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逸平,宋華強
(1.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上海 楊浦 200433;2.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3)
魏晉時期的音注主要針對《經(jīng)典釋文》中的引音,它們大多來自前代經(jīng)師舊注和字書注音。雖然《經(jīng)典釋文》由于體例限制所收錄的字并不多,所收錄的文字多與經(jīng)典文獻有關(guān),常用字注音較少,但是其所引之書,后代大多亡佚,故仍為較好的參照。此外,《集韻》《一切經(jīng)音義》等亦會收錄前代舊音,亦可作為材料。
這些引音以呂忱、郭璞、徐邈、劉昌宗、李軌的音注為多。其中李軌音注的數(shù)量稍少,現(xiàn)代主要研究成果有簡啟賢《李軌音注考》、吳萍《東晉李軌音切研究》;劉昌宗音注的主要成果有盤曉愚《〈經(jīng)典釋文〉劉昌宗反切韻類考》、《〈經(jīng)典釋文〉中劉昌宗反切聲類考》、范新干《東晉劉昌宗音研究》;郭璞音注的主要成果有簡啟賢《郭璞音》、彭輝球《〈爾雅〉郭璞注的反切(上)》、《〈爾雅〉郭注的反切(下)》、蔡鴻《魏晉河洛音注研究》、蕭黎明《郭璞音切與晉代聲類》;呂忱《字林》音注的主要成果有簡啟賢《〈字林〉音注研究》;徐邈音切的主要成果有蔣希文《徐邈音切研究》。此外,日本學(xué)者坂井健一《魏晉南北朝字音研究》(1975)探討了《經(jīng)典釋文》中引音的各家音系情況。
考慮到研究成果在學(xué)界的知名度、認可度以及研究對象的相似性、方法的典型性等因素,本文以蔣希文《徐邈音切研究》[1]和簡啟賢《〈字林〉音注研究》[2]兩本專著為比較對象,研究二者的差異,討論其創(chuàng)新與不足。
兩本專著皆以《經(jīng)典釋文》引音為主要材料,選取材料范圍存在較大差異。蔣希文(1999)將《經(jīng)典釋文》中徐邈音切全數(shù)輯錄,共2154 條,其中有效音注1400 多條。簡啟賢(2003)則在《經(jīng)典釋文》所錄《字林》音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一切經(jīng)音義》(玄應(yīng)、慧琳、希麟三種)《玉燭寶典》《文選注》《王二》《唐韻》《顏氏家訓(xùn)》《博雅音》及各類史書音義等36 種材料中所錄《字林》音注,有效音注共745 個。
二書選取材料范圍差異如此之大,主要因為所依托原材料的性質(zhì)差異。“徐邈音切”屬于經(jīng)師音注,依附于經(jīng)典,在《經(jīng)典釋文》誕生后,這些音注除保存在《經(jīng)典釋文》中的,皆逐漸亡佚;而《字林》為字書,不以經(jīng)典為綱,許多材料皆有使用,且直至明初,仍有流傳,故可選材料范圍更大。
材料范圍的差異可能導(dǎo)致研究方法的不同。由于音注材料不全,用傳統(tǒng)的系聯(lián)法可能無法將同類字歸為一類。故蔣希文(1999)在系聯(lián)的基礎(chǔ)上提出“枚舉歸納推理法”,即“考察該類事物的部分對象,從而就可作出有關(guān)該類事物的全部對象的結(jié)論”[1]6。用在徐邈音切中時,由于有些切語和其他切語不能系聯(lián),故只要這個切語與某個或某些切語有相同屬性(以《切韻》音系為準,如同屬《切韻》幫母或同屬《切韻》的韻系),且無反例,則判斷這幾個切語雖不系聯(lián),實為同類。有賴于較為豐富的材料,簡啟賢(2003)則采用了“系統(tǒng)比較法”——將音注與某一較為確定系統(tǒng)進行比較,從而得出其類別。聲母上,主要對比《切韻》音系,取《廣韻》和《集韻》的反切同《字林》音注進行對比;韻母上,主要取上古音、魏晉音(以丁邦新《魏晉音韻研究》所分押韻韻部為準)、《廣韻》音為比較對象,而將兩漢音、《切韻》音、《集韻》音和呂靜《韻集》音作為參考,并參考了魏晉時期齊魯?shù)貐^(qū)詩文用韻情況。
蔣希文(1999)認為徐邈音切中反映出聲母28 個,其中舌音和齒頭音中尚有變體7 個,故共有35 聲類;韻共有78 部;聲調(diào)仍為平上去入四聲,不過具體歸字與《切韻》音系不同,可能是本身就與《切韻》音系分布不同(沿古讀、反映六朝舊音),也可能是因意義不同而產(chǎn)生的異讀。
簡啟賢(2003)認為呂忱音注中反映出聲母37 個,并認為《字林》音注中沒有復(fù)輔音的痕跡;韻共有37 部124 個韻母;聲調(diào)仍為平上去入四聲,但有一字多調(diào)現(xiàn)象,也有一些和《切韻》音系不同之處,可能是《字林》音系與通語音系發(fā)展不同步,也可能是反映魏晉齊魯方言特征(簡啟賢認為《字林》音系帶有魏晉齊魯方言特征)。
二者的不同,有的源自材料本身的差異,有的則源自二位學(xué)者具體處理的差異。例如,材料本身的差異有:
端知關(guān)系上,徐邈音切中,舌上音知徹澄三母正處于分化中,其中三等已經(jīng)有較強的分化跡象,但二等尚未從舌頭音端透定三母中分出;而娘母始終未從泥母中分出,故蔣希文(1999)將知徹澄處理為端透定三母的音位變體,且無娘母痕跡?!蹲至帧芬糇⒅?,舌上音知徹澄娘四母和舌頭音端透定泥四母的分化已較為明顯,故簡啟賢(2003)將舌上音與舌頭音分立為兩組聲母。
精莊關(guān)系上,徐邈音切中,正齒音莊組莊初崇生四母正處于分化中,其中三等基本完成分化,但二等正在分化中,故蔣希文(1999)將莊初崇生處理為齒頭音精清從心四母的音位變體?!蹲至帧芬糇⒅?,精莊混注極少,故簡啟賢(2003)將齒頭音精組與正齒音莊組分立為兩組聲母。
中古祭韻、真韻(質(zhì)韻)、諄韻(術(shù)韻)、宵韻為重紐韻,但這幾韻的重紐兩類在《字林》音注中無法清楚顯示,故簡啟賢(2003)未將這幾韻的重紐分立開來;但在徐邈音切中,這幾韻重紐分立明顯,故蔣希文(1999)將重紐兩類分立。
又如,具體處理的差異有:
《字林》音注和徐邈音切中,中古匣于二母皆鮮有混注。故簡啟賢(2003)將匣于二母分立;而蔣希文(1999)則站在音位角度,將中古匣于二母合并為徐邈“匣母”。
簡啟賢(2003)在構(gòu)擬《字林》韻母系統(tǒng)時主要參考丁邦新(1975)的擬音[3],而丁邦新(1975)則基于李方桂的上古音系統(tǒng)[4]。依照李方桂的上古音系統(tǒng),上古幾乎無合口介音,合口介音為后期演變產(chǎn)生。故簡啟賢在處理《字林》音注時,如某韻部中,開合口分立不明顯,便認定該韻部尚無合口介音;若分立較為明顯,則認定該韻部中合口介音業(yè)已產(chǎn)生。而蔣希文(1999)則主要參考《切韻》音系,故其擬音中,合口韻母齊全。
簡啟賢(2003)在歸納《字林》音系時參考了魏晉時期用韻研究的成果,而蔣希文(1999)則僅依據(jù)《切韻》音系,故二家對部分韻部的構(gòu)擬存在一定差異。蔣希文這一做法可能存在一定問題,詳見下文討論。
這里主要評述蔣希文(1999)中的創(chuàng)新之處。簡啟賢(2003)中亦有不少創(chuàng)新之處,但蔣希文(1999)創(chuàng)新性或許更加突出,其創(chuàng)新之處主要是對二等介音和重紐的認識。
就二等介音而言,蔣希文(1999)發(fā)現(xiàn)徐邈音切中尚存[r-]介音的痕跡。
上古二等[r-]介音的提出,最早始于前蘇聯(lián)學(xué)者雅洪托夫。他在整理漢字諧聲體系時發(fā)現(xiàn)中古來母字大都不拼二等,而二等字確有很多以來母為諧聲,故提出上古二等可能有[l-]介音這一可能[5]。李方桂則用內(nèi)部構(gòu)擬,根據(jù)二等舌齒音為知組和莊組這類卷舌音的情況,提出二等介音應(yīng)當是一種能促使卷舌化的音,并把這一介音定為[r-],其中中古知組在上古為端組聲母[t]等配[r-]介音形式,莊組在上古為精組聲母[?]等配[r-]介音形式。[4]
蔣希文(1999)則另辟蹊徑,從徐邈音切中找到了[r-]介音的痕跡。上節(jié)提到,中古精、莊二組在徐邈音切中存在混切現(xiàn)象,這類混切亦是解決二等介音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
根據(jù)蔣希文的論述,徐邈音切中,莊組二等13 例,其中3 例以精組為反切上字(在2,倉),3 例精莊皆為反切上字(精組:在2,截;莊組:仕2,側(cè)),6 例以莊組為反切上字(所4,側(cè),仕),1 例以來母為反切上字(呂),由于仍有精莊混切例,說明[r-]介音尚未消變。莊組三等24 例,其中僅2例以精組為反切上字(在2),其余22 例皆以莊組為反切上字(所9,側(cè)6,初3,仕2,霜,爭),但從反切下字看,有10 例以來母字為反切下字(留2,林2,呂,亮,良,錄,例,獵),比例高達41%。其余14例中,有5 例的聲符為來母“麗”字(灑釃纚攦躧),“這些字歷史上都曾有過來母或相當于來母字的讀音”[1]183,如加上這5 例,那么徐邈音切中,與來母相關(guān)的莊組三等字比例高達62.5%。以來母為反切下字,“這是以反切下字的聲首來摩狀還未消失的‘r’音值”[1]183。故蔣希文傾向于認為,徐邈音切中尚存[r-]介音的痕跡,但處于消變階段。
就重紐而言,蔣希文(1999)發(fā)現(xiàn),徐邈音切中重紐兩類嚴格對立,且與上古音的對應(yīng)亦十分清晰。
關(guān)于“重紐”這一問題,學(xué)術(shù)界研究較多,但主要集中在《切韻》音系的重紐的研究上。不過《切韻》時期的通語中,重紐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定混并。如《顏氏家訓(xùn)·音辭》篇中便有“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祇之祇”[6]535的論述;部分字同時見于重紐兩類之中,如宵韻溪母“趫”同時見于重紐三等“起囂切”、重紐四等“去遙切”中。蔣希文在研究徐邈音切時,也對其中的重紐來源和反切用字進行了一定研究發(fā)現(xiàn)在徐邈音切中,重紐兩類的上古來源絕不相同,如支韻重紐三等全部來自上古歌部,重紐四等全部來自上古支部,宵韻重紐三等全部來自上古“宵二”部,重紐四等全部來自上古“宵一”部[7]84。重紐兩類反切下字,除個別來母可兼跨兩類外,完全區(qū)隔。
這兩大發(fā)現(xiàn),在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張渭毅(2006)便參考蔣希文的研究,以徐邈音切的重紐代表魏晉宋時期重紐格局進行詳細探討[8]。
二書的研究都非常深入,但或存少數(shù)疏漏。例如,對于蔣希文(1999)所用的“枚舉歸納推理”,耿振生(2016)已經(jīng)指出該方法是一種不完全歸納推理法,這種不完全歸納推理法只能得出可能性的結(jié)論,而非必然性的結(jié)論。這些結(jié)論還要進行進一步研究和驗證,若一直沒有反例,則可成立;若有反例,則必須推翻原有假設(shè)。而且徐邈音切中出現(xiàn)的一些混切情況,也是枚舉歸納推理法無法解決的[9]46-49。
我們想進一步指出的是,蔣希文在研究徐邈音切時僅以《切韻》音系作為參照對象是不夠嚴謹?shù)?。因為徐邈所屬的東晉時期早于《切韻》成書年代兩個多世紀,200 多年間,語音必然發(fā)生了變化,如果完全以《切韻》音系為參照對象,許多東晉時期的語音特征將無法展現(xiàn)。例如:
《切韻》音系中,中古東韻包括一等和三等,冬韻僅一等,鐘韻僅三等,冬鐘二韻可同用,而與東韻距離較遠。蔣希文便根據(jù)《切韻》音系將徐邈音切中東韻一、三等歸為一韻([u?][ju?]),冬鐘歸為一韻([o?][jo?])。但實質(zhì)上,在魏晉時期,上古東部、冬部的格局還大體存在,即東韻一等和鐘韻為一類,來自上古東部,東韻三等和冬韻為一類,來自上古冬部,這在詩文用韻中比較明顯[7]。而《切韻》時期東冬鐘的格局,在齊梁時期才基本形成。蔣希文忽略了同時期語音材料,故有所紕漏。
《切韻》音系中,中古咍韻為開口,灰韻為合口,二韻皆包括了上古之部與微部之字。蔣希文亦是按照《切韻》音系來處理咍灰二韻,又因為在徐邈音切中,中古咍灰二韻存在混切之處,故蔣希文將咍灰歸為一韻([?i][u?i])。實際上,咍灰二韻在徐邈音切中仍基本保持上古之(職)部與微(物)部的分野。如下表所示:
表1 中古咍灰韻字在徐邈音切中的情況①
可見,除被切字“恢”上古為之部,而其反切下字“回”上古為微部外,其余反切中,被切字與反切下字(或直音字)上古韻部皆相同,即之(職)部字切之(職)部字,微(物)部字切微(物)部字。根據(jù)周祖謨(1996)對同時期用韻的研究,中古咍灰兩韻中上古之(職)部來源者在東晉時期歸入其“咍部”,上古微(物)部來源者在東晉時期歸入其“皆部”,二部尚未合并[7],徐邈音切的格局亦與用韻基本一致。直到齊梁時期,“咍部”與“皆部”合并,中古咍灰二韻的格局才正式形成。蔣希文忽略了同時期押韻材料,故產(chǎn)生了錯誤之處。
《切韻》音系中,庚韻包括二等與三等,耕韻僅二等,清韻僅三等,但中古庚韻與耕清二韻在徐邈音切中存在10 個混切,故蔣希文將庚韻二等與耕韻合并([(r)??][(r)u??]),庚韻三等與清韻合并([j??][ju??])。但實際上,大部分混切可能存在問題。如下表所示:
以上10 個“混切”中,“泙渻省眚瑩禜”6 字無論被切字還是反切下字(或直音字)皆來自上古耕部,徐邈音切與上古韻部分野相同,當非混切,反而是在《切韻》音系中,這些被切字讀音混入庚韻(主要來自上古陽部)之中?!懊似铰暶松下曈ⅰ? 字被切字來自上古陽部,而其切下字來自上古耕部,但這3 字有個共同點,即被切字為三等,切下字為二等,這種跨等反切較為特殊,可能有別的原因,而非簡單的“混切”。只有“鏗”字與其切下字“庚”字,無論上古與中古,其韻部皆不同,屬于真正的“混切”。此外,岳利民(2014)[10]、李穎與楊軍(2020)[11]亦指出蔣希文(1999)研究中的一些不足之處,此處不贅。
簡啟賢(2013)所用的“系統(tǒng)比較法”[12],即耿振生(2016)所說“音注類比法”,其重要前提是必須在同類現(xiàn)象出現(xiàn)比較多的時候才能下定論,當然如果外部旁證材料充足,就更為可靠[9]42-46。簡啟賢的研究中,特別是韻部的研究,參照材料較多,是比較可信的,但仍有一些地方,由于參照材料本身的局限,造成了一些疏漏。
在研究《字林》音注中,簡啟賢參照了丁邦新的魏晉用韻材料。但是押韻材料本身有一個問題,就是對于用韻較少的韻部來說,其用韻情況較難說清。中古咸攝字在魏晉時期便是這樣,由于入韻少,各部分野難以說明,不同學(xué)者觀點亦有差異,如丁邦新(1975)將其合為一部[3],而周祖謨(1996)則將一等談韻獨立為一部[13]。故在運用押韻材料旁證時,應(yīng)該注意這一問題,不能完全被押韻牽著走。
簡啟賢(2003)中還有一處小疏漏:中古云母和以母在《字林》音注中有5 例混用:
?,于小|鷕,于水|鱊,于一|驈,于必|繯,于善
這5 個被切字皆為中古以母,而反切上字則皆為云母。簡啟賢因此認為,當時齊魯方言已出現(xiàn)部分云以混同現(xiàn)象。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這5 個被切字分別屬于脂、先、宵、質(zhì)這四個重紐韻,且這5 字的諧聲偏旁大多為牙喉音聲母。中古重紐韻中,唇牙喉音分為兩類,其中匣母三等在《切韻》音系中獨立為云母(喻三),云母與中古以母(喻四)為聲母對立,但格局類似重紐。云母來自喉音匣母三等,在喉音影母、曉母皆有重紐的情況下,匣母不會沒有重紐。實質(zhì)上這5 字在《字林》音系中實為匣母的重紐四等,只是這批字在《字林》時代之后由于與以母讀音趨同,造成原匣母重紐四等與以母合并。鄭張尚芳(2013)等亦發(fā)現(xiàn)這類現(xiàn)象,并明確指出,“這些喻四字本質(zhì)上都是云母重紐四等字?!盵14]88但由于簡啟賢(2003)在研究《字林》聲母時主要對比《切韻》音系,故未能考慮到匣母(云母)存在重紐四等這一可能。
注釋:
①蔣希文(1999)列出了各被切字、切下字(或直音字),以及這些字的中古韻。本表補充各字上古韻部。表2 亦同。
表2 中古庚耕清三韻字在徐邈音切中的混切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