定好好回報大妹,讓她過上好的生活。事實卻是,我并未踐諾。大學畢業(yè)后,我步入人生的既定軌道,戀愛,結(jié)婚,生女,女兒上學,一路走來自顧不暇,哪兒有余錢余力惠及大妹?反倒是買房差錢時向大妹伸手,大妹喂養(yǎng)了一群鴨子,她把每天賣鴨蛋積聚下來的錢,全打給了我。等到我終于將家庭基本建設做完,人近中年,大妹早已成家生子,最苦最難的那段日子,已然挨過,生活日趨安穩(wěn)。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接她到省城最好的醫(yī)院,預約最好的醫(yī)生,幫她治腰痛,但腰痛已經(jīng)融進她的生命,成為她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除了用藥緩解疼痛,別無良法,以后每回去大妹家,也只是送她一大包膏藥而已。
大妹人實誠,近乎木訥。大妹夫及小帆,大體也這樣。當初大妹嫁過去,是外婆說的媒。外婆家跟我們家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相隔二十里路。大妹夫住外婆家屋后,外婆相中的,正是他的憨厚本分,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外孫女婚后受丈夫欺負。在去深圳以前,大妹兩口子一直待在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定主意去深圳開的士后,大妹夫開始學車考駕照,前后考了四五次才通過,后來大妹也學車考駕照,專程從深圳回老家學,也考了四五次才過,再后來,小帆大專畢業(yè)后也學考,同樣考了四五次。我感覺,這么多年來,大妹笨笨的一家人,一直在笨笨地過生活。
但大妹自打去了深圳,慢慢地變了個人。皮膚白了,身子豐滿了,臉上的雀斑也做掉了,平時愛化個淡妝,顯出從未有過的幾分富態(tài)和漂亮來。性格也變得開朗、活躍。晚飯后要是不下雨,會跟老鄉(xiāng)一塊兒去跳廣場舞,參加過幾次社區(qū)組織的廣場舞大賽,統(tǒng)一的服裝,齊整的舞姿,數(shù)十人的場面,不由得讓人眼前一亮。周末得閑,還會邀幾個老鄉(xiāng),一同去爬梧桐山。跳舞和爬山,需要腰勁兒,奇怪的是,大妹的腰痛竟不知不覺消失了。五音不全的大妹,還學會了K歌,發(fā)在微信上的音頻,每個我都打開聽了,歌聲謹慎而富有磁性。去年下半年開始,大妹頻繁發(fā)在微信上的照片和視頻,不是在市郊農(nóng)家樂玩耍,就是在飯館吃飯,或是在香港游覽,場景不斷地變換,喜悅卻始終在。大妹煥然一新的人生面貌,令我欣慰。
我只是對小帆越來越難以理解。就拿考駕照的事來說,他年輕,有文化,腦子理應比父母好使,可為什么也連考多次?我忍不住問過他原因,他回答我:“多考幾回,正式上路熟練些?!闭Z氣一本正經(jīng),不帶幽默,且心安理得。這回大妹陷入傳銷,按理,小帆在春節(jié)期間就該識破,他天天捧著手機上網(wǎng),只要將他媽帶回家的產(chǎn)品上網(wǎng)一查,立馬真相大白,即便從大妹的言行舉止,也能嗅出傳銷的跡象,可他不聞不問,漠然處之。那天我讓槐陽打電話給他,叫他趕去深圳,配合他爸將他媽帶回家,事后從槐陽的復述中得知,他早就曉得他媽在做傳銷?!叭珖鴰變|人在做,有什么可稀罕的?”“都洗腦了,喊回家能有什么用?”這是他的原話。還有更難聽的:“我媽說,她們隊友對她,比兄弟姊妹對她還好?!薄拔乙习啵埣僖畚夜べY的?!碑敃r他要是在我面前,我會狠狠扇他兩耳光!哪兒有這樣的兒子?我只好又打電話給小妹、小妹夫,讓他們兩個勸說小帆去趟深圳。之所以我自己不打給他,是感覺跟他無法溝通。我心里常拿他同槐陽做比較,兩人幾乎同時大專畢業(yè),畢業(yè)后都在省城找到工作,工資收入也都差不多,可十年時間過去,槐陽在無經(jīng)濟外援的情況下,娶妻,生子,購房,購車,一路前奔,小帆卻原地踏步,既沒成家,甚至連固定的女友也沒有,更談不上買房買車。氣頭兒上揍了他媽一頓后,他不念及“長兄為大”的習俗,不顧及“舅舅”的面子,也不考慮已經(jīng)把他媽打醒的事實,一家伙將我告了,逼迫我向他媽道歉。
這孩子究竟怎么啦?
五
次日早上賴了會兒床。十一點的高鐵,不急。事情沒辦好,心里挺失落。二乃一家繼續(xù)留守,不信那家伙不回,總要給個說法的。槐陽舉著望遠鏡,在窗前做最后一番“掙扎”。
“哈哈,回了!這家伙回了!”
望遠鏡里,辦公室門開著,大班桌前坐了個男人。
“不會錯吧?”
“錯不了!”
“那趕緊過去,免得他又跑掉?!?/p>
我和槐陽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笑盈盈地起身,同我們握手:“我猜,你二位,二乃師傅的‘維權使者’?呵呵,來來,坐。”引領我們到沙發(fā)前坐下。飛機坪老祝疾步進來,望了望我們,正待開口,他朝老祝擺擺手:“你去忙吧。喊阿琳泡兩杯茶?!?/p>
“你們來,碰巧我外出,對不起?!彼蛭覀z打著拱手。
“以為你故意躲我們呢?!蔽野胝J真半開玩笑地說。
“誤會,老兄。這回我去辦了件家事,連公司的人也瞞著。給你看個東西,你就信了?!彼麑⒆郎系目姘徇^來,從包里掏出個暗紅小本,“喏,我的護照,看看簽證上的日期。去了趟德國。差不多半個月。今天凌晨才回。陪我爸去的?!?/p>
我仔細看了看蓋戳,的確是的。他收回護照,解釋說:“兩個月前就辦好了簽證,機票也預訂了。德國簽證好難辦,前年和去年,連拒兩次,今年慶幸通過。再不去,恐怕我爸以后沒機會去了——人老起來,比高鐵還快!我爸做了一輩子環(huán)衛(wèi)工,跟掃把和垃圾車打了四十年交道,知道他業(yè)余最愛的是什么嗎?詩歌。你們相信不?而且是外國詩歌!每天早上起床后和晚上上床前,他都習慣性地捧著本外國詩集,朗誦兩頁。他最喜歡的詩人,海涅,他的詩幾乎都能背出來。我爸有個愿望,有生之年去趟海涅的故鄉(xiāng),萊茵河畔的杜塞爾多夫,親眼看看海涅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晌乙惶斓酵砻Γ膬河袝r間陪他去?但要是他唯一的心愿,我都不幫他實現(xiàn),忙來忙去又有什么意義呢,你們說?這回為了一心一意陪他,我干脆把手機關了?!?/p>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标枂査骸吧┳雍托『阂粔K兒去了吧?”
“沒。我愛人領著兒子回娘家去住了。不是說老人是家里的寶嗎?有時間有機會該多去陪陪。言歸正傳,說說你們是個什么要求?”
我說:“因工失去一根手指,可以鑒定為九至十級傷殘。依據(jù)慣例,再參照你們當?shù)仡C布的工傷補償條款,賠償金應該是半年的工資加上相當于半年工資的補貼,所以我們要求不低于五萬元?!?/p>
他沒作聲,靜靜地望著我們,內(nèi)心像是在掂量這個數(shù)字。
槐陽說:“我們請了律師,但還是希望雙方協(xié)商解決,不走法律程序?!?/p>
“沒必要。請律師還得花錢?!彼f,“打個電話叫二乃師傅過來吧。他是當事人,尊重他的意見?!?/p>
槐陽要說什么,我用手勢制止:“剛我打電話了,他就到?!?/p>
二乃敲門進來后,老板把他叫到身邊坐下,問他:“手康復得怎么樣?”
“還好?!倍顺堕_嘴角一笑,并未亮出左手給老板看。
“二乃師傅,你本人是個什么態(tài)度?你覺得補償金大概一個什么數(shù)字比較合適?”老板問他。
我和槐陽緊盯著二乃的嘴巴,自然希望它吐出的數(shù)字跟我們保持一致。之前都已經(jīng)跟他說過好幾回?;标柊抵袑⑽鍌€指頭啄在一起,向他示意。他的臉被我們?nèi)p眼睛盯著,仿佛我們的目光是電熱管,他沉暗的臉被漸漸烤紅,上下兩片厚唇也被烤得不安起來,慢慢地嚅動和開啟,終于,怯生生地從里面逃出兩個字來:“……三萬?!?/p>
我和槐陽的表情,頓時秒凍。老板出去叫來老祝,讓老祝領二乃去財務室,然后熱情地將我和槐陽送出門。
“怎么這么蠢啊?!被标栃睦锖藓薜模凹词共徽f話也行啊。”
“了結(jié)了就好。真要是上法庭,判個五萬,律師拿走20%,我們還得耗進去,更不劃算?!蔽野参克?,也是安慰自己。
回房間收拾東西后,下到一樓大廳等結(jié)賬,二乃進來,犯錯似的恭立身旁。我叫他坐下,問他什么時候回家,他說等等看,要是能在其他家具廠找到活兒,就不回去。我還是憋不住話:“干嗎減兩萬呢?賺錢多不容易。”他弱弱地說:“不就一根手指?又不影響做事。才來一個月,讓人家賠了幾萬塊,過意不去?!被标枏那芭_邊走來,聽見了,說:“二乃哥,斷了一根手指,你就是殘疾人!還不嚴重嗎?一個好好的蘋果,被咬掉一口,還是原來那個好蘋果嗎?”二乃訕訕地不作聲。
前臺接到一個電話,又將槐陽喊過去,原來是奧特家具打來的,吩咐賬由他們結(jié),不用我們管,前臺將房費如數(shù)退還槐陽。出門攔出租車去高鐵站,阿琳匆匆跑過馬路,塞給我和槐陽一人一個信封,說:“老板給的路費。”我們不收,阿琳勉強塞進我們口袋。無意中發(fā)現(xiàn),槐陽在阿琳的屁股上捏了下,阿琳的臉通紅一片,我才恍然,前天午飯后,槐陽說出去一趟,我站在窗前,并沒看見他出門,不久阿琳出現(xiàn)了,進了四季春,在阿琳離開后,槐陽也回了房間。這家伙!
槐陽目送著阿琳離去的身影,我則將目光抬高,撂向馬路對面,那個我們盯了多天的三樓房間,心里跟房間主人道再見。
六
爬上一道山坡,視野陡然開闊。我把車停在路邊,從車里出來。對面是一條低洼的長壟。大妹家所在的村子。大妹家在壟頭,那連綿的大山腳下。我掏出望遠鏡——槐陽將它送給了我,焦距對準大妹家后,能望見大妹家房子的前坪,很多人影在動。附近的路口,架著一個白色拱門,拱門上有黑色的字,拱門兩邊,懸著好幾個氣球。
我整個人,像只漏掉氣的氣球,癟了。
回來的高鐵上,接到小妹電話,她泣不成聲地告訴我,大妹突然走了。
大妹的腦血管上長著一顆“炸彈”,不能刀取也不能藥除,隨時有“爆炸”的危險。這是一年前大妹頭痛發(fā)作,小帆帶她到省城醫(yī)院診斷出來的。小帆誰也沒告訴,瞞著他媽他爸,以及我們所有人。他本想將他媽留在省城,自己的身邊,跟他住一塊兒,幫他做做飯,好一直照料她,但她執(zhí)意要回深圳,回到丈夫身邊。小帆就交代他爸,好好對待他媽,沒說她患上絕癥,只說她身體有病,凡事遷就她,讓著她,不要使她生氣,不要讓她太辛苦。后來得知他媽陷入傳銷,小帆沒制止,也不讓別人去制止。“小帆只求他媽開心!”小妹在電話里訴說。的確,那段日子,大妹還真是從未有過地開心,每天的微信都傳遞著這份快樂與幸福。她沉浸在別人為她編織的夢幻中。我真是不該將她從夢幻中拽出來,丟回到現(xiàn)實。如果她不曾經(jīng)歷這場由天上摔落地下的痛苦,興許不會過世得這么快,興許會將這份虛幻的快樂和幸福延續(xù)到生命的最后。我自以為在幫她,卻是在害她。何況,我還下狠手打她,出手打一個瀕臨死亡的人。而小帆向我索取道歉,不過是為了解開大妹被打的心結(jié),讓她回歸快樂,我卻未能做到。
對不起,大妹。
責任編輯?韓新枝?劉升盈
【作者簡介】吳劉維,復姓,湖南攸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社科院職員。作品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作品》《江南》《長江文藝》《西湖》《萌芽》《湖南文學》《芙蓉》《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刊,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文學版》《領導科學》等刊轉(zhuǎn)載并收入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小說《午夜課》《絕望游戲》、短篇小說集《小城有家羊肉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