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偉 瑋
情感與理性的關系問題是倫理學長久以來關注的核心議題。與西方一些認為理性和情感彼此相互沖突的哲思不同,儒家倫理主張情感與理性不可分割,二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與平衡,而這二者之間的平衡點就是“義”的根據(jù)。蒙培元先生認為:“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哲學,是‘情理’之學。”梁漱溟先生也說:“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智,而以感情為其根本,但卻不遠于理智——此即所謂理性。理性不外乎人情?!绷合壬J為儒家倫理具有“因情而有義”的特質(zhì),“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倫理之‘理’,蓋即于此情與義上見之”。此番論述極為精辟,只可惜未見梁先生深入闡發(fā)。學界關于儒家情理關系問題研究的成果雖豐碩,但落腳到儒學開山孔子上仍有待補充。《論語》通篇未見一個“理”字,且前賢多對孔子“情”與“仁”“禮”之間的關系探幽發(fā)微,對“義”提及不多。有感于此,本文擬對孔子的“情”“義”范疇以及二者之間的關系進行初步梳理與探討,并以此視角來思考,以期能豐富儒家情理關系問題的研究,并能對相關問題研究做出補充。
何謂“情”?“情”是一個形聲字,青聲,從心?!扒唷保墩f文》謂“東方色也”。東方為“木”,草木之色青,故“青”又代表“春生”,有美好之義。由此可見,“情”字從“心”從“青”,指人心、人性的萌發(fā)和外顯狀態(tài)。在介于孔孟之間的郭店竹簡出土之前,“情”字很少出現(xiàn)于傳世文獻及出土資料當中,且作為“情感”義的“情”字也極少見到?!墩撜Z》中“情”字二見:“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均為“情實”的意思。而在郭店竹簡《性自命出》中“情”字出現(xiàn)了20次,且最重要的含義是表示人的情感,可見其對情感的重視是空前的。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孔子之后、孟子之前的先秦儒家重要文獻,《性自命出》重情思想的來源無疑是孔子。
雖然《論語》中的兩處“情”的字面意思是“情實”,且未形成像后世儒家那樣清晰的性情對舉的思想,但實際上,孔子是極重情感意義上的“情”的,只不過他多用具體的喜怒哀樂等情感詞匯或字眼來表達“情”??鬃诱f:“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币馑际钦f,我們不能不清楚父母的年紀,在因父母長壽而感到歡喜的同時,也要因其年事漸高而感到擔憂和懼怕??鬃釉u價《關雎》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說此詩抒發(fā)快樂但不是沒有節(jié)制,表達悲哀但不至于傷痛。《論語·先進》載“顏淵死,子哭之慟”,弟子顏淵短命早死,孔子痛哭,并說:“天喪予!天喪予!”孔子形容那感覺就像老天要了他的命一般痛苦??鬃诱f:“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敝挥械赖赂呱械娜收卟拍苷嬲_地抒發(fā)好惡的情感。他還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不遷怒,不貳過”,等等——《論語》中所刻畫的孔子,恰恰是一位少言“情”字而又時時處處重“情”的思想家形象,而孔子所重的“情”,便是人的真情實感,即與外物接觸而形成的與人的生命體相關聯(lián)的情感體驗或心理狀態(tài)??梢哉f,孔子的“真情實感”之“情”恰恰是“情實”的引申義,被后儒繼承發(fā)展之,在先秦便形成了重情的傳統(tǒng):《性自命出》言“君子美其情,貴(其義)”;孟子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四心”來體認各種情;荀子之“情”從屬于“性”,《荀子·正名》里就有“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意思是人生來便有的未加修飾的自然秉性中的好、惡、喜、怒、哀、樂便是“情”。
此外,作為真情實感的“情”具有三個特質(zhì):一是實然性?!扒椤笔紫仁钦媾c實的,是一個存在于人倫日用之中的實然概念,無善惡價值。二是情境性。因為“情”是經(jīng)由接觸外界事物而引起的情感體驗或心理狀態(tài),因而人在面對不同的情境時便會產(chǎn)生不同的情感,就像孟子所講的突然間看到“孺子將入井”時,人所產(chǎn)生的是“怵惕惻隱”的情感,而非“羞惡”“辭讓”的情感。三是差異性。即面對同樣的情境,不同的人所產(chǎn)生的情感也會不同,比如,宰我與孔子有關“三年之喪”的辯論,面對父母的離去,孔子認為那種悲慟之情至少要三年才可平復,但宰我認為只需一年即可。由于“情”具有的實然性、情境性以及差異性特質(zhì),因此在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下,“情”便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個體的特殊情感如此,影響民眾至深的社會情感更是如此。
殷商時期,社會情感最集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畏”。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言:“一切民族的文化,都從天道天命開始?!薄扒椤钡某跏家夂c殷商時期“率民以事神”的宗教文化背景直接相關。商代一年也叫一祀,因為各種祭祀活動按照一定的順序舉行完畢的周期剛好是一年,所以對于當時的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最重要的情感就是對于鬼神的情感。并且對于認知能力和生產(chǎn)能力尚處于低級階段的遠古人類來說,“星墜,木鳴,國人皆恐”,自然界的“斗轉星移”“寒暑更替”,人生中的“生老病死”“聚散分合”,都會讓人們對具有無限威力和不可掌控的天(帝)以及其他未知的力量產(chǎn)生困惑、焦慮和畏懼,從而進行祭拜天地、奉神事鬼的宗教活動,祈禱福佑以及祈求贖罪避禍,人之“情”得以慰藉與紓解,日常生活與政治結構也可處在一種相對安然有序的狀態(tài)當中。
到了西周,社會情感則集中地表現(xiàn)為民眾之“敬”。西周滅商,面對商紂王“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的喟嘆,周人以“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予以回應。“以德配天”的做法,說明周人在保留了對“天”的畏懼之情的同時,也看到了人自身的責任與義務。繼而作周禮,來規(guī)范人(主要是王權貴族)的衣著穿戴、儀容儀表與行為舉止,以建立其政權的合法性以及維護氏族社會生活的有序與穩(wěn)定。《禮記·禮運》中說得很清楚:“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舍禮何以治之?”制“禮”實為治“情”,在嚴格的等級制度的規(guī)范下,人之“情”主要表現(xiàn)為“敬”,敬天、敬德、敬“禮”。相對于商朝,西周外在的祭祀儀式已經(jīng)相對弱化,但人內(nèi)在的以德配天、敬鬼神的情愫得到強化。時人的喜怒哀樂等情感有很多,但作為社會情感來說,“敬”是最重要的。
相較于殷周之“情”,孔子之“情”更加生動與鮮活。因為孔子在繼承發(fā)展周禮的同時,認識到了人的主體性價值,從而對“情”進行了轉化發(fā)展。一方面,孔子把以前傳統(tǒng)的以神鬼為本位轉化為以現(xiàn)實的人為本位,以人與人關系的調(diào)解為主要思考對象;另一方面,在孔子之前,奴隸主可以任意處置和買賣奴隸,從不把奴隸當人看,孔子以人的現(xiàn)實生活為本,其思想有面向包括奴隸在內(nèi)的一切人并建立共同的人道標準的傾向,反對人與人之間的歧視與相殘。因此,孔子之“情”是根植于人的個體生命中普遍認同的情感,其主要表現(xiàn)為“愛”??鬃又畬W通常也被稱為“仁學”,《論語·顏淵》篇載樊遲問孔子什么是仁,孔子曰:“愛人?!薄叭省笔浅两谌说纳械膶λ说摹皭邸敝媲?。方東美先生稱:“儒家之‘德’透露親切而和諧的關系?!贝怂^和諧關系即“仁”之可以“化人為親”,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聯(lián)結會促進社會倫理秩序的和諧。“情”是“仁”的核心依據(jù),也就是孔子所言道德生命的內(nèi)核。
孔子之“仁”離不開“情”,孔子所重之“禮”也與“情”不相離。林放請教孔子何為禮的根本,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朱熹《論語集注》引范氏(寧)曰:“儉者物之質(zhì),戚者心之誠,故為禮之本。”劉寶楠《論語正義》引《隋書·高祖紀下》曰:“禮有其余,未若于哀,則情之實也?!睏畈墩撜Z譯注》譯“易”為“儀文周到”。意思是說,儀文周到、奢華只是外在表象,真情實意才是深層本質(zhì)。并且可以看出,當個體情感與禮制產(chǎn)生沖突時,孔子關注個體情感之真甚于禮制規(guī)范之嚴,關注情之“愛”甚于“敬”,說明禮的本質(zhì)不在于形式,而在于人情的篤實及其應然秩序,禮的形式要服從于情感的真實。
孔子對人的內(nèi)在情感世界進行開掘,將“情”作為根植于人的生命體的基礎、實體和本源,使人文世界的代表由三代“神本”之“禮”轉向了春秋季世安放于人的內(nèi)在世界的愛人之“仁”。所謂“人而不仁,如禮何?”孔子發(fā)現(xiàn),原來的周禮是覆蓋人跟天交往的社會秩序、政治秩序,失去了對天的“敬”,周禮只能作為外在規(guī)范而徒具蒼白的形式,逐漸走向崩壞的境地??鬃右浴叭省贬尅岸Y”的實質(zhì)是援“情”入“禮”,也就是李澤厚先生所說的“將社會外在規(guī)范化為個體的內(nèi)在自覺”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最為重要和值得注意的是心理情感原則,它是孔學、儒家區(qū)別于其他學說或?qū)W派的關鍵點”。
在前述母體之上,孔子發(fā)展出儒學之“義”??鬃酉病兑住范绊f編三絕”?!恫瘯ひ份d孔子說:“《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笨鬃又亍兑住分暗铝x”而后其“祝卜”,這是對《周易》進行的理性解讀與哲學改造。《帛書·要》載孔子曰“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孔子將人之德行仁義與《周易》之福、吉相連——君子觀天地之象,然后推至人倫之則,人便擁有了普遍的主體性。而“義”則被看作是天、地、人三才中人之范疇的倫理正義、規(guī)范原則:《易·說卦》曰“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易·系辭下》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意思是說仁義之于人道就相當于陰陽之于天道、剛柔之于地道。人的思想意識始于天道、地道,終于人道,由于“人能弘道”,人因而獲得了道德主體性,人道最終指向人之仁義道德。如此一來,德與福相連相生,《周易》的卦爻象占獲得了新的解讀,為儒家踐行“義”而獲得福佑的思想生發(fā)提供了土壤。換言之,德行仁義代替了古時祈禱占祝于鬼神,成為人們積善成福的新途徑。這不僅是哲學思想的創(chuàng)造,更是文化與傳統(tǒng)的更新;這不僅奠基了儒家價值范疇體系的初步建立,更意味著其價值范疇可以由天上神靈法寶下落成為人間的法則。
其一,應然性??鬃诱f“義者宜也”,義的本質(zhì)即規(guī)定性、適宜性與恰當性?!傲x”首先規(guī)定了一種“應當”,是必須遵守的剛性原則。《論語·里仁》中有:“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币馑际钦f,君子對于天下之事,沒有什么是必須、務必要去做的,也沒有什么是一定、絕對不能做的,只要是合適的、恰當?shù)木褪欠稀傲x”的,就是對的、可以去做的?!墩撜Z·衛(wèi)靈公》曰“君子義以為質(zhì)”,“義”是孔子強調(diào)的君子道德人格的必備條件。
其四,審美性??鬃诱f:“義者宜也?!薄傲x”不僅是道德的、理性的,而且是得宜的、得當?shù)?,是在一定的價值判斷與理性節(jié)度之下的合理行為,體現(xiàn)著人倫關系當中知分寸、懂進退而達到的和諧有序、恰到好處的審美境界。清段玉裁注“義”說,“義,從羊,與善、美同意”,“義”字在其產(chǎn)生之初便具有了善與美的意涵。《論語·陽貨》載:“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彪m然“勇”也是一種美德,但是也必須有“義”對其進行裁制,否則便會產(chǎn)生為盜作亂的結果。“義”是其他諸德的“標尺”,使諸德適度且合宜?!墩撜Z·述而》載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權”是“義”的應有之義,是衡量情境、事理以求不偏頗之宜,在“共學”“適道”“與立”和“經(jīng)權”四個層次中最難把握。不偏頗之“宜”即為“中”,要求根據(jù)主客體、主客觀條件綜合權衡下的無過無不及,就像孔子所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這是一種很難達到的境界。
其五,合理性。所謂合理性,就是與理性相合??鬃友浴翱思簭投Y為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禮是人際交往中必須遵守的制度規(guī)范,是社會理性的外在表現(xiàn)??鬃釉谶@里強調(diào)的是對自我情感、自我感性欲望的約束,弘揚的是社會理性精神。所謂“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義是禮的精神內(nèi)涵,無論是在主觀上認識道,還是在客觀上認識萬事萬物之理,都離不開“義”,因為“義”是人在主客觀相統(tǒng)一之下做出價值判別的理智能力。以禮義來約束自己的行為,體現(xiàn)的正是人之為人的理性??鬃铀f的“人”是具體的、鮮活的、有真情實感的,除了具有生命存在的價值之外,還具有“異于禽獸”的人格特質(zhì),能夠通過外在“禮義師法”或者內(nèi)在道德自覺來完成理性對感性的約束。這一點后來被荀子揭示得更加明確,《荀子·王制》曰:“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p>
“義”是人貴于禽獸的關鍵因素,是理性的要求對感性欲望的節(jié)制,體現(xiàn)了先秦儒家所共有的理性致思??鬃又傲x”不僅是“人之為人”的必要條件,而且是“德之為德”的原理,充分彰顯了人作為主體的理性之美。
1.“情”為“義”始
通過前文的分析可知,人們的情感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呈現(xiàn)出從對鬼神的“畏”“敬”向人際間的“愛”的流變,“義”的觀念也存在一個由“神本”向“人本”的轉化過程。真實的情感和心理狀態(tài)是孔子“義”觀念的生成本源和倫理起點,“義”觀念的轉變也正是孔子通過對原始宗教情感的價值轉換來完成的。
同時,孔子又對人的孝親情感進行了開掘。人的道德情感是自然情感與社會情感的有機統(tǒng)一??鬃影l(fā)現(xiàn),以“孝”為核心的血緣親情便是由自然延伸到社會的原發(fā)性情感,是儒家家庭倫理走向社會倫理的關鍵因子?!傲x”作為人倫日用之綱,生發(fā)于家庭血親之間的親親之“情”。
其二,人們普遍具有的“報”的心理情感,也是“義”之生成基礎?!皥蟆笔菆蟠稹⒒貓蟮囊馑?,《詩經(jīng)·蓼莪》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备改笇ψ优猩?、養(yǎng)育、教育之恩,對孩子予以關愛與付出,大多也成為孩子的榜樣,子女對父母行孝道便是出于自然親情之愛與感恩之心的“報”的體現(xiàn)?!抖Y記·郊特牲》說:“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報本反始”即受恩思報,不忘自己的生之所自來,并與自己的生之所由遂相統(tǒng)一,是根源于孔子最為重視的深厚的血親之“愛”的情感向生之始、性之初的一種升華。前面已經(jīng)提到,經(jīng)由孔子改良的祭祀,其對象已經(jīng)由天帝鬼神變成了自家祖先與逝去的親人,目的是借愛與敬等真誠情感的發(fā)用而盡一己之德,意義在于報本反始、崇德報功,即《論語·述而》所說的:“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薄傲x”由產(chǎn)生之初“人鬼兩相安”的意涵,到孔子之時發(fā)展為“人道之所宜”;換言之,即為“人人兩相安”。《論語·陽貨》載,宰我認為“三年之喪”時間太長,一年就可以了;孔子雖然堅持“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的禮制原則,但對宰我的回應是“女安則為之”。“寧戚”、心“安”則為。喜怒哀樂等情感發(fā)用合度無憾才能安,“安”是“義”要達到的內(nèi)在心理情感狀態(tài),正所謂“心安而理得”??鬃拥挠靡?,一方面是面對禮崩樂壞的局面做出退讓,另一方面則是為禮做出的新的價值探尋?!傲x”作為“禮”之內(nèi)質(zhì),在新的歷史境遇下為禮提供彈性與創(chuàng)新性,這是孔子面對社會現(xiàn)實做出的思考。
2.“義”為“情”節(jié)
作為實然的、隨境遇變化的、具有個體差異性的“情”,在其進入人的群體社會道德生活時便會表現(xiàn)出一定的局限性,如虛假的“情”、或過或不及的“情”等,都會造成社會生活的失序與混亂;“義”作為一種理性的判別力,一方面能夠判別真情與假意,另一方面能調(diào)節(jié)“愛”的范圍與程度,是端正思想行為的規(guī)矩,也是提高道德修養(yǎng)的必要環(huán)節(jié)。
在辨識排除了虛情假意后,哪怕是作為人道之肇始的真摯情感,也必須受到規(guī)范與節(jié)制,否則其流弊就大。因為“情”雖真,但也有哀樂、喜怒之分,人在不同的情感狀態(tài)下會做出不同的行為,所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里“喜有施舍,怒有戰(zhàn)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好與惡、愛與恨,是人所普遍具有的對立情感,處理不當便會失衡失序。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可以說,“愛人”是儒家仁學處理人我關系的第一準則。然而,孔子的“愛”是有差等的,并且隱含著惡或恨。因為在現(xiàn)實社會中,存在需要愛和值得愛的人,也存在可憎、可恨的人,還存在一些既不需要愛也不值得恨的人。如果將“仁”作為第一倫理規(guī)范推擴到一切人都可使用的范圍,那么僅有愛的原則,便不足以應對各種復雜的現(xiàn)實狀況。孔子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也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具備仁德的人,是具有公心、不以個人私情為主的,能夠公正地做出是非善惡的價值判斷?!叭收摺辈粌H知道如何去愛,也應懂得如何去恨;既能好其所當好,也能惡其所當惡。只有“仁者”能做到愛與恨的統(tǒng)一。這里的“能”與“察”便是價值判別的理智能力,是“義”的價值導向作用的凸顯。
然而,在孔子高倡“泛愛眾”的整體基調(diào)下,“義”對“仁”的節(jié)制作用是很容易被忽視的。受業(yè)于孔門后又“非儒”的墨子,便將孔子的有差等的、能惡的愛,“膨脹”為毫無差別的、一刀切的“兼愛”。被孟子及時發(fā)現(xiàn)后罵其“無父”,并高舉“義”旗,將“義”提高到與“仁”橫向并列的地位?!睹献印份d:“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薄叭私杂兴蝗蹋_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所為,義也?!?/p>
孟子的“義”,是為自己的不善感到羞恥、為他人的不善感到厭惡以及有所不為、有所不愛,是對“愛人”之情的理性節(jié)制與平衡。這與荀子的“君子處仁以義,然后仁也”異曲而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