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琪
(沂南縣博物館,山東 沂南 276300)
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收藏了一封王懿榮寫給清代登州收藏大家張允勷的草書信札。這封信札是王懿榮收藏過程的見證,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信札全文如下:
允勷姻世,講足下去年匆匆一譚,又荷雅貺多珍,感謝無似。弟今年不及再請郡城話別,月底即北上再西行也。塤拓本一卣,塤拓本一歷代年表一本籍已寄贈。外弟所著南北朝存石目二冊寄來請略資繙覽,覽畢仍封交來人帶回。此書大旨具在后序,尚未脫稿,行走皆以自隨,到川刻成即以寄呈也。此后來往信件均請封固,幸勿致外人拆閱也。登州金石志之議當與足下共成之,幸勿怠忽,登州桑梓之遺一說亦然。外有單一紙開書畫人名遇優(yōu)請為弟購存也。
即請春安,弟懿榮頓首。
翻譯為白話文,大意如下:
允勷世兄(姻世,未查找到確切含義,但從書信大意,筆者認為應當是王懿榮稱張允勷為“兄”,清代和民國詩詞中多見“姻世兄”稱呼,如陳望曾的《叔臧姻世兄四十雙壽倩吳江周維屏畫松石圖寄祝》、方仁淵的《戲簡周子標姻世兄六十壽辰》等,均是平輩間的稱呼),去年你我匆匆見過一面,你慷慨地贈送給我許多古玩,實在是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我今年來不及再去找你見面了,月底我就要北上然后西行。我做的一本陶塤拓本、一本年表已經寄送給你。另外,我所著的《南北朝存石目》也已經寄給你,請翻閱指正,然后交給送書的人帶回來。這本書主要的含義都在后序中,尚未脫稿,我現(xiàn)在隨身帶著以便隨時修改,等我到四川刻版印刷后馬上寄給你。今后,你我往來的信件一定要密封好,不要讓外人拆開偷看。我們在登州討論的金石志一事應當共同完成,千萬不能懈怠,《桑梓之遺》也是一樣(《桑梓之遺》作者是康熙、乾隆年間山東萊州府膠州書畫篆刻家、收藏家高鳳翰。高鳳翰生前欲收集宋至清的百余位山東著名書畫家的作品集,稱《桑梓之遺》,但輯成三冊后去世,其后《桑梓之遺》書稿輾轉經過郭廷翕、郭季子、陳子懿、陳介錫等人之手,增至百冊,由孫毓汶收藏。孫毓汶之后,《桑梓之遺》竟不知所終,現(xiàn)僅存有濰坊博物館收藏一冊)。另外,遇到單一紙開的書畫,如果有比較好的,請先幫我購買保存。在這里我給你請安了,兄弟王懿榮敬上。
手札通篇為草書,書于暗黃色有魚紋的宣紙上,頗為精美(圖1、圖2)。
圖1 王懿榮手札全貌
圖2 王懿榮手札局部
王懿榮,生于1845年,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投井自盡,字廉生、正儒,清代福山縣(今山東省煙臺市福山區(qū))人。清代山東收藏大家,因發(fā)現(xiàn)甲骨文而著稱。王懿榮酷愛文物古籍,尤其潛心于金石之學。為搜求文物,他走遍山東、河北、河南、山西、四川等地,收集種類涵蓋書籍、字畫、銅器、印章、錢幣、石刻、瓦當?shù)取?/p>
信中提及的《南北朝存石目》,從同治元年(1862)開始著手,到光緒七年(1881)成書,耗時長達19年時間,成書過程中,匡源、潘祖蔭、繆荃孫等17位名流、學者曾給予幫助。《南北朝存石目》收錄內容時間涵蓋南北朝至隋代,分為碑、志、記、梵典四類,按拓本年月著錄,年代不確者分類附后。《南北朝存石目》被《山東通志·藝文志》收錄,稱為《六朝石刻存目》,但未能刊行,僅存稿本?!赌媳背媸俊分?,王懿榮又作《漢石存目》上、下二卷并于光緒十五年(1889)刊行,王懿榮自識:“近世所存漢石已盡于此?!贝送?,王懿榮還著有《王文敏公遺集》八卷、《天壤閣叢書》(與其父王祖源共同編輯刊行)、《翠墨園語》、神州國光社(1954年并入新知識出版社)版《古泉精選》一卷等。《漢石存目》與《南北朝存石目》是王懿榮除發(fā)現(xiàn)甲骨文外,在金石學方面的最大成就。這兩部存石目錄在當時看來,分類準確、收錄內容豐富、體例守備,堪稱清代石刻目錄中最具代表性的經典之作。
允勷,當是張允勷,是清末山東登州(今蓬萊)收藏大家,涉獵甚廣,包括漢畫像石、書畫、磚瓦、古錢幣等。王廉生云:“近年蓬黃福三縣所出之古磚,大約西歸黃縣王穆庵、丁彝齋,北歸蓬萊張允勷,東南則為煙臺之官商取去?!蕜鸫u以‘日主五官之堂’及‘上大夫’為最精?!标惤殪?2歲那年還派胥倫到蓬萊張允勷處拓圖,其中有“長安樂”磚拓和“節(jié)墨小刀化”,并把這些拓片寄給王懿榮鑒賞。
張允勷藏石,以漢琴亭國李夫人墓門畫像石最著名。漢琴亭國李夫人石門畫像石俗稱“漢鹿”。據(jù)《蓬萊縣地理志》記載,此畫像石“清同治壬申出于第六區(qū)河北鄉(xiāng)余家村(沈余村)”,現(xiàn)由蓬萊縣文物管理所珍藏。碑長105厘米,寬46厘米,厚30厘米,一端空白,一端刻隸書“漢廿八將佐命功苗東藩琴亭國李□夫人靈第之門”21字,中部浮雕臥鹿,鹿角沖出邊欄,極為生動。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楊守敬《寰宇貞石圖》及香港梁披云所編《中國書法大辭典》等均予著錄。
關于張允勷發(fā)現(xiàn)此畫像石的過程,《語石·卷五·私家藏畫像石條》描述為:“同治中,蓬萊張允勷處士,篤賢好古之士也。以事之東鄉(xiāng)飲馬于井,見井闌之石甚古,以手拊石下,覺有字跡,因經鄉(xiāng)人購歸。辨其字畫,中間一鹿隱起,左方題字為漢琴亭國李夫人靈第之門,遠近傳為異品。陶齋曾以五千金相易,張君堅拒之,益自珍秘。此石以翻刻一本,以應索拓者。陶齋之力猶且不能致,名遂大著,今尚在張氏也?!惫饩w重修《登州府志·金石志》亦云:“同治壬申(1872),村人甃古井得此石,蓬萊張氏得之,因摹以傳。”從清代詩人王鵠的題跋來看,漢琴亭國李夫人墓門畫像石最早拓片拓印于同治癸酉(1873),即此畫像石出土后次年,該拓片最初贈送給潘祖蔭,又歷經十余位收藏名家題跋、鈐印,顯得彌足珍貴。
漢琴亭國李夫人墓門畫像石拓片傳世甚多,2006年上海敬華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2012年北京泰和嘉成拍賣有限公司等曾拍賣過其拓片。其中上海敬華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拍賣的拓片鈐印有十余個,可見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圖3)。天津市同方國際拍賣行有限公司曾在2012年拍賣張允勷藏金石磚拓本,無論拓器、題跋都具有很高的歷史和審美價值。
圖3 上海敬華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所拍賣李夫人墓門畫像石拓片
光緒六年(1880),王懿榮中進士后歸里省親之際,臘月二十三農歷小年后,王懿榮冒雪趕到登州府城,并在蓬萊逗留兩天。雖然他是第一次到蓬萊,但他沒有去蓬萊閣等名勝,而是去拜訪張允勷,觀看蓬萊縣東邊郭村出土的張允勷收藏的文物,發(fā)現(xiàn)這批文物多而且精,“不及細數(shù)”,可惜卻無一本舊書。這次見面,應當是手札中提及的“去年匆匆一譚”,因此可斷定這封信札寫于次年,即1881年。
從信札內容來看,王懿榮和張允勷雖只有一面之緣,但交情頗為深厚,互有往來,可謂君子之交,稱得上是清末金石界的一段佳話。
張允勷涉獵甚廣,藏品頗豐,但有關他的史料卻極其稀少,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王懿榮最大的成就是發(fā)現(xiàn)甲骨文,其書法造詣常被人們忽略。王懿榮家族世代顯赫,在明清兩代先后出六名翰林、二十四名進士、五十八名舉人。乾隆皇帝曾稱贊王家“父子三人俱為翰林,一門多顯官,皆能辦事,可謂世臣矣”。王懿榮自幼年起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先后受業(yè)于外叔祖謝學庵、母舅謝琴南、謝價人、表伯張墨林、翰林編修崔清如、禮部主事周孟伯等。
王懿榮出身書香官宦之家,他個人必然把通過科舉入仕作為目標。科舉考試僅憑一張考卷斷定優(yōu)劣,因此考試中書法字跡工整、秀美顯得尤為重要,每名學子從幼年時即把書法作為學習的重中之重。王懿榮家族世代為官,書法功底必定深厚,寫字功課自然是王懿榮幼年的一項重要任務,并伴隨其終生,這也奠定了他深厚的書法功底。
道光年間,社會動蕩不安,大批碑帖、書畫、文玩在社會流散,金石學家、收藏家有了更多搜購機遇。王懿榮所著《天壤閣雜記》中記載,臨淄到青州,河南、陜西至漢中一帶,到處是古董坑,每次去都流連忘返,不舍地離開。在此期間,他利用省親和游歷在魯、陜、川諸省搜購大量金石,其中不乏《道因碑》《智永千字文》《岳麓寺》《圣教序》《九成宮》《曹全碑》《乙瑛碑》等大宗珍貴拓本。
王懿榮在青年時代即注意交游,與當時的禮部尚書匡鶴泉,工部尚書、經學大師潘祖蔭,翰林編修繆荃孫,收藏大家陳介祺、吳大澂,書畫家趙之謙等均交往甚密。授庶吉士后,有了更多的切磋藝事的朋友和機會。這些人或是文人雅士,或是朝中高官,更是當時知識界的精英,對王懿榮收藏和書法幫助極大。
王懿榮在光緒六年(1880)考中進士,光緒九年(1883)授翰林院編修,隨后在光緒二十年(1894)升遷侍讀,入直南書房,任職翰林院庶常館教習、國子監(jiān)祭酒達三次之多。光緒二十年又擢升一級,成為三品銜國子監(jiān)祭酒。仕途順暢,讓王懿榮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和研究金石書畫,曾多次被召“鑒別書畫”或“恭代御筆”。
良好的教育、豐富的閱歷、廣泛的交游以及身居高位,促成了王懿榮深厚的書法造詣。清人曾評價王懿榮的書法“剛健清華,無美不備”。清末,有“翁(同酥)、王(懿榮)、何(紹基)、戴(彬元)書法四家”之稱。王懿榮書法作品在社會上流傳很廣,曾為四川的雪堂書寫《大朗和尚封號碑》、為孫詒讓題“百晉精廬”和“百晉陶齋”、為丁培紳(山東大收藏家丁榦圃之父)書寫墓志。
王懿榮楷、行、隸、篆各種字體皆通,尤其擅長行書和楷書,書法風格深受唐代書法家李邕(史稱“李北?!保┑挠绊懀麑ψ约旱男袝?、楷書也較為自信?,F(xiàn)存王懿榮書法作品中行楷對聯(lián)最多,牌匾、手卷次之,而信札甚少,并且這封信札通篇為草書,運筆流暢,用紙考究,是研究王懿榮書法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
王懿榮信札收藏于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1992年由臨沂市文物店移交。移交后,這件信札一直用宣紙包裹,很少有人知曉其內容,直到2014年第一次全國可移動文物普查時才由普查人員采集數(shù)據(jù),并發(fā)現(xiàn)其文獻價值。由此,筆者聯(lián)想到,在我國民間存在大量私人文獻類文物,如敕封、考卷、地契等,這些文獻類文物湮沒于民間,難以發(fā)揮其價值。如能通過妥善方法將其收集,無疑會對研究古代和近代社會各方面發(fā)揮巨大作用。
例如,青州市文物管理所原所長魏振圣在籌建青州市博物館過程中,為了征集一件明代趙秉忠的狀元卷,往青州城東20千米的鄭母村跑了24趟,最終打動趙秉忠13代嫡孫趙煥斌,使大家有機會看到這件國內外唯一的明代殿試狀元卷真跡。
再如,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館藏清乾隆四十五年封誥,與王懿榮信札經歷相同,也是在第一次全國可移動文物普查時才引起關注。這件“敕封”內容褒揚父母對子女的教導及婦女的相夫教子、賢淑等,引導子女答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以父母為榜樣,以對長輩的孝順作為對皇帝(國家)的忠誠,是對“孝”和“忠”的一種宣揚,在今天無疑具有正面教育意義。而這件“敕封”是從惠民縣流傳而來,至于被文物點收集的過程無從考證。
在收集文獻類文物過程中,整體感覺是當前工作偏重于地契、宣傳材料、文件等革命文物,對書信、文書等私人文獻則重視不足,而這類文獻中,往往包含有大量信息。同時,隨著民間收藏越來越受到社會追捧,很多市民受到誤導,認為家中的文獻資料都是“古物”“國寶級”,過多用經濟價值來衡量,加上博物館大多經費緊張,造成這些資料難見天日。在文獻類文物收集方面,筆者認為要在幾個方面努力:一是政府重視,私人文獻與其他文物同收集、同研究、同保護;二是加強正面輿論引導,引導市民正確看待家中的文獻類文物,在必要時候以合適價格轉讓給博物館,甚至無償捐獻,使更多人有機會看到這些文物;三是加大博物館文物征集經費扶持;四是經常性開展民間文獻類文物信息采集工作,對無法征集的民間文獻類文物進行信息采集,在不發(fā)生權屬變更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其歷史價值。
①葉昌熾,柯昌泗.語石:語石異同評: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94:339.
②龍震.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館藏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勅封[J].寫真地理,2018(19):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