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1
當(dāng)時正在開會,母親手里拎著布兜突然出現(xiàn)在單位會議室門外,飄蓬著一頭白發(fā),額上的皺褶里浸滿亮晶晶的汗珠。我一驚,以前母親來城里是先到我家里的,從來沒往單位來過,再看她一臉惶急,知道出什么事了。
把母親攙扶到我的辦公室,拉開抽屜找一次性杯子。母親用下巴指著辦公桌上的那杯涼茶問是誰的,我說是我上班時冷在這兒的。母親喝完我冷的茶,接著又從布兜里掏出一只皮鞋。這只皮鞋似乎從上腳后就沒擦過鞋油,顯得粗糙干澀,泛白的底色上沾滿泥污。從大小上看是一只孩子穿的鞋,但我知道不是,一眼認(rèn)出是四弟的鞋。那雙皮鞋是我兒子穿過的,后來穿不上了,我拿回去送給四弟的。
我駭然地望著母親:“媽,四弟怎么了?”
母親這才抹著淚對我說四弟丟了。我松了口氣,卻又憂心地問幾天了,母親說三天了。母親說當(dāng)天是這樣的,四弟和往常一樣跟村上的小娃娃們捉迷藏,四弟邊找藏起來的娃娃們邊大聲喊叫,他是個半語子,又吐字不清,但都能聽明白:“你們都去哪兒了?快出來,給我出來……”
四弟就這么一路喊著走到村外,再也沒有回來。到中午吃飯時不見四弟回來,母親沒在意,四弟是個閑人,村里村外東游西蕩,時常忘記回來吃飯。母親把剩飯盛到一個大黃瓷碗里后再放進(jìn)鍋里,燒上一把熱水保溫,母親知道,四弟在村外走遠(yuǎn)了會自動轉(zhuǎn)回來的。等四弟回來,母親會用生氣的口吻跟他說,飯?jiān)阱伬餃刂兀匀グ?。這天一直到天黑,四弟還沒回來,母親一夜沒睡著。第二天早上,母親踏著冷露去村外找四弟,在父親的墳上找到了四弟的一只鞋。鞋落在草叢里,里邊臥著一只青蛙。母親又央鄰居九常他們?nèi)ム徑拇迳险遥伊藘商煲矝]找到。
母親說要不給我那幾個弟弟妹妹們打電話,讓他們都回來。我說不用了,他們才去不久,又那么遠(yuǎn),回來一趟不容易。再說工地上也脫不開身——我一個人找就行了。早年只三弟一人在新疆二弟的工地上,后來管理層人手不夠,打虎還要親兄弟,二弟才讓大妹、小妹也去了。她倆是今年春上走的,走時母親搗著四弟的頭用那種假嗔、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要是你也聰明點(diǎn)兒,能頂個人用,也好去你二哥的工地上幫他了。四弟還憨聲憨氣地問,媽,他們?nèi)ツ哪兀?/p>
母親抹著淚說他們都在外地,你又在城里上班,就我和你四弟在老家相依為命。他又是個半語子,連句話都說不囫圇,時間長了會餓死在外邊的,要是找不回來,讓我怎么活呢。我安慰母親道,媽你放心吧,四弟那樣的人不會走遠(yuǎn)的,我很快就能把他找回來。
2
母親生四弟時,年近八旬的祖母說得找個幫手呢。那天我沒去上學(xué),現(xiàn)在想不起是不是過周末。我踩著燦爛的陽光去村東頭叫我石大娘過來幫接生,不時撞進(jìn)樹影里,那樹蔭顯得格外清涼,我心里也格外高興,從此又多了一個親人。
天已經(jīng)晌午了,陽光照進(jìn)窗子顯得那么短促、直接。祖母去灶火做飯時四弟出生了,奇怪的是沒聽見四弟呱呱墜地時的哭聲,倒是聽石大娘驚詫地朝我祖母喊道,二娘快過來看啊,他嬸生的孩子跟只老鼠那么大,鞋殼簍都裝得下,樣子又像只小猴娃兒。半天才聽到四弟微弱的哭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當(dāng)晚,父親把我和二弟三弟還有大妹召集到一起,先讓我們坐在正間,然后從里間抱出用小褥裹著的四弟,一手掌著昏黃的油燈讓我們看四弟。四弟果真跟只大老鼠那么大,頭又小又尖,鴨蛋形狀,上邊沒有囟門——就是我們這兒說的呼吸燈。臉也尖,真?zhèn)€是一副猴相。
“你媽生了個妖怪。”父親嘆著氣跟我說。
平時父母盡管不喜歡我,可我畢竟是他們的長子,況且那年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父親跟我商量,要把四弟抱出去扔掉,扔到村南丘陵那邊的南老溝,讓野狗們給撕吃掉。我望一眼門外漆黑的夜幕,聽見貓頭鷹在村后的樹林里凄厲的叫聲,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白天母親生四弟時,我和父親坐在正間,三弟和大妹在門外捉蝴蝶。父親憂心忡忡地跟我說,最好是個男孩兒吧。當(dāng)時我跟父親說,我已經(jīng)有兩個弟弟了,只一個妹妹呢。父親扳指頭算著,你媽生你們都是十月懷胎,這個整整一年,十二個月。人說男孩兒過月是個寶,女孩兒過月是棵草。
“伯,你白天還說男孩兒過月是個寶呢?!?/p>
“你仔細(xì)看看是個寶嗎?分明是個妖怪嘛,將來沒準(zhǔn)會把你們吃掉的。”
八歲的大妹頓時嚇得哭出聲來,我抱起大妹,對她說別怕,父親是嚇唬咱們的。
那時在我十四虛歲的腦袋里,沒有多少相關(guān)的歷史人物,也沒有多少文學(xué)中的英雄形象,只知道連環(huán)畫里有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于是我跟父親說:“伯,你看他多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啊,不僅不會吃了我們,還能降妖除怪呢?!?/p>
父親的眼珠滾動了幾下,一臉睿智地對我笑了笑:“那你說不扔他了?”
我說:“不扔了?!?/p>
父親又說:“那他要是成不了孫悟空呢?等我和你媽去世后,他可是你們的累贅啊?!?/p>
我環(huán)視著二弟三弟大妹跟父親說:“伯,你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四弟的?!?/p>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晚是父母給我精心設(shè)計(jì)的一個局,其實(shí)他們也不愿扔掉四弟的,只是讓我這個做長子的保證以后要善待他。
3
鄉(xiāng)間都修了“村村通”,村道多數(shù)很窄,如果兩輛汽車迎面會車,是很難通過的。離路遠(yuǎn)的村莊都成了空心村,全把房屋蓋到公路兩側(cè)了,形成大同小異的街市,街市上有超市、飯店、糧站、油坊、小診所、理發(fā)店。房前屋后只不見早年的椿樹、楝樹、楸樹、枸樹、槐樹、桐樹、榆樹、皂角樹等。路上、村上、河邊、田間地頭到處全是通天高的楊樹,楊樹葉在風(fēng)中颯颯作響,很張揚(yáng)也很驕傲,仿佛全天下都是它們的了。我不禁愁上心頭,這樣到處大同小異,普天下全是楊樹,四弟走遠(yuǎn)了還真摸不回去呢。
一上午走了十多個村子,幾乎是逢人便問,向他們仔細(xì)描述了四弟的外貌,都說沒見你說的這個人。還說你描繪的這等模樣,我們見了肯定會有印象的。我又把自己的電話留給他們……
河那邊是我舅家的村莊,撐船的人叫老仝,也是我舅家村上的。早年走舅家,乘船時老仝總不厭其煩地問起我四弟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進(jìn)城T作后多年不從這里走了,老仝認(rèn)不出我了,過河時我想問他是否看到我四弟,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舅家的村莊原來離河很近的,1975年河里漲大水,統(tǒng)一搬遷到幾里遠(yuǎn)的高處了,十幾個自然村搬遷到一起,城鎮(zhèn)般規(guī)模。舅家的房子很好找,周圍的房屋全都翻蓋成樓房了,就舅家還是搬遷時蓋的柴瓦房。蓋樓的地基全都墊高了,進(jìn)舅家時就像撲通跳進(jìn)水坑里。沒進(jìn)屋就聽見棋子響,大舅正在屋里跟人下象棋,身邊圍了幾個老人。
“成來了,”大舅說話直來直去,“不年不節(jié)的,來有事?”
我怕大舅擔(dān)心我母親的身體,趕緊說:“沒什么大事,只是四弟走失了?!?/p>
“你四弟走失了來這兒找?他過不來,隔著河呢?!?/p>
“我是走到河那邊,看晌午了,過來吃飯呢。”
大舅跟他們說,收了吧,來客了,做飯呢。等他們走后,我隨大舅來到院里,我問二舅呢,大舅一副閑散的樣子,腳蹬著院里的石磙跟我說,你二舅在村上的建筑隊(duì)干活呢,一會兒就回來。
二舅回來了,一身灰土狼煙的,在院里的水龍頭下洗把臉,先問大舅做啥飯,大舅說成來了又不是外人。二舅在爬滿絲瓜秧的院墻上摘了幾個絲瓜,又在墻腳下摘了兩個茄子。我問二舅身體咋樣,大舅搶著說他身體沒事,就是有痔瘡,勞累過度了時不時會犯……
我去外邊的鹵肉店買了一只燒雞,一斤羊頭肉。
吃飯時說起四弟走失,二舅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說前天半夜間聽見有人敲門,他要出去看看,大舅說有啥好看的,肯定是瘋子或是討飯的。大舅搶白二舅道肯定不是我四弟,隔著河呢,他過不來。我不死心,追問二舅聽到他的聲音沒有。
二舅說:“他敲了一會兒門沒敲開,走時一路感嘆‘啊呀啊呀……”
我“呼”地站起來,肯定地說:“是四弟!”
四弟平時在村里村外走動時,時不時眉頭一皺發(fā)出“啊呀啊呀”的感嘆聲。只是不明白,大舅說河床被淘沙淘空,有些地方幾丈深,正常人都過不來呢,四弟是怎么過來的?
舅家因?yàn)闆]有女人、孩子,村上的老人們常來常往。有人證實(shí)那晚也聽到“啊呀啊呀”的感嘆聲了。有人說我們一家人心好啊,換作別的人家,就四弟那樣子,生下來就扔到野地里喂狗了。就是留下來也是白生白滅。別說是個傻子啦,親爹親媽到老了都沒人養(yǎng)活呢。大舅說西北鄉(xiāng)老郭家那個傻子,十多歲時老郭把他帶到南陽,想把他扔到大街上,誰知他貼著老郭的身子一個勁兒地喊“爹呀爹呀”,喊得老郭心軟了,又把他帶回來了。
我騎上摩托從舅舅家出發(fā),逆河而上追尋四弟的蹤跡。越往上游走河道越窄,村莊離河越近越原始。村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老人們坐在樹蔭下說閑話,孩子們在膝頭爬上爬下。看到生人來,他們主動站起來跟我說話,只是都說沒見四弟來過,晚上也沒聽見我向他們描繪的感嘆聲。
遇到有橋的地方,我會到河那邊的村上詢問四弟的蹤影。
途中看到不少寺廟,有的正在修建中。每遇到一座寺廟,我都要進(jìn)去看看四弟在不在里邊。
高坎上的那片公墓里走出一乞丐,頭發(fā)銹成了氈,穿無袖黑衫,袒胸露肚。腋下夾一段胳膊粗的樹枝,拎在手里的食品袋里散發(fā)著惡臭。他齜牙笑著,倒是無憂無慮,我卻不禁替四弟擔(dān)心,他在哪兒呢,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當(dāng)晚霞染紅了河水,知道天快黑了,我正準(zhǔn)備往回走,忽被腳下通向前邊村莊的土路吸引了。路左側(cè)的高地上有幾棵柿樹,枝葉茂密,樹冠巨傘一般,看樹干有些年頭了。路右側(cè)是條小溪,里邊水草葳蕤,只聽淙淙水聲。咋就這么似曾相識,可我從來沒到過這里啊。
村上的路徑、水塘、房屋好像多次在夢中出現(xiàn)過,讓人心生眷戀,有種血脈之親。天都黑了,村上來了生人,鄉(xiāng)親們沒有絲毫的戒備心理,還熱情地邀我上家里吃飯。我向一位趕羊入圈的老人打聽四弟,老人笑出滿臉的菊瓣來:“你說的人昨天來過,看他可憐,給他饃甩手不要,樣子很倔呢?!?/p>
我激動地說:“是我四弟,他就這臭脾氣?!?/p>
“問他打哪兒來,也不理你,只是一個勁兒地喊些含混不清的話,嗓子都喊啞了?”
“他喊的是不是‘都去哪兒了?快出來,給我出來?”
“好像是?!?/p>
“他當(dāng)時正在跟村上的娃娃們捉迷藏呢。”
老人說這兒離縣城幾十里呢,讓我住下來,明天起早繼續(xù)找四弟。老人那一口黃牙,搭在肩上的那條散發(fā)著汗臭的灰毛巾沒有讓我產(chǎn)生絲毫的厭惡,反而讓我有種親切感。四弟昨天來過這兒,大概也走不遠(yuǎn),我把摩托推進(jìn)老人的院子。我要幫老人做飯,他不讓,燒氣,軋面機(jī)是電動的,他趕我出去,說灶火里太熱了。甜面片做好了,盛到白洋瓷盆里,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冷著,接著又炒了一小盆南瓜菜。甜面片就南瓜菜,多年沒吃了,我吃了兩大碗,吃出滿頭大汗來。
老人讓我住進(jìn)他兒子結(jié)婚的新房里,里邊裝修得比五星級賓館還豪華呢。我問他兒子兒媳呢,他說在深圳打工。新房的空間被冰箱、柜式空調(diào)、多功能洗衣機(jī)、箱柜等擠滿了??赡苁撬麄兇蚬ぷ邥r,把結(jié)婚時置辦的家具全放在這里了。老人感嘆道,房子裝修得這么好,買這么多家電,他們只是春節(jié)回來住幾天。我說城里也這樣,多少農(nóng)村人在城里買房,裝修好閑置在那里。幾十層的單元樓晚上黑咕隆咚的。
老人坐下來陪我說話,很興奮的樣子,看來平時太孤單了。我問老人貴姓,他說免貴姓郭。此時我應(yīng)該意識到什么,可我沒有。說了一會兒閑話,他問我?guī)c(diǎn)了,我撳亮手機(jī),說十點(diǎn)多了。他起身說你休息吧,我問他睡哪兒,他指了指樓頂,說上邊豁涼。我也要跟他去樓頂上睡,可以看星星看月亮。他不讓,說我是客人。
一陣清風(fēng)吹過,祖母站在我床前。幾十年過去,我都成老頭子了,祖母還拿我當(dāng)孩子,撫摸著我的額頭說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
我沒聽明白祖母的意思:“奶,我是出來找四弟的?!?/p>
“你找不到他的。”
“為什么?”
“因?yàn)椴皇撬麃G了。”
“那是誰丟了?”
祖母答非所問:“你表兄晚上給你做啥飯?”
“表兄?”
我以前只知道祖母娘家的村莊叫大郭莊,多年來時不時會想起這個村莊,但我一直沒來過——據(jù)說在舊社會祖母的娘家就沒人了??伤趺凑f那老人是我表兄呢?
沒想到表兄還給我準(zhǔn)備了早餐,吃飯時從他嘴里證實(shí)此村就是大郭莊。但我沒細(xì)究他到底是不是我祖母的至親。剛放下碗筷,主管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讓我馬上回縣里,抓緊時間趕個材料。
第二天早上,天不明我就從縣城出發(fā)了,騎摩托直接到大郭莊,繼續(xù)逆河而上逐村尋找四弟。
愈往上游走河里的水愈清,能看見河底的沙子、游魚。當(dāng)山影映進(jìn)清亮的河水里,前邊出現(xiàn)一座村莊。遠(yuǎn)看,村上的房屋、樹木精靈般在陽光里跳躍,極像我小時候出現(xiàn)的幻覺。進(jìn)村后,咋就嗅到了一股來自遠(yuǎn)古的氣息,弄不清是從哪兒散發(fā)出來的。看來和其他村莊并沒什么異樣的地方,只是多了些多年看不到的蜻蜓、蝴蝶在低處飛繞。有什么東西掉進(jìn)脖子里,伸手從衣領(lǐng)里摸出一顆青澀的楝子。這才發(fā)現(xiàn)村上有椿樹、楝樹、楸樹、枸樹、槐樹、桐樹、榆樹、皂角樹等,不同于其他地方全是楊樹。
村中忽然響起一陣鞭炮聲。那掛鞭炮很長,我走到了還沒放完。同時還在放煙花,只是在白天,煙花在上空爆響看不到五彩繽紛,只化作一朵朵烏云。當(dāng)硝煙被風(fēng)吹散,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座祠堂,是一座古建筑,飛檐斗拱五脊六獸,宮殿般巍峨壯觀。門樓上方嵌一匾額,上刻立體楷書:大風(fēng)遺韻。祠堂前的大方桌上擺放著三牲祭品——羊頭、豬頭、牛頭。場地上并排坐滿了人。當(dāng)司儀誦讀完祭祀開場詞后,只見所有祭祀人員整理衣冠,莊嚴(yán)肅立,主祭從祭就位,于一闋經(jīng)典古曲中眾人按照司儀口令跟從主祭一跪三叩,祭祀儀式隆重開始,
我是局外人,只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冷眼旁觀。
祭祀完畢,司儀宣布所有祭祀人員中午到月河鎮(zhèn)白云大酒店就餐。人們陸續(xù)散去后,只剩下一位跛足老人打掃場地。我上前跟老人搭話,他說舉行祭祀儀式后接著開始續(xù)家譜,人馬都組織好了,那可是個大工程,收集整理匯總編纂,從王營輻射到全國各地,凡是早年搬遷到外村、外地的族人,各分支都在名列,還要去人逐一排查……
“王營?”
我心里悸動了一下,登時對眼前的祠堂生出無限敬畏。
在我現(xiàn)在的老家,小時候我每跟村上的孩子們干仗時,他們總罵我家是野王家,還說我家原來不姓王,姓汪。回去問父親,才知道我家跟村上的王家不是一個王家,我家的祖上(說不清是哪一輩了)是從幾十里外的王營搬來的??囱矍斑@位老人一臉的親切感,興許就是我家的近支親人呢。不過此時我不愿說破,既然他說搬遷、分支出去的王家均在名列,他們在續(xù)家譜時會主動找到我老家的。
當(dāng)我向老人打聽四弟,把四弟的形象告訴他時,老人說我來晚了一步,四弟昨天還在這兒呢。不知什么時候坐在祠堂門口的,赤腳,手里拎只鞋子,給他飯不吃,趕也趕不走。沒辦法,今兒個祭祀呢,只得找?guī)讉€人把他強(qiáng)行帶走了。我趕緊問把四弟帶哪兒了。老人歉意地對我笑了笑,說用三輪車把四弟拉到山腳下,在他身邊放了兩個蒸饃。
在我騎摩托朝前邊的山腳下飛去時,心里在不斷地埋怨自己,昨天要是不聽主管領(lǐng)導(dǎo)的話,也不至于錯過四弟。
4
四弟長到三歲半才會走路,個子跟村上剛出生的嬰兒那么高,瘦弱得不成人樣。一家人都喜歡四弟,鄉(xiāng)親們說我經(jīng)常在他臉上左邊親一口右邊親一口。
那天鎮(zhèn)上來了馬戲團(tuán),我?guī)е苋苓€有大妹去鎮(zhèn)上看演出,不想家里來了不速之客。
演出的場地就在二中學(xué)校前的操場上,搭起城堡一樣巨大的圓形尖頂帳篷。里邊鬧嚷嚷的,坐滿了人。節(jié)目很精彩,我和弟弟妹妹們興奮地跟其他觀眾一起鼓掌。一只猴子拉著一輛三輪車,圍著場地轉(zhuǎn),樣子非??蓯?。接著是三只老虎鉆火圈,走獨(dú)木橋,馴獸師在獨(dú)木橋上放幾個大釘子,讓老虎們踩著釘子過橋。小狗們后腿站著,前腿搭著前面小狗的肩,一個接一個的。最前面的小狗推著一個小酒桶,有一只小狗鉆在酒桶里面,小狗們推著酒桶走。最后是馬術(shù)表演,幾個人在馬身上表演各種動作,有的站在馬背上,有的倒掛在馬身上,把一塊紅布扔在地上,跑了一圈又把紅布撿起來。
回去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和二弟、三弟、大妹一起拉著手走。在穿過一片林地時,有兩人急匆匆從對面走來,幾乎是小跑,我心里一驚,趕忙拉緊三弟和大妹的手。在漆黑的林地里,那倆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時感覺其中一人抱著個孩子,孩子在他懷里拼命掙扎,他用手死死地捂著孩子的嘴巴。我正覺得奇怪,忽然嗅到一股親人的氣息,但我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也不敢跟弟弟、大妹他們說。
家里一片沉寂,四處黑燈瞎火的,我疑心道咋不點(diǎn)燈呢?
“吃飯去吧,早涼了?!?/p>
聽見祖母的聲音,才知道她獨(dú)自坐在院里的槐樹下。弟弟、大妹他們慌著去灶火盛飯,我蹲到祖母身邊問:“奶,我伯我媽呢?”
“睡了?!?/p>
“這么早就睡了——四弟呢?”
“也睡了?!?/p>
祖母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得咋覺得有點(diǎn)兒不對勁兒。弟弟他們用灶火把燈點(diǎn)上了,我端著油燈去祖母的床上沒找到四弟,急忙回到院里追問祖母,祖母這才抹著淚說:“你父母愛財呀,把你四弟賣給馬戲團(tuán)了。”
我和二弟三弟大妹一起哭出聲來。
下午,我們前腳走去鎮(zhèn)上,后腳來了兩個馬戲團(tuán)的人。他們出價一千元要買走我四弟,我父親不干,最后他們喊出兩千元。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兩千元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啊,父親動心了。我家的草房坐屋里能看見天——這兩千元能蓋幾座瓦房呢。
我掌燈闖進(jìn)父母的房間,大聲問他們錢呢。父母和衣在床上蒙頭大睡,在我的追問下父親坐起身,你問錢干什么?我說,把錢還給他們。大妹哭著說,他們逼著那只小猴在架起的鋼絲繩上推鐵環(huán),小猴不情愿,他們就用皮鞭抽打它,那只小猴多可憐?。?/p>
母親還沒聽完,陡然失聲痛哭。
當(dāng)晚我們?nèi)胰巳ユ?zhèn)上,母親抱著那一袋子賣兒的錢,我和父親輪番背祖母。最后不得不驚動鎮(zhèn)派出所,才從馬戲團(tuán)手里救出四弟。
鎮(zhèn)上有個叫“何三精”的人,許是受了馬戲團(tuán)的啟發(fā),他那天來找我,說要和我共同致富呢。他說四弟在家是我們的累贅,如果我們肯動腦筋就不是累贅了,是砣金疙瘩。他要和我一起帶四弟出去,每到一座大城市租個展廳,讓四弟身穿金甲,頭戴金冠,手持金箍棒,腳踩蹬云靴——只說他是孫悟空轉(zhuǎn)世——保準(zhǔn)財源滾滾來。
“滾你娘那蛋上去!”
我把何三精罵走時,二弟三弟還追在后邊往他頭上扔磚頭。
四弟長到十多歲,還跟村上幾歲的孩子那么高。他開始跟我們學(xué)著干活,只是干不到地方,拿著鐵锨挖鄰居白勝家的后墻腳。母親扔給四弟一只籮頭,讓他去村外拾柴火,四弟拾回來的柴火里有手紙、有女人來例假時用過的東西。父親去鎮(zhèn)上買了兩只山羊,四弟去村外放羊,只一會兒又牽著羊回來了,跟父親說不中啊,羊光吃草。父親說他從來沒打過四弟,這次實(shí)在是氣昏了頭,才打他的。父親打了四弟,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心疼得不行,算了,以后再不讓他做什么了。
四弟愛美,洗臉一天能洗幾遍,一遍一遍地往臉上打香皂,香皂水把眼仁都蜇紅了。要是穿上新鞋、新衣裳,高興得滿村子跑,逢人便扯著衣裳或指著鞋子說,媽買的,姐買的。走路一搖三擺,哼啊哈啊,手舞足蹈地唱些沒詞沒調(diào)的歌。村上的孩子們即使比四弟歲數(shù)小的,一聽到四弟唱歌就打他,你唱個球啊,聒耳朵。即使四弟不唱歌,只要在村上走動,孩子們看見了非打不可,取樂嘛。四弟每次挨打都不還手,也不知道跑,只顧抱著頭一個勁地哭號。剛打了四弟的“狗蛋”看四弟抱頭痛哭,正得意忘形仰天大笑時被我突然襲擊。我踩著“狗蛋”的頭發(fā),讓四弟往他臉上撒尿,四弟不敢,我打了他一巴掌,四弟這才尿了“狗蛋”一頭一臉。我和二弟三弟惡惡地跟“狗蛋”的父親干了一仗,雖然雙方都帶傷住院了,但村上的孩子們從此再也不敢欺負(fù)四弟了。
5
我讓妻子給我打了幾個荷包蛋權(quán)作早餐,把昨晚打印的上百張尋人啟事裝進(jìn)手提袋里。那天在山腳下沒找到四弟,又從老家出發(fā)四處尋找,十多天仍沒有四弟的下落。當(dāng)我打開院門,眼睛捕捉到的不再是鄰居家的后墻,是一個人。那人的個子跟十來歲的孩子那么高,干澀的嘴唇上布滿了血口子,一臉一身污垢,白背心跟身上的皮膚沒區(qū)別,成灰土色了,且破得絲絲縷縷、條條掛掛,那條大褲頭更是破得遮不住羞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顱:頭又小又尖,頭發(fā)倒顯得茂盛,卻銹成氈了。
我于驚駭間還沒反應(yīng)過來,四弟痛楚地叫道:“大哥,可找到你們了!”
四弟是個半語子,口齒不清,即使一個字、兩個字,連“大哥”都說不清,此時他說“大哥,可找到你們了”卻字字清晰連貫。我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原來不是四弟丟了,是我們丟了。
那時家里窮,三間草房,十來口人只三張床。大妹、小妹跟祖母睡一張床。三個弟弟跟我睡一張床,床窄,擠不下,我就平躺著讓四弟睡到我的肚子上。四弟睡著時,涎水流到我的肩胛上、脖子上,有時流到我嘴里。就在我婚后分門另過,四弟還要攆過來跟我睡一鋪。接下來,祖母去世了,父親去世了。這些年我出來工作,把老婆孩子帶到城里,二弟在新疆包工程,三弟大妹小妹也都去他那里了——四弟是出來找我們的。
四弟說完可找到你們了,眼淚唰地流到臉上,許是臉小的緣故,淚水瞬間流過嘴角、下巴,有顆淚珠懸在一根胡須上打戰(zhàn)。我把四弟抱進(jìn)屋,朝廚房里喊:“快拿吃的來!”
妻子端著白瓷盤子從廚房跑出來,里邊放著幾個熟雞蛋。我趕緊給四弟剝雞蛋,四弟倒顧不上吃,拉著妻子的手一個勁兒地叫嫂兒嫂兒,叫夠了才問:“王迪呢?”
妻子趕緊朝樓上喊道:“王迪快下來,你四叔來了。”
兒子王迪光著上身,只穿著褲頭從樓上下來了,四弟迎到樓梯口,兒子也不嫌四弟臟,激動地把他抱在懷里。
我拉著四弟去衛(wèi)生間洗澡,讓妻子給四弟找兩件衣裳,一會兒給他換上。在給四弟脫衣裳時就嗅到了一股來自大山的氣息,接著發(fā)現(xiàn)背心上邊沾著松針,褲兜里有幾顆干山楂、被雨水漚破了殼的毛栗。那天我找到山腳下,那個護(hù)林員說王營村的人把四弟放這兒后,四弟幾次要往山里走,都被他攔住了,這些年山里常有野獸出沒??伤牡芎荜竦?,掙著非要去山里。晚上,他用摩托把四弟帶到離山很遠(yuǎn)的地方,才把他放下。
我先給四弟洗頭,用洗發(fā)水洗了一遍、兩遍,洗到第三遍頭上才起沫。接著給他洗身子,先用香皂,后用沐浴露,洗了幾遍身上還有灰。不一會兒,妻子把推拉門推開一條縫,把在縫紉機(jī)上改制好的衣裳遞給我。一件我穿過的T恤衫,被妻子截短了,下邊鎖了邊。那條大褲頭也是我穿過的,被她改窄了。
四弟高興地問:“大哥,誰買的?”
“是大嫂給你買的。”
“嘿嘿,嫂兒買的。”
我心里一陣酸楚,剛才怎么沒讓妻子去街上給四弟買身新衣裳呢?帶四弟出來時,看到兒子上街給四弟買回一雙新涼鞋,心里這才好受些。
兒媳帶著八歲的孫子從樓上下來了。也許是血脈相連,孫子跟四弟不見生,打開平板電腦教四弟玩游戲。四弟哪見過這玩意兒,很新鮮很投入,臉栽到平板電腦上。四弟想要過來自己玩,孫子給他了,到手后他又不會玩了。
我跟孫子說:“好好教你四爺打游戲,也把他的智力開發(fā)出來?!?/p>
兒媳有點(diǎn)兒嫌棄四弟,看孫子跟四弟偎在一起,虎著臉跟孫子說:“做作業(yè)去!”
兒子就也虎著臉跟兒媳說:“記得在我小時候,爺奶很少抱過我,是四叔把我抱大的。”
6
我給母親打電話,說我找到四弟了——不,我馬上改口,是四弟找到我們了。母親哭道,這么多天還以為他餓死到外邊了。母親讓我趕緊把四弟送回去。我倒為難了,四弟剛找到我們,再把他送走,四弟會走嗎?兒子、兒媳上班了,妻子帶著孫子逛超市去了,四弟守在我身邊,兩眼不錯神兒地盯著我,生怕我再走掉似的。
當(dāng)年在老家,自從我結(jié)婚生子,和父母分門另過后,全家人就四弟對我們好。當(dāng)時我百無一用,寫小說寫得家徒四壁,娶個媳婦又長得丑,父母兄弟姐妹們連她也瞧不起。家里多了一個新人,就四弟高興得不得了,整天圍著我妻子轉(zhuǎn),臉上臉下地叫嫂兒嫂兒。父母在剛蓋起的樓房里做好吃的.四弟給我妻子端來一碗餃子,我吃了一個,羊肉餡的,異常鮮美,我卻是和著眼淚咽下去的。
妻子懷孕期間,肚子日漸隆起。四弟面對妻子的肚子左看右看,伸手想摸一下,妻子說:“別招,你侄子在里邊睡覺呢?!?/p>
四弟就整天跟在妻子身邊,等著我兒子從她肚里出來。
妻子坐月子期間,四弟一天到晚守在床邊看剛出生的嬰兒。母親過來拉他過去吃飯,他胳膊一甩,不去。平時母親做飯時四弟坐灶膛前燒火,平時吃飯也坐在那里,衣服的前襟被煙熏火燎沾滿了鍋煙。四弟又把身上的鍋煙染到我家的床單上,把床單染黑了一大片。
妻子滿月后抱著兒子回娘家了,四弟就跟丟了魂似的,前后攆著我問:“王迪呢,去哪了?”
我說:“去他外婆家了。
四弟一直找到妻子的娘家,妻子的弟弟又把他送回來了。
平時我父母看見我兒子就跟沒看見一樣,兒子是我四弟抱大的。
當(dāng)時二弟在新疆包工程,成千上萬地給父母寄錢。二弟不識字,平時往家里寫信都是弟媳寫的。父母如獲至寶,一遍一遍地看,把信紙都看破了還在看。平時父母、三弟、妹妹他們之間說話,不斷地提及信上的內(nèi)容,二弟是怎么說的,弟媳是怎么說的,沒錯,就那樣——都成他們的最高指示了。
那年,二弟開豪車帶著媳婦和兒子回來過春節(jié),父母一家歡天喜地,像接待貴賓一樣。二弟的兒子跟我兒子同歲,但比我兒子高出一頭,洋娃娃似的。父母把二弟的兒子寵到天上,又變著法子給他做好吃的、好喝的。但二弟的兒子不屑一顧,只吃從車上帶回來的水果、牛奶、進(jìn)口食品。我兒子看著眼饞,也要吃,二弟的兒子要我兒子趴地上讓他當(dāng)馬騎。那時我兒子才幾歲,還不知道什么叫尊嚴(yán),能吃到對方手里的香蕉、蘋果、夏威夷堅(jiān)果比什么都實(shí)惠,他想騎馬就讓他騎吧。二弟的兒子不僅騎到我兒子身上,還把尿撒到我兒子的脖子里,這些我兒子都忍了。最讓我兒子不能忍受的是,二弟的兒子騎過我兒子之后,卻不給他東西吃了。我兒子眼都紅了,抓起一把剪刀戳到二弟的兒子的臉上。父親抓起一根木棒劈頭蓋臉打向我兒子——父親傻眼了,分明是打向我兒子的,可倒在血泊中的卻是四弟。
那天中午,我和妻子從田里回來,還沒走進(jìn)家門,有風(fēng)吹來,一張紙片打到我臉上。我抓起一看,是從書上撕下來的。再看上邊的內(nèi)容,天哪,是世界名著。趕緊跑進(jìn)院子,只見院里飄滿了紙片,像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有人在屋里繼續(xù)撕我的書,雪片一片一片地從窗戶里飛出來,在風(fēng)中舞蹈。我扔下鋤頭飛身進(jìn)屋,才看到四弟不僅在撕我的書,還把我的手稿全撕了。我捉住四弟的手,四弟“嘿嘿”對我笑著,撕了,全撕了。這簡直是要我的命啊。可我沒有責(zé)怪四弟,卻抱著他哭起來,哭著問他是不是看我讀書寫作弄得家徒四壁,父母看不起,兄弟姐妹們看不起,才撕我書的?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我想若是把四弟送回去,他要再出來找咱們怎幺辦,于是我決定和妻子商量,干脆把咱媽也接到咱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