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靜

《三國演義》是我國第一部長篇章回體小說，也是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位居明代“四大奇書”之首。全書在描寫群雄逐鹿、縱橫捭闔、刀光劍影的政治斗爭和軍事戰(zhàn)伐的同時，也描寫了各種治病救人的故事，體現(xiàn)了豐富的中醫(yī)藥文化思想，涉及醫(yī)學理論、疾病醫(yī)藥、治療方法，以及養(yǎng)生保健等方面，有力地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加深了情感氛圍的營造，強化了作品主題的表達。

辨證施治，治病求本

“辨證施治”，是中醫(yī)學理論體系的核心和精髓，即對病人的復雜癥狀進行觀察和分析，綜合判斷病癥，探求病機，從而采取有針對性的治療方案。在“辨證施治”的過程中，必須遵循“治病求本”的宗旨?！饵S帝內(nèi)經(jīng)》曾說：“先病而后逆者治其本，先逆而后病者治其本?！边@一理論在《三國演義》中時有體現(xiàn)，第四十三回寫諸葛亮為了聯(lián)吳抗曹，隨魯肅赴東吳，張昭竟以言挑釁，諷刺挖苦他輔佐劉備后，不但沒有使其發(fā)展壯大，反而更不如前。諸葛亮面對刁難，不為所動，啞然笑曰：

譬如人染沉疴，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臟調和，形體漸安，然后用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

諸葛亮以病體衰弱來比喻劉備的困境，以用藥、食療之道來比喻治國大計。提出人患重病之后，身體抵抗力差，應當扶正固本，可先喝粥，服用平和之藥；待病情好轉，正氣漸復，腹臟稍微調和，再以肉食進補，用猛藥治之，便可祛除病根。反之，則很難保全性命，欲速愈而不達。此即中醫(yī)常說的“病重者其藥輕，病輕者其藥重”，反映了古代中醫(yī)辨證施治的智慧和經(jīng)驗。諸葛亮以治病作譬，雄辯滔滔，入情入理，義正詞嚴，無懈可擊，讓東吳群儒折節(jié)嘆服，最后促成“吳蜀聯(lián)盟”，演繹了火燒赤壁的經(jīng)典。

還有第四十九回，諸葛亮神機妙算巧借東風。彼時，吳蜀兩國定下火攻曹營之計。正值隆冬，北風呼嘯，周瑜在意識到盼東南風無異于守株待兔后，不禁氣郁上升，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中醫(yī)認為心主血藏神，大驚會出現(xiàn)心氣紊亂，氣血失調，甚至精神錯亂的癥狀。周瑜病倒的原因就是受到大驚的刺激，導致氣血妄行，心悸不寧，興奮和抑制系統(tǒng)失去平衡，才會口服涼藥而全然無效。諸葛亮知其憂，認為“須先理其氣，氣若順，則呼吸之間，自然痊可”，遂寫下十六字藥方，自言能于南屏山祭借東風。周瑜聞罷，氣順病消，霍然而安。誠然，此處對諸葛亮的才略雖有“神化”之嫌，卻充分體現(xiàn)了中醫(yī)“治病求本”的辨證施治理念。周瑜患疾是由“心病”，即盼東南風無望而起。諸葛亮施以“巧借東風”之良藥，直達病灶所在，自然氣順而痊愈，此即所謂“心病須用心藥醫(yī)”之理。

由是觀之，“辨證”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找到問題的根本癥結。中醫(yī)如此，治國亦如此，醫(yī)國之道與醫(yī)人之理是相通的。如果國家“肌體”不暢，顯露“病象”，也應辨證施治，治病求本。正如王符《潛夫論》所言：“上醫(yī)醫(yī)國，其次下醫(yī)醫(yī)疾。夫人治國，固治身之象?！敝T葛亮站在醫(yī)者的角度探究治國之策，為相能經(jīng)邦濟世、修明政治，為醫(yī)能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是一位可以“醫(yī)國”的“上醫(yī)”。

疾病描寫，務求真實

《三國演義》中許多疾病描寫，都具有癥候學意義上的真實性。既有觸手可及的常見病，如董卓的肥胖癥，司馬昭的中風，孫策的金瘡，關羽的痛風，張松的佝僂病，曹軍的暈動病、水土不服等；也有層出不窮的疑難雜癥，如劉備的痢疾，劉表的氣疾，袁氏兄弟的吐血，曹休的疽疾，姜維的心絞痛，司馬師的黑色素瘤等。其中，以瘟疫、刀箭外傷和情志病為主。

首先是瘟疫。瘟疫在《三國演義》中從出現(xiàn)之初就蒙上了些許悲劇色彩，牽出一個風雨飄搖的亂世。開篇第一回便毫不隱晦地陳述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的成因，桓帝寵信宦官，殺戮名士。靈帝即位，又有曹節(jié)等人弄權，“以致天下人心思亂，盜賊蜂起”。就是在這樣沉重的歷史背景下，“中平元年正月內(nèi)，疫氣流行”?！耙邭狻本褪且卟?、瘟病，或者瘟疫病，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外感疾病。巨鹿張角憑借微末的醫(yī)術，還有一部融陰陽五行、讖緯算命等內(nèi)容于一體的《太平要術》，普施符水，救治絕望無助的災民，很多人便追隨他起義。再如第八十五回敘寫曹丕遣三路大軍伐吳，數(shù)十萬兵馬被內(nèi)外夾攻，大敗?！皶r值夏天，大疫流行”，造成“馬步軍十死六七”的局面，魏軍縱使有心再與東吳重新交鋒，也實在乏力，無奈只能引軍回洛陽。三國混戰(zhàn)，民不聊生，瘟疫時刻伴隨著這個多事之秋，成為影響戰(zhàn)爭勝負的因素之一。

其次是刀箭外傷。疆場上的廝殺和冷兵器的對決最容易引發(fā)骨折、脫臼及軟組織損傷，甚至皮開肉綻而出血。第七回寫孫堅攻打襄陽，單騎前往峴山，身中石、箭，多處受傷，腦漿迸流，壽止37歲。第九十九回孔明欲攻陰平、武都二城，派張苞、姜維等人前后圍殺魏將郭淮、孫禮。張苞望見郭、孫二人棄馬爬山而走，急忙追趕，不料連人帶馬跌入澗內(nèi)。被后軍救起時，頭已跌破。無論是孫堅的“腦漿迸流”，還是張苞的“頭已跌破”，均是暴力作用頭部造成的腦外傷；第十八回夏侯惇與高順、曹性交戰(zhàn)，被射中左眼。第七十五回關羽中箭后，“歸寨，拔出臂箭。原來箭頭有藥，毒已入骨，右臂青腫，不能運動”，摹寫得栩栩逼真、有聲有色，刻意渲染刀光劍影下受傷者的各種面容、行止舉動，讀來有身臨其境之感。

最后是情志病。中醫(yī)將喜、怒、憂、思、悲、驚、恐七種情緒稱為“七情”，一個人若情志過極，就會陰陽失調，進而氣血不暢，最終引發(fā)腑臟之疾?！度龂萘x》中有很多因為情緒波動而致病，甚至死亡的例子。如第十三回，楊彪、朱儁力勸橫行無忌的郭汜，卻險被監(jiān)禁。楊彪對朱儁說：“為社稷之臣，不能匡君救主，空生天地間耳！”言罷，二人抱頭痛哭，昏絕于地。朱儁回家成病而死；第二十三回，國舅董承見曹操依仗武力驕橫恣肆，卻無計可施，只能長吁短嘆，最終感憤成疾；第一百四回，李嚴聽聞諸葛亮病逝，“亦大哭病死”。此外，周瑜生氣吐血而亡是“怒則氣上”，諸葛亮心力交瘁而早亡是“思則氣結”，夏侯杰被張飛一喝嚇得肝膽碎裂是“驚則氣亂”。

治療方法，各具特色

中醫(yī)在與各類疾病抗爭的過程中，圍繞著以辨證施治為特點的理論體系，逐漸衍生出砭、針、灸、藥四種治療方法，嘗試通過疏通經(jīng)絡穴位，啟動臟腑原有的功能。《三國演義》中常用的方法是外科手術和內(nèi)服湯藥，在文化傳承中創(chuàng)新，在潛心探索中精進。

首先是外科手術，集中呈現(xiàn)在醫(yī)技精湛的華佗身上。第七十八回，曹操遍求良醫(yī)治療風疾，華歆在舉薦華佗時說：

其醫(yī)術之妙，世所罕有。但有患者，或用藥，或用針，或用灸，隨手而愈。若患五臟六腑之疾，藥不能效者，以麻肺湯飲之，令病者如醉死，卻用尖刀剖開其腹，以藥湯洗其臟腑，病人略無疼痛。洗畢，然后以藥線縫口，用藥敷之，或一月，或二十日，即平復矣。其神妙如此！

華歆盛贊其擅長針灸、貼敷，精于手術，還發(fā)明了麻醉劑“麻沸散”。有了先前“治愈周泰金瘡”“為關羽刮骨療毒”的鋪墊，華佗為曹操診脈視疾便順理成章。雖然華佗的“開顱取涎”方案最終沒有被采納，反倒為曹操的疑心所致而屈死獄中，但這位杏林巨子的精湛醫(yī)術仍令人嘆服和欽佩。

其次是湯藥?！度龂萘x》對一些藥材的性質、用途有準確的表述，用方純熟。有“蒜齏”，一種用搗碎了的蒜浸醋做成的酸菜。第七十八回講述華佗遇人有飲食不下之病，令其飲用三升蒜齏汁，吐蛇一條，病愈。此處的“蛇”是一種寄生蟲，“蒜齏”就是殺蟲的良藥。華佗對寄生蟲病的病因也有正確認識，即“多食魚腥，故有此毒”。還有“諸葛行軍散”（又名武侯行軍散）也頗有療效。第八十八回描寫諸葛亮親征孟獲，時值五月，天氣異?？釤?，蜀中差馬岱押運解暑藥和糧食至軍營。據(jù)考證，馬岱帶來的解暑藥就是諸葛亮親自配制的“諸葛行軍散”。據(jù)《中醫(yī)大辭典》載，此藥為淡橙黃色粉末，氣芳香，味辛、涼，由犀牛黃、麝香、冰片等八味藥材按比例研磨、混勻而成。適用于中暑昏暈、心腹煩悶等癥。還有“薤葉蕓香草”治療瘴氣的記載。第八十九回記述蜀兵征戰(zhàn)南蠻，山險嶺惡，黃昏時分，煙瘴大起。諸葛亮在老叟的指點下，采得“薤葉蕓香草”，軍士口含一葉后，瘴氣不侵。中醫(yī)認為，蕓香草味辛、微苦，有止咳平喘、祛風利濕的功用。

養(yǎng)生保健，以治未病

“養(yǎng)生”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憂患意識一脈相承?！饵S帝內(nèi)經(jīng)》有言：

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夫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兵，不亦晚乎？

這意謂人從生命開始就要注意養(yǎng)生，在沒有發(fā)生疾病的狀態(tài)下，預先采取養(yǎng)生保健措施，才能延緩衰老和防病于未然?！度龂萘x》所描述人物的日常養(yǎng)生狀態(tài)比較斑駁，養(yǎng)生方法也不成體系，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是飲食養(yǎng)生。古人云：“安身之本，必資于食。”食物種類繁多，所含營養(yǎng)成分和氣味亦不同。為了實現(xiàn)“延年益壽”的目標，需要合理調配，全面均衡地攝取食物，主味薄，少厚味，忌偏食、多食。第十四回曹操入宮議事，見正議郎董昭眉清目秀，神采飛揚，遂向董昭請教養(yǎng)生之奧秘，對曰：“某無他法，只食淡三十年矣?！倍阉f的“食淡”，一是少葷為淡，二是少鹽為淡。這樣的飲食秘笈看起來稀松平常，卻是養(yǎng)生追求的高境界，與道家所提倡的“恬淡為上，勝而不美”之說相通。道家認為人乃稟天地之氣而生，萬事萬物都要順其自然，不能人為斧鑿。反映在飲食上，就是追求淡味。

其次是方藥養(yǎng)生。歷代不少帝王都癡迷于“仙方”，以求長生不老。第一百五回載，魏明帝曹睿剛即位三年，便一意孤行，在許昌大興土木，修“芳林園”，以期與神仙往來，獲長生不老之方。博士馬鈞奏道：“漢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國最久，壽算極高，蓋因服天上日精月華之氣也。嘗于長安宮中建柏梁臺，臺上立一銅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為屑，調和服之，可以返老還童?！遍L生不老自是不可能，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中蘊含著積極的重人貴生的理念，豐富了中醫(yī)防止早衰、延年益壽的實踐及方法。

最后是睡眠養(yǎng)生。中醫(yī)認為，睡眠是人體陰陽自我調節(jié)的一種表現(xiàn)，既能還精養(yǎng)氣，還能健脾益胃。世人大都稱頌諸葛亮的神機妙算，卻很少關注他的養(yǎng)生方式——充足的睡眠。早年隱居隆中，諸葛亮過著躬耕隴畝的田園生活，且深諳睡眠之道。他稱自己為“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旁人言他是“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然而，處于蒼涼亂世，他這條“龍”怎能安臥？無非欲借“睡”來韜光養(yǎng)晦而已。擁有充足的睡眠時，諸葛亮面如冠玉，容貌甚偉。走出茅廬后，身居丞相要職，日理萬機，常常寢不安席，最后憂勞成疾。他的早逝愈發(fā)說明如果睡眠質量不佳，會對健康造成威脅。

《三國演義》屬于典型的世代累積型小說，是數(shù)輩人共同參與創(chuàng)作的結果。羅貫中將古今之事于談笑間娓娓道來的同時，也在人物沉浮的字里行間傳播中醫(yī)經(jīng)典、弘揚中醫(yī)技藝。但需要強調的是，此書中與中醫(yī)文化相關的記載和描述，并非局限于歷史事件的簡單重復和虛構世界的藝術創(chuàng)作，還飽含著作者對社會紛亂、人民疾苦惋惜、喟嘆的情感溫度?？梢哉f，中醫(yī)文化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讓《三國演義》中“亂世無太平，亂世無長壽”的主題線索更加富有情節(jié)性，同時也給予了讀者別樣的閱讀體驗和有益的人生思考。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