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婧
20世紀90年代初,趙勇開始針對大眾文化進行研究和批評。大約10年之后,趙勇寫成了博士論文《整合與顛覆:大眾文化的辯證法——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這篇論文可以看作是他在這一時期內,對于大眾文化領域相關問題思考的集大成之作。2004年出版的著作《審美閱讀與批評》,是趙勇的第一部論文集,展現(xiàn)了他早期研究的興趣和成果,也體現(xiàn)了他理論與實踐并重的研究方法。趙勇早期的批評興趣和實踐為之后的批評活動奠定了基礎。在這部論文集中,趙勇首先討論了在審美閱讀過程中,讀者的介入和閱讀期待的問題。之后,在對張承志、莫言、賈平凹、趙樹理等個案的分析中摩挲當代文學發(fā)展的脈絡。
這些作家作品批評文章反映出他很早就已具備了對比的思維意識,并且開始關注作家的成長背景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些批評思路大都在他后來的文化和文學批評實踐中延續(xù)了下來。趙勇的理論研究對象主要是文學和文化熱點問題,研究的理論武器主要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他于2018年出版專著《趙樹理的幽靈:在公共性、文學性與在地性之間》。這部書集中展示了趙勇在趙樹理研究和批評領域的成果。
趙勇的研究領域既包括理論研究——主要指大眾文化理論,尤其是法蘭克福學派的相關理論成果——也包括文藝批評的實踐。后者包含關注大眾文化現(xiàn)象的文化批評,和聚焦于當代文學熱點的文學批評或審美批評。因此,他是一位理論與實踐并重的評論家,在理論和實踐的相互參照中進行自己的當代中國大眾文化批評。
關于何為文學、何為偉大的文學、何為文學批評,趙勇有自己的理解和闡釋。他認為,好的文學是對人生的深刻揭示,它不僅能豐富人類已有的經(jīng)驗,更能洞察它們的本質。從趙勇對文學的認識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強調文學的本質和功能是“暴露”生活、“超越”生活。因此,生活是文學的來源和生命力。而當下的文化熱點正是最具生命力和活力的。
面對新世紀的文化市場,趙勇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焦慮和憤慨。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文藝創(chuàng)作者受到商業(yè)性因素等各種力量所左右,創(chuàng)作出的多是應景式的、功利性的、復制性的“產(chǎn)品”,而不再是來源于生活的“作品”。從評論角度看,批評家盲目地贊揚,甚至是吹捧某些不入流作品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屢見不鮮。為了反思大眾文化領域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呈現(xiàn)出的文化困境,履行批評家的職責,趙勇選擇將這些包裝后的產(chǎn)品“祛魅”。
比如,趙勇認為馮小剛賀歲電影技巧性地將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和喜劇元素結合起來,迎合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
回到主流社會的價值取向上意味著大眾文化不能與主流文化作對……也意味著種種技術上的處理在轉換成一種變相迎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策略時必須做得自然、含蓄、落落大方和天衣無縫,從而給人一種媚俗而不媚上的錯覺。
這種分析無疑是尖銳而又直白的。趙勇細致而又深入地闡釋了21世紀以來的大眾文化如何主動與主流文化捆綁在一起,并在通俗的、平民的、幽默的商業(yè)片外表下向大眾傳遞主流價值理念。
趙勇的價值就在于,他批判知識分子的意圖是呼吁知識分子獨立精神的回歸。知識分子應當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具備對他們所接觸到的思想、概念進行辯證分析和自主判斷的素質。趙勇對于作家個體和群體的研究相對較少,早期研究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時對個案涉及較多。在這些少量的個案分析文章中,他對趙樹理的研究是比較具有典型性的,集中反映了他對當代文學的思考和文學與政治關系這一重要命題的探討。在研究趙樹理時,趙勇另辟蹊徑地關注趙樹理的身份問題,并將趙樹理的復雜身份拆解為三個層面:“其一是政治身份:黨員/干部;其二是文化身份:作家/書生;其三大體上可以看作民間身份:農民/農業(yè)問題專家”,“往上看,顯然要顧及政治政策;往下瞧,自然又不得不顧及民間實情。這兩種驅力糾纏在一起,各行其道又各有其理”。從形式上說,他認為趙樹理通過口語化的小說語言和口頭傳播的傳播方式促進了文學和政治的融合。
趙勇在論述某個電影大片背后的文化意蘊時,往往能夠從文學特質、大眾文化生產(chǎn)、全球話語體系等多個跨領域的范疇里,挖掘能夠解釋某類電影何以流行的深層原因,從點到面,借某一文化熱點窺視新世紀中國大眾文化的現(xiàn)狀和弊病。這種寫作方式對讀者的耐心與耐力都是一個挑戰(zhàn)。只有閱讀到文章最后部分,讀者才能夠清晰地梳理出各論點之間的邏輯關系,并為趙勇的思維廣度和深度所折服。因此,對于處理21世紀以來中國當代大眾文化這個連接歷史和現(xiàn)實、官方話語和民間話語、文化領域和社會經(jīng)濟領域的復雜文化命題,趙勇的“聚合型”論述方式是比較恰當?shù)摹?/p>
趙勇非常注重論據(jù)的收集和運用,他具有一種敏銳的眼光,能夠將看似雜亂無章、紛繁復雜的史料按照自己的論述邏輯整合起來。一方面,他充分利用這些材料制成自己的論點和論述過程。另一方面,材料本身可言說和可分析的內涵十分豐富,這就為展開新的論述過程提供了可能性。趙勇的思考方式具有辯證性、開放性、延展性的特點。這種特點的形成與他長期受到西方哲學,尤其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和黑格爾哲學的影響有密切的關系。
《南方文壇》2006年第3期刊出張清華教授的文章評論趙勇批評特點的文章《批評的“有機性”和“及物性”——關于趙勇和他的文學批評》,將趙勇的評論特點概括為“有機性”和“及物性”。“及物”的“物”主要指文本,即強調批評要以文本為立足點。不論是闡釋某個理論問題,還是分析作家作品背后的文化因素,或是揭露某個大眾文化現(xiàn)象的文化癥候,趙勇的評論都建立在對具體文本的分析上。例如,對馮小剛和張藝謀電影的比較分析,對當代中國審美閱讀文本和文化批評文本的反思,對張承志、趙樹理、莫言等作家的小說文本的解析等。
“貼著人物”要求評論家首先需要全面準確地了解并理解人物的思想、觀念。以趙勇對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為例,為了徹底認識阿多諾思想的理論資源和思想體系,趙勇親自翻譯阿多諾《文化批評與社會》一書,閱讀了大量的相關文獻和影視資料。在此基礎上,對阿多諾的著名論斷“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這一命題的來龍去脈作出更科學合理的解釋。與其他作家和批評家的就事論事不同,趙勇的解釋建立在對阿多諾思想的全面了解基礎上,因此他的論述顯得游刃有余,做到了真正的“入乎其內”。
除了對人物的思想進行全面了解,趙勇也強調人物的社會背景、文化背景和心理狀態(tài)。不論對象是導演、作家或其他,趙勇致力于在批評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人的主觀能動性如何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化生產(chǎn)中發(fā)揮作用的。分析人物背后復雜的行為動機,心理的因素、環(huán)境的因素、利益的因素在哪些方面影響了人的創(chuàng)作。
這種深入剖析人物的批評方式可能與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有某種呼應,畢竟他的理論研究中的法蘭克福學派,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有深刻的聯(lián)系。從“見物”到“見人”的轉變,既能幫助趙勇有效展開論述,增強批評的科學性,也體現(xiàn)了趙勇批評中的人文主義精神,將“人”還原為具體的、完整的、真實的個體,尊重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
文化批評是趙勇最常用的批評方法,這種方法對于他的研究內容而言是合適的、有效的。他之所以選擇這種批評方法,與他的教育背景、理論背景有關。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文化批評處在一個全新的時代背景下:文化市場充斥著由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制造、大眾傳媒傳播、社會大眾所消費的文化產(chǎn)品。趙勇等批評家,在這樣的文學和文化環(huán)境下,拋棄傳統(tǒng)的審美批評轉而試圖從大眾文化批評的角度討論新的文化問題、文化現(xiàn)象是順理成章的。而趙勇?lián)碛蟹ㄌm克福學派的理論武器,在文化批評的過程中更能大展拳腳。
趙勇關注的批評對象,不論是文學文本,還是電影文本都是90年代以來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迅速發(fā)展的代表性文化產(chǎn)品。他評論的很多文學作品都天然具有“文學的”和“文化的”雙重性質,因為它們可能是對某個文化熱點或時尚潮流及時的回應和迎合。因此,它們既可以被定義為文學文本來討論,也可以被當作文化文本被批評。為了獲得經(jīng)濟效益,作家們不得不犧牲文學的“批判性”“獨立性”。面對這類文本,批評家更需要依靠文化批評的方法,才能準確揭示出其背后復雜的社會經(jīng)濟因素。
文化批評的具體操作路徑很多,趙勇的文化批評采用了一種“內外結合”的模式。一方面,趙勇將目光放在研究對象所處的時代背景上,重點討論其中涉及的文化因素。例如在當下的全球話語權利體系背景下,那些由海外資本投資的中國電影如何去呈現(xiàn)和表達被想象的中國和中國的自我想象。趙勇在論述中還經(jīng)常采用對比的方式,將批評的時空擴展延伸到歷史和西方世界中。在古今中外的多維度比較下,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隱形的大眾文化空間。在這個文化空間里,批評的對象將在大眾文化理論所構建的邏輯下被趙勇以不尋常的方式重新被討論、被定義、被批評。
另一方面,文本內部呈現(xiàn)的文化因素也是趙勇討論的重要內容。對小說和電影的文本分析似乎又落入了審美批評的領域里,但趙勇討論的重點不再是文本的美學價值而是由文本的內容和結構等細節(jié)處所反映的大眾文化癥候。
趙勇選擇從文本內部和外部兩方面出發(fā)分析文化文本,是頗具智慧的。這種方式結合了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和社會歷史批評兩種批評方法的手段,表現(xiàn)出多元性和融合性的特點。在趙勇的文化批評實踐中,一切可以用來闡釋批評對象特征的批評方法都可以吸收和融合,用來發(fā)掘對象的文化內涵。21世紀以來,這種融合性的文化批評模式更能適應日益多元化的大眾文化市場,相信將會繼續(xù)顯示出生命力。
趙勇是一位在理論與實踐兩方面均有建樹的文藝批評家??梢哉f,西方文藝理論——主要是指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構成了他文化研究和批評的重要立足點。此外,對當代文學的廣泛閱讀和對當代作家個體和群體的具體研究,成為他論述當代大眾文化領域的重要問題時不可或缺的文學經(jīng)驗和學術資源,極大地拓展了趙勇的研究領域。
與純粹做理論研究的學者不同的是,趙勇是一位“跨界”的批評家。所謂的“跨界”是指跨越了中西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領域和社會領域。他的文藝理論思想主要來源于法蘭克福學派,還有少量吸收自伯明翰學派的思想。而他的研究和批評對象——除了對阿多諾、本雅明的特別關注之外——主要集中在當代中國文學和文化領域。因此,趙勇的批評實踐發(fā)展了法蘭克福學派在中國當代文學和文化領域內的實踐,不僅拓展、深化了該學派的理論成果,而且在對中國大眾文化癥候的剖析中,為新世紀的文學批評發(fā)掘出一條新的理論實踐之路。
在大眾文化批評領域,趙勇始終密切地把握時代的脈搏,準確地抓住時代的文化癥候,并對時代的文化癥候做出當下性、即時性的反應。在本世紀初,趙勇曾細致地研究了馮小剛和張藝謀的電影、文學評獎、各類文學炒作等社會和文化問題。最近幾年,他又開始關注某些批評家的“粉絲批評”現(xiàn)象、“后疫情時代”的寫作、輕文化語境下的微文學生產(chǎn)、地域景觀的大眾文化生產(chǎn)與消費等新時代的大眾文化熱點問題。
在文學批評的領域,趙勇對當代文學歷史和現(xiàn)實都有持續(xù)不斷地思考。趙勇的文學批評主要集中在對當代文學史上的代表作家進行個案的分析上,他早期對張承志、王蒙、賈平凹、莫言等作家的研究是十分具有洞見的。近些年,在繼續(xù)關注魯迅、莫言等經(jīng)典作家的基礎上,研究路遙的復雜性、疫情之下文學的道路(比較畢淑敏和阿多諾)、《敦煌本記》的敘事問題、山西作家王繼紅等。在對趙樹理和趙樹理現(xiàn)象的長期研究后,他將成果集結成《趙樹理的幽靈》一書。趙勇站在文化批評的視角下,作出富有理性和科學性的解讀。這些成果補充了當代文學領域內相關作家作品研究的某些空白。
趙勇的論述方式富有特色,但也存在一些缺陷。在較早的評論文章里,趙勇的寫作方式偏“散文化”,前段部分的論述關于背景和理論的闡釋內容太繁雜。在論證某個問題時,有時會將一些與主題關系不大的概念和問題放置在論述的過程中,使文章呈現(xiàn)出“漫溢”的狀態(tài):作者討論了很多問題但主要觀點的論證過程似乎不甚清晰。不過,從趙勇近些年的評論文章中可以看出,他的論證邏輯在文章中呈現(xiàn)得比較完整,中心論點突出。在文章的形式上相較于之前的寫作方式有很大的改善和提升。
在內容上,趙勇也顯示出某種“強迫癥”。在論述過程中,趙勇希望每一個小論點和關鍵概念都能得到法蘭克福學派大眾文化理論的解釋,似乎只有通過相應理論的注釋,才能說明問題,使觀點能夠被認可和接收。這種中西融合的解讀方式可能有一些本質上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在趙勇的文章中呈現(xiàn)出兩種思維模式:一種模式是表層的,即借助英法大眾文化相應理論,闡釋中國的當代文學問題和21世紀以來的大眾文化問題;另一種模式是隱藏的,即通過解釋中國的大眾文化問題為西方大眾文化理論做腳注。這一判斷也許失之偏頗,但表現(xiàn)了趙勇的評論文章帶給閱讀者的實際體驗。期待趙勇在理論和實踐的融合上做得更加完滿。
這也許也解釋了趙勇為何能夠敏感地發(fā)現(xiàn)文化熱點,并對他所感興趣的內容做一個比較恰當?shù)呐袛啵苌賹δ硞€大眾文化現(xiàn)象做全面細致、綜合性、歷史性的研究——評論的范圍廣泛,頗見高度和功力,但從某種角度看又不夠“專深”。
趙勇是一位理論意識很強,同時具有優(yōu)秀的哲學思辨能力的文學評論家。他的評論富有個性,大都關注21世紀以來中國當代的文學潮流和文化市場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他對消費文化對文學的遮蔽的評論,對“審美日常化”的反思和批判,對當下文學熱點的關注無不透露出對大眾文化發(fā)展和知識分子命運的深入思考。因此,顯然趙勇的評論也體現(xiàn)出結構松散、理論色彩稍重的缺陷,但并不影響我們對他的看重和期待。
(作者系湖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20?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