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幼為
藥食同源可以說是中國古人的一種共識,所謂“有食便有藥也”②(宋)王懷隱編,鄭金生、汪惟剛、董志珍校點:《太平圣惠方》,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6年,第2139頁。。中國古代的醫(yī)學養(yǎng)生家以及非醫(yī)學養(yǎng)生家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根據“食”與“藥”的性能進行合理調配,從而達到防病治病、養(yǎng)生益壽的效能。中醫(yī)認為,每一種食物都具有藥性,很多藥物也可作為食物的代用品,食療與藥療實際上在很多情況下都是密不可分的。《周禮》中即有食醫(yī)、疾醫(yī)以及瘍醫(yī)和獸醫(yī)的劃分③《周禮》中云,“食醫(y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疾醫(yī)掌養(yǎng)萬民之疾病”“瘍醫(yī)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祝藥、劀、殺之齊”“獸醫(yī)掌療獸病,療獸瘍”,見徐正英、常佩雨譯注:《周禮》,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04頁、第108頁、第110頁。。在中國古代的食治體系中蔥和姜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國人尚食蔥姜,它們在國人日常飲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對歷史時期蔥姜的藥食同源性進行考察,有助于我們對中國博大精深的食療養(yǎng)生文化和中醫(yī)藥文化產生共鳴和加深理解。
日本學者山田慶兒先生曾言,“越接近近代,本草書中有關藥物形態(tài)、顏色、生長環(huán)境等博物學性的記述越見增多,而且有圖,其記述也逐漸趨向準確”①李建民主編,山田慶兒著,廖育群、李建民編譯:《中國古代醫(yī)學的形成》,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03年,第194頁。。本草書中認識與使用蔥或者說蔥的各個部位入藥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首先,是蔥的入藥部位和蔥的種類均在不斷地擴大。在《神農本草經》中具有藥效的為蔥實與蔥莖(蔥白)②馬繼興主編:《神農本草經輯注》卷3,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209頁。,到了魏晉時期,陶弘景在《本草經集注》中記錄蔥的入藥部位則有蔥實、蔥白、蔥根、蔥汁、蔥葉中涕(蔥苒)等5個③(梁)陶弘景編,尚志鈞、尚元勝輯校:《本草經集注》(輯校本)卷7,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年,第486-488頁。,《名醫(yī)別錄》與之類似,有蔥實、蔥根、蔥汁等④(梁)陶弘景撰,尚志鈞輯校,尚元勝、尚元藕、黃自沖整理:《名醫(yī)別錄》卷3(輯校本),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3年,第162-163頁。。入唐后,可藥可食的蔥的種類漸多,如在《新修本草》中蔥實的“謹案”部分即有“其人間食蔥,又有兩種:有凍蔥,即經冬不死,分莖栽蒔而無子,又有漢蔥,冬則葉枯。食用入藥,凍蔥最善,氣味亦佳也”⑤(唐)蘇敬等撰,尚志鈞輯校:《新修本草》卷18,合肥:安徽科技出版社,2004年,第269頁。。唐人孟詵在《食療本草》中亦言,“冬蔥最善,宜冬月食,不宜多”。《新修本草》還提到山蔥與胡蔥⑥在唐時,茖蔥與胡蔥還是兩種蔥,但在之后的使用與食用過程中即出現了混用的局面,李時珍即說,“今俗皆以野蔥為胡蔥,因不識蒜蔥,故指茖蔥為之,謬矣”,參見(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67頁。,“山蔥曰茖蔥,療病似胡蔥”。茖蔥(山蔥)在先秦似乎就有了,《爾雅》中便有茖的記載,晉時郭璞便將其解釋為,“茖,山蔥(茖,蔥,細莖大葉)”⑦(晉)郭璞注,王世偉校點:《爾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5頁。。李時診對茖蔥亦有詳細記載,“茖蔥,野蔥也,山原平地皆有之。生沙地者名沙蔥,生水澤者名水蔥,野人皆食之”⑧(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66-1067頁。。漢時進入中國的胡蔥⑨石云濤:《域外植物的輸入與中古社會》,《山西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作為藥物被本草典籍記錄,但料想其藥效不如中國本土的大蔥,所以在魏晉藥方中并未見胡蔥的身影,在唐時才有胡蔥療病的零星記載,如《食療本草》似乎是首次記錄胡蔥和胡蔥根的藥效情況,“主消谷,能食。久食之,令人多忘。根:發(fā)痼疾”⑩(唐)孟詵、鄭金生、張同君譯注:《食療本草譯注》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5頁。。在其撰的另一部方書《必效方》中亦有,“療惡蠔已洪腫者并瘥方,取胡蔥于煻火中煨令軟即出,以紙隔手挼令破,以搨瘡上,以痛定為度”?李建民主編,山田慶兒著,廖育群、李建民編譯:《中國古代醫(yī)學的形成》,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03年,第194頁。的記載。即使在之后的歲月里,胡蔥也多在西北地區(qū)食用與藥用,所以才在元朝有“元人飲膳正要作‘回回’蔥,似言其來自胡地,故曰胡蔥耳”?(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67頁。。也才會在明代出現“今俗皆以野蔥為胡蔥,因不識蒜蔥,故指茖蔥為之,謬矣”的茖蔥與胡蔥的混用情況。李時珍將上述本草典籍對蔥的相關記載進行整合匯總,詳細記錄了蔥的莖白、葉、汁、須、花、實以及茖蔥及子、胡蔥及子的蔥的各部位,各種類藥用情況?(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62-1068頁。。
姜的藥食皆用其根莖,現代按采收部位、干燥程度、加工方法的不同,大致分嫩姜、生姜、干姜三類:嫩姜為姜的嫩芽,主要用作蔬茹,又稱仔姜、紫姜、茈姜、姜芽,在魏晉時期在當時的九真、交趾地區(qū)還有一種山姜是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山姜花,莖葉即姜也。根不堪食。于葉間吐花,作穗如麥粒,軟紅色。煎服之,治冷氣甚效。出九真、交趾”①(晉)嵇含撰:《南方草木狀》卷上,(清)梁廷楠、(漢)楊孚等著,楊偉群校點:《南越五主傳及其他七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14頁。,唐時的《嶺表錄異》亦有相似記載②(唐)劉恂著,魯迅??保骸稁X表錄異》,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7頁。,故唐中期陳藏器在撰《本草十遺》時將山姜納入到本草典籍中,“味辛,溫。去惡氣,溫中,中惡,霍亂,心腹冷痛,功用如姜。南人食之。根及苗并如姜而大,作樟木臭”③(唐)陳藏器撰,尚志鈞輯釋:《本草拾遺》卷7,第274頁。與山姜一同被陳氏納入到本草體系的還有一種?子姜,“黃色而緊,辛辣,破血氣,殊強于山姜”。同見(唐)陳藏器撰,尚志鈞輯釋:《本草拾遺》卷7,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年,第274頁。。生姜為姜的新鮮根莖,烹飪、入藥皆用之,又稱菜姜、母姜、老姜;干姜為姜根莖的干燥品,藥用為主,可進一步加工為姜炭、炮姜④王家葵:《本草博物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70頁。。干姜與生姜在《神農本草經》便神俗共用。在《吳氏本草經》中亦有干姜生姜⑤(魏)吳普著,尚志鈞輯校:《吳氏本草經》卷3,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2頁。,考慮到吳普看到的一些本草典籍,其時間應在《神農本草經》之前,故姜(干姜 生姜)成為藥材進入本草體系的時間應該更早。到了明代,李時珍便將生姜、干生姜、生姜的皮、葉以及干姜納入到菜藥體系之中⑥(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88-1093頁。,使之菜茹與藥材的功能兼具。
余欣教授對敦煌醫(yī)方中的蔥有過如下評判,“蔥在敦煌醫(yī)方中應用相當廣泛,品種有胡蔥、母蔥、白蔥等區(qū)分,入藥部位除了蔥白外,尚有蔥心、蔥葉、蔥子、蔥汁等。倘若把各種以蔥為主要藥味的方子結合《新修本草》《千金要方》《外臺秘要》等醫(yī)籍進行一番分析,恐怕對蔥在中古醫(yī)療史的地位就會有更深刻的認識”⑦余欣:《敦煌的博物學世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75頁。該書中“本草醫(yī)方中的‘菜藥’”一節(jié)給本文啟發(fā)較大。。前述已知,蔥在漢或更早時期就成為一味藥,在《神農本草經》中有蔥實的記錄。從魏晉時期開始,輯集方劑方面成就頗多⑧徐榮慶周附:《論秦漢、晉唐、宋元中醫(yī)發(fā)展的成就》,《南京中醫(yī)藥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在魏晉時期的方書中,蔥入藥則更豐富一些,通過對《外臺秘要方》《醫(yī)心方》⑨《外臺秘要方》《醫(yī)心方》參考版本依次為(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詳細搜索后發(fā)現,蔥為藥配五形成的藥方在魏晉時期共有34種,見表1:
表1 以蔥命名或含有蔥的湯劑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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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表1可以看出:1.魏晉時期已經出現了以蔥白命名的蔥豉湯、蔥豉安胎湯、蔥白湯、蔥白大棗湯、當歸蔥白湯等,且多用來療治傷寒、霍亂、產科疾病等;2.魏晉時期蔥的療病范圍不斷擴大,內服方面,對傷寒①(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1、2,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11頁、第12頁、第13頁、第56頁;[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302頁。、溫病發(fā)斑②(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4,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113頁。、霍亂煩躁③(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6,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171頁;[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42頁。以及產科疾?。ㄖ稳焉锛膊》剑┑葍瓤萍膊〉闹委煟ㄈ褘D腰痛①[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457頁、第454頁。、妊娠胎動②(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33,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1187頁。)有較好的療效。外用方面,魏晉時期蔥(蔥葉、蔥中央)因刺鼻的辛臭氣味就成為醫(yī)家通過向鼻、口等呼吸器官吹、灌(吹鼻孔、以蔥葉刺其耳)的藥物之一,從而使病者鼻、口“氣通”、“氣得出”達到“起死人”(自縊死③(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28,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987頁。、猝死④(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28,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963;[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83頁。、尸厥⑤[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87頁。)的救活氣絕的目的;3、魏晉服石風靡⑥關于魏晉時人服石的相關情況,余嘉錫先生的《寒食散考》對此有詳細的考證。參見余嘉錫:《寒食散考》,收入《余嘉錫論學雜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時人因服石也出現了心腹痛、傷寒寒熱、大小便不通等病癥,可以療治心腹痛、治小便血⑦[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67頁。的蔥白就被醫(yī)家被納入到治療因服石而引發(fā)的疾病之中(虛熱及先服石風水腫、服石乳石),之后便成為服石人“當宜收貯藥”⑧(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20、37、38,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688頁、第1366頁、第1399頁、第1412頁。。
入唐后,含有蔥的藥方可以說是俯拾皆是,以蔥命名的湯、膏等劑型也隨處可見。唐時基本承繼魏晉對蔥的藥用方式,比如入唐后,以蔥白命名的蔥豉湯、蔥白湯、蔥白當歸湯仍是療治傷寒等疾病的主力軍,如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就錄有不同藥物與蔥白配五形成的蔥白湯和蔥白豉湯,用于“養(yǎng)胎”“胎動及數墮胎”“痰飲”“解五石毒”⑨(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馬繼興顧問:《備急千金要方校釋》卷2、18、24,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8年,第30頁、第32頁、第403頁、第520頁、第521頁。等疾病的治療,敦煌出土文獻“六十一療服石”殘卷(羅振玉氏舊藏)中也有“黃芩蔥豉湯方”和蔥豉湯方的記載⑩馬繼興等:《敦煌醫(yī)藥文獻輯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19頁、第722頁。。此外,唐時也出現了以蔥白命名的飲子,“蔥白等七味飲”和以蔥根命名的藥粥,“蔥根葛豉粥”?[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457頁、第454頁。。于賡哲教授曾言,“作為商品的‘飲子’、‘藥粥’的出現,就說明唐代的藥材市場上,藥物,這是市場進一步成熟的體現,也是醫(yī)藥行業(yè)的一種進步”?于賡哲:《唐代疾病、醫(yī)療史初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90頁。。蔥飲、蔥粥的出現就一定程度上說明蔥的藥用在藥材市場不斷成熟的背景下已經不局限于初級的簡單制作階段而是像深加工方向邁進。此外,蔥在敦煌醫(yī)方中應用相當廣泛,其中胡蔥的運用相較于中原地區(qū)可能要多一些,如單藥方殘卷[伯二六六六]中有,“胡蔥 搗和生油涂上 人一切惡腫疼痛不可忍”,不知名醫(yī)方第八種殘卷[伯三二〇一]有“胡蔥根,三升切腳氣腫滿上故急捋腳”,不知名醫(yī)方第九種殘卷[伯三五九六]“又方:癰腫,取灶下黃土和胡蔥搗,涂之,甚效等”。而入藥部位與中原地區(qū)無異,也多是以蔥白為主,如不知名醫(yī)方第十種殘卷[伯三九三〇]:“治眼中翳方:又方取蔥白兩握……蔥細切,治倒產方:取蔥白切,一握,治耳痛方:蔥白,一截,塞耳即瘥。治上氣氣斷方:生蔥白不限多少,無鹽熱餅裹食之”,不知名醫(yī)方第十三種殘卷[斯三三四七]“冷即易,若血不止,搗生蔥白入口,更嚼封上”,不知名醫(yī)方第十三種殘卷[斯三三四七]療消渴方:“又方:蔥白一握”①馬繼興等:《敦煌醫(yī)藥文獻輯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48頁、第330頁、第340頁、第386頁、第389頁、第392頁、第415頁、第421頁。。其他還有母蔥(無(著)子者)蔥心、蔥葉、蔥子、蔥汁等零星記載。用于主治“瘡腫風入垂死”“療小便”的青蔥葉和主治“金瘡血出不止”“大便不通”“霍亂”的生蔥白看來在民間較為奏效,故在唐高宗時期被當時的朝廷刻在龍門石窟藥方洞上②經綜合考證,認為龍門藥方鐫刻時代當在唐高宗永徽元年至四年(公元650—653),張瑞賢主編:《龍門藥方釋疑》,鄭州:河南醫(yī)科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7-76頁。學者王昕同意該觀點,但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把藥方鐫刻時間下延至整個高宗時期。參見王昕:《龍門藥方洞藥方鐫刻年代補證》,《中原文物》2017年第4期。,頒至全國③方曰,“15(49)療瘡腫風入垂死方:血出不止者,搗生蔥白,人口更嚼,封上,初痛后癢,癢定更封,不過七八,差”,“(51)又方:凡瘡中風水腫疼痛,皆取青蔥葉及干黃葉,和煮作湯,熱浸,良?!?,“22(72)療金瘡血出不止方:取大蔥炙熱挼汁涂。血即斷,斷后搗□□□□□”,“32(108)療大便不通方:取膠一條,廣二寸,長四寸,蔥白一握,以水三升和煮,消盡去滓,頓服”,“33(112)療小便不通:以蔥葉小頭去尖,納小行孔中,口吹令通,通訖,即效,立下”,“療霍亂方(120)又方:卒霍亂,心腹痛,搗蔥白,納鹽方寸匕,和酒服?!币姡瑥埲鹳t主編:《龍門藥方釋疑》,鄭州:河南醫(yī)科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0頁、第26頁、第38頁、第40頁。。
從一些出土醫(yī)方和藥物來看,早在秦時干姜④干姜的繁體寫法為乾姜,但王家葵先生卻認為乾姜可能并非干姜的繁體,可能是乾(qian)姜,因為將秦漢藥方書中的“乾姜”考釋為“乾(qian)姜”,重要證據乃在于“乾姜”其實并不是生姜的直接干燥品,而別有一套制作工藝。因為沒有過多的證據予以佐證這種說法,本文在此仍將乾姜轉為干姜,以便論述。關于“乾姜”音義的詳細考述可參見王家葵:《本草博物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69-375頁。就已經是治療病暴心痛處方之中的藥物了,這在《里耶秦簡醫(yī)方》中有所體現⑤張雷編著:《秦漢簡牘醫(yī)方集注》,北京:中華書局,第9-10頁。。南京藥學院、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中醫(yī)研究院、馬王堆一號漢墓中醫(yī)中藥研究組等四家單位曾對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藥物(共9種其中就有干姜)進行鑒定后推測道,“據尸體病理解剖,發(fā)現有冠心病、膽石癥等病變,死者生前可能會出現心腹冷痛、風頭痛等癥候,推論這些藥物可能為生前療疾所用”。而經檢測,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女尸很可能是因膽絞痛引起冠心病發(fā)作而亡故。在所隨葬的熏囊、絹袋、繡枕和熏爐內還發(fā)現有干姜、高良姜等藥物⑥本刊通訊員:《馬王堆一號漢墓女尸研究的幾個問題》,《文物》1973第7期。。可以想見,馬王堆的墓主生前可能也會用干姜來治療心腹冷痛⑦南京藥學院、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中醫(yī)研究院、馬王堆一號漢墓中醫(yī)中藥研究組:《藥物鑒定報告》,選自《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動植物標本的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42頁。。此外,干姜在馬王堆出土的《養(yǎng)生方》《雜療方》《張家界古人堤漢代簡牘醫(yī)方》《肩水金關漢簡醫(yī)方》都有干姜的身影。
在東漢張仲景的《傷寒論》《金匱要略》⑧本文選用《傷寒論》《金匱要略》的版本分別為:(漢)張仲景述,(晉)王叔和撰,錢超塵、郝萬山整理:《傷寒論》,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5年;(漢)張仲景撰,何任、何若蘋整理:《金匱要略》,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5年。中以干姜命名或含有干姜的湯、散劑已有很多,用于療治傷寒等疾病。見表2:
表2《傷寒論》《金匱要略》中以干姜命名或含有干姜的湯、散劑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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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至唐,以干姜命名的湯、丸散等劑型基本完備,見下表。從這些干姜湯、丸、散可見干姜的藥效在晉唐時期被深入挖掘,療病的范圍漸趨廣泛。
表3 以干姜命名的湯丸散一覽表①表中選取的版本依次為:(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馬繼興顧問:《備急千金要方校釋》,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8年;(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日]丹波康賴撰,高文柱校注:《醫(yī)心方》,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為便于區(qū)別,出處部分卷數之前冠以外和醫(yī),來區(qū)分《外臺秘要方》和《醫(yī)心方》的出處?!秱浼鼻Ы鹨健芬蛭墨I名稱部分一目了然,則不加。
而從只含有干姜的單方來看,(見下表)干姜既可以內服也可以外敷,特別是在“蛇嚙人”“犬咬人”“蝎螫人”部分,干姜可以發(fā)揮獨特療效。
表4 干姜單方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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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唐時敦煌地區(qū)童蒙讀物與字書中(敦煌本S.4663+P.3393等《雜抄》一卷)所見的藥材里有干姜①陳明:《敦煌的醫(yī)療與社會》,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第214頁。,說明干姜在敦煌地區(qū)藥用非常普遍。
中國人很早就食用蔥了?!肚f子·徐無鬼》中便有,“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芋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②方勇譯注:《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05頁。?!抖Y記·曲禮第一》中也載有,“凡進食之禮......膾炙處外,醯醬處內,蔥?處末”③王文錦譯解:《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7頁、第339頁、第341頁。,意思是進食之禮要將蒸蔥安排在外邊,而《禮記·內則第十二》則載有,“大夫膾(做肉絲——引者注):春用蔥......脂(凝固的脂肪——引者注)用蔥”“麋、鹿、魚為菹,麇為辟雞,野豕為軒,兔為宛脾,切蔥若薤,實諸醯(醋)以柔之”。故蔥便在蒙學讀物《急就篇》中成為一種常見而又重要的漢字要求當時的兒童學而習得了④(漢)史游著,曾仲珊校點:《急就篇》,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133頁。。蔥很早就是食療體系中的重要一員,《黃帝內經》中“毒藥攻邪”用五菜為充,五菜之中即有蔥,其他為(葵、藿、薤、韭)⑤李克光、鄭孝昌主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上冊,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5年,第330頁?!饵S帝內經》的成書年代不晚于西漢末年⑥廖育群著:《岐黃醫(yī)道》,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52頁。。故中國人用蔥食療的歷史應該在西漢或更早的時期。當然,在漢朝以及前也形成了食蔥的一些禁忌,“正月勿食生蔥,令人面生游風。蔥、韭初生芽者,食之傷人心氣。生蔥不可共蜜食之,殺人。棗合生蔥食之,令人病。生蔥和雄雞、雉、白犬肉食之,令人七竅經年流血。夜食諸姜、蒜、蔥等,傷人心”⑦(漢)張仲景撰,何任、何若蘋整理:《金匱要略》卷下,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5年,第100頁。。
在東漢成書的《四民月令》中便有種蔥(大小蔥和胡蔥)時節(jié)的詳細記載⑧(漢)崔寔撰,石聲漢校注:《四民月令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頁、第26頁、第34頁、第51頁、第56頁、第68頁。,說明至遲在東漢以前蔥即大面積種植培育。到了魏晉時期,由于經濟發(fā)展和城市繁榮,蔬菜種植與經營規(guī)模不斷擴大,人工栽培的蔬菜品類日趨豐富,品質持續(xù)優(yōu)化,因而在民眾日常生活中蔥的需求不斷增多使得蔥的種植方法也日益精湛,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便有詳細記載①(后魏)賈思勰原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98年,第198-202頁。,唐時農學著作《四時纂要》也有“種蔥法”的記載②(唐)韓鄂原編,繆啟愉校釋:《四時纂要校釋》,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81年,第194頁。。培育技術的日益精湛,也使得蔥的種類不斷增加,北魏前期成書的《廣志》③王利華:《〈廣志〉成書年代考》,《古今農業(yè)》1995年第3期。記載,“蔥有冬春二蔥。有胡蔥、木蔥、山蔥”。還有一種紫蔥,《晉令》中云,“居洛陽城十里內,有園菜欲以當課,聽引起長流灌紫蔥”④(宋)李昉:《太平御覽》(全四冊)卷977,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328頁。《太平御覽》所記《晉書》或為《晉令》之誤?!端囄念惥邸凡莶肯隆笆[”條中即為《晉令》,參見(唐)歐陽詢撰:《藝文類聚》卷8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下冊第1418頁。也可詳見(后魏)賈思勰原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88年,第199頁注②。,這或是一條郊區(qū)菜農愿意種紫蔥供應皇家,但前提是準許其利用官渠灌溉的“律令”。在嵇含的《南方草木狀》之中還提到當時嶺南地區(qū)還有一種水蔥,但這種水蔥只是外形與蔥很相像,卻不是蔥?!盎ㄈ~皆如鹿蔥。花有紅、黃、紫三種。出始興。婦人懷妊,佩其花生男者,即此花,非鹿蔥也。交、廣人佩之極有驗,然其土多男,不驗女子,故不常佩也”⑤(晉)嵇含撰:《南方草木狀》卷上,(清)梁廷楠(漢)楊孚等著楊偉群校點:《南越五主傳及其他七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第60頁。。唐時敦煌地區(qū)蔥是較為普遍的亦食亦藥的蔬菜,敦煌童蒙讀物與字書中(敦煌本S.4663+P.3393等《雜抄》一卷)所見的藥材里有蔥,十世紀上半期抄寫的敦煌字書殘卷P.3391,也被稱作《雜集時用要字》中其“菜蔬”類目之下也有中原地區(qū)比較少見的胡蔥、沙蔥等⑥余欣:《園菜果瓜助米糧:敦煌蔬菜博物志》,《蘭州學刊》2013年第11期;陳明著:《敦煌的醫(yī)療與社會》,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第213頁、第214頁、第216頁。。而吐魯番出土的大谷文書《唐天寶二年(743)交河郡市估案》第139—146行列有菜籽行交易品物的價格:
菜籽行
蔓菁籽一勝(升)上值錢二十文次十六文下十五文
蘿卜籽一勝(升)上值錢二十二文次二十文下十八文
蔥籽一勝(升)上值錢四十二文次四十文下三十五文
韭籽一勝(升)上值錢四十五文次四十四文下四十三文
[]籽一勝(升)上值錢十五文次十三文下十二文
荏籽一勝(升)上值錢十二文次十文下九文
蘭香籽一勝(升)上值錢⑦[日]池田溫:《中國古代籍賬研究》,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第449-465頁。
《交河郡市估案》中各種菜籽的價格記錄,是最大宗的菜籽,順序大體上是根據交易量的大小排列,由此可見蔥在當時社會的重要性。
筆者曾對先秦時期出土的醫(yī)書進行考察,發(fā)現出土的醫(yī)藥文書中多次出現花椒、桂、姜等調味品以及稻、麥、黍、大豆等農產品,且這些調味品和農產品在醫(yī)方中被當作主藥來治病驅疾,反映了
中國古代由來已久的藥食同源理念①郭幼為:《出土醫(yī)藥文書的本草考古》,《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2-4。。所以姜(生姜與干姜)也是在《急就篇》中比較少見的既和葵、韭、蔥、?、蓼、蘇等一起出現在蔬菜一欄又和款冬、貝母、狼牙等一起出現在藥材一欄,反映了姜的藥食同源性②(漢)史游著,曾仲珊校點:《急就篇》卷4,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280頁、第281頁。。姜亦食亦藥,自古就被視為保健良藥。民間亦流傳有“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醫(yī)生開藥方”、“早吃三片姜,賽過喝參湯”的諺語。李時珍即說姜“辛而不葷,去邪辟惡,生啖熟食,醋、醬、糟、鹽、蜜煎調和,無不宜之??墒呖珊停晒伤?,其利博矣”。李氏亦在《本草綱目》中亦錄有關于姜的俗語,“俗言上床蘿卜下床姜,姜能開胃,蘿卜消食也”③(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下冊第1089頁。。對中國食療史有承上啟下之功④關于孫思邈的食療貢獻可參見陳元朋:《傳統(tǒng)食療概念與行為的傳衍——以〈千金·食治〉為核心觀察》,《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69卷4分,1998年,第765-825頁。的孫思邈率先提出“食治”的孫思邈也將干姜和生姜納入到食治菜蔬之中⑤(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馬繼興顧問:《備急千金要方校釋》卷26,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8年,第563頁。。事實上,國人很早就食用姜了,《論語》中有“不撤姜食”。顏師古在為《急就篇》做注時曾對為何“不撤姜食”有簡要解釋,“姜御涇菜也,辛而不葷故薺者不撤焉”,許慎的《說文解字》亦說姜“御濕之菜”,能夠抵御濕氣,但孔子認為姜“不多食”⑥(清)阮元??蹋骸妒涀⑹琛罚ㄈ裕本褐腥A書局,1980年,下冊第2495頁。,生姜吃多了,反而對身體不利。這種觀點一直延續(xù)傳承,孫思邈即在記錄干姜生姜的療效是轉引自“黃帝”與“胡居士”之言說“八九月勿食姜,傷人神,損壽”、“久服令人少志少智,傷心性”⑦(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馬繼興顧問:《備急千金要方校釋》卷26,第563頁。但對此唐時的陳藏器持有不同看法,“又《經》云:久服少志少智。按今食姜處,亦未聞人愚;無姜處,未聞人智,此為浪說爾”。(唐)陳藏器撰,尚志鈞輯釋:《本草十遺》卷8,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第347頁。。李時珍亦說,“食姜久,積熱患目,珍屢試有準。凡病痔人多食兼酒,立發(fā)甚速。癰瘡人多食,則生惡肉。此皆昔人所未言者也”⑧(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88頁。。《禮記·內則第十二》中記載姜和桂一起成為珍饈美味供國君享用?!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中也有“茈姜蘘荷”⑨(漢)司馬遷:《史記》卷117,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22頁。的記載。故姜便與葵、韭、蔥、?、蓼、蘇等一起在蒙學讀物中成為一種常見而又重要的漢字,被當時的兒童學而習得了⑩(漢)史游著,曾仲珊校點:《急就篇》,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第134-135頁。。早在西漢時期姜的人工種植面積或已經很大,《史記·貨殖列傳》中有“千畦姜韭”?郭幼為:《出土醫(yī)藥文書的本草考古》,《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2-4。的記載,所以在東漢成書的《四民月令》中便有封生姜、種藏生(茈)姜的相應時節(jié)記載?(漢)崔寔撰,石聲漢校注:《四民月令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6頁、第31頁、第65頁。。到了姜的古今品種沒有多大變化,李時珍云,“姜宜原隰沙地。四月取母姜種之。五月生苗如初生嫩蘆,而葉稍闊似竹葉,對生,葉亦辛香。秋社前后新芽頓長,如列指狀,采食無筋,謂之子姜。秋分后者次之,霜后則老矣。性惡濕洳而畏日,故秋熱則無姜”?(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下冊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88頁。。
中國傳統(tǒng)博物學是對自然物種進行辨識、命名、分類的一類知識,是古時先民所見所聞的各種知識(人文與自然)的匯集,其顯著的人文與實用特征和“人學”本質①余欣:《中國博物學傳統(tǒng)的重建》,《中國圖書評論》2013年第10期。使其有別于西方自然科學。按階段劃分,本文所考察的漢唐時期恰處于中國傳統(tǒng)博物學的發(fā)展興盛期②周遠方:《中國傳統(tǒng)博物學的變遷及其特征》,《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11年第5期。。而目前學界對傳統(tǒng)博物學的研究,也主要集中于這一時期③朱淵清:《魏晉博物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5期;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敦煌的博物學世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余欣鐘無末:《博物學的中晚唐圖景:以〈北戶錄〉的研究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周金泰:《孔子辨名怪獸——試筑一個儒家博物學傳統(tǒng)》,《史林》2021年第1期。。日本學者山田慶兒認為中國的本草學不僅是藥物學還是以藥物為中心,把握與人類密切相關的物類(動物、植物、礦物)的博物之學④轉引自: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7頁。。就博物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式來看,余欣教授認為博物學不是以物為中心而是以其為線索,側重于東西文化交流和宗教實踐兩大方面,追尋時人在社會生活和精神文化以及不同文明之間互動的諸多面相⑤詳細內容參看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26頁、第189-247頁。。這其中涉及兩大方面即一方面是東西方交流?!短茣分幸嘤小澳嗥帕_國 泥婆羅。在吐蕃之西樂陵川。二十一年,遣使獻波稜菜渾提蔥”。著名漢學家薛愛華曾考證七世紀時,泥婆羅國進貢了好幾種新的植物,其中有一種“其狀如蔥”的白色植物就是《唐會要》中記載的“渾提蔥”,勞費爾認為這個名稱很可能就是指冬蔥⑥[美]薛愛華著,吳玉貴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的舶來品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370頁。。而相較于蔥,姜的海內外交流無疑要豐富些。中古時期,干姜往往和蜀椒、胡椒、椒混合在一起療病祛疾,這可能是受印度生命吠陀的影響。在《千金翼方》有“耆婆湯”其成分就是生姜與椒,該方也被范行準先生歸到來自印度的藥方⑦范行準:《胡方考》,《中華醫(yī)學雜志》1936年第12期。。季羨林先生曾說,“《鮑威爾寫本》梵文從全部藥方中藥味出現的頻率來看,長胡椒、黑胡椒、生姜、干姜出現的次數最多,多到無法統(tǒng)計。這幾味藥大概是藥品中的主將”⑧季羨林:《新疆的甘蔗種植和砂糖應用》,《文物》1998年第2期。。在中醫(yī)文獻中,常以干等為熱藥。在印度生命吠陀中,常用的三種熱藥即干姜、胡椒、蓽拔等三辛藥或三辛香⑨陳明:《敦煌的醫(yī)療與社會》,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第100頁。。在相當于我國唐朝時成書的印度梵文醫(yī)典《醫(yī)理精華》中,則有大量干姜與胡椒配五的記錄⑩陳明:《印度梵文醫(yī)典〈醫(yī)理精華〉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8頁、第345頁、第363頁、第366頁、第397頁、第419頁、第426頁、第440頁、第458頁、第459頁。。而印度生命吠陀中使用的干姜可能是在公元8世紀或以前進入中國,陳藏器在《本草十遺》中記錄有天竺干姜,“味辛,溫,無毒。主冷氣寒中,宿食不消,腹脹下痢,腰背疼,痃癖氣塊,惡血積聚。生婆羅門國,似姜小黃,一名胡干姜”?余欣:《中國博物學傳統(tǒng)的重建》,《中國圖書評論》2013年第10期。,或可說明在其生活的年代或之前,天竺(印度)干姜已傳入中國。陳明教授認為羽042R《藥方》中的胡姜最有可能是天竺(印度)干姜①陳明:《中古醫(yī)療與外來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25-528頁;《敦煌的醫(yī)療與社會》,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第309頁。。但天竺干姜(胡干姜)在內地很少使用,一般是在敦煌吐魯番地區(qū)使用,其價格比高良姜可能要低廉,在羽田氏藏大谷文書《市估案》中亦提到外來藥物的價格:(11)(831 上右)行8:高良姜一兩,上直錢十三文,次十二文,下十一文。行9:胡姜一兩,上直錢六文,次五文,下四文。
高良姜早在魏晉時即有②(梁)陶弘景撰,尚志鈞輯校,尚元勝、尚元藕、黃自沖整理:《名醫(yī)別錄》(輯校本)卷2,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3年,第126頁。,陶弘景在《本草經集注》中說,“出高良郡”③(梁)陶弘景編,尚志鈞、尚元勝輯校:《本草經集注》(輯校本)卷4,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年,第313頁?!缎滦薇静荨贰爸敯浮辈糠忠嗾f高良姜“生嶺南者,形大虛軟,江左者細緊,味亦不甚辛,其實一也”④(唐)蘇敬等撰,尚志鈞輯校:《新修本草》卷9,合肥:安徽科技出版社,2004年,第133頁。。李時珍也支持這種說法,“陶隱居言此姜始出高良郡,故得此名。按高良,即今高州也。漢為高涼縣,吳改為郡。其山高而稍涼,因以為名,則高良當作高涼也”⑤(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卷14,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598頁。。綜合來看,高良姜或是高良(涼)郡(今廣東陽江)出品。而在《市估案》中高良姜上中下的價格幾乎是胡姜的兩倍,或可說明胡姜在當地較多,供求平穩(wěn)甚至供大于求,導致價格相對低廉。而高良姜因為距離遠,所以販運到西州地區(qū)的較少,供不應求,價格自然要高些。
秦或更早時期,楊樸之姜便名揚天下,“和之美者,有楊樸之姜。”(《呂氏春秋》)李時珍認為,“楊樸地名,在西蜀”⑥(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88頁。。到了魏晉之時,“蜀漢姜舊美,荊州有好姜”生姜“生犍為川谷及荊州、揚州”,干姜“今惟出臨海、章安,兩三村解作之”⑦(梁)陶弘景編,尚志鈞、尚元勝輯校:《本草經集注》(輯校本)卷4,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年,第320頁。。在該時,干姜或已成為土貢產品之一,《南齊書》曰,“(孔琇之)為臨海太守,在任清約,罷郡還,獻干姜二十斤,世祖嫌少,及知琇之清,乃嘆息”⑧(梁)蕭子顯撰:《南齊書》(全三冊),第3冊,卷53,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016-1017頁。。到了唐時,干姜作為道地藥材產區(qū)集中在今浙江與福建地區(qū),見表5:
表5 唐時干姜道地藥材產區(qū)一覽表⑨于賡哲教授總結歸納了七種系統(tǒng)記載唐代藥材產地的史料,分別是《大唐六典》《千金翼方》《新唐書·地理志》《新修本草》《通典》《元和郡縣圖志》《外臺秘要》等,并制作唐代道地藥材一覽表,本節(jié)唐代黃連道地藥材產地一覽表即是從唐代道地藥材一覽表中析出,詳見于賡哲:《唐代疾病、醫(yī)療史初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92-104頁。以下唐時干姜道地藥材產區(qū)一覽表與此同。
晉人崔豹在《古今注》中將鬼神、草木、蟲魚歸為一類并云,“生而有識者,蟲類也;生而無識者,草木也”,“不生而有識者,鬼神也”①(晉)崔豹著,焦杰校點:《古今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1998年,第18頁。,或可說明受漢代天命感應之學的影響,中古時期的博物知識往往是鬼神靈異與自然知識兼容不分,從而表現出濃厚的奇幻神異色彩。這種情況一直到了宋代才有所變化,逐漸向日常鳥獸草木之學回歸②溫志拔:《宋代類書中的博物學世界》,《社會科學研究》2017年第1期。。余欣教授亦言③其關于博物學的相關論述及其個案研究,可參見《敦煌的博物學世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修訂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香辛類蔬菜和野菜在解除方術和祝由醫(yī)方中的使用,是有待開拓的課題”④余欣:《敦煌的博物學世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76頁。。漢唐時期典籍所載知識的重要底色,或是受漢代天命感應之學的影響,表現出濃厚的奇幻神異色彩。鬼神靈異與自然知識也兼容不分。中國臺灣學者李建民曾統(tǒng)計了《神農本草經》涉及鬼祟相關的藥物大約有五十余種,還有二十余味藥物可以殺三蟲或去三蟲,而三蟲其性質如鬼神之屬⑤李建民:《旅行者的史學——中國醫(yī)學史的旅行》,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152-153頁。。在此基礎上學者胡梧梃則總計列出與治療鬼神之病相關的藥物達226味⑥胡梧梃:《鬼神與生死:中古鬼神之病及相關問題研究》,南開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4-93頁。。說明漢唐時期“鬼神”作為病因是相當普遍、強勢的信仰。所以各類藥物也在療病祛疾的同時兼具了殺鬼驅邪的功能。
在中古時期蔥姜在藥食仙三界中自由切換,實現“三級跳”的背后,有中古時期養(yǎng)生健體服食風氣的氤氳,亦有更早形成的藥用植物崇拜的觀念以及巫思維的長期熏染,如《禮記·玉藻第十三》中載有,“凡獻于君,大夫使宰,士親,皆再拜稽首送之。膳于君,有葷(蔥、姜、蒜之類的葷菜)、桃、茢,于大夫去茢,于士去葷,皆造于膳宰”⑦王文錦譯解:《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83頁。。其中葷菜主要就是蔥姜之類,而葷菜、桃枝、笤帚都能避邪所以“膳于君”。事實上,中古時期仍屬巫醫(yī)治疾共存的時代,受重視服食丹藥、求仙不死世風影響,本草典籍、方書中所輯錄的蔥知識帶有鮮明的鬼神、宗教色彩?!稘h武內傳》曰,“西王母曰:‘仙上藥有玄都綺蔥’”⑧(宋)李昉:《太平御覽》(全四冊)卷977,第四冊第4328頁。,《抱樸子》“仙藥”篇亦說,“桂可以蔥涕合蒸作水,可以竹瀝合餌之,亦可以先知、君腦和服之,七年能步行水上,長生不世”⑨王明著:《抱樸子內篇校釋》卷1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05頁。。陶弘景即在《本草經集注》中云,“方家多用蔥白及葉中涕,名蔥苒,無復用實者。蔥亦有寒熱,其白冷、青熱,傷寒湯不得令有青也。能消桂為水,亦化五石,仙術所用”⑩(梁)陶弘景編,尚志鈞、尚元勝輯校:《本草經集注》(輯校本)卷7,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年,第488頁。。《經心方》中有一種“蔥利湯”可以用來“治邪發(fā)無常,罵詈與鬼語方”?(晉)崔豹著,焦杰校點:《古今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1998年,第18頁。。而具有巫術色彩的療小兒不啼、不吃奶、不小便方中都會用到蔥白,“徐徐鞭之”?(唐)王燾著,高文柱校注:《外臺秘要方》卷35,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1272頁、第1282頁、第1283頁。。而在西域胡語醫(yī)學文獻中,蔥作為藥物使用也內涵宗教色彩。從蔥(洋蔥)的使用來看,胡語醫(yī)學文書也突破了印度傳統(tǒng)宗教觀念?陳明:《異殊藥方:出土文書與西域醫(yī)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0-51頁、第67頁。。秦漢神仙方士也頗看重姜的神奇效用,不僅《神農本草經》說姜“久服去臭氣,通神明”①馬繼興主編:《神農本草經輯注》卷3,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第141頁。,在緯書中亦有各種記載②王家葵:《本草博物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71頁。。在《神農本草經》中也有干姜可以療治中惡的記錄③馬繼興主編:《神農本草經輯注》卷3,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141頁。。中古時期由鬼神所引起的病痛或死亡,常被稱作“中惡”④胡梧挺:《鬼神與生死:中古鬼神之病及相關問題研究》,南開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63-167頁。,所以干姜也具有了除鬼疾的藥效。李時珍也認為姜去邪辟惡,“早行山行,宜含一塊,不犯霧露清濕之氣,及山嵐不正之邪”。而其轉引的孫思邈的“孕婦食之,令兒盈指”⑤(明)李時珍編纂,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本草綱目》卷26,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1088-1089頁。則是一種接觸巫術的思維影響下的一種飲食禁忌觀念⑥此種觀念俗稱為“吃什么像什么”,比如民間有說法孕婦不能吃兔肉,因為吃了容易使新生兒得兔唇,這也是這種巫術思維的傳承和流變。。
杜正勝、邊和等學者曾撰文⑦詳細內容參見杜正勝:《作為社會史的醫(yī)療史并介紹“疾病、醫(yī)療與文化”研討小組的成果》,《新史學》1995年第1期;邊和:《西方醫(yī)療史研究的藥物轉向》,《歷史研究》2015年第2期。指出醫(yī)與藥之間,醫(yī)學史與藥學史之間難分難舍的關系⑧在對臺灣20年來醫(yī)療史研究回顧與展望時,陳秀芬曾在文中繪制《臺灣學界的中國醫(yī)療史研究范疇、主題與代表學者》一表,表中陳氏即將本草方藥(包括本草藥物、食療藥膳、物質文化、藥材貿易、藥品廣告等五類)列入其中。參見陳秀芬:《醫(yī)療史研究在臺灣(1990—2010)──兼論其與“新史學”的關系》,《漢學研究通訊》2010年。,亦顯示了中國傳統(tǒng)藥學史(本草學)的重要性。在中國藥學史中,漢唐藥學史的地位也較為重要:中國香港學者范家偉先生將陶弘景、孫思邈、《新修本草》三者聯系起來,透過他們之間的差異,反映漢唐時期(尤其是從南朝到唐代)本草學發(fā)展的情況⑨范家偉:《中古時期的醫(yī)者與病者》,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1-69頁。。筆者也從中外交流的角度對新世紀以來漢唐藥學史研究進行考察,認為當前學界對漢唐藥學史的考察不再局限于討論傳統(tǒng)內史意義上的醫(yī)藥技術,而是以藥物、藥方為物質載體來考察東西交通、宗教信仰、社會文化和知識體系等⑩郭幼為、王微:《漢唐藥物學史研究的新議題和新趨向——從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出發(fā)》,《醫(yī)療社會史研究》2020年第1期。。而以大黃、人參、常山、龍骨、當歸等為代表的醫(yī)學的物質文化史或藥物的醫(yī)療文化史?《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中曾專設一期“醫(yī)學的物質文化史”專號,集合陳元朋、林富士、李貞德、陳秀芬等學者,對龍骨、檳榔、當歸、人藥等藥物從物質文化史的角度進行了詳細考察?!稓v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八本第三分,2017年,第398-641頁。研究方興未艾?張哲嘉:《大黃迷思:清代對西洋禁運大黃的策略思維與文化意涵》,《近代史研究所集刊》47(2005),第43-100頁;雷祥麟:《常山:一個“新”抗瘧藥的誕生》,選自李建民主編:《從醫(yī)療看中國史》,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08年,第331-372頁;董琳:《清代慎用大黃的文化史探析》,《南京中醫(yī)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蔣竹山:《人參帝國:清代人參的生產、消費與醫(yī)療》,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林日杖:《何為大黃?——全球流動、歷史演進與形象變遷》,《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陳元朋:《“生不可得見”的“有形之物”——中藥材龍骨的認知變遷與使用歷史》,《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八本第三分,2017年,第397-451頁;李貞德:《女人要藥考──當歸的醫(yī)療文化史試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八本第三分,2017年,第521-588頁。,其中漢唐時期藥學史研究多側重于東西文化交流和宗教實踐層面,前者(考察漢唐時期東西方交流)的相關研究,如追蹤菩提樹來源①羅香林:《唐代廣州光孝寺與中印交通之關系》第九章《光孝寺與自印度傳植之訶梨勒樹及菩提樹》,香港:中國學社,1960年,第147-162頁。、西域藥物東傳對中醫(yī)藥的繁榮所產生的影響②夏雷鳴:《西域藥物東傳與中醫(yī)藥的繁榮》,《西域研究》1998年第1期。、漢唐時期我國傳統(tǒng)植物藥與印度的交流③楊崇仁:《中古時期我國傳統(tǒng)植物藥與印度的交流》,《亞太傳統(tǒng)醫(yī)藥》2018年第1期。以及單個藥物底也迦④王紀潮:《底也迦考——含鴉片合方始傳中國的問題》,《自然科學史研究》2006年第2期。、烏賊魚骨⑤陳明:《作為眼藥的烏賊魚骨與東西方藥物知識的流動——從“沙摩路多”的詞源談起》,《西域研究》2009年第1期。、藥用鹽⑥侯海洋:《中古時期藥用鹽的輸入與傳播》,《西域研究》2012年第2期。、附子⑦余欣:《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89-216頁。、含生草⑧胡梧挺:《“含生草”與“靺羯”:渤海國相關史料的討論》,《哈爾濱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含生草考:唐代阿拉伯藥物的東傳與渤海國的中繼作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8年第2期。、昆布⑨胡梧挺:《“南海之昆布”:唐代東亞昆布的產地、傳播及應用》,《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9年第7期。、阿魏⑩陳明:《歷代譯名及其詞義流變:阿魏的文化史之一》,余太山、李錦繡主編:《歐亞學刊》新8 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143-157頁。、訶梨勒?羅香林:《唐代廣州光孝寺與中印交通之關系》第九章《光孝寺與自印度傳植之訶梨勒樹及菩提樹》,香港:中國學社,1960年,第147-162頁。等。后者(宗教崇拜)則有檳榔與佛教?林富士:《檳榔與佛教——以漢文文獻為主的探討》,《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八本第三分,2017年,第453-519頁。、人參與宗教的互動?周金泰:《人參考:本草與中古宗教、政治的互動》,《文史》2019年第1期。等,以及二者兼有的,透過醫(yī)藥通覽中古道教醫(yī)學與外來宗教思想與文化交流?陳明:《方家、煉丹與西土藥——中古道教醫(yī)學與外來文化初探》,《史林》2013年第2期。。
蔥(大蔥和小蔥)姜(干姜和生姜)是極具中國文化特色的蔬菜,其聲譽價值的獲得不僅基于自身食療效果,更基于某些帶有植物崇拜的文化心理因素。這種心理在中古時期的服食養(yǎng)生體系中進一步升華。中古時期宗教與服食養(yǎng)生風氣對蔥姜蒜形象進行了多重文化意義建構,而文化意義的建構又反作用于它們,影響到對其實際藥用與食用價值的判斷,彰顯了中古時期的菜茹與宗教、社會飲食風氣之間的良性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