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語哲學復興的當代中國哲學研究中,考察漢語與哲學之間的各種關系是討論和確定漢語哲學研究性質(zhì)和范圍的基本出發(fā)點和重要內(nèi)容。無論是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還是在邏輯概念分析中,“漢語哲學”都面臨著需要重新確立其歷史源頭和理論地位的重要任務。這里,我們從時間、空間和邏輯3個維度,試圖揭示漢語與哲學之間經(jīng)歷過或正在經(jīng)歷的對話歷程。
一、時間中的歷史對話
在現(xiàn)當代中國哲學研究中,圍繞“漢語哲學”問題曾出現(xiàn)過3次較大的論辯,也成為中國哲學史上的學術公案。
20世紀40年代,基于當時成立的“中國哲學會西洋名著編譯委員會”的工作目標,陳康先生提出“讓哲學說漢語”的著名口號。他在1946年出版的《巴曼尼得斯篇》譯著序言里這樣寫道:“現(xiàn)在或?qū)砣缛暨@個編譯會里的產(chǎn)品也能使歐美的專門學者以不通中文為恨(這絕非原則上不可能的事,成否只在于人為?。踔烈虼擞麑W習中文,那么中國人在學術方面的能力始真正的昭著于全世界;否則不外乎是往雅典去表現(xiàn)武藝,往斯巴達去表現(xiàn)悲劇,無人可與之競爭,因此也表現(xiàn)不出自己超過他人的特長來?!彪m然他在這里并沒有明確使用“漢語哲學”這一概念,但其意圖顯然是希望通過漢語翻譯而使原本來自西方的哲學著作得以大放光彩,由此凸顯漢語的巨大魅力。20世紀90年代,中國哲學界出現(xiàn)了“中國哲學合法性”的大討論。這是對中國哲學學科存在的合理性的討論,也是對哲學與漢語之間關系的重新考察。自中國哲學學科建立以來,關于“中國哲學合法性”的看法,大致有3類觀點:以胡適、丁文江為代表的西方哲學特有論,認為哲學是西方特有的思想形態(tài);以馮友蘭、張岱年為代表的中國哲學特殊論,認為西方哲學為哲學的一般標準形態(tài),而中國哲學只是哲學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以牟宗三為代表的中西哲學同屬特殊論,堅信西方哲學、中國哲學都是哲學的特殊形態(tài)。90年代出現(xiàn)的大討論依然是在這樣三類觀點之間的爭論,但至今未有結(jié)果。究其原因,根源還在于對“哲學”性質(zhì)的不同理解,由此累及漢語表達哲學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
進入21世紀后,中國哲學界開始了關于“漢語哲學”的討論熱潮,表現(xiàn)為從中國哲學視域和從西方哲學視域進入問題討論的兩種不同路徑。在中國哲學研究路徑方面,以彭永捷、劉梁劍等人為代表,認為漢語哲學不僅指運用西方哲學的漢語譯名來表達哲學,而且應當指運用漢語自身的思想語匯進行哲學思考?!白屨軐W說漢語”,就包含著運用漢語的思想語匯來言說哲學。因此,漢語哲學的當務之急,是要揭示哲學語匯可能積淀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西方哲學研究路徑方面,以韓水法、孫周興、孫向晨、江怡等人為代表,認為如何讓哲學說漢語的問題,實質(zhì)上是漢語哲學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的問題,也是漢語哲學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和緊迫性的問題。漢語哲學主要關涉形而上學、認識論、語言哲學和邏輯等理論哲學問題以及語言科學與腦科學等問題,因而是一種理論的普遍性的哲學研究。
二、空間中的思想對話
漢語與哲學的對話,在空間上體現(xiàn)的是語言表達與哲學思想的關系。對此,哲學家們早已給出了自己的不同解釋。19世紀德國語言家洪堡特明確指出,每一種語言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洪堡特專門論述了漢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與概念表達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他認為,漢語展示了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它舍棄了所有語言共享的優(yōu)點,放棄了許多附加于表達的東西,更突出了思想。它能夠把概念直接相互聯(lián)系起來,使得概念間的一致和對立不像在其他語言中那樣被知覺到,而是讓精神去把握概念之間的純粹關系,由此形成一種甚于任何其他語言的純智能的滿足感。由此,漢語激發(fā)起并維持著針對純思維的精神活動,避開一切僅僅屬于表達和語言的東西。在洪堡特看來,這正是漢語的一個優(yōu)點。
根據(jù)薩丕爾-沃爾夫的語言假說,語言與我們的思維習慣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充當他們社會表意媒介的特定語言的制約,“現(xiàn)實世界”在很大程度上不知不覺地建立在該社會的語言規(guī)范的基礎之上。薩丕爾認為,真實世界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群體的語言習慣之上,而每個語言的背景體系(即語法)不僅是概念的加工工具,它本身的形態(tài)就規(guī)范了概念的形式。沃爾夫則認為,由于世界上語言系統(tǒng)之間存在著無限差異,人們的概念體系就有著各種不同。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提出了一種語言界限論。他明確指出:“本書的目的就是要對思想劃出一個界限,或者毋寧說,不是對思想,而是對思想的表達劃出一個界限:為了能夠?qū)λ枷雱澇鲆粋€界限,我們就不得不把這個界限兩邊都看作可以思想的(也就是說,我們就不得不去思想無法思想的東西)。因而,這個界限就只能劃在語言之中,而在這個界限另一邊的東西就只能是胡說了?!庇纱?,“我的語言的界限,就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薄斑@個世界就是我的世界:這表現(xiàn)為這樣一個事實,即語言的界限(只有我能夠理解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边@些都表明了語言世界與思想世界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為我們討論漢語與哲學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理論資源。
三、邏輯中的概念對話
如何從概念上辨析“漢語哲學”的性質(zhì),這是目前漢語哲學研究者最為糾結(jié)的問題之一。而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也正是漢語哲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從語義上分析,“漢語哲學”似乎應當是以漢語為研究對象的哲學。然而,這個看法很容易被歷史分析所消解,因為漢語言學(Chinese linguistics)也是以漢語為對象的研究,如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等。同樣,漢語言哲學(the philosophy of Chinese language)也被看作以漢語漢字為對象的研究,如先秦名家(名辨邏輯)、清乾嘉學派(從顧炎武到戴震、章太炎)等。因此,“漢語哲學”必須重新確立自己的研究對象,以表明其與其他漢語研究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
圍繞“漢語哲學”概念,我們面臨三大問題:為何要有“漢語哲學”?這是其當代復興的歷史背景問題?!皾h語哲學”關注什么?這是其主要研究內(nèi)容的問題?!皾h語哲學”與中國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哲學在中國的研究究竟是什么關系?這是對其學科定位的問題。在時代背景上,漢語哲學是我們從文化自覺走向哲學自覺的結(jié)果,也是文化多樣性和建構(gòu)“世界哲學”的歷史要求。在研究內(nèi)容上,漢語哲學體現(xiàn)為哲學方法論的轉(zhuǎn)變,即從語言工具論走向語言本體論,也是從知識論走向智慧論。在學科定位上,漢語哲學是哲學分析方法的運用,體現(xiàn)了漢語在中國哲學中的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