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嘯虎，王文昌

(湘潭大學(xué) 碧泉書院·哲學(xué)與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南 湘潭411105)

“瑟瑟”是一種珍貴的外來寶石，曾廣泛流行于唐代社會之中，影響頗大。歷經(jīng)了晚唐和五代的動蕩后，天然“瑟瑟”逐漸失傳。南宋高似孫《緯略》載：“今世所傳瑟瑟，或皆煉石為之也?！盵1]67據(jù)此可知，最晚在南宋時“瑟瑟”便已是人工制品，真正的“瑟瑟”鮮為人知。后世的相關(guān)研究中，“瑟瑟”究竟為何物，一直都是討論的焦點。

20世紀初德國學(xué)者夏德、法國學(xué)者沙畹提出，“瑟瑟”乃綠松石。美國學(xué)者勞費爾則認為，夏德、沙畹之論不可信，因為綠松石在中國并不貴重。勞費爾指出“瑟瑟”應(yīng)是三種寶石的總稱，即紅尖寶石、縞瑪瑙和祖母綠。勞費爾還認為“瑟瑟”這一名稱是伊朗語言的音譯，很可能是屬于康國(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的語言[5]。但“瑟瑟”一詞的發(fā)音來源，勞費爾未詳加說明。

勞費爾的觀點受到了中國學(xué)者章鴻釗的質(zhì)疑。章鴻釗在《石雅》中指出，“瑟瑟”與藍寶石相近。章鴻釗的根據(jù)之一也是發(fā)音，他認為“瑟瑟”是外來音對應(yīng)的漢字，“瑟瑟”古漢語音為“sat-sat”，現(xiàn)代語言中只有藍寶石的發(fā)音是“sapphiros”和“sapphire”[6]66-69。章鴻釗又指出，唐時吐蕃有“瑟瑟”，其“淡青如天晴色”，且梵藏語中已有祖母綠的發(fā)音，與“瑟瑟”的發(fā)音不同；南詔亦有“瑟瑟”，其“色嫩青如翠藍”或“淡青如月下白”，且南詔“固有藍寶石而無祖母綠”[6]69-70，從而否定了勞費爾的觀點。章鴻釗此觀點的支持者甚眾，如學(xué)者芮傳明也認為“瑟瑟”是藍寶石，因為二者色澤相近且形狀類似[7]。章鴻釗之后，美國學(xué)者薛愛華又提出新的觀點，認為“瑟瑟”是天青石。他列舉出一系列證據(jù)，如二者同為深藍色或靛藍色；“瑟瑟”主要產(chǎn)自石國(今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東南部，至今當?shù)厝杂芯薮蟮奶烨嗍V等。同時，薛愛華也未否認“瑟瑟”是藍寶石的說法[8]563-564。薛愛華的觀點提出之后，與章鴻釗的觀點一道，廣為后世所接受。除上述研究之外，如姜伯勤、張星烺等前輩學(xué)人在著述中對“瑟瑟”也有提及，但并未詳加論述。本文傾向于薛愛華的觀點，即“瑟瑟”為天青石。

顯然，前人對“瑟瑟”的研究，較多地集中于“瑟瑟”本身。唐代在中國歷史上臻于鼎盛，“瑟瑟”作為一種域外入華的珍貴寶石，在唐代社會中承載著特殊的意義，故對于這一問題尚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本文嘗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就唐代的“瑟瑟”略作一初探。

一、“瑟瑟”的產(chǎn)地及入華

如前揭文，有關(guān)“瑟瑟”的記載最早見于三國時期。及至魏晉南北朝，《魏書·西域傳》明確記載波斯產(chǎn)“瑟瑟”：波斯國“土地平正”，出金、銀，多“瑟瑟、金剛”等[9]。由此觀之，古人眼中的“瑟瑟”是產(chǎn)自波斯的一種寶石，可與琥珀、金、銀等并列，頗為珍貴?！吨軙ぎ愑騻鳌芬嘤洠ㄋ箛坝殖霭紫?、師子……瑟瑟、金、銀、鍮石、金剛”等[10]。早在亞述國王提格拉特帕拉薩爾三世(前745—前727)遠征米底王國(位于伊朗高原)時，就曾要求米底國王每年向亞述繳納300塔蘭特(約合9噸)天青石[11]。波斯考古發(fā)掘中，也多有天青石原料的文物出土。如考古學(xué)家在發(fā)掘沙赫里·索赫塔城遺址(位于錫斯坦地區(qū))時，就發(fā)現(xiàn)了大量加工之后剩下的天青石殘塊和加工工具。據(jù)研究，這些天青石來自巴達克山[12]。以上發(fā)現(xiàn)印證了中國史書對于波斯產(chǎn)“瑟瑟”的記載。

到隋唐時期，文獻中對“瑟瑟”產(chǎn)地的記載明顯增多，主要集中在西域諸國?！端鍟の饔騻鳌份d，康國“出馬、駝……瑟瑟”等[13]?！缎绿茣の饔騻鳌份d石國“東南有大山，生瑟瑟”[14]6246?！短屏洹穼Α吧碑a(chǎn)地的記載略有不同，言其“出波斯及涼州”[15]。涼州即今甘肅武威，但未見當?shù)卦霎a(chǎn)“瑟瑟”的證據(jù)。所以美國學(xué)者薛愛華認為其意指“瑟瑟”出產(chǎn)于波斯至涼州之間廣大的西域地區(qū)[8]566。唐代本土實際也有“瑟瑟”出產(chǎn)，只是數(shù)量極少?！杜f唐書·德宗紀》載：“陜州觀察使李泌奏盧氏山冶出瑟瑟，請禁以充貢奉。上曰：‘瑟瑟不產(chǎn)中土，有則與民共之，任人采取。’”[16]353《舊唐書·李泌傳》亦記此事。貞元二年(786)，“泌奏：‘虢州盧氏山冶，近出瑟瑟，請充獻，禁人開采?！t曰：‘瑟瑟之寶，中土所無，今產(chǎn)于近甸，實為靈貺?！涑錾?，任百姓求采，不宜禁止’”[16]3622。顯然，唐代“瑟瑟”大多為域外輸入，以西域為主產(chǎn)地。

唐時南詔和吐蕃亦產(chǎn)“瑟瑟”。據(jù)章鴻釗考證，南詔的“瑟瑟”出自云南寶井[6]70，是珍貴的珠類寶石。在吐蕃，“瑟瑟”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馬”[17]918。另外，遙遠的拂菻(即拜占庭帝國)也有“瑟瑟”?！缎绿茣の饔騻鳌份d，拂菻“以瑟瑟為殿柱，水精、琉璃為棁，香木梁，黃金為地，象牙闔”[14]6260。當?shù)厝艘浴吧睘榻ú模富驗榈钪砻嬗谩吧辫偳?，實為建筑裝飾。如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亞大教堂為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筑，其“室內(nèi)陳設(shè)，諸如圣壇、天蓋和圣堂周圍的圍屏，無疑也曾被鍍得金碧輝煌，甚至鑲嵌著寶石”[18]。教堂內(nèi)部的教壇上也鑲嵌著象牙、玉石等寶物[19]。圣索菲亞大教堂重建于6世紀查士丁尼時期，而“瑟瑟”作為一種珍貴寶石極有可能被用于其中。由此觀之，《新唐書》言“瑟瑟”乃拂菻國的一種建筑裝飾物，此記載相當可靠，同時也佐證了有關(guān)“瑟瑟”產(chǎn)地的記載。

如上，“瑟瑟”從西域乃至更西的產(chǎn)地出發(fā)，通過絲路貿(mào)易進入唐朝。在這一過程中，西域重鎮(zhèn)于闐起著重要作用。于闐地處塔里木盆地南側(cè)，西通西域，東接河西走廊，是絲路南道上的重要貿(mào)易集散點，駝隊商旅不絕。加之于闐本身就是玉石產(chǎn)地，于闐玉更是珍貴無比，這使得于闐成了彼時重要的東方寶石交易市場?！缎绿茣の饔騻鳌份d：“德宗即位，遣內(nèi)給事朱如玉之安西，求玉于于闐，得圭一，珂佩五……瑟瑟百斤，并它寶等?！盵14]6236唐代使者在于闐不僅求得玉，還得到“瑟瑟”等寶物，可見于闐寶石種類之豐富。這些寶石有于闐自產(chǎn)的，更多顯然來自絲路貿(mào)易。由此，絲路上的“瑟瑟”經(jīng)由于闐運往中原，進入唐代社會[8]565。這應(yīng)是“瑟瑟”入華的基本渠道。

除正常的貿(mào)易活動，“瑟瑟”還通過其他一些渠道入唐。唐代官方偶爾會主動求購“瑟瑟”。如前揭唐德宗遣使求玉于于闐，得“瑟瑟”百斤。外邦來朝，有時也會進獻“瑟瑟”?！缎绿茣つ闲U傳》載，南詔國于貞元十年(794)“遣清平官尹輔酋等七人”，獻“鐸鞘、浪劍、郁刃、生金、瑟瑟、牛黃、虎珀”等，以答謝唐朝皇帝的冊封[14]6275。戰(zhàn)爭掠奪亦是“瑟瑟”入唐方式之一。如天寶九年(750)唐將高仙芝攻破石國，獲“大塊瑟瑟十余石”[16]3206。但是這些方式所得“瑟瑟”數(shù)量極為有限，絲路貿(mào)易方為主流。

二、唐代社會中的“瑟瑟”

“瑟瑟”作為珍貴的寶石，入唐之后很快就受到了上層社會的追捧。如唐玄宗臨幸華清宮時，“五宅車騎皆從……遺鈿墮舃，瑟瑟璣琲，狼藉于道，香聞數(shù)十里”[14]3494?！吧^琲”即“瑟瑟”做成的珠串，言其“狼藉于道”或顯夸張，但亦足見這種飾物數(shù)量眾多。同時也可看出唐代皇室對這種飾物的追捧，因而大量制備。又如虢國夫人建造宅邸時，“中堂既成，召匠圬墁，授二百萬償其值，而復(fù)以金盞瑟瑟三斗為賞”[20]29。賞“金盞瑟瑟”三斗，說明虢國夫人必定大量持有“瑟瑟”?！吧币彩翘拼鐣蠈优猿Ｓ玫娘椢铩６鼗蛯懕尽抖鼗拓ピ仭菲渚拧渡仭吩唬骸吧股较?，悠悠采幾年。為珠懸寶髻，作璞間金鈿。色入青霄里，光浮黑磧邊。世人偏重此，誰念楚材賢?！盵21]據(jù)學(xué)者研究，《敦煌廿詠》成詩于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前后[22]。如此可知，“瑟瑟”遲至中唐已流行于社會上層女性之間?！盀橹閼覍汍伲麒遍g金鈿”句清晰描繪出“瑟瑟”在唐代女性飾品中的角色：既可做成頭飾如簪子上的吊墜，又可做成玉佩上的裝飾。時人對“瑟瑟”的喜愛盡在其中。及至晚唐，溫庭筠尚以“瑟瑟釵”為題吟詩[23]。唐代男性也以“瑟瑟”為飾品，如日本正倉院收藏有天青石裝飾的腰帶[8]568，由此亦見唐時風尚。

唐人也將“瑟瑟”用作建筑裝飾。唐玄宗尤愛攜朝臣和寵妃去華清宮過冬，對于華清宮的布置，《明皇雜錄》記曰:“(玄宗)嘗于宮中置長湯屋數(shù)十間，環(huán)回甃以文石，為銀鏤漆船及白香木船置于其中，至于楫櫓，皆飾以珠玉。又于湯中壘瑟瑟及沉香為山，以狀瀛州(洲)方丈。”[20]28-29晚唐陸龜蒙亦有詩曰“上皇初解云衣浴，珠棹時敲瑟瑟山”[24]。華清宮裝飾之富麗堂皇，盡顯盛唐氣象；以瑟瑟及沉香狀瀛洲方丈的奢靡，更令聞?wù)邉尤?。“瑟瑟”也被用來裝飾一些生活用品。《杜陽雜編》載：“元載末年，造蕓輝堂于私第。……其屏風本楊國忠之寶也，屏上刻前代美女伎樂之形，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絡(luò)，絡(luò)以真珠、瑟瑟，精巧之妙，殆非人工所及。”[25]143以“瑟瑟”為屏風裝飾物，在中唐并不鮮見。到唐敬宗時，“福建鹽鐵院官盧昂坐贓，簡辭窮按，乃得金床、瑟瑟枕大如斗。敬宗曰:‘禁中無此，昂為吏可知矣’”[14]5283。所謂“瑟瑟枕”，可能是鑲嵌“瑟瑟”的枕頭。中唐風氣猶自奢靡，“瑟瑟”自然充當了奢靡之風的代表?！杜f唐書·文宗紀》載唐文宗倡節(jié)儉事，便以不用“瑟瑟”鑲嵌床榻為典范：“先造供禁中床榻以金筐瑟瑟寶鈿者，悉宜停造?！盵16]524

另外，唐時“瑟瑟”在佛教中亦被視作寶物。唐代密宗《大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蓮華胎藏悲生曼荼羅廣大成就儀軌供養(yǎng)方便會》即載：“首冠金剛寶，龍瓔虎皮裙。在于月輪中，坐瑟瑟盤石?！盵26]這段佛經(jīng)描述的是甘露軍荼利明王畫像的神態(tài)。又密宗《勝軍不動明王四十八使者秘密成就儀軌》云：“蓮華上有樓閣，其中有瑟石。瑟石中有憾字，字變即成勝軍不動尊?！盵27]佛教經(jīng)典中“瑟瑟”(瑟石)時常出現(xiàn)，且往往與神圣場面或佛陀化身相聯(lián)系。密宗《成就妙法蓮華經(jīng)王瑜伽觀智儀軌》又云“五種寶”，即“金、銀、真珠、瑟瑟、頗梨”[28]，直言“瑟瑟”是佛教五寶之一。佛教五寶具體為何固然頗多爭議，但既然有“瑟瑟”說，足見“瑟瑟”在佛教中的特殊地位。

“瑟瑟”因其晶瑩剔透的色澤，在唐代常被鏤刻為“瑟瑟花”，用以裝飾經(jīng)幢，展現(xiàn)佛法之莊重。唐代敦煌文書2706號《某寺常住什物交割點檢歷》中就有“瑟花子五”[29]7的記錄。唐代敦煌文書3047號《來俄斯難芝施入疏》又載：“阿郭為來俄老施瑟瑟花入行像?！盵29]75“行像”是佛教中用車輦載佛像游行的莊重儀式。《大唐西域記》載：“諸僧伽藍莊嚴佛像，瑩以珍寶，飾之錦綺，載諸輦輿，謂之行像，動以千數(shù)，云集會所?！盵30]所謂“瑟瑟花入行像”，是以“瑟瑟花”對行像所用經(jīng)幢進行裝飾?！抖抨栯s編》詳細記載了唐懿宗迎法門寺佛骨時的宏大場面，其中“又悉珊瑚、馬腦、真珠、瑟瑟，綴為幡幢”[25]152，同樣展現(xiàn)出“瑟瑟”在佛教幡幢裝飾中的作用。

如前揭文，“瑟瑟”在南詔和吐蕃同樣價值不菲。《新唐書·南蠻傳》載，南詔“婦人不粉黛，以蘇澤發(fā)?！詢晒赊p為鬟髻，耳綴珠貝、瑟瑟、虎魄”[14]6269。在吐蕃，《通典》載“其俗重漢繒而貴瑟瑟，男女用為首飾”[31]?！缎挛宕贰に囊母戒洝贩Q：“吐蕃男子冠中國帽，婦人辮發(fā)，戴瑟瑟珠?！盵17]918《新唐書·吐蕃傳》更載，“其官之章飾，最上瑟瑟，金次之”[14]6072?！吧钡膬r值和地位竟重于黃金。

三、唐代文學(xué)中的“瑟瑟”

憑借在唐代社會中的地位與影響，“瑟瑟”逐漸進入了其時文學(xué)的世界。唐時成都石筍街出“瑟瑟”，于是杜甫吟《石筍行》曰“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難明論”[2]329，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首提寶石“瑟瑟”[32]。此處“瑟瑟”來源眾說紛紜，如北宋趙抃推測或來自居于成都的波斯商人[33]。杜甫以“瑟瑟”入詩，足見“瑟瑟”在唐代社會中已廣為人所知，且影響力頗大。以“瑟瑟”為女性飾物而入詩，在唐代更為常見。晚唐五代歐陽炯有《南鄉(xiāng)子》：“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镮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盵34]83唐末五代和凝亦有《楊柳枝》：“瑟瑟羅裙金縷腰，黛眉隈破未重描?！盵34]91又有唐代貫休和尚吟《夢游仙四首》：“三四仙女兒，身著(著)瑟瑟衣?！盵35]9389所謂“瑟瑟衣”究竟為實指或虛指，尚無法明確，但已為后世所沿襲。如宋人王周(1)王周舊被誤為唐人。即吟：“仙女瑟瑟衣，風梭晚來織?！盵35]8767其實無論這種描寫虛實與否，都與彼時社會緊密相連。唐人用“瑟瑟”裝飾建筑和屏風等物品，唐代上層女性以“瑟瑟”為飾物，加之“瑟瑟”本身的珍貴價值和獨特色澤，這些特性顯然都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素材與靈感之源?！吧隆彼枥L之人多帶有“仙”的屬性，這也與“瑟瑟”的貴重相匹配?！跋扇恕敝吧隆保蔑@出“瑟瑟”在唐代社會中的地位之高?！吧敝餍?，盡在其中。

事實上，詩歌創(chuàng)作中雙聲詞“瑟瑟”早有運用。或為擬聲詞，如南朝鮑照曾吟“隱隱日沒岫，瑟瑟風發(fā)谷”[36]；或表蕭瑟之意，如北魏酈道元在描寫漢水(沔水)時曰“氣蕭蕭以瑟瑟，風颼颼而飗飗”[37]。及至唐代，由于寶石“瑟瑟”的流行，雙聲詞“瑟瑟”的含義隨之發(fā)生了擴充。唐人因“瑟瑟”美麗的色澤而愛之，故唐詩之用“瑟瑟”亦取其色彩意象。例如，前揭史料記“瑟瑟”為“碧色”。《說文解字》言：“碧，石之青美者?！盵38]隨著“碧色”含義的擴大，青綠色與淺藍色都可呼為“碧色”。這種獨特的“碧色”顯然頗具吸引力。白居易“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39]328之句傳誦千古，其中“瑟瑟”所指即寶石“瑟瑟”之“碧色”，白居易以之喻江水。一般認為是白居易開啟了用“瑟瑟”表色彩意象之風。一說白居易乃西域人(龜茲白氏)后裔[40]，所以對西域諸多事物有獨特的理解力。白居易詩中確實包括頗多西域元素，如《西涼伎》《胡旋女》均為千古名篇。來自西域的“瑟瑟”流行于唐代社會，應(yīng)為白居易提供了極佳的創(chuàng)作素材。因此白居易詩中用“瑟瑟”之色彩意象的佳句眾多，如“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39]333、“一片瑟瑟石，數(shù)竿青青竹”[39]1109等。明人楊慎即曰：“唐詩惟白公用‘瑟瑟’字多?！盵41]

白居易的開創(chuàng)性運用，為后人爭相模仿，從而形成了所謂“瑟瑟體”詩歌。“瑟瑟”的文學(xué)影響頗大，甚至由此出現(xiàn)了一組專門的意象對仗。中國古代有染料曰“猩猩血”，因其緋紅之色而得名。晚唐之后，“猩猩血”逐漸作為一種顏色名稱而被人所熟知[8]515。與“瑟瑟”類似，“猩猩血”獨特的顏色意象也被唐代文人所挖掘。如齊己《紅薔薇花》吟：“鶯聲漸老柳飛時，狂風吹落猩猩血。”[35]9662“猩猩血”之紅與“瑟瑟”之碧對比鮮明，乃絕佳對仗。白居易《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為三十韻以和之》首吟：“猩猩凝血點，瑟瑟蹙金匡。”[39]1011晚唐以來，兩者的顏色對仗已形成固定格式[8]573。如韋莊“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35]8120，方干“瑟瑟林排全巷竹，猩猩血染半園花”[35]7513等。這種對仗的產(chǎn)生，是“瑟瑟”文學(xué)影響深化的獨特表征。唐時“瑟瑟”的色彩意象無疑深入人心，這再度印證了“瑟瑟”流行于唐代社會及其巨大影響力。

四、“瑟瑟”流行與唐代胡風

“瑟瑟”作為一種外來寶石，入華之后備受唐人喜愛。唐人之所以愛“瑟瑟”，重要原因在于唐代社會胡風之盛行。所謂“胡風”，乃唐代社會對各種外來物品、習(xí)俗、藝術(shù)等本土未見之物的追逐。唐代開放包容，周邊地區(qū)與異國絕域的種種事物紛紛涌入，唐人也欣然接納，獨特的胡風遂由此而成。新舊《唐書》多載，“貴族及士民好為胡服胡帽”[14]879，“貴人御饌，盡供胡食”[16]1958。又《新唐書·太宗諸子傳》載李承乾“好突厥言及所服，選貌類胡者，被以羊裘，辮發(fā)，五人建一落，張氈舍，造五狼頭纛，分戟為陣，系幡旗，設(shè)穹廬自居”[14]3565。對胡風的追求，是唐代社會的鮮明特點。

追求胡風，恰恰又是唐代社會上層奢侈之風的重要組成部分。玄宗時奢侈之風尤盛?！杜f唐書·后妃傳》載，“韓、虢、秦三夫人歲給錢千貫，為脂粉之資。(楊)铦授三品、上柱國，私第立戟。(楊貴妃)姊妹昆仲五家，甲第洞開，僭擬宮掖，車馬仆御，照耀京邑，遞相夸尚。每構(gòu)一堂，費逾千萬計，見制度宏壯于己者，即徹(撤)而復(fù)造，土木之工，不舍晝夜”[16]2179?！堕_元天寶遺事》又載，“內(nèi)庭嬪妃，每至春時，各于禁中結(jié)伴三人至五人，擲金錢為戲，蓋孤悶無所遣也”[42]。至晚唐奢侈之風猶存。唐懿宗曾賜同昌公主“瑟瑟幕”為嫁妝，《杜陽雜編》記此事曰：“又有瑟瑟幕、紋布巾、火蠶綿、九玉釵。其幕色如瑟瑟，闊三丈，長一百尺，輕明虛薄，無以為比。向空張之，則疏朗之紋，如碧絲之貫真珠，雖大雨暴降，不能濕溺，云以鮫人瑞香膏傅之故也?！盵25]150這件珍貴的“瑟瑟幕”，或以其顏色絕類“瑟瑟”而得名，奢侈程度絕于后世，而這僅是同昌公主嫁妝之一件。社會風氣奢侈與胡風盛行的雙重作用下，外來寶石“瑟瑟”憑借獨特的異域身份和珍貴的價值，與于闐的玉、林邑的火珠、扶南的象牙和天竺的金剛石等一樣，成為唐人追捧的對象。

“瑟瑟”之流行，胡風之興盛，又源于唐代的開放包容。英國學(xué)者威爾斯在《世界簡史》中寫道：“當西方人的精神被神學(xué)的黑暗蒙蔽時，中國人的精神卻充滿著開放、包容和探索欲望?！盵43]恢宏的開放氣象，乃盛唐的重要表征。開放包容帶給唐代種種前所未見的事物，文化、藝術(shù)、飲食、服飾、珍奇等，不一而足。這些外來事物的傳入對唐代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正如學(xué)者方亞光所評價的那樣：“唐代的生產(chǎn)技術(shù)在對外開放過程中得到改進和提高，唐代的思想文化藝術(shù)則在吸收域外民族和地區(qū)的優(yōu)秀成果中光彩奪目，唐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則變得更加豐富多彩?！盵44]從“瑟瑟”的入唐、使用與廣泛流行，到走進文學(xué)、成為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意象，都彰顯著唐代的輝煌。以“瑟瑟”為代表的唐代外來物品，正是唐代開放包容的有力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