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在章晉初死之前三個月還見過他,也可能是兩個月,要不然就是兩個半月。在我們縣城的解放路上,他和李義信剛從一家小酒館出來。我老遠就看見他們了,他們個兒高,身高都過了一米八五,遠遠望去,腦袋明顯像是懸在其他人腦袋之上。人多,身子也隱在其他人身子當中,唯有他們的腦袋如同由無形之手提拎著,在滿街熙熙攘攘的腦袋上移動。我有些吃驚,章晉初的臉孔在空氣中顯得浮腫,這使得他的頭顱看上去比從前大了一號。我想起來了,章晉初有嚴重的酒精依賴癥,外貌上有此變化也就不足為怪。記得他不喝酒就像是掉了魂兒,無精打采,只要一喝酒,魂兒即刻就能附體。
穿過人群,我們終歸在大街上碰面了,面對面站在一塊兒。他和我熱情握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有力。
我說,“你回來了。”
“回來了?!彼麎旱吐曇粽f,然后把我拉到街邊,遠離李義信。
“我跟你說,這話我只跟你說。”就像接上頭了,他跟我說著只有在密友間才能說的私房話?!拔矣袔资追孔幽?,唉,房子太多了,在上海在北京我還有別墅,隨便出手一套就不得了。但是我不出手,又不缺錢,賣房子干嗎?你知道嗎?我跟許多房地產(chǎn)大佬是朋友,是哥們兒,王石呀、王健林呀,都是我鐵哥們兒。”又來了,還是老一套,我記得半年前以至于兩年前碰到他,他也這么說過,仿佛是編好的臺詞,說得比背臺詞還順溜。
第一次聽他說這些還覺得特別突兀,聽多了就習(xí)慣了,就當和熟人見面時,彼此說說“天氣還不錯”一個意思。
他又說,“我在外面有很多女人,都是漂亮女人,最小的那個只有十九歲,不對,只有十八歲。她們給我生孩子,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個私生子了。我的私生子分散在各個城市里,他們都跟母親生活在一起,住著高檔房子,上昂貴的私立學(xué)校。”
說完這些,他好像有些疲憊。我沒有在他臉上看到極度亢奮,拼命掩飾的心虛或飄忽不定的狡黠,什么都沒有,這些理應(yīng)在醉酒者或信口胡謅人臉上出現(xiàn)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點痕跡也沒有。不過是閑聊,如同聊他家里剛剛添置了什么家具那么普通。他輕飄飄地說著,跟聊家常沒什么兩樣。
“我現(xiàn)在不行了,主要是體能不行,但是請你相信,我還在生孩子。我們國家的科技很發(fā)達,厲害著呢。我把精子送出去,送給我的女人。她們有的自己替我懷孕,不想懷的,就配上自己的卵子找另外的女人代孕。”
他提到代孕,這個時候提代孕真是巧合?某個電影明星因代孕事件身敗名裂,有關(guān)她的小道消息和八卦新聞傳得鋪天蓋地。他是不是新聞看多了,也難怪,我想起他那顆腦袋原本就是新聞腦袋,新聞是他的老本行。
李義信向我遞眼色,轉(zhuǎn)身把他拉走了。他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人家有事呢,你還說個沒完?!?/p>
我看著他們的后腦勺又懸在其他人腦袋之上移動,漸漸遠去。他們老在一起,像個二人組合,類似哼哈二將那種。可惜我無法給他們的組合想出恰如其分的名字,有了名字,一說就知道是他們,比如唱歌的鳳凰傳奇或玖月奇跡。我就是想不好,但是,沒有組合名字也不影響他們好多年都是搭檔,他們很少分開,幾乎從未分開。
章晉初退休后搬到重慶去了,跟著兒子住,隔三岔五他就要回來,在那里即使住久了也不習(xí)慣。每次回來,李義信都陪著他,還請他喝酒。李義信現(xiàn)在比他混得好,兒子從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又到英國留學(xué),后來留在紐卡斯爾工作,娶了個上海女孩,女孩在倫敦。李義信到了晚年,家庭條件突然好了,不缺錢花,兒子還經(jīng)常寄英鎊回來,囑咐他講究生活質(zhì)量。他樂在心里,在外行事依然謹慎低調(diào),從不亂夸兒子,喝多了酒也不張牙舞爪。衣著打扮還像農(nóng)民,保持著本色,與從前無異。因為手上有些錢,章晉初回來了,李義信就有能力請他下館子。館子雖說是蒼蠅小館子,卻也總算有個去處,不至于說章晉初回來了沒有著落,無人接待。
他們是搭檔,也是朋友,境況卻有天壤之別。人跟人沒法比,尤其朋友之間,真要細細比來比去的話,難過的那一方死的心都會有。李義信的兒子在國外風(fēng)生水起,章晉初的兒子卻在重慶打工,聽說還是在餓了么公司送外賣。房子也住得窄,還要起早貪黑干活,窮困之家百事哀,章晉初跟他們擠在一起,當然住不慣??墒菑那安煌瑥那八麄円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沒想到的是兩個人的人生到了老年被反轉(zhuǎn)了,調(diào)了個個兒。李義信請章晉初到蒼蠅小館子喝酒,在外人看來,就像是一個人在好心地接濟另一個人。
章晉初碰到每個人,都會說一通那番話,就像跟我說的那樣,他信誓旦旦地說他有多少套房子,有多少個女人。那些說辭聽著耳熟,就像是在背誦網(wǎng)上貪官們的犯罪資料,他把那些貪官公之于眾的罪行拿過來,貼在自己臉上,并以此炫耀。那些倒臺的大貪官,每去掉一項罪,都能減輕若干處罰;每增加一項罪,又會加重若干處罰。誰都想避重就輕,可是章晉初對那些貪官們不愿承認的罪行求之不得,巴不得據(jù)為己有,將人們津津樂道的所有那些罪名全都歸于自己名下。他愿意攬下那些罪,愿意將那些罪戴到頭上。在他看來,那根本不是什么惡名,而是榮耀。
當然,也可能他不是那樣想,他只是說說而已。
只是說說而已嗎?第一次聽他說,我都聽傻了。后來找到一次機會,我不得不向李義信求證,我問他,“章晉初是不是瘋了?他說的那些話可不都是鬼話?!?/p>
“不,他沒瘋,我確定他沒瘋?!崩盍x信說,“除了自我吹噓,除了那些反復(fù)自我吹噓的故事,在其他方面他的腦子都是清醒的。你知道他在胡亂瞎吹就行了,沒人把他那些故事當真,只有他自己當真,他把自己重復(fù)說出的事情都當成真的了。好在他的腦子確實沒壞,他不是神經(jīng)病。”
“腦子沒壞,怎么會說那種鬼話,又怎么會信以為真?”
“他不覺得是鬼話,不過次數(shù)說多了,他便覺得那就是事實?!?/p>
“那還不是腦子壞了?!?/p>
“他腦子沒壞,那只是他腦子中的一部分?!?/p>
“腦子中居然有這樣一部分,還有其他部分嗎,那么其他部分還會好嗎?”
“有,他腦子中的其他部分都是好的。”
這便是李義信給我的答復(fù),他的解釋語焉不詳,邏輯上也不是太通順,但他是章晉初的權(quán)威敘事者,我們都是從他這里了解章晉初。他們是鐵桿盟友,有關(guān)章晉初的疑問,我們都會去問李義信。而章晉初身上的疑問實在太多了,說不通的地方也太多了,他是個奇人,關(guān)于他的各種混亂的信息,李義信大概是最可靠的也是最后的裁決者。
我對此將信將疑,一個人可以這樣嗎:他的神志在這些事情上面是清醒的,在另一些事情上面又是糊涂的,可以這樣嗎?他到處說自己有多少套房子,有多少個女人和私生子,到底出于何種目的?也許目的他已經(jīng)忘記了,也許說辭本身就是目的。
當我向李義信求證,我問他章晉初是不是瘋了的時候,章晉初已經(jīng)去世了。談?wù)撍呐笥?,也即是在談?wù)撘粋€死者。章晉初是早逝者,李義信因此成了比他長壽——于是可以從容講述他過往歷史的那個人。
章晉初死在重慶街頭,他走著走著,突然倒地不起,有路人報警,警方由手機通話記錄找到他兒子。兒子將其火化,并把他的骨灰撒入長江。他妻子住在武漢娘家,并沒有前去奔喪。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其實章晉初的家早就散了,早離婚了。他曾經(jīng)是全縣公眾人物,但大家只了解他外在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他的家事。這樣一個公眾人物說走就走了,至于他隱藏的那一面,如果沒有知情者說出來,也會被他一并帶走。
知情者只能是李義信,章晉初的死訊,便是他最早在微信朋友圈披露的。他發(fā)了一張兩人早年的合影照片,照片里的章晉初意氣風(fēng)發(fā),另一個男人李義信拘謹魯鈍。他給照片配上文字: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在重慶羽化登仙,文字后面連著綴上幾個淚水長流的表情圖標。這條微信,有點類似章晉初的死亡官宣。在它之外和之后,再沒有另外的信息。吊詭的是,我們縣里從前的新聞教父,在他死后卻沒有任何新聞。如果不是李義信的私人關(guān)系,如果沒有他在線下繪聲繪色的講述,不會有人知道并談?wù)摪l(fā)生在重慶街頭的那悲慘一幕。
當章晉初在全縣紅得發(fā)紫的那些年份里,李義信只是他毫不起眼的跟班,他的年齡比章晉初還要大五歲,但是在比自己年輕的同伴面前卻插不上嘴。他們一同出去采訪,李義信從頭至尾只能當個緘默者。
那些年,每個縣都有通訊報道組,報道組一般會放在宣傳部,也有放在文化局的,章晉初的身份是報道組的通訊員。因為實在忙不過來,需要抽調(diào)人上來組建一個報道班子,于是選中了海棠鎮(zhèn)辦公室寫材料的李義信,他被調(diào)來做了章晉初的助手。兩人正是從這時候,開始了他們的職業(yè)搭檔生涯。李義信進了城,卻還脫不了農(nóng)民底子,說話行事畏手畏腳。反觀章晉初,完全是另一種范兒,人高馬大,風(fēng)流倜儻,派頭十足??赡苁墙?jīng)常陪同北京和省城記者的原因,章晉初身上自帶光芒,甚至有比那些正式記者更厲害的派頭。在我們看來,他就是記者,但他又不是記者,他在《人民日報》《湖北日報》以及我們市里的報紙上發(fā)表新聞稿件,開頭第一句話都是“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報道”。他在每一張報紙那里,都是本報通訊員。因此他比記者更自由,有更多平臺,記者只能在自己供職的報紙上發(fā)表新聞,他在哪里都可以發(fā)表。很多時候,他都笑稱自己是本報通訊員,實際上本報通訊員是他頭上戴著的一頂光環(huán)。
中央和省里的記者來了,都由他陪同,由他安排行程,張羅飯局。人家寫了稿件,出于客套,也會捎帶上他的名字,文章開頭都是“本報記者誰誰誰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報道”。加上他自己獨立發(fā)表的新聞,那些年縣里所有的新聞,可能都是從章晉初這個口徑傳播出去的。注意!那些年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也還沒有自媒體,這些東西很久之后才出現(xiàn)。他所報道的,都是正面的先進典型,一直在為方方面面的政績添磚加瓦。他經(jīng)歷了多任領(lǐng)導(dǎo),真要數(shù)起來,可以數(shù)出一大串名字。這些人都得到升遷,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升到地級市去了,運氣好的,還有些升到省里去了;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升到縣里來了,科局長們進了四大班子。盡管升遷各有緣由,章晉初的報道總還是能起到不言自明的作用。用他自謙的話說,算是敲邊鼓的作用吧。
有了這個身份,有了這個工作帶來的潛在的功能性原因,章晉初走到哪里都很吃香,都能吃得開。領(lǐng)導(dǎo)會放下架子,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他是縣里的無冕之王,不是官,卻見官大一級。見官大一級不是他說的,而是縣長說的??h長要屬下們配合章晉初采訪,說了這句話,那是章晉初一生中的黃金時期。每個人都不一定會有這么好的黃金時期,而且,他的黃金時期在時間上并不是曇花一現(xiàn),時間長度持續(xù)了十好幾年到二十年。那段時間,李義信一直跟著他??上У氖牵聲x初沒有抓住他的命運。
李義信在線下講述章晉初死訊的酒局上喝醉了,他眼淚汪汪地說,“章晉初沒有抓住自己的命運,他如果抓住了命運,不會是這種結(jié)局?!?/p>
章晉初死后,李義信自然而然成了他朋友的命運講述者。但是一個人死后,真的可以由另一個人來講述他生前的一切嗎?還有一個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的事實,即當年李義信給章晉初做助手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是極其自卑的,因為一直被碾軋,甚至多次有過自我否定的負面感受。這些曾經(jīng)有過的情緒,在他現(xiàn)在講述章晉初時,是否發(fā)生過微妙的發(fā)酵作用呢,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們只能聽他說。要了解章晉初,只能找李義信。除非某一天,突然冒出了另外的人證或物證。這種可能性并不總能出現(xiàn),老實說諸多世事都將成謎,或是只能成為被講出來的樣子。
章晉初把發(fā)表的稿件從報紙上剪下來,規(guī)整地貼在剪報簿上。這是他的愛好,也是縣里通訊員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和規(guī)矩。他是高產(chǎn)的新聞工作者,剪貼的新聞作品累積有好幾十個簿子,堆在地板上,比辦公桌還要高出一截。在章晉初最失敗的時候,他斷崖式的失敗主宰了他的后半生,那時候,他偶爾會躲在屋子里,守著一堆剪報簿痛哭。這一幕也是李義信講出來的,李義信講得活靈活現(xiàn),就像是親眼所見。他說,章晉初在外面跟人說他有多少房子有多少女人有多少私生子,直說得栩栩如生,說累了便回去,撲倒在剪報簿上痛哭。或者他先在屋子里,撲倒在剪報簿上痛哭,哭累了再出去,跟碰到的每個人宣揚,他買了多少房子養(yǎng)了多少女人生了多少個私生子。
我只能看到他當著我們的面胡吹,我們也都知道那是假的,卻誰也不忍心戳穿他,他那么破敗潦倒的樣子哪像是有房子有女人。至于他脆弱的另一面,比如守著剪報簿痛哭,那很可能也是真實的,只是章晉初始終守口如瓶。
縣里的各種政績,都是章晉初報道出去的。植樹造林,掃黃打非,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城鎮(zhèn)化,打黑除惡,嚴打,五講四美三熱愛,改革開放,目標責(zé)任制,治污,清理三角債,第三產(chǎn)業(yè),農(nóng)民工進城,減負,教育減負農(nóng)村減負,小商品市場,釀酒一條街皮革一條街服裝一條街,沼氣建設(shè),廁所革命,移風(fēng)易俗,文化下鄉(xiāng),精減壓縮機構(gòu)。凡此種種吧,還有很多很多。要想上稿,章晉初有個獨門訣竅,他首先在數(shù)字上做乘法,拿到數(shù)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乘以三,或者乘以七。成績和規(guī)模,產(chǎn)值利潤GDP,都可以用這招。不過,有些需要往下降的數(shù)字,那就往下壓,壓一倍,壓兩倍三倍,視情況而定。有了這個訣竅,上稿自然就容易了。
有一年報道植樹造林,到現(xiàn)場植樹的人數(shù)有一千多人,章晉初硬生生寫成了五千人。
李義信提醒他,“沒這么多人?!?/p>
章晉初說,“你傻啊,真寫一千人你看哪個報紙登你,即使登你,你再看能登在哪個位置上?!?/p>
果然,五千人的稿件很快見報了,三份報紙上了頭版,其中兩個頭條,還有四份報紙上了二版。他告訴李義信,報紙編輯喜歡以數(shù)字說話,那樣更直觀。李義信是他的助手,他有責(zé)任帶他,他說,“所以,你就要在數(shù)字上做文章。數(shù)字做好了,文章也就做好了。”
章晉初擅長數(shù)字游戲,有人更是直接叫他數(shù)字通訊員,我們的本報通訊員就是數(shù)字通訊員。他自己也坦言,數(shù)字是新聞中的靈魂,文字里的血液,是他槍挑各個報紙版面的秘密武器。他還跟李義信說,數(shù)字是他文章里的“仙人跳”。
李義信對此頗為不解,“仙人跳不是利用女色騙財?shù)娜μ讍???/p>
“你別那樣理解,不要去想男女之事,這個概念你就從字面上想,比如數(shù)字在我的文章里所起的作用,就像是有某個仙人在起跳,境界一下子就不同了。”章晉初這么說,他還跳起來,用手掌碰了碰屋頂?shù)奶旎ò濉?/p>
“而且呢,你自己也要相信,對你書寫的數(shù)字,你自己首先要深信不疑,否則你就不是好記者?!?/p>
這不是浮夸,也不是什么水分,這就是事實。事實!你要明白,作為記者,無論你寫出了怎樣的事實,那必定就是怎樣的事實。你要有這樣的信念,持之以恒,才能終有所成。
“學(xué)不會這些,你就永遠寫不出好新聞,也永遠不會有長進?!?/p>
章晉初對李義信的教誨可以說是掏心掏肺,李義信卻依然沒有什么成就。他怪自己氣場不夠,沒有章晉初那種大大咧咧舍我其誰如入無人之境的氣概。他跟了他好多年,末了還是回到了海棠鎮(zhèn),他是在海棠鎮(zhèn)辦公室退休的。退休后才住進縣城,縣城里的房子也是兒子出錢購買的。他想在新聞報道上做出成績,再調(diào)進城里,卻沒有如愿?;蛟S是他一開始跟著的人太強大了,章晉初是棵大樹,李義信這棵小草在樹下壓根兒沒機會冒出頭。到頭來還是兒子幫他了卻了心愿,真正搬進了縣城,這算不算是人生道路上的曲線救國呢?
世事如棋局,亦如牌局,紅透半邊天的章晉初,后半生將會如何,李義信未曾預(yù)料到。命運就像輪盤賭,令人猝不及防,章晉初后來的衰敗跟自媒體沒關(guān)系,跟他的家境也沒關(guān)系,他的事情在敘事上沒有任何邏輯。有人說他的通訊報道幫過那么多領(lǐng)導(dǎo),這話的意思是在領(lǐng)導(dǎo)升遷之時,章晉初都曾不遺余力地搖旗吶喊過,領(lǐng)導(dǎo)客觀上確實得到過他新聞報道的好處。隨便哪個領(lǐng)導(dǎo)若是動了惻隱之心,只要稍稍伸出援手,不不,只要稍稍伸出一根指頭,不是就能為他解決難題嗎?
“可是,”李義信說,“事情不是這樣的?!?/p>
章晉初并沒有受到欺凌,也沒有遭遇不公,他不需要提拔,或擺平什么事情。如果有枷鎖,那也是他自己套上去的,沒有人打他,打他的人也是他自己。總之他的事情太小了,說不清楚,領(lǐng)導(dǎo)根本插不了手,也不好插手。這么說吧,實際上事情真的是太低級了,在司法層面不值一提。不談司法,單單說起來就讓人難為情。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會來這一手。唉,既低級又拙劣,沒辦法忽略不計,可也不可能一筆勾銷。牽扯到的人太多了,他為何把自己置于那樣的處境當中?那是他自己陷進去的,即使想要搭救他也實在無從下手。沒有抓手,連一只可以解開的邏輯紐扣都沒有。
“你甚至都不能說他是詐騙,對吧。他又不是不認賬,他認賬呀,都認,他從來沒有否認過,錢是他借下的?!?/p>
要問錢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誰能知道?章晉初至死也沒有交代。
李義信身體好,天天遛彎兒,打打太極拳,刷刷微信。日子過得飽滿滋潤,他那張永遠像是農(nóng)民的臉上,就跟上了釉一般,瓷瓷實實地貼著一塊揭不掉的土紅色,像個圓溜溜的印章。章晉初比起來差遠了,兒子讀的是野雞大學(xué),在重慶找份工作,沒做幾年就辭職了,干脆送外賣。聽說房子也是租的,還結(jié)了婚,小兩口暫時沒要孩子,想買房,拼了命攢錢好交首付。章晉初無處可去,老婆跟他離婚,回娘家去了,她是113棉紡廠的退休工人,娘家在武漢。在縣城里他還有套房子,這時也折價賣了,房款還給債主,他只能投奔兒子。
在兒子那里,章晉初無事可干,每天起早貪黑地漫游重慶的大街小巷,重慶的主街道這幾年幾乎被他走遍了。乏了,隨便找個面館吃碗面,不管吃什么,酒是要喝的,他背著軍用水壺,出門前水壺里灌滿酒。
李義信說,微信運動頁面上的封面人物總是章晉初。他說,章晉初的步數(shù)從來都是兩三萬步,有一天居然突破了五萬步。雖然只有一次,也夠嚇人的。他在急行軍嗎,拉練嗎?在重慶那些街道,他只是游蕩者,還是鬼魂?他碰到了什么人?他會盯梢嗎?或者他會不會被盯梢?可是他并沒有消瘦,如此高強度的行走,并沒有讓他的體量變小?;蛟S是過量飲酒的緣故,也可能是暴飲暴食的緣故,他在飲食上從不節(jié)制。他的腦袋浮腫,眼睛和嘴巴被腫脹擠得很小,他從三十幾歲就開始發(fā)福了,大肚子腆著,體態(tài)從沒有改變。
現(xiàn)在是時候了,是時候?qū)懙秸聲x初借錢這件事,這也是他人生衰敗的緣由。我一直拖延著,因為我無從下筆,我搞不懂,其中的是非曲直沒人幫我理順,我早就說過,這件事看不到哪怕一丁點兒邏輯之光。章晉初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許多不清楚的地方,恰恰只能信賴李義信的一面之詞。問題是,有時候李義信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如果說章晉初借錢就像吸毒者吸毒一樣,到后來已然變成了怎么戒也戒不掉的毒癮的話,那么,借錢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呢,是不是十三年前?不對,好像有十五年了,或者更久,其實已經(jīng)是本糊涂賬。令我困惑的是,借錢也能成為比毒癮更深刻的癮,這又是怎么回事?既然是癮,意味著借到錢會有快感和狂喜,借不到錢則會難過沮喪和虛無。錢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借到。但是不可以這樣說,正如你不能說毒品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吸到,這應(yīng)該是一個意思,說了等于沒說。一旦成了癮,也就沒辦法戒除了。關(guān)鍵是章晉初不一定同意這種猜測,他生前未曾為自己辯解,死后更不可能說什么。
章晉初最先找自己的親戚借錢,也可能那時候真需要借錢,有什么過不去的坎,找他這邊的親戚和妻子那邊的親戚借。借了錢卻慢慢淡忘了,好像也沒誰催他還,他意外發(fā)現(xiàn),借錢這種事好像還可以不了了之,就當沒發(fā)生過。還可以這樣呵,當他領(lǐng)悟到人世間的這個哲理,是不是有過短暫的狂喜?他從此把借錢當作大事來做,當作事業(yè)來經(jīng)營。這么說過分嗎,有沒有經(jīng)過腦子?他肯定經(jīng)過腦子了。于是他開始找叔呀舅呀嬸呀姨呀姐呀妹呀哥呀弟呀分別借錢,先親后疏,逐個都借到了。理由嘛,隨口編,跟這個說準備買房子,跟那個說計劃在哪里投點資,跟另一個說想重新把家里裝修一下。生病了,錢包不在身上。買衣服,有個應(yīng)酬請客人吃飯。各種要用錢不湊手吧,自己呢,是有錢的,不巧在哪里或是借出去了臨時拿不回來,只好借錢周轉(zhuǎn)一下,等自己的錢回來了馬上還。都是這類話,那時候章晉初還沒有敗露,借錢很容易,數(shù)額不等,有的多一點,有的少一點,都借給他了。多的有幾萬上十萬,少的也有幾百塊錢。
親戚借完了再借同事,同事借完了借朋友,朋友借完了借熟人,熟人借完了借以前采訪過的人?;蚴墙杷?jīng)陪同過的人,比如武漢北京的記者,他給他們打電話,寒暄一番,再提出借錢的要求。
親戚是他借錢開始時的圓心,然后借錢半徑慢慢擴大,直到延展至所有他認識的人。錢起初很容易借到手,只要章晉初開口,人家就給,沒人疑心有詐。
后來越來越艱難,隨著半徑擴大,其他人對他沒那么熟悉,誰愿意借錢給別人呢,可是他名聲還在,他是縣里最著名的本報通訊員,曾經(jīng)紅透全縣。所以雖然有些遲疑,多半還是會借給他,有可能打點折扣,比方說他要借一千塊錢,人家假裝說只有八百或者只有五百,那就少借點。
所有借去的錢,章晉初一概不還。借了第一輪,再借第二輪。借到最后,他完全沒了臉面,借錢把他的臉面借到蕩然無存,也完全沒了尊嚴。死纏爛打,碰到隨便哪個熟人就撲上去,就像個死皮賴臉的乞討者。但是紙終歸包不住火,就像網(wǎng)上的P2P爆雷一樣,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他向很多人借了錢,許許多多的熟人朋友說起來都是他的債主。
問題這下嚴重了,以前以為只有自己借了錢,沒想到一下冒出那么多人,望不到頭的居然全是受害者。都慌了,都來逼債,希望先下手為強。章晉初卻穩(wěn)坐釣魚臺,承認錢是他借的,就是沒錢還,不還!罵他不要臉吧,對啊,是不要臉。罵他無恥吧,也對,是無恥。就是不還錢。有人來堵辦公室,扯著他在大街上吵罵,都沒用。錢去了哪里,他要么不說,要么說不知道。
有人想私刑拷打他,估計也不會有效,他們說,一看就是個無賴。對這個說法李義信嗤之以鼻,他說,現(xiàn)在你們說人家一看就是無賴,當初人家紅火的時候,你們誰不說人家高大威猛帥氣瀟灑,有事說事,不要誣陷人家長相,長相有什么錯,長相不能成為人的原罪。
追討不回一分錢,有人只好起訴。既然起了頭,許多人跟隨一同起訴。那都是借款數(shù)額大的人,不想損失太多。另一些數(shù)額小的債主,幾百上千或者一兩千小幾千的,有的因為沒得到信息,有的因為怕麻煩,還有對訴訟這類事抱有天然恐慌的人,基本上都沒有參與。這類人不在少數(shù),他們勸自己,只當錢丟了,只當賭錢賭輸了,只當買股票虧掉了,自己勸自己的說法五花八門,也就不再追究。但起訴的人還是更多,數(shù)額也不小。
這場民事訴訟毫無懸念,線索非常清晰,被告章晉初沒說一句抵賴的話,同時他也明確聲明,借款他無力償還。法院經(jīng)過協(xié)商,判決強制執(zhí)行。他每個月的工資從單位賬上劃走百分之八十,歸還債主,百分之二十留給他做生活費。人們據(jù)此推算,還清那些債務(wù),至少要劃走他二十五年工資。
有人擔憂,他能不能活到那么久。
章晉初成了一個有工作單位但不能拿全額工資的人,只能拿百分之二十生活費。他的名聲徹底臭了,臭大街了,在全縣人民面前都臭了,臭不可聞。
他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和名聲,仿佛上吊者接受一根繩索,仿佛跳河者接受滿河清澈的流水。李義信正是在法院判決結(jié)果出來之后,發(fā)表了他的評論,他極力為各位在新聞報道中——被章晉初贊頌過——并因此客觀上得到過好處的領(lǐng)導(dǎo)辯護。那些話都是他在那時候說出來的,也算合情合理。
他說,“這種事領(lǐng)導(dǎo)怎么好打招呼,他借的可都是私人的錢呵,領(lǐng)導(dǎo)能讓他不還人家的錢嗎?那怎么可能!”
“是啊,”有人附和說,“如果是公款,可能還好辦一點?!?/p>
“那當然那當然,公款自然好辦多了,領(lǐng)導(dǎo)即使要幫他,也得有個可以幫他的入口,是吧?,F(xiàn)在說到底都是私事,看來只能靠他個人硬扛?!?/p>
章晉初是什么時候跟老婆離婚的,我也找機會問過李義信,可是他同樣說不出個確切的時間。在章晉初死后,李義信才說出此事。他說,他老婆心好,離婚時把房子留給他了。有了獨立產(chǎn)權(quán)才可以賣房,章晉初委托法院把房子賣了,房款拿來還了債。這么一來,他還債的工資實際上只需扣發(fā)十年零十一個月。
債務(wù)剛好還完了,在他即將拿到全額退休工資的那個月份,好像是第二天吧,他就可以拿到工資了,可是章晉初卻猝死在重慶街頭。
賣房之舉是章晉初主動所為嗎?如果是,那就證明他有意愿在死之前還清債務(wù)??墒沁@里的矛盾是,他借的那些錢到底去了哪里?加起來那可不是一筆小錢,它怎么就會憑空消失了呢?正是賣了房,他無處可住,才去了重慶。扳起指頭算算,賣房好像也沒幾年,卻沒人知道內(nèi)情。也正是這幾年他才投奔兒子,兒子是個老實人,勤扒苦做。他則浪跡在重慶的大街小巷,像個游俠,像個流浪漢,走到哪里酒喝到哪里。我一直想象章晉初在重慶街頭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照理說,一個終日游蕩的男人不可能什么都沒遇到,對這個以行走步數(shù)丈量陌生城市的嗜酒者而言,重慶街頭于他不應(yīng)該只有倒地而亡這個結(jié)局。在結(jié)局之外,或者在結(jié)局之前,還有過什么,也已經(jīng)無人知曉。
直到有一天,他回到縣城,突然很神秘地跟李義信說,“我跟你說,這話我只跟你說。我有幾十套房子,在上海在北京有別墅,隨便出手一套房子就不得了。但是我不會出手,我又不缺錢,賣房子干嗎?你知道嗎?我跟許多房地產(chǎn)大佬是朋友,是哥們兒,王石呀王健林呀都是我鐵哥們兒。”
李義信嚇了一跳,這話也能亂說!“不會吧?!彼笸肆藥撞?,仔細觀察章晉初。那年月,房價瘋了一樣往上漲,更別說大城市。他這么一個悲慘的人,怎么忽然間就成了天底下的隱形大富豪呢。
“是真的?!闭聲x初繼續(xù)說著,他神情平淡,就像在說別人。他把剛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這才調(diào)換話頭,說起別的。
李義信把它當成玩笑話,他想,他在跟我開玩笑。誰他媽的不想做個這樣的人,但那只能是個玩笑。你認不得真,什么時候都不能認真??墒堑诙煸缟希指f了這番話。他還和大街上碰到的其他人這樣說,他和每一個他認識的人都這樣說。就連說話的程式也是一樣的,他把那個人拉到一邊,悄聲跟他說,“我跟你說,這話我只跟你說?!?/p>
全城人都知道了他的故事,只是后來又增加了私生子和代孕這些內(nèi)容。他到處說,就像我們這個時代里的男版祥林嫂。跟祥林嫂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是,祥林嫂反復(fù)跟人說她的悲苦,他則反復(fù)跟人說他子虛烏有的房子和女人。
聽到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誰都有自己的判斷,把他當成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不就完了嘛。可是等到他死了,大家又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關(guān)注起這個人。沒那么簡單,這個本報通訊員,為什么會說出那些沒頭沒腦的話呢,他有何用意?特別是李義信好像無意間又講出了另一件事,他讓我們感覺到,他的話匣子并沒有完全打開?;蛘哒f關(guān)于章晉初,他的講述是選擇性的講述,他今天說出了一件事,誰也不知道他明天還會不會再從匣子里說出另外一件什么事。
他說,在章晉初最困難的黑暗時期,一個幫會老大準備聘請他做公司顧問,若能接受這個職位,那他背負的債務(wù)什么的——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我們都知道他說的那個幫會老大是誰,一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老大雖以打打殺殺起家,但人家早就從水里上岸了,身世也早就洗白了,并且已是商界的頭面人物,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所謂公司顧問,也就是請章晉初幫忙處理公司的公文。畢竟章晉初是久負盛名的筆桿子,老大的想法是,真請來了,既能幫公司做事情,又能做點慈善,還可以用著名的文化人來裝點公司門面。多么好的事呵,對不,老大想得可真周到。
“可是結(jié)果怎樣?你們能想到嗎?”
“怎樣?”
李義信說,“誰也想不到吧,他拒絕了,章晉初想都沒想,一口就拒絕了?!?/p>
這件事無法查證,又像他借錢不還的那些低級爛事一樣不可否認,但是李義信說,“這件事至少證明他仍然是個有風(fēng)骨的人?!?/p>
李義信說章晉初是個有風(fēng)骨的人,有風(fēng)骨?由此可見,李義信的確是一會兒這樣說,一會兒那樣說。我煩他的地方恰恰在這里,誰背后無人議論?誰身后無人評說?這些都沒錯,我煩他的是,他過于夸夸其談了。他的言談因為生活過得舒適,因為生活過得愜意和享樂而變得輕薄、變得隨意,或許這也不是他的錯,而是我們這些人對他的縱容和默許。李義信原先是個木訥口拙之人,到了暮年卻成了口若懸河之人,我相信他的這一變化與章晉初有關(guān)。潛伏在章晉初身邊的緘默者,在他死后變得如此能說會道,他像章晉初當年發(fā)表新聞一樣,不斷披露他的相關(guān)軼事,而這些正是我們想知道的。
盡管章晉初已不在人世,卻是個未完成的人物,他還有太多空白需要填補。未完成的人物才讓人好奇,正是基于此,我們才會圍著李義信。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們都愿意聽他講述他的朋友。
李義信說,“章晉初每天早上都跟我問好,他在微信上寫道:你好老李!他有時還把他唱的歌發(fā)給我聽,我說你唱得真難聽,嗓音丑死了。他不惱我,還發(fā)。幾乎天天,他都是我微信運動的封面人物,步數(shù)高到離譜。到了這天,準確說是連著三天,他的步數(shù)為零,也沒有跟我問好。我沒有看到這幾個字:你好老李!”
說到這個地方,李義信停了下來,他環(huán)顧四周,打量我們。他說得慢條斯理,章晉初每天問候:你好老李!這句話實際上定義了他們后來的關(guān)系,但我們是第一次聽到,往后他會經(jīng)常提起,并將這句話當作談?wù)撜聲x初的開場用語。這時,他說他意識到肯定出事了,這才想到給他打電話,也就是給章晉初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章晉初的兒子,他在電話里說,“李伯伯,我爸爸死了?!?/p>
在電話里交談了一會兒,李義信第一時間發(fā)了微信朋友圈,他發(fā)了張照片,那是他跟章晉初的早年合影。他給照片配上文字:本報通訊員章晉初在重慶羽化登仙,后面綴上一連串流淚的表情。
這故事我們聽過好多遍了,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聽他重復(fù)講述,實在是還在期待他能講出某些新東西。李義信可能明白大家的意圖,便故意把話題扯得更遠更縹緲。他開始講紐卡斯爾,講英國的新冠疫情跟中國比有多么嚴重。然后呢,他又開始講到澳門,據(jù)他說,我們縣里有些老板會定期——專程到那里去賭博。聽到這里,我的耳朵張大了,我不知道這些老板的特殊愛好跟章晉初有沒有關(guān)系。換句話說,類似于這樣的特殊愛好,會不會牽涉到章晉初的錢財去向。但是他說,老板們?yōu)槭裁慈ツ抢镔€博,原因是他們公認澳門的賭博更公平。他們無法容忍,在家鄉(xiāng)賭博,會被熟人朋友合伙作弊,出老千,而這種事在我們?nèi)h司空見慣。
曹軍慶,男,生于1962年,湖北省作協(xié)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現(xiàn)居武漢。有多部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出版。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