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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時期學術發(fā)展與書籍編纂的內在機制研究

2022-08-25 05:32李建華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4期
關鍵詞:后漢書經學中華書局

李建華

如果說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文獻傳統(tǒng)和書籍生產的奠定、發(fā)生時期,秦漢則是重要的發(fā)展定型階段。在文獻史的意義上,秦漢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它經歷了一個從禁絕到恢復的轉變,即由秦王朝對文獻的破壞到漢統(tǒng)一王朝的全面復興;其次是兩漢王朝學術昌盛,學術發(fā)展在更大程度上左右著文獻的編纂、傳播、積聚與散亡;再次是漢王朝真正建立起中央集權并達成了一個龐大的統(tǒng)一帝國,一方面學術文化的昌隆推進了文獻的恢復與發(fā)展,另一方面政治對不同思想傾向的可否又影響了文獻的流傳和存佚。毫無疑問,秦漢文獻發(fā)展的特殊性無疑使此一時期的書籍編纂同樣具有自身的內在獨特性,既與前代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不同,亦與后世魏晉南北朝有異。

一、政治(社會)的影響

秦削平六國,四海歸一,中國政治進入前所未有之新時期。統(tǒng)一度量衡、貨幣、文字,修馳道,北筑長城、南拓百越,秦始皇創(chuàng)下了亙古未有的豐功偉績。但在文化上,焚書和坑儒抹殺了秦帝國的詩性光芒,《諫逐客書》《倉頡篇》和刻石文是關于秦代的全部文學記憶,秦代不文成為后世對這個短命統(tǒng)一王朝的集體認知。焚書和坑儒是后世對秦代文化暴政的直覺印象,其實焚書之策并非始皇首創(chuàng)。《商君書》商鞅已屢言《詩》《書》之無用而有害,《靳令篇》更將其比作國家蠹蟲——“六虱”,不除之國無以強;《韓非子·和氏》明載商君教秦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秦國自孝公以來奉商君之說,故國強而文不彰,最直接的證據(jù)便是晚周諸子競榮,未聞有產自秦者。始皇帝在三十四年接受丞相李斯建議“焚書”,《史記·秦始皇本紀》于此記錄最為翔實,其載李斯奏曰:“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六國年表第三》亦有記載:“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弊詵|漢王充提出“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①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59頁。之后,圍繞秦官藏之書、諸子之書是否被焚學界頗有爭議,但無論如何,秦國自孝公以來舊制及“焚書令”造成的惡劣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錢穆先生對此有極為中肯之論:“學問之事,本非盡人而可預。當其時,吏仇于上,俗輕于下,隨風靡靡,弱者皆已改志,強者為人指目?;蚍阜ňW,或匿聲影,閉而莫敢當眾昌言,眾亦因之棄書不讀。雖無焚書之令,百家之語亦且熄。丞相既業(yè)儒,而下令敢語《詩》《書》棄市,下民望風,誰復敢語百家乎?則知當時雖有私家違禁藏書之事,而不可謂秦君臣下令之無成功也?!雹阱X穆:《秦人焚書坑儒本諸荀韓為先秦學術中絕之關捩論》,《求是學社社刊》1928年第1期。自孝公變法(前356)至始皇滅六國(前221)百三十年間,秦國力日張,然本土學者于學術未有建樹。秦國并非沒有來自外部的因素,如孝公、惠王時所攻取魏之河西地區(qū),孔門高足子夏于魏文侯時深耕于此,開創(chuàng)影響深遠之西河學派??墒堑貧w秦百年而于學術寂寂無聞,可見秦國缺少的是能夠滋榮學術的風氣和土壤。始皇焚書之策雖不能杜絕民間私藏典籍,但春秋末以來學術探討之風必然頓息,爭鳴缺失,自然裹足不前,秦代不文固乃歷史之事實。近年出土之睡虎地、放馬灘、龍崗、王家臺、周家臺、岳麓和北大秦簡,規(guī)模甚為龐大,內容不外乎律歷、術數(shù)、方技及簿籍檔案,并無學術文獻,足證先秦文獻所載之不虛。

秦代的學術發(fā)展與書籍編纂受政治影響很大,漢代也不例外。今文經學的興盛、讖緯的出現(xiàn)、史學的獨立及史書的編纂、子書的延續(xù)與消歇,都是典型的體現(xiàn)。

漢初實行黃老之治,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道家與其他諸子能夠和諧共融,文帝時恢復秦代博士舊制,晚周諸子爭鳴競榮局面得以復現(xiàn)。武帝即位,儒生出身的丞相衛(wèi)綰、學者董仲舒便力主廢百家仕進之途,由于太皇太后竇氏阻止未能實行。五年后竇氏卒,利祿之門為儒學大開,百家之學逐漸墮入無用境地,經學昌明時代來臨。及崇尚儒學之元帝登基,官吏儒學化最終完成。從諸子爭鳴到儒學獨尊,作為意識形態(tài)指導思想的儒學一方面要恢復先秦儒學文獻體系,另一方面更要因時制宜賦予其新的內涵以適應社會發(fā)展,因此,漢代經學文獻的成就表現(xiàn)在重建和發(fā)展兩個層面。居于要沖的是儒學經典文獻版本的確立。這一過程始于文帝,完成于元帝,其間既有新本之問世,又有口說之載籍定型?!兑住酚谑?、孟、梁丘,《詩》于齊、魯、韓、毛,《書》于大、小夏侯、歐陽有定本?!豆虼呵铩?、《谷梁春秋》先后于景帝時書于竹帛,《左氏春秋》今文定本則可溯至賈誼?!墩撜Z》和《孝經》亦為漢代儒學基礎經典,《齊論語》于王吉、《魯論語》于張禹、《孝經》于長孫氏,其本皆定。景帝末,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禮》、《孝經》、《論語》等古文經,儒學經典文獻又注入新的元素。漢代經學文獻的主體是發(fā)展,表現(xiàn)在章句訓故和推演文義(經世致用)兩個方面。前者稱“故”、“說”、“章句”,后者稱“傳”、“雜記”。譬如《韓詩》,《韓故》為訓詁,《韓說》乃章句之作,《韓詩內傳》、《韓詩外傳》則屬雜記,實乃經世致用之文①傳世文獻唯有《韓詩外傳》,但沈家本、楊樹達皆認為《內傳》未亡佚,存于今《外傳》中,后世有稱《外傳》為《韓子》者,詳見邊家珍《論〈韓詩外傳〉的〈詩〉學性質及特點》(《河南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兩漢今文經學緣何昌明,《漢書·儒林傳贊》道出玄機:“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卑喙檀苏撾m針對西漢今文經學而發(fā),但放之整個漢代,亦顛撲不破。

西漢今文經學繁盛的實質可以說“是陰陽五行學說和儒學的結合,是宇宙論哲學與倫理學的結合,是方士與儒生的結合。這一結合的過程也是讖緯產生的過程”②徐興無:《讖緯與經學》,《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2期。。元帝朝,儒學獨尊成為現(xiàn)實,今文經學進入鼎盛時期。哀平之世,讖緯興起,經新莽之際短暫休眠,至光武登基,旋即噴薄,遂成席卷東漢之神學思潮。

東漢讖緯的興盛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以讖緯解經的著作涌現(xiàn)。東漢新出著名經學流派六家,無不具有鮮明讖緯色彩。如《公羊嚴氏春秋》學者樊鰷,以讖緯正五經異說,“刪定《公羊嚴氏春秋章句》,世號‘樊侯學’,教授門徒前后三千余人”③《后漢書》卷32《樊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其弟子張霸又開創(chuàng)“張氏學”?!毒┦弦住穼W者樊英,“善風角、星筭、河洛七緯,推步災異”④《后漢書》卷82上《方術·樊英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開創(chuàng)樊氏學派,著《易章句》,以圖緯教授?!俄n詩》學者博士薛漢,“世習《韓詩》,父子以章句著名。漢少傳父業(yè),尤善說災異讖緯”⑤《后漢書》卷79下《儒林·薛漢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有《韓詩薛君章句》傳于世;薛漢弟子杜撫勘定《薛君章句》,著《詩題約義通》,號“杜君法”⑥《后漢書》卷79下《儒林·杜撫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趙曄“詣杜撫受《韓詩》,究竟其術”⑦《后漢書》卷79下《儒林·杜撫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著《詩細歷神淵》。西漢后期有《禮》學者慶普,乃后倉弟子,東漢初慶氏后學曹充為《禮》博士,遂有《禮》慶氏學。曹充動輒引《河圖》、《尚書緯》,其《慶氏禮章句辯難》當為讖緯解經之作,充子褒承父學,“作《通義》十二篇,《演經雜論》百二十篇”⑧《后漢書》卷35《曹襃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稓W陽尚書》博士桓榮開創(chuàng)桓君學,榮及子郁代為帝王師,二人之作合稱《桓君大小太常章句》,郁子焉又為帝王師,焉孫典則為《尚書》名師⑨《后漢書》卷37《桓榮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伏黯“以明《齊詩》,改定章句,作《解說》九篇”⑩《后漢書》卷79下《儒林·伏恭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嗣子恭傳其學,光武中拜博士,遷太守而醉心于教授,北州遂興伏氏學,伏恭因故為明帝所敬重。光武信奉讖緯,明、章遵循之,桓君學、伏氏學立于學官,宗師備受恩寵,其章句必然以讖緯解之。除此之外,以讖緯注釋五經之作尚有沛獻王劉輔《五經通論》、明帝師包咸《論語包氏章句》(陸德明稱其曾立于學官,若屬實,東漢新出經學流派當有包氏學派),學者景鸞《易說》《詩解》,博士洼丹《孟氏易通論》,博士牟長《歐陽尚書牟氏章句》。

二是對讖緯的注釋。光武、明、章諸帝對讖緯的推崇不僅使其獲得經學的同等尊貴,章帝時,更是凌駕于五經之上,徐興無先生認為,“白虎觀會議的召開、《白虎通》的編纂,則標志著讖緯成了官方經學的最高標準”①徐興無:《讖緯與經學》,《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2期。。讖緯如此受寵,研讀遂成風習,注釋之學隨之接踵而來。楊統(tǒng)從父受圖讖學,又從鄭伯山受河洛書及天文推步之術,著《家法章句》、《內讖》。翟酺有《孝經援神、鉤命解詁》十二篇。通儒鄭玄作《周官注》,“玄本習小戴《禮》,后以古經校之,取其義長者,故為鄭氏學”②《后漢書·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而鄭玄自言深諳“秘書緯術之奧”(同上),注《易緯》《尚書緯》《尚書中候》《禮緯》《禮記默房》。宋均注《詩緯》《樂緯》《禮記默房》《春秋緯》《孝經勾命決》、《孝經援神契》《孝經雜緯》《論語讖》,計八十四卷(案:上述鄭玄、宋均作注之緯書皆見于《隋書·經籍志·讖緯之書》)?!端鍟そ浖尽贩Q東漢讖緯之學有郗氏說、袁氏說,即讖緯章句之學,但其書于梁代已無著錄。

史學在漢代獲得了快速發(fā)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兩漢在史官設立方面截然不同。西漢未設修史之官,漢承秦制所設之太史令,呂思勉依據(jù)《續(xù)漢書·百官志》,認為其并非以撰史為己責,而“實以天文為重,然其所藏圖籍極多”③呂思勉:《秦漢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94頁。。作為私家著述的司馬遷《史記》編撰的成功引起元帝之后士人對史書關注的極大提高——讀史的流行和續(xù)補之作的迭出,班彪、固父子遞撰《漢書》正是受這一學術風潮的影響。明帝永明五年(62),班固私撰《漢書》案暴發(fā),固弟超上書救之,扶風郡亦獻上其著述,“顯宗甚奇之,召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④《后漢書》卷40上《班固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漢代官方撰修國史的帷幕徐徐拉開,自此成為國家固有的文化活動,直至董卓之亂方告結束,《世祖本紀》的修撰可謂史學自經學獨立的標志。伴隨班固入職蘭臺,《漢書》屬性也由私家著述轉變?yōu)楣傩奘窌?。和帝時,修史之所由蘭臺轉移至東觀,“孝和亦數(shù)幸東觀,覽閱書林”⑤《后漢書》卷79上《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顯示出高度的重視,入職東觀成為學者的一種榮耀。據(jù)拙文考定,著名文人如劉珍、李尤、馬融、王逸、張衡、朱穆、延篤、邊韶、崔寔、盧植、馬日磾、高彪、韓說、蔡邕等均有東觀撰述的經歷。⑥李建華:《東漢洛陽蘭臺、東觀文人群體及其創(chuàng)作考論》,《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5年第1期。此外,注記之職也為東漢史學提供了大量第一手的素材。據(jù)《后漢書》,明帝馬皇后“自撰《顯宗起居注》,削去兄防參醫(yī)藥事”⑦《后漢書》卷10上《明德馬皇后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永平十五年,馬嚴“與校書郎杜撫、班固等雜定《建武注記》”⑧《后漢書》卷24《馬嚴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安帝初,和熹鄧皇后聽政,劉毅上書請求令史官著《長樂宮注》,明言“漢之舊典,世有注記”⑨《后漢書》卷10上《和熹鄧皇后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官方的支持、大量杰出學者的參與和注記之職的完備使東漢史學成就卓越,《漢書》、《東觀漢記》是其標志性成果。

漢代子書是軸心時代的延續(xù)。與晚周諸子游歷諸侯、傾智獻策開列救治病入膏肓的時代良方不同,兩漢大一統(tǒng)的封建集權的政治形勢所需的是療補時政之弊以期社會發(fā)展更為和諧,指陳時弊遂成為漢代子書的重要來源,其在漢初多以奏疏的方式呈現(xiàn)。開啟漢代著述先河者乃儒者陸賈,其圍繞秦亡漢興,“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①《史記·陸賈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受到文帝激賞的賈誼對政治充滿深沉愛意,其于諸侯尾大不掉、匈奴邊患、鑄錢、權貴驕恣、皇子教育等端倪已顯或潛存的問題進行了全方位的拷問,是為《新書》。《漢書·藝文志》所錄劉敬、賈山、孔臧、晁錯、公孫弘、終軍、吾丘壽王、嚴助、徐樂、河間王劉德、李步昌、郎中嬰齊、主父偃等人之子書皆如此類,《春秋繁露》為建立以儒家思想為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提供了理論基礎,桓寬《鹽鐵論》則是對西漢中葉所面臨的經濟問題深入辯論的記錄的整理。哀平之后,讖緯興起,批判讖緯成為漢代學術論爭的新的熱點。

與西漢前中葉子書最初多以奏議形式呈現(xiàn)、后始纂輯成書不同,哀平之后的子書規(guī)模宏大、思慮周密,以書籍形式傳播于民間。從上達天庭到流傳于江湖,子書的傳播方式悄然改變。揚雄為捍衛(wèi)和發(fā)揚正統(tǒng)儒家學說,寫成《法言》一書,其對董仲舒神秘主義哲學進行了猛烈抨擊,桓譚《新論》、王充《論衡》皆以批判讖緯為己任。和帝之后,外戚、宦官交替專權,吏治腐敗,清議之風興起,論說時弊之作迭出。崔寔“明于政體,吏才有余,論當世便事數(shù)十條,名曰《政論》。指切時要,言辯而確,當世稱之。仲長統(tǒng)曰:‘凡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坐側?!雹凇逗鬂h書》卷52《崔寔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王符“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彰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其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③《后漢書》卷49《王符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仲長統(tǒng)“每論說古今及時俗行事,恒發(fā)憤嘆息。因著論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萬言”④《后漢書》卷49《仲長統(tǒng)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荀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鑒》五篇”⑤《后漢書》卷62《荀悅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

策選制度也刺激了漢代子書指陳時弊特征的形成。此制度出現(xiàn)于漢文帝十五年的賢良策選,《漢書·文帝紀》曰:“九月,詔諸侯王公卿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上親策之,傅納以言?!鳖亷煿抛⒃唬骸案底x曰敷,敷陳其言而納用之。”晁錯是此次被舉薦者之一,《漢書》本傳留下了文帝策問和晁錯對策的詳細記錄。策問是考核和選拔知識群體入仕的開始,武帝時成為定制,對策文由此誕生。鑒于此制度的有效可取性,其他察舉諸科甚至征辟之士也漸次采取了試策方式。

據(jù)當代學者研究,策選的內容“多以‘政事’為主,具有很強的政治實用性與現(xiàn)實針對性”⑥韋春喜:《漢代對策文芻議》,《文學遺產》2012年第6期。。晁錯《賢良文學對策》、董仲舒《賢良三策》、公孫弘《元光五年舉賢良對策》、李固《舉淳樸士對策》和《對策后復對》皆是這一制度下的產物。劉勰稱贊晁、董、公孫之對策乃“前代之典范”⑦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06頁。,劉知幾則推崇晁、李“其文可與三代同風,其事可與《五經》齊列”⑧劉知幾撰,浦起龍通釋,呂思勉評:《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頁。。有利祿之誘,于對策文的研習、模擬和創(chuàng)作必然流行,策選制度延續(xù)至漢末,其規(guī)模當相當龐大。對策文與子書表達方式相似,是構成子書的重要組成部分,前者的流行必然推動后者的發(fā)展,前者以政事為主的特點在很大程度上也左右了子書的發(fā)展方向。

二、學術內在規(guī)律的制衡

學術內在規(guī)律指的是排除政治、經濟等外部因素影響,學術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內在規(guī)律是文化現(xiàn)象和學術思潮形成的根本動力所在,是知識更新的積極推進者,對學術發(fā)展的影響重大而深遠,而書籍編纂則是其所起作用的物質呈現(xiàn)者。

西漢經學處于高速發(fā)展期,大師輩出,開宗立派者紛紛,經學傳授遂有師法和家法之別。師法和家法是何關系,皮錫瑞《經學歷史》之論最為學界認同:“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雹倨ゅa瑞:《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91頁。作為利祿之學,今文經學學者于本派學術的傳承必然不遺余力,著于竹帛則是宣傳和擴大學術影響最有效的工具化手段,今文經學在西漢后期掀起編撰書籍的浪潮。劉歆《七略》于經學師法開創(chuàng)者及之前學者之章句訓詁之作皆有著錄,于家法開創(chuàng)者之相關撰述則不再出目,《漢書·藝文志》承襲之。家法開創(chuàng)者既為一代宗師,其于所治之經必有心得,據(jù)《漢書·儒林傳》,雖為開創(chuàng)家法之宗師而未有撰述見于《藝文志》及列傳者,其名單如下:

此外,西漢弟子眾多,堪稱經學大家者尚有歐陽《尚書》名師朱普、鮑宣,大夏侯《尚書》名師吳章、炔欽,齊《詩》匡衡學派名師張邯、皮容,韓《詩》食氏學派名師張就、長孫氏學派名師發(fā)福,《公羊春秋》嚴氏學派名師公孫文、東門云,顏氏學派名師左咸。師法、家法乃指立于學官之經學派別而言,未立于學官者如費氏《易》、高氏《易》,出現(xiàn)于西漢后期,發(fā)《漢志》亦無著錄。上述眾多經學大師、名家于所治經學之撰述可考者僅秦延君《小夏侯尚書章句》、朱普《歐陽尚書章句》、橋仁《小戴禮記章句》三家②秦近君,又作秦延君,當近、延形近之訛。桓譚《新論·正經》曰:“秦近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至十余萬言,但說‘曰若稽古’二三萬言。”(朱謙之《新輯本桓譚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頁)《后漢書·桓榮傳》曰:“初,榮受朱普學《章句》四十萬言,浮辭繁長,多過其實?!薄段男牡颀垺ふ撜f》亦曰:“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余萬字;朱普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保ㄕ查A《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01頁)秦近君、朱普章句字數(shù)明晰,顯已編纂成書。橋仁《禮記章句》于兩漢國史皆有著錄?!稘h書·儒林·孟卿傳》曰:“小戴授梁人橋仁季卿、楊榮子孫。仁為大鴻臚,家世傳業(yè)?!薄逗鬂h書·橋玄傳》曰:“七世祖仁,從同郡戴德學,著《禮記章句》四十九篇,號曰‘橋君學’?!保送?,大夏侯尚書博士牟卿尚有《牟氏章句》,但牟卿未開宗立派。西漢大量經師章句訓詁雜傳之作不傳于世,與西漢末人們的書籍觀念有關。先秦之際,書籍不以抄襲為嫌,入漢之后此風尚存,但已呈現(xiàn)頹勢,武帝之后尤其明顯,劉向整理存世典籍,于抄襲為主成書者,即非開創(chuàng)性之經師講義、教材選編不再著錄,班固《漢書·藝文志》承襲之,西漢經學家訓詁章句之作遂為書籍失錄之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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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經世致用為目的的今文經學立于學官之后,為維護既得利益,對恪守傳統(tǒng)的古文經學進行了全面壓制。《漢書·劉歆傳》曰:“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云云?!逼降蹠r得王莽之力古文經學方立于學官。新莽、更始之亂,禮崩樂壞,光武中興,愛好經術,“于是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睙o一例外,十四博士皆為今文經學。古文經學僅有《左傳》立為博士,但旋又廢除。《后漢書·儒林傳》曰:“建武中,鄭興、陳元傳《春秋左氏》學。時尚書令韓歆上疏,欲為《左氏》立博士,范升與歆爭之未決,陳元上書訟《左氏》,遂以魏郡李封為《左氏》博士。后群儒蔽固者數(shù)廷爭之。及封卒,光武重違眾議,而因不復補?!睋?jù)王國維考證,“自是迄后漢之末,無所增損?!雹偻鯂S:《漢魏博士考》,《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87頁。今文經學讖緯化之后,處江湖之遠的古文經學日漸受學者青睞,呈現(xiàn)出強勁逆襲之勢。譬如《左傳》,自王莽之際起,新著述層出不窮。相關研究撰述可考者有陳元《左氏訓詁》、《左氏異同》,鄭興《左氏義例章句傳詁》,鄭眾《春秋左氏傳條例》,賈徽《左氏條例》,賈逵《左氏長經》、《左氏解詁》、《左氏經傳朱墨列》,孔奇《春秋左氏刪》,孔嘉《左氏說》,謝該《左氏釋》,鄭玄《鍼左氏膏肓》,服虔《春秋左氏傳解誼》、《左氏膏肓釋》、《春秋左氏音》、《春秋成長說》、《春秋塞難》,王玢《春秋左氏達義》,潁容《春秋左氏條例》,孔融《春秋雜議難》。(案:上述著作除服虔《春秋成長說》、《春秋塞難》、王玢《春秋左氏達義》、孔融《春秋雜議難》見于《隋書·經籍志》外,余均出自《后漢書》列傳,下文今文經學家批判《左氏》之作,出處同之。)《左氏》如此受重,今文經學家批判矛頭紛紛對準之,相關撰述有李育《難左氏義》,范升《左氏失十四事》、《左氏不可錄三十一事》,何休《左氏膏肓》等。東漢一朝,今文經學的公羊學和谷梁學相關研究即使合體,也明顯遜色于左氏學。今文經學的發(fā)達、古文經學家為使所學立于學官長期不懈的努力與嘗試及由此引起的與今古文經學的持續(xù)論辯使遍覽群經成為必要,融貫五經的大師級學者也隨之產生,賈逵、許慎、馬融、鄭玄等出入今古文經學之宗師級學者皆成為古文經學之擁躉者和傳播者,未列學官之古文經學對讖緯化的今文經學實現(xiàn)完美逆襲。

漢代統(tǒng)治階層選擇今文經學而非古文經學作為施政教、選人才的依據(jù),這與二者治學之方式存在根本關系。今文經學看中的“不在于六經的文字事實,而在于六經的微言大義”②周予同:《群經概論》,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年,第17頁。,常常把經書中的道理運用到生活中去,通經致用成為漢代經學的一大特色。如平當以《禹貢》治河,夏侯勝以《洪范》察變,董仲舒以《春秋》決獄《詩經》。清儒皮錫瑞《經學歷史》將此四事視為經學昌明的顯著標志③皮錫瑞:《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56頁。,王利器亦將其作為漢儒“治一經必得一經之用”④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7頁。的佐證。當代研究者認為,今文經學的通經致用非常廣泛,“舉凡政治上的諫諍人君、改立君主、更定法制、治獄、對外政策、任官賜爵等,無一不是依據(jù)經義來行事;在社會生活方面,制作禮樂、服喪、移風易俗等,也都以經義為依據(jù)”①葉國良、夏長樸、李隆獻:《經學通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第255頁。。和今文經學不同,古文學家以為“六經都是前代的史料,所謂‘六經皆史’”②周予同:《群經概論》,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年,第16頁。。站在秦末社會大動亂的廢墟上,漢初60余年的休養(yǎng)生息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富于志向和抱負的漢武帝出于現(xiàn)實的考慮選擇今文經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贏得話語權的今文經學對諸子之學進行了全方位的打擊,在元帝時最終實現(xiàn)儒學的“獨尊”,在儒學內部,其對淵源同出之古文經學也進行了堵截封殺。利祿的誘惑使今文經學獲得快速的發(fā)展,為永遠保持“博士”的地位不被取代,經學傳承中的“師法”、“家法”由此產生。五經博士創(chuàng)立于漢武帝建元五年,但“師法”、“家法”則“起于昭、宣之后”③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78頁。,當代學者認為,尊師法是成為博士官的重要條件,是經學考試與人才選拔的重要標準,“除了家法一詞可以另指家族學術傳授之外,師法、家法在兩漢的用法并無本質區(qū)別”④秦際明:《論漢代經學師法、家法與學官制度》,《中國哲學史》2016年第3期。。家法、師法的確立提升了經學派別的聲譽和地位,維系了本派學術的傳承,但與學術自由發(fā)展的天性相違背,兩漢突破師法、家法之事雖屢有發(fā)生,但與恪守者相比絕對處于邊緣狀態(tài),故其嚴重桎梏了今文經學的發(fā)展是不爭的事實。恪守師法、家法使得章句之學形成累積效應,至西漢后期及新莽之際膨脹到難以承受之重。據(jù)桓譚《新論》,秦延君解說《堯典》篇目二字多至十萬言,闡釋“曰若稽古”用三萬言,其《小夏侯尚書章句》達百萬言。動輒幾十萬言,在西漢后期今文經學章句中已是常態(tài)。武帝立五經博士,設博士弟子五十人,昭帝時增為百人,宣帝末翻倍,元帝朝擴為千人,成帝已有三千人規(guī)模,東漢質帝之后,太學生人數(shù)急劇增長至三萬人?!逗鬂h書·儒林傳》于太學生人數(shù)暴漲的原因及規(guī)模皆有記載:“本初元年,梁太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每歲輒于鄉(xiāng)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為常?!允怯螌W增盛,至三萬余生?!薄逗鬂h書》卷六十七《黨錮傳》亦曰:“諸生三萬余人,郭林宗、賈偉節(jié)為其冠?!睎|漢時今文經學名師聚眾講學動輒數(shù)千,亦遠非西京時可比,但東漢今文經學于學術創(chuàng)新遠遜于西漢,開創(chuàng)新學派之著述多為刪削舊籍之作(案:詳見下文)。

和今文經學當下地位、未來命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長期在民間流傳的古文經學。西漢是今文經學的發(fā)展、繁盛期,于古文經學則為潛伏期,進入東漢,今文經學趨于式微,古文經學則日漸繁盛。古文經學戰(zhàn)勝今文經學,是學術縱深發(fā)展的要求,也是學術發(fā)展需要知識的通貫和對待學術需要持有批判、吸收、融合的態(tài)度有關。

今文經學至西漢后期發(fā)展至頂峰,東漢之后盡管在生徒上依舊繁盛,但在學術創(chuàng)新上則明顯沒落。最直接的證據(jù)便是東漢今文經學十四博士,于學術拓展富有成效者僅《韓詩》和《公羊春秋》兩家,與同期古文經學大師輩出、名著疊涌相比不可同日而語。當刪削今文經學舊籍成為風氣,且新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多由此形成時,說明東漢今文經學已喪失創(chuàng)造力,陷入發(fā)展窘境。創(chuàng)新是學術發(fā)展的根本,此乃亙古不變之理。作為漢代國家意識形態(tài)基礎的經學需要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力,而今文經學創(chuàng)新乏力,賦予經學生命力的重任自然落在古文經學之上。學術發(fā)展需要通貫,“師法”、“家法”無異于為今文經學的發(fā)展帶上了枷鎖。西漢末,《左傳》學出現(xiàn)劉歆、賈護兩個流派,學派分流出現(xiàn),這是古文經學開始崛起的一個標志性事件。與恪守師法、家法的今文經學不同,長期流傳于民間的古文經學保留了漢初不局格套、轉益多師的學術品格,這不僅有利于??平泴W的縱深發(fā)展,更為培養(yǎng)大師級的通儒提供了可能。即使在列于學官的平帝、新莽之際,古文經學也未受今文經學恪守師法、家法的傳統(tǒng)。如賈徽從劉歆受《左氏春秋》,兼習《國語》、《周官》,從涂惲受《古文尚書》,又學《毛詩》于謝曼卿;鄭興少習《公羊春秋》,后又從博士金子嚴受《左氏春秋》;衛(wèi)宏從謝曼卿學《毛詩》,又受《古文尚書》于杜林;徐巡師從衛(wèi)宏,后又師從杜林。光武定鼎,此風愈烈。賈徽子逵悉傳父業(yè),又精于《大夏侯尚書》,兼通尹更始、劉歆、周慶、丁姓、王彥五家《谷梁》之學,縱橫五經今古文,著作等身,是兩漢第一位博通五經的大師。建初八年的《公羊》和《左氏》爭辯,賈逵以其淵博的學識說服章帝,《左氏》雖未立博士學官,但令諸儒選高才弟子受《左氏》、《古文尚書》和《毛詩》,習受者和今文經學博士弟子一樣可進入仕途,古文經學成功實現(xiàn)對今文經學利益的蠶食。賈逵以降,號為經學大師者有許慎、馬融、服虔、何休、盧植、荀爽、鄭玄,諸家無不兼采眾學、博覽今古,除何休外,皆為古文經學者,其中賈、許、馬、荀、鄭皆貫通五經。如馬融吸收今、古文經學家成就遍注群經,又撰《春秋三傳異同說》;再如集漢代經學之大成的鄭玄,其在太學從第五先元習《京氏易》、《公羊春秋》,從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和《古文尚書》,后又從馬融學習古文經。對待學術持批判、吸收、融合的態(tài)度也是古文經學超越今文經學的因素之一。

博士學官需要經過辯論方能確立的漢家制度使今文經學并不缺少批判,但對于非本派學術的吸收和融合卻是“師法”和“家法”的忌諱,古文經學則無此約束。據(jù)華嶠《漢后書》,東漢學者對讖緯批判激烈者有鄭興、桓譚、賈逵、馬融、張衡、朱穆、崔寔、荀爽,①李興和:《袁宏〈后漢紀〉集校》,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22頁。無一例外,上述八人皆為古文經學學者。范曄《后漢書》載賈逵曾利用圖讖為《左傳》爭立于學官,而馬融曾匯集諸生考論圖緯,張衡《思玄賦》引《河圖》并用《詩含神霧》典故,桓帝延熹九年荀爽對策文引《易緯》(皆見本傳)。許慎竭力反對今文經學,“在他的力作《說文解字》中,凡涉及天文、地理、陰陽、五行、律歷、鬼神、禨祥等方面的解釋,都與今文經學和緯學的解釋大同小異”②徐興無:《讖緯與經學》,《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2期。。為批判讖緯,賈逵撰《讖互異三十余事》、荀爽著《辯讖》,若非精熟讖緯,不能為之,其批判吸收讖緯為五經作注自然順理成章。鄭玄曾為緯書十種做注,其遍注群經吸納讖緯精華亦毋庸置疑。當然,讖緯之外,諸子史傳辭賦所長者亦為古文經學家所采用,此點從后世注釋可證。

學術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必然要求走向博通,此為漢代子書和史書撰述的重要傾向。戰(zhàn)國末期,知識發(fā)展顯露融會貫通跡象,不僅有博通古今的大師級學者荀子出現(xiàn),更有匯聚百家的著作——《呂氏春秋》問世。入漢之后,淮南王劉安踵跡呂氏而超越之,《淮南子》以“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要略》)為目的,成功熔鑄百家于一爐。元成時期官吏的儒學化為經學的普及提供了原始的動力,成哀之際向、歆父子對典籍的整理和閱讀指南——《別錄》的問世,極大地促進了學術的整合、融會和發(fā)展,東漢淵博宏深之士較西漢呈急速增多態(tài)勢。在此背景下,捃拾眾說,牢籠萬物成為子書撰述重要途徑。以一己之力開啟風氣者乃學者劉向。《四庫全書總目》評論《新序》曰:“《崇文總目》云:‘所載皆戰(zhàn)國、秦、漢間事?!越窨贾?,春秋時事尤多,漢事不過數(shù)條。大抵采百家傳記,以類相從,故頗與《春秋內外傳》《戰(zhàn)國策》《太史公書》互相出入。”①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772頁?!墩f苑》乃《新序》之姊妹書,內容與之相仿。合二書考之,剔除異說,先秦故事幾乎擄掠殆盡。揚雄《法言》內容廣泛,“從哲學、政治、經濟、倫理,到文學、藝術、科學、軍事乃至歷史上的人物、事件、學派、文獻等,都有所論述”②董粉和:《中國秦漢科技史》,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158頁。?!墩摵狻繁唤袢朔Q為漢代小型百科全書式論著,桓譚“博學多通,遍習五經”,其名作《新論》博采諸子精義,錢鐘書先生稱“《新論》茍全,當與《論衡》伯仲”③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76頁。?!恫浴纷髡咧匍L統(tǒng)“博涉書記”④《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應劭撰民俗之作《風俗通義》,范曄贊其“洽聞”,《四庫全書總目》評價曰:“其書因事立論,文辭清辨,可資博洽,大致如王充《論衡》?!雹萦垃專骸端膸烊珪偰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033頁。

史書發(fā)展至《史記》產生了質的飛躍,其超越記事、記言的功能范疇,對經濟、地理、天文、學術、術數(shù)、方技的關注使史學成為社會生活的全方位記錄者?!妒酚洝纷龅某晒托蹠r開啟的傳播引起了元帝之后該書的續(xù)補之風,《史通·古今正史》記載多達16 人,劉向、劉歆、揚雄等鴻儒碩學皆在其列?!稘h書》踵跡《史記》締造了史書撰述的又一高峰,入晉之后,史書“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⑥《隋書·經籍志·史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史記》、《漢書》是朝代發(fā)展的紀錄,是了解西漢一朝最全面、最可靠的史料來源,其百科全書的性質也對作者提出非常高的要求,博通古今,縱覽百家成為史學家基本素養(yǎng)。東漢時期,官方對史學的重視遠甚于前朝,蘭臺、東觀作為修史之所前后綿延120余年,當時出色的學者幾乎皆有二地任職的經歷,《東觀漢紀》便是其集體智慧結晶。經歷兩漢發(fā)展,史書數(shù)量已頗為可觀,擺脫經學附庸地位卓然立于書籍之林,至西晉荀勖撰《中經新簿》,史部已位列四部之一。

三、書籍發(fā)展的作用

書籍本身的發(fā)展,也會促進載籍的進一步繁盛。以下從著于竹帛、刪繁就簡和經注著作三個方面論述之。

作為書寫材料載體的竹簡、木櫝和縑帛出現(xiàn)之后,口耳相傳這一古老的知識傳播方式在學術領域仍然長期存在,其徹底退出歷史舞臺正是西漢。譬如“《春秋》學”,《漢書·藝文志》曰:“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谷梁》立于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睋?jù)《隋書·經籍志》,鄒氏、夾氏之學皆亡佚于新莽時戰(zhàn)亂。出自子夏弟子公羊高的《公羊傳》,至漢景帝時方由公羊壽和胡母生“著于竹帛”;《谷梁傳》情況與之相似,其書于竹帛的時間亦在漢初。歷經戰(zhàn)國二百五十余年的長足發(fā)展,上述四家“《春秋》學”竟然皆以口說方式存在,這一事實表明在諸子爭鳴之際,口耳相傳在書籍傳播領域仍占有一定的份額,由于先秦傳世資料有限,其存在的廣度可能被低估??诙鄠魇沟盟募摇啊洞呵铩穼W”皆成功逃脫秦朝“焚書”之阨,新莽末短暫的動亂卻使鄒夾之學覆滅?!多u氏春秋》的亡佚屬于書籍的自然淘汰,《夾氏春秋》則在某種程度上源于未能書于竹帛。公羊學大師胡母生是《公羊春秋》著于竹帛的關鍵人物,而其任職博士和《公羊春秋》著于竹帛的時間皆在景帝時,這種巧合暗示這樣一種可能——如果《公羊春秋》沒有在景帝朝立為博士,那么該書著于竹帛的時間將向后推遲,即官方的需求加速了其著于竹帛的步伐。

值得注意的是,《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在晚周皆為家學,正是在漢初,二者均發(fā)展為大眾之學,同時在歷經長期口傳之后陸續(xù)著于竹帛。家學向大眾之學轉變使得著于竹帛的需求日漸迫切,著于竹帛又反過來推動了書籍的傳播。《公》、《谷》二傳在漢初傳播方式的轉變表明書于竹帛在西漢初期已成為學術發(fā)展的絕對主流形態(tài),其于西漢前中期諸子學術的再度興盛功不可沒。人們對高效、便捷和安全的追尋從未停止,錢存訓據(jù)史書目錄發(fā)現(xiàn)“時代愈后,則用作簡牘單位的‘篇’字減少,而用作帛紙單位的‘卷’字漸增?!稘h書·藝文志》中四分之三皆著錄為‘篇’,僅四分之一為‘卷’。到了東漢,著錄之篇、卷各占半數(shù)。至三國時代,卷軸之數(shù)已超過簡牘?!雹馘X存訓:《書于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上海:上海書店,2004年,第73頁。縑帛可以使文獻的字數(shù)增多,也可以便于繪圖等。相對于簡牘,縑帛的成本要高很多,提花機的廣泛使用和技術提高使西漢絲織業(yè)獲得了極大發(fā)展,縑帛成本的低廉使其作為應用廣泛的書寫材料成為可能。西漢后期開始出現(xiàn)的解經之作動輒幾十萬言,若書于簡牘,編撰成書的可能性很低,即使成書,攜帶和閱讀也極為不便,但若寫于縑帛這些煩惱則幾乎不復存在。在縑帛書籍出現(xiàn)之前,帶有繪圖的書籍編纂成書,譬如《山海經》和天文典籍,無論是繪于竹簡之上,還是用縑帛作插頁,都顯得非常煩瑣,縑帛書籍則克服了這些困難。當書于竹帛成為學術傳播的主流方式,隨著習慣的生成,新出文獻必然接受這一更有效而可靠的手段,口耳相傳便日漸邊緣化,直至退出歷史舞臺。

沒有比用碎義巧辭、煩瑣無厭形容西漢后期經學更貼切的字眼,入東漢后,古文經學生機盎然,今文經學卻發(fā)展遲滯,遭遇嚴峻挑戰(zhàn)。東漢流行的今文經學文獻刪削之風便是對師法、家法的否定式的自救行為,也是今文經學新文獻產生的主要途徑。如《歐陽尚書》學者桓榮“受朱普學章句四十萬言,浮辭繁長,多過其實。及榮入授顯宗,減為二十三萬言。郁復刪省定成十二萬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②《后漢書》卷37《桓榮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光武時,《嚴氏春秋》學者鐘興“遷左中郎將。詔令定《春秋章句》,去其復重,以授皇太子”③《后漢書》卷79下《儒林·鐘興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樊鰷“刪定《公羊嚴氏春秋章句》,世號‘樊侯學’”④《后漢書》卷32《樊鯈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張霸“以樊鰷刪《嚴氏春秋》猶多繁辭,乃減定為二十萬言,更名張氏學”⑤《后漢書》卷36《張霸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大夏侯尚書)牟氏章句》浮辭繁多,有四十五萬余言,張奐減為九萬言”⑥《后漢書》卷65《張奐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齊詩》學者伏黯之“章句繁多,恭乃省減浮辭,定為二十萬言”⑦《后漢書》卷79下《儒林·伏恭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鄭眾《春秋刪》⑧《后漢書》卷36《鄭眾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孔奇《春秋左氏刪》⑨《后漢書》卷31《孔奮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亦乃這一潮流之產物?;笜s、樊鰷、張霸、伏恭皆為一代新學開創(chuàng)者,身居博士甚至帝王師尊位,尤其是《歐陽尚書章句》、《公羊春秋嚴氏章句》歷經再刪之事,足證刪繁就簡作為東漢今文經學之發(fā)展趨勢已蔚為潮流,東漢今文經學十四家博士相關撰述必然歷經此風熏染,差別只在于刪減浮詞多寡而已。

東漢伊始開啟的今文經學刪削之風也波及其他領域,史學尤為顯著。章帝時,楊終“受詔刪《太史公書》為十余萬言”①《后漢書·楊終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順桓之際,應奉“刪《史記》、《漢書》及《漢記》三百六十余年,自漢興至其時,凡十七卷,名曰《漢事》”②《后漢書·應奉傳》李賢注引袁山松《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逗鬂h書》卷六十二《荀悅傳》曰:“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詔尚書給筆札。辭約事詳,論辯多美。”值得一提的是,楊終和荀悅皆奉詔刪史,目的如出一轍——快速閱讀之需?!妒酚洝?2萬言、《漢書》80萬言,且后者三分之一篇幅襲用前書,加之此時史籍數(shù)量有限,章帝、獻帝作為讀者對繁辭累句的厭惡情緒,可以推及普通讀者的感受,東漢今文經學的刪削之風可知乃出于傳播需要的不得已而為之。

書籍產生之后,章句、訓詁、注音和外傳是其持續(xù)產生影響力的必由之路,后世稱作經典者莫不如此。先秦和漢初已有經注之作,但相對于新出之聲勢煊赫、奪人耳目之諸子新說,其處于邊緣化的位置。及漢武時儒家獲得話語權,與先師孔子相關之“五經”、《論語》《孝經》等典籍受到士子的頂禮膜拜,注解和傳播儒家經典成為眾多后學的終身使命,經注之作在武帝至漢末的三百年間,尤其是西漢中后葉呈井噴式涌現(xiàn)。譬如早于文帝時已立為博士的《韓詩》,其注解之作最為完備,《韓故》《韓說》《韓詩內傳》和《韓詩外傳》一應俱全,且皆出韓嬰之手。《齊詩》出現(xiàn)的時間與《韓詩》相仿或稍早,但轅固解經之論并未編纂成書,至再傳弟子后蒼,宣帝時為博士,撰《齊后氏故》和《齊后氏傳》;又有后學孫氏,亦作《齊孫氏故》和《齊孫氏傳》?!稘h書·藝文志》所載西漢經學流派之經注之作皆如此類。經學立于兩漢學官近四百年,伴隨社會發(fā)展和學術演進,其不斷被闡釋以賦予新的內涵,經注之作的替代更新是必然的趨勢?!皫煼ā焙汀凹曳ā钡木朽?、今古文經學的爭斗加劇了這一局面的呈現(xiàn)。兩漢規(guī)模龐大的學經群體和數(shù)量眾多的經學著作共同締結了漢代的經學昌明,僅就數(shù)量而論,經注著作是漢代書籍分類中比重最大的存在。

結語:秦漢時期學術發(fā)展與書籍編纂的內在機制

始皇焚燒詩書引起西漢前中葉儒學典籍快速地增長,而不在焚書之列的醫(yī)藥、種樹之書則隨著技術的發(fā)展自覺地更新?lián)Q代。作為叩響仕祿之門的今文經學在兩漢締造了空前的學術盛況,但對政治的過度比附使和煩瑣無厭使其越發(fā)顯得空疏,恪守師法、家法使其在西漢末已進入發(fā)展瓶頸,東漢伊始出現(xiàn)的刪削之風是對西漢今文經學教育的重新思考和某種程度的否定,這也是書籍史上第一次規(guī)模龐大的自覺的淘汰過程,班固《漢書》于《儒林傳》留其名而《藝文志》棄其書留下了這一過程的時代印痕。盡管在從業(yè)規(guī)模上東漢今文經學仍是一派興旺景象,但在學術成就上古文經學已呈現(xiàn)全面碾壓之勢。漢魏更迭,喪失入仕特權的今文經學迅速被世人拋棄、遺忘,而傳于民間、遵循學理的古文經學作為儒學衣缽傳承者瓜瓞綿延直至清末。司馬遷的天才創(chuàng)造使得閱讀《史記》成為風尚,并掀起補續(xù)之潮流,受此影響,明帝之后修撰舊史成為漢王朝文化建設的一項重要內容,《漢書》、《東觀漢記》等名著由此誕生,史學遂為典籍之大宗。荀悅刪削《漢書》的成功使得“善抄書者可以成創(chuàng)作”①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24頁。,開啟書籍撰寫的一種特殊模式。兩漢諸子之學不如晚周活躍,但仍不失為又一子學繁盛時代。食君祿者分其憂,居匹夫亦懷天下,憂慮意識和家國情懷在漢代子書上得到盡情地展現(xiàn)。《呂氏春秋》開啟的知識融合模式在《淮南子》得到了完美闡釋,之后,博通百家成為子學撰寫的新的要求,子書百科全書性質的發(fā)展導致一種新的書籍類型——類書的誕生。以潤色鴻業(yè)為目的的大賦作為漢代的最佳宣傳名片伴隨著漢王朝的強盛曾長期流行,直至東漢后期方退出賦學主流,后“五言詩興于魏晉而賦亡”②程廷祚:《騷賦論中》,見《清代文學批評資料匯編(上集)》,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1979年,第412頁。。兩漢未有別集,從長期視角來看,辭賦傳于后世者多賴史書收錄,司馬遷、班固等史學家成為現(xiàn)當代文學經典化早期的篩選者,而其選錄的標準無疑是作品的質量。宋人鄭樵曰:“秦人焚書而書存,諸儒窮經而經絕?!雹坂嶉裕骸肚夭唤^儒學論》,《通志二十略》,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803頁。核之秦漢典籍的成書、積聚和散佚,可謂切中肯綮。政治因素雖然能夠在一定時期對書籍的流行產生很大的影響,甚至產生決定性的作用,但外力一旦減弱或者消失,受其推崇者將面臨邊緣化甚至消失的命運,被其抑制者則掙脫桎梏顯示出無限活力。漢代文獻的成書、積聚與散佚表明自身質量乃是決定書籍能否傳播久遠的根本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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