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魚
阿平突然跟我說,他要到繭鎮(zhèn)去做燒仙草的生意。我一臉困惑。
雖然如今街頭上這種店到處都有,但我卻不知道燒仙草是個什么樣的東西,正如當年我不知道肯德基到底是輪胎店還是防水涂料店一樣。我所知道的是,近年來這些燒仙草有泛濫之勢,柜臺邊圍著的大多是女孩子。
我覺得阿平不應該趕這個潮流。他從來就不是潮流中人。他平時亂發(fā)如草,穿一雙人造革皮鞋,耷拉著一條尼龍長褲;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除了送水、送煤氣、送報紙、在快餐店打雜之外,就是送外賣和快遞,與時尚根本沾不上邊。
但他還是去了繭鎮(zhèn)把店盤了下來,還在那里另租了房子,可見他的決心。
后來可能是資金出了問題,阿平來了好幾次電話催我過去看看,順便搭個伙,說是準備做大,前提是讓我籌一萬塊錢作為股金?!澳壳靶枰行┤耸帧!彼f。那口氣就好像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已到了關(guān)鍵期,接下去就要進軍房地產(chǎn)。
我思前想后好幾個晚上,覺得應該試一試。說不定就做成功了呢,到時候開它幾家分店,然后每個門額上都標著“第幾千零幾分店”;說不定最后真的全國連鎖了呢。
如果那樣,至少我不用再在這破白蟻公司待下去了。白蟻公司幾個月接不到一單業(yè)務,今年總共也才挖出了兩個蟻巢。不但天天要遭受老板的白眼,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也會變成一塊被白蟻蛀空的木頭。
窮盡所有,最終我只籌到八千塊。其中的四千塊還是我跟老板家的大胖子打賭贏來的——把一只雞蛋從玻璃面立起來,他不信,結(jié)果我贏了(如果輸了也沒什么,我只需生吃一把白蟻)。
阿平也不敢嫌錢少。
擇日,我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來到了繭鎮(zhèn)。這地方多年前來過,我一個舅父就曾經(jīng)長住在這里,表弟鸛也住在這里。這是一個正在改造的小鎮(zhèn),大部分地方建起了新樓盤;也有的地方還是舊時模樣:一條短短的騎樓街,坑坑洼洼的街道,幾幢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風格的建筑,布滿苔痕的白堊墻,還有一間破敗的小教堂,穹頂上有一個殘缺的十字。街上有發(fā)廊,有照相館,有香燭店。還有幾個雜貨店,里面還保留著舊式的柜臺和貨架,賣化肥農(nóng)藥種子,也兼賣油鹽醬醋,門口擺著一些木凳,斗笠,葵扇,雞籠,甚至還有放牛用的麻繩。
燒仙草店就開在這條坑坑洼洼老街的轉(zhuǎn)角處。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找到這里來。據(jù)我所知,這附近除了一所僅有幾間教室的民辦中學,另外還有一兩家看樣子快要倒閉的小工廠。這條街也并非上班和上學的必經(jīng)之途,前面已經(jīng)有了新馬路,通往更熱鬧的街區(qū)和商場。
店里的設(shè)備大多是現(xiàn)成的,制冰機、封口機、冷藏柜、水果切片機等全都齊備,只需更換一下招牌和門面。這以前就是一個奶茶店,不知為什么開不下去了。店是阿平從他一個朋友的朋友那里轉(zhuǎn)手的,租金便宜。他是個不信邪的人,認為別人干不下去的并不代表他干不成?!安辉囈幌略趺粗?,就當是賭一把?!彼f。
阿平很有信心地告訴我,以后準備自產(chǎn)自銷,所以原料上并不用花多少成本。如今正處于試驗階段,據(jù)說技術(shù)上就已經(jīng)達到了專業(yè)級別。說著他便給我來了一杯。
我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東西,不知吃好還是不吃好。感覺什么都可以放點進去,花生,葡萄干,紅豆,芋頭,還有一種圓溜溜像是眼珠子的玩意兒。也不知道這是燒仙草的傳統(tǒng)配方還是阿平的自由發(fā)揮,因為他這個人在食物上什么都可能獨創(chuàng)出來。比如他曾經(jīng)獨創(chuàng)過一道菜,在一只雞肚子里面塞了幾只河蚌。
直到看見冷藏柜里那一堆黑乎乎的膏狀物,我才恍然大悟——這不就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涼粉草。不要說他,這我也會做,而且可以做出很多花樣。原來這種東西換一個名字裝在奶茶杯里面,立刻就有了仙氣,成了時尚。
“其實你不知道,這其中還加入了我的一些獨家配方?!彼H有幾分得意地說。
我非常謹慎地嘗了幾口,好像也像那么回事。這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我算過啦,一天只要能賣出十五杯,其余就是賺的?!?/p>
他的話讓我存疑,也令我憧憬。后半生別墅近大海,可能就靠這些東西了。
“招牌就叫‘阿平燒仙草’,怎么樣?”
這還能怎么樣,我也想不出什么更有創(chuàng)意的名字了。如果叫阿平?jīng)龇鄄?,估計除了一些腸胃不舒暢的老婆婆,就不會再有人來光顧了。
盡管如此,前期投入還是大大超出了阿平的預期,除了店租和簡單的裝修,走捷徑辦各種證也花了很多錢,何況還要招人手。
清明過后,翻日歷擇一良辰吉日,燒仙草店終于正式開張。作為合伙人,我當然也要去見證一下這重要時刻。
但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如此低調(diào)的開業(yè)慶典。說是凄涼也一點不為過。如今想來,這將可能成為我這一生創(chuàng)業(yè)的心理陰影。
那天一大早,我們就在門口擺好了兩對花籃,招牌上蓋了一塊紅布。為了更有儀式感,阿平還殺了一只雞,買一刀豬肉,把彎著脖子的雞裝在一只托盤里,在門口插了幾炷香。我還到附近的雜貨店買來了幾掛鞭炮。鞭炮聲起,揭下紅布,說了聲“開張大吉”,就算是開張。但這單調(diào)而短暫的鞭炮聲并沒有增添多少氣氛。除了我跟阿平,門前連看熱鬧的人都沒有一個。如不是我臨時有了主意,估計那天我們就像兩只木瓜。我的主意是,趕快跑到附近的超市買回幾托雞蛋,然后在門口掛出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分店開張大吉排隊可免費領(lǐng)雞蛋,送完即止”。
即便如此,也只是吸引來了零零散散的幾個老頭老太。他們除了很有耐心地等著領(lǐng)雞蛋,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光顧生意。可能他們也搞不懂這燒仙草是什么意思,像這種年紀的人,他們按字面所能理解的大概只有“燒草紙拜神仙”這一說法。
最頭疼的是至今仍沒招到人手。我一回去,就只剩下阿平一人獨撐門面了。何況正如我所料,這樣一個時尚行業(yè),個人形象非常重要。到了一定的年紀,無論阿平還是我,都不再適合站在柜臺后面。特別是阿平,除了那粗手大腳,后退的發(fā)際線,通常還有一身的汗?jié)n,衣服上還沾點灰。因此也就不難想象開業(yè)之后好些天門可羅雀。
我建議阿平把自己的形象稍稍改造一下。首先是頭發(fā),發(fā)型的意義遠比想象中要重大。因此我建議他剪個當下流行的飛機頭或雞公頭,或至少要染一下顏色,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一種時尚意識。
然而他這個人就是固執(zhí),古板,勉強只是戴了一頂鴨舌帽把發(fā)際線蓋了蓋,下面還是耷拉著一條尼龍褲,還是那雙人造革皮鞋,仍掩蓋不了他那油膩膩的本質(zhì)。就像一個廚房雜工跑到了柜臺。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表弟鸛,從小學到初中,他都是在繭鎮(zhèn)上的學,因此這里也算是他的地頭。但兩三年沒見,不知他是否還在繭鎮(zhèn)。我知道他這人的性格,不到不得已不想驚動他。但現(xiàn)在我想,找他頂幾天檔也好,阿平一人實在不是辦法;而我暫時又不想離開白蟻公司,在那里雖然也沒有什么出路,但至少可以時不時跟老板家那個胖子賭一點生活費(下一場我們準備打賭生吃蝸?;蚰圉q,賭注是三千塊。我一定要裝作痛苦不堪地吞下去,然后再吐得一塌糊涂,這樣才讓他覺得大有意思,物超所值)。
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鸛才接。他好像很低落,其實他一直都是這樣。問他是否在繭鎮(zhèn),他不說在,也不說不在。問他是否有工作,他不說有,也不說沒有。最后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清明節(jié)才剛剛過?!?/p>
我不知道清明節(jié)對于他有什么特別意義。
在品牌形象的設(shè)計上,我和阿平都花了不少心思。主要還是以他的意見為主,大到店面的裝潢,小到杯子上的創(chuàng)意標語。諸如:
“吃一杯仙草就當一回仙女”“吃燒仙草是成為美女的唯一途徑”“下一個在街上被大款相中的女孩就是仙草妹你”等等,可謂不堪入目。但沒辦法,簡單、直接、粗暴,從來都是他的風格。
因此,我跟阿平意見時有分歧。怎么說我總要比他有文化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但他說文化有屌用,要想賺錢,就得迎合大流,就得低俗一點。
然而生意之道,在于會裝點門面。就比方你去街邊想吃一個快餐,看到櫥窗里放著兩只香噴噴的豬肘,你本以為十幾塊錢就可以吃到滿嘴流油,結(jié)果端上桌的卻是幾片薄薄的豬頭肉,而那兩只豬肘卻原封不動。阿平是不會懂得這些的。
營業(yè)時間雖定在上午十一點到晚上十點,但實際上到了晚上八點過后街上就沒有什么人了,除了幾個在雜貨店門前吸水煙筒的老頭,以及一兩個遛狗的女人。至于那幾個經(jīng)常開著黑煙摩托車到照相館門前打臺球的家伙,是從來不屑于吃什么燒仙草的,他們寧愿在雜貨店里喝幾瓶帶農(nóng)藥味的啤酒。
除此之外,經(jīng)常還看到一個留著爆炸頭的女孩從街上大踏步走過,她似乎對我們的燒仙草視而不見。
開張以來,每天來店里的只有零星幾個中學生,還有一些過來蹭WiFi打游戲而不消費的小學生。那些工廠的女工們,似乎沒有這份閑情,且大多數(shù)年紀偏大,每天一早一晚總是在對面的馬路上來去匆匆。
我認為不得不重新調(diào)整策略——不能只走青春時尚路線,還要走大眾和兒童路線。具體做法是,門邊加一口鍋賣茶葉蛋、粽子,另外再擺上一些棒棒糖和充氣薯片之類的東西。
開店以來,阿平唯一能夠爽快接受我建議的只是在燒仙草里面加上兩只鵪鶉蛋。這樣就會給吃的人帶來一種小驚喜。他認為這很有創(chuàng)意,其實一點都沒有。其實這一點都不創(chuàng)意,你可以隨便往里面加點什么東西,只要是能想到的。
一直招不到人。我讓阿平把那個招工啟事做得醒目點,把“高薪”兩個字寫得大一點。
后來便來了一個女孩??粗悬c眼熟。我想了想,原來就是每天晚上孤獨而豪邁地從街上走過的那個女孩。
很難說她長得好看或不好看,頗有點一言難盡。她做了一個爆炸頭,而爆炸頭下面偏偏又扎了兩把馬尾;穿一條寬大有幾個破洞的牛仔褲,踩一雙松糕鞋;膚色麥黃,襯一件露出一點點胸脯的T恤。她似乎就為了跟自己過不去,明明戴上那個馬蹄鐵般的大耳環(huán)就已足夠突兀,卻偏偏還要在馬蹄鐵上再吊一個白色塑料小鳥或小雞什么的東西。
就憑這個發(fā)型,我們都叫她爆炸妹。
至于爆炸妹的工資,我跟阿平幾番研究,決定開給她月薪兩千。按照當?shù)氐臉藴?,這也不算是剝削了,我在白蟻公司的底薪也不過如此;何況還有四天休息,中午還包一頓飯(由阿平親手做)。
店開張以后,我每星期都抽時間來一兩次。在這方面我體現(xiàn)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令人上進,令人對未來充滿希望。
為了活躍氣氛,積聚人氣,在柜臺下面的座位邊上,我設(shè)置了一面表白墻,目的是吸引那些小情侶們天天過來互表愛意。我很不屑于這種膚淺的創(chuàng)意,但為了能賺錢,我寧愿膚淺一些。現(xiàn)實早已證明,文化和深度,與財富往往成反比。
乃至我不得不引導這種膚淺四下蔓延。
我覺得爆炸妹能擔此大任。因為我確實也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東西貼上去,這方面我完全缺乏想象力。
果然不負所望,爆炸妹那膚淺的情話像是信手拈來:
“小兔子愛小豬豬。某某?!?/p>
“某某,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一萬個愛你?!?/p>
“我可以變成任何你想要的樣子,因為我只想要你?!?/p>
“全世界是你的,你是我的?!?/p>
看得我汗毛直豎。也有個別看似有點深度的:
“親愛的,我只希望今年的七月七,我們都不用帶避雷針上山?!?/p>
有的甚至還帶幾分詩性:
“我看見太陽冰封,卻沒有見到你。我看見江水倒流,卻沒有見到你。我等到夏天飄雪,卻沒有等到你……”
“喂,老板,什么時候加點工資?”爆炸妹說。她把一根吸管咬得咕嚕嚕直響。
“不要叫老板,這很俗氣,”我說,“或者可以叫總監(jiān)。阿平是技術(shù)總監(jiān),我是營銷總監(jiān)?!?/p>
“總奸,哈哈!就是‘總是很奸’的意思吧?!?/p>
她就是這般童言無忌。每次見到她,幾乎都是在吸著一杯檸檬水,一邊哼哼著什么歌,而那心緒似乎早已隨著迷離的眼神不知飄到了什么地方。你永遠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好像白天也夢游。
爆炸妹不是本地人,也不住這附近,而是在繭鎮(zhèn)邊上。她不想騎車,每天走路過來得要半個多鐘頭。當然,她走路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快。此前之所以經(jīng)常從這里路過,是因為她每天早晚都要去給一個朋友的豬喂食,那是一頭兩百多斤的豬,剛開始以為是那種寵物豬,想不到卻越養(yǎng)越大。朋友前段時間出差,所以讓她幫忙喂幾天。
“喂的時候它不吃東西我就用棍子打,”她說,“有時候真想把它宰了吃肉。它吃的都是米飯和蔬菜,所以它也是個綠色食品?!彼€因此把自己的網(wǎng)名改成了“喂完豬就睡覺”。
她心情好的時候什么都能聊。
“知道嗎,我們那里有個女的,她經(jīng)常跟房東以炮代租?!彼f,“他媽的這種事我就做不來?!?/p>
我想說,就你這種氣場,估計房東也不敢往這方面想。
“喂,總奸,老實說,你有幾個女人???”
她好像真把我看作什么老板或者房東一類的人物了。
她的話有時真讓人想發(fā)火。但我想要裝作為這仙草店投資了八萬塊錢那般持重。在這個世道,你不能隨隨便便讓人看透你的底子,哪怕是像她這樣一個女孩。
“女人嘛,簡直都數(shù)不過來?!蔽艺f。
自從有了表白墻,爆炸妹就學會了巧用這種便利,借此表達她的一些看法。而且故意把貼紙寫得很醒目,貼在很顯眼的位置:
“那么一點點工資,難怪鬼都招不到一個,活該!你們老板也太刻薄了?!笔鹈锹啡思?。
“其實你們這破店晚上是可以早點打烊的,八點過后鬼影都沒有幾個?!笔鹈溥渫?。
連筆跡都不會變一下,她還若無其事地以為別人看不出來。想想就好笑。
如果想要做大,必須再備一兩個人手。但自從招了爆炸妹,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前來問津,連鐘點工都招不到。
于是我又想到了鸛。
鸛這個人,除了脾氣有點古怪,衣裝打扮大體上不算太落伍,愛干凈愛臉面,而且比我和阿平都要小幾歲。因此我覺得他適合這份工作。主要是不需要費什么頭腦,他最煩就是那些要費腦子的事情。這一點我還是了解他的。但開張已大半月,至今還沒見過他的人影,可能他真的不在繭鎮(zhèn)。卻也無法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打電話一催再催,他才勉強答應過來看一看。但他提了個條件:工錢要按天結(jié)算。
鑒于鸛這人的特殊性,我們也只好答應了。每天八十塊,比爆炸妹略高一點。這是沒辦法的事。這時候如果有一個賣菜的阿姨或是看更的阿伯過來應聘,我想我都不會考慮到這個鸛的。
又過了幾天,鸛終于露了面。他比以前更加像個廢物,半死不活的,像是少了一只腎,又像是吸了粉,看人的目光還是那么狐疑而尖刻。
無論怎么說,我們終于得以步入正軌,看上去終于像個店子,生意也逐漸有了起色——銷量至少比阿平原先定的十五杯要翻一倍多,達到了三十杯以上。
生意盡管冷清,但因為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看來,這種日子并非寡淡無味。如果能年輕十幾歲,我寧愿終日守著這樣一間小店,把謀生當作一種情懷。
記得那天是立夏,白天下了幾陣雨,晚上才有點風。街頭的那幾棵芒果樹,爛熟的芒果落了一地。那個背著吉他的身影就是從夾雜著芒果甜香的晚風中走過來的。他風塵仆仆,看上去很疲憊。應該是個在街頭賣唱的流浪歌手。他一定也是懷才不遇。他后面扎著一小撮頭發(fā)。所有的音樂人,電影人,油畫家,還有發(fā)型師,都喜歡扎一小撮頭發(fā)。我覺得阿平也可以扎一撮頭發(fā)。
來一杯蘇打水,他說。但我們這里沒有蘇打水。那就來一瓶啤酒。我們這里同樣沒有啤酒。他很失望,而且顯得有點悲傷的樣子。
后來他喝了一杯溫開水,免費提供。可能是為了表示感謝,他取下吉他調(diào)了調(diào)音,然后邊彈邊唱起來:
于燈火與酒意闌珊處意猶未盡
無須驀然回首
尋覓始于黑夜,止于邊遠
幾多荒寒與卑微,如出一轍
往日里似傷痕般隱藏
此刻裸露于夜與風
夜行者
同流浪犬與拾荒人不謀而合
潛逃和隱忍,都載不動一簾夜幕
只冀望身輕如夢
……
我聽出來了,歌詞是一首詩,難怪有點似曾相識,那是一個早夭詩人的遺作。在這冷清小鎮(zhèn)的夜晚,真難得有這種氛圍。我突然就有了一種感動。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甚至忘記了自己也是個會感動的人。即使他的音樂并沒有招徠一個顧客,即使現(xiàn)場的觀眾除了我、阿平和爆炸妹,只有兩個遛狗的女人。我想他也不會覺得失望的,至少有一個觀眾為他的音樂所感動。
第二天還來了一個看風水的老頭。那人同樣只是討了一杯溫開水,邊喝著邊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后來他還東看西看,說這個店的位置不太好,什么一個尖角兩個對沖,附近還有一個香燭店藏陰,有諸多不利云云。
當時爆炸妹還想順便叫他測一測運程,但看到阿平臉色像豬肝,便只好下逐客令叫老頭走開了。
阿平從來就是個不信邪的人。他去年本命年穿紅色風衣送快遞,并不是為了辟邪,只是為了顯得更精神,同時也為了更好地規(guī)避車輛路人。
“信不信也沒所謂。但最好記得初一、十五都要在門前燒點紙?!崩项^的背影說。
后來我無意中聽到那些遛狗的女人說,這個店鋪幾年前死過人。是一對中年夫婦,據(jù)說是自殺,附近的人都知道的,那時開的是一家云吞店。我問爆炸妹,她表示毫不知情。鸛同樣也是。鸛只聽他老爸說過,這條街以前有一個棺材鋪,除了做傳統(tǒng)樣式的棺材,還有一種六邊形像個火腿盒子一樣的棺材,一九九二年的時候還營業(yè)。而鸛是一九九四年才過來這邊讀書的。
爆炸妹和鸛的關(guān)系變化,如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不敢相信。剛開始他們明明是水火不相容的,爆炸妹覺得鸛做什么都不順眼的,至少兩人互不感冒。但還不到一個月,他們卻像一對很有默契的小夫妻。那場景往往是:一個人攪冰,一個人加水;或是一個人收垃圾,一個人抹桌子;相互有說有笑,還哼著歌。
也真想不到,像爆炸妹這種人居然也有溫婉的一面,乃至有母性關(guān)愛的一面。比方她會很主動地去做一下飯,而且還要給鸛留一份,很體貼地放在電飯鍋里保溫。更令人感到不適的是,有次鸛發(fā)了點燒,她一天內(nèi)居然四五次打電話柔聲細語地交代他要吃哪些藥,如何按時按量吃藥,個中還生出一種類似于嗔怪小孩子的語氣。
最讓人驚異的是鸛,他居然一改過去的死氣沉沉,變得陽光、踏實而勤奮,本來習慣性下午才出現(xiàn)的如今中午就準時出現(xiàn);胡子一天一刮,發(fā)型也經(jīng)常調(diào)整;有時候還能說出幾句很風趣的話。
對于這種種變化,我和阿平都搞不懂其中是什么邏輯。我做了很多次艱難的想象——像爆炸妹這樣的女孩,攬她在懷會是什么樣的體驗,脹氣的河豚?一只沾滿芥末的火龍果?但鸛卻做到了,而且似乎沉浸于那水蜜桃滋味之中。
相對于繭鎮(zhèn)東面的新城區(qū),這條老街是如此的落寞,就像被遺棄。平日里除了幾個婦女小孩,以及一些擺攤的菜農(nóng),大多數(shù)都是些老人家。好像整條街都是些老人家。
但就這樣一個地方,居然也有過來想收點保護費的。當時是在晚上,阿平不在,鸛也不在。爆炸妹瞥了一眼見是兩個小混蛋,可能毛都沒長好。她頭都沒抬便順手從櫥架抽出兩把刀,一把水果刀,一把菜刀,往柜臺上一拍,“你媽個X,你們怎么不去死?別影響姐姐打游戲!”
據(jù)說那兩個小青年只是裝腔作勢往地上吐了口痰,便喪著臉走開了。一般來說,這種小地方是搞不出什么事情的。有出息的人都去了外面闖世界。
到了晚上,這里會比其他地方更早入夜。除了偶爾幾臺轟大油門的摩托車穿過,偶爾幾個醉鬼在附近發(fā)酒瘋。此外還有幾只流浪貓在叫春。有些私伙局在唱粵曲。
有時也會有一些生意,碰上幾個發(fā)廊妹或夜店小姐上下班經(jīng)過時喝點東西。她們會說一些讓阿平發(fā)熱讓鸛走神的話,而爆炸妹總不準鸛盯著她們看。
總體上這條街是安靜的,冷清的。冷清得能在空氣里聞到一股從村邊菜地飄過來的糞土氣息。
這本是個白蟻繁衍的季節(jié),但我對這份工作卻越來越不上心,總是在考慮著要不要辭工。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有事業(yè)的人。
但那個胖子不想我離開,他喜歡跟我一起找白蟻巢(我尋找蟻巢的技術(shù)一流),經(jīng)常還拉我出去吃宵夜,按摩。平時他喜歡跟我打賭,為此他還故意輸點錢。當然,他打賭主要是為了找樂子,而我是為了錢。他名義上是個工程總監(jiān),實際上卻什么都不懂,他常常把滲痕當成蟻跡,而又把蟻跡當成滲痕;他甚至以為白蟻是馬蜂的祖先,而所有的螞蟻長大后都會長出翅膀,下蛋后就又長成了白蟻。他本來什么都不用干的,工作只是掛個名,卻偏偏喜歡親自尋找白蟻巢,而且不允許噴藥(因為他喜歡吃油炸白蟻蛋,以及用白蟻蛋泡洋酒)。有好幾次,為了尋找白蟻蛋,他把別人家的實木地板像犁地般翻了個遍,卻沒能找到一只白蟻。
我想大概人總是相互成全的。就像我跟這胖子,就像我們的仙草店跟爆炸妹和鸛。
鸛可能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店里他第一次遇到了真愛。而在此之前,他所交往的女人,要不是騙他的錢,就是把他拉入傳銷,甚至還吃過一些皮肉之苦。因此這些年來他對愛情和女人幾乎絕望。如今,是工作和愛情把他從喪尸變回了正常人,再也不像少一個腎,看人的目光也沒有以前那般狐疑尖刻,還隱含了一點點感激。
然而有一天,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家伙開著摩托車來到了仙草店。
“嘿,找了那么久,原來在這里!什么時候才跟我回去?”他狠狠地盯著爆炸妹。
“誰跟你回去!快滾,我不認識你?!?/p>
當時阿平和鸛都在,因為搞不清怎么回事,都沒說話。
緊接著,爆炸妹砸出了一杯檸檬水和一些其他東西,又揚起一把水果刀,發(fā)瘋般大叫了幾聲“滾”之后,刀疤臉才發(fā)動摩托車離開。
“好,好的,你等著?!彼f。
但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風平浪靜,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生意同前段時間相比又有了不少上升,可能是加了鵪鶉蛋的燒仙草更加受青睞的緣故。阿平在門前再添置了一張方桌和三把旋轉(zhuǎn)高腳凳,還很有情調(diào)地掛了兩串風鈴。
端午節(jié)那天,阿平還放了爆炸妹和鸛半天假,因為他們說要去附近的永安涌看爬龍舟。“那條涌很窄,還轉(zhuǎn)了一個彎,每年都有龍舟翻船,我就喜歡看他們翻船。大家都喜歡看翻船?!丙X說。
“有時候要翻好幾條呢!其實翻船也沒什么的,最多只是喝幾口臭水,”爆炸妹說,“他們爬贏了可以吃一只燒豬。”
“其實沒爬贏的最后也有燒豬吃。”鸛說。
聽他們這樣一說,我也很想過去看一看。
但阿平今天要殺雞,還要炸芋頭扣肉,所以我得看一下店,走不開。
期間有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過來吃東西,她們?nèi)急€手機低著頭玩,像爆炸妹一樣把吸管咬得咕嚕嚕響。
還有一個老頭過來問有沒有粽子和艾葉,菜市場的全部賣光了。我說這里不賣粽子,也沒有艾葉,只有涼粉草。他說,涼粉草?黑咕隆咚的,這種東西放在杯子里面怎么吃?那幾個女孩聽著都笑了笑。
我忽然覺得這條老街其實挺好的。是破舊了一點,人少了一點,但正因為破舊,因為這些石板路面,人們才會放慢一點腳步,才能留得住一些東西,比如葵扇,雞籠,斗笠,還有麻繩。
六月六,暑氣讓阿平夜不安寢。他早早便起床,他甚至擔心店里的冰塊已全部化成了水。當他準備打開店門時,卻發(fā)現(xiàn)門口有幾處凝固了的血跡。他用腳擦了擦,以為是豬血,菜市場的屠戶運豬肉時留下的。到了十一點多,爆炸妹和鸛還沒來。打了電話,兩個人都提示手機已關(guān)機。一點多鐘,還是沒見到人影。
倒是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是過來找人的,找的就是爆炸妹和鸛。
“他們昨晚砍人了,你不知道?”
“砍人?砍了什么人?”阿平問。
“據(jù)說是那個女孩的未婚夫,跟她同一個地方的。現(xiàn)在躺醫(yī)院里還不知是死是活?!?/p>
其中那個年輕一點的民警對著地上的血跡拍了幾張照片,給仙草店也拍了幾張照片。
“誰砍的?”阿平問。
“兩個都動了手。他們是你這里的員工?”
“是臨時招過來幫忙的?!?/p>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哪里?”
“不知道。剛才連電話也打不通?!?/p>
“他們平時都住哪?”
“這個真不知道。我至今連他們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平時只管叫外號?!?/p>
“有消息就要通知派出所。記住了,如果找不到人,你這店也要承擔一定責任。”
店終于開不下去了。除了爆炸妹未婚夫那邊的人,還有執(zhí)法的,辦案的,收保護費的,以及其他身份不明的一些人。他們輪番找上門,均是來者不善,沒有一個能惹得起。
再說,過不了多久這里就要拆掉。已經(jīng)貼出了公告,準備建一個帶有購物廣場和游樂設(shè)施的大型樓盤。據(jù)說在這一點上繭鎮(zhèn)的居民出奇地意見一致,熱情度很高,不用半天時間便全都簽上了名,當天晚上還有人放了煙花。
算起來,店子開張至今總共才三個月零幾天。正好是一個季節(jié)的時間。對于一個燒仙草店來說,本來就是為了期待一個美好的夏季,而且已經(jīng)看到了曙光。但夏天遠未結(jié)束,它便首先夭折了。
就像一個短暫的夢。
這都沒什么,人生總是會有辦法的。至于我,大不了回去跟胖子多打幾次賭,多吃幾只蝸?;蚱渌裁礀|西;或者運氣好的時候,挖蟻巢時還能在別墅大宅的地板下翻出一些什么寶貝來。
當然,阿平一下子很難接受這個事實。開這店已經(jīng)耗盡了他的積蓄和熱情,加上再也很難找到租金那么便宜的地方。不過過了幾天,他就變得釋然了。
以后還是有機會的??傊覀円诖鴸|山再起的那一天。
爆炸妹和鸛就像人間蒸發(fā),不但我們找不到,就連派出所也找不到。我希望永遠沒有人能找到他們。
我和阿平又恢復了日常。他照樣去跑快遞,我照樣去找白蟻巢。
只是我們在一起喝點酒時,還是念念不忘爆炸妹和仙草店的日子。
誰知道呢,說不定她和鸛去了某個地方開始了真正的生活,說不定還另起了爐灶,開一家成本更低的燒仙草店,而且更有創(chuàng)意地在里面加一只什么蛋。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