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午后,我從桂花樹下走過。桂花花苞鼓脹,從狹長的厚葉子底下鉆出來,如步搖簪一樣顫悠悠站在枝頭上,那熟稔的甜味,細細碎碎的,隨風(fēng)翻卷抖動。樹下有三兩少女,摘了幾串小花朵,別在發(fā)間,十分嬌俏可愛。
有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請我去她的咖啡館小坐。我們坐在靠窗的紅色沙發(fā)上說話。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徑直走過來,如同是赴一個多年好友的約會,坐到我們面前。
朋友熱情地招呼她,我才知道白衣女子是最近很火的畫家,經(jīng)常去廣西邊遠山區(qū)支教,為孩子們編織繪畫夢。
白衣女子對我說:“我認識你?!?/p>
是的,我們剛剛認識。
白衣女子搖搖頭說:“不是。我們從小就認識了?!?/p>
我注視著白衣女子,努力回憶著,然后,當(dāng)她說“我是一個聯(lián)覺者”的時候,年少時的記憶順著時光輾轉(zhuǎn)的縫隙悄然流出。
我想起了白衣女子的名字——蘇盈。那時候她大約十二歲,在我家那幢大樓里暫住過一段時間。
那個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桂花香掠上鳥翅的清晨,我看見蘇盈走進了姚老師的畫室。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聯(lián)覺”,這是通過刺激某一感官,引起另一感官反應(yīng)的現(xiàn)象。比如聽到聲音,會聯(lián)想到色彩;比如看到一種顏色,會感受到溫度。蘇盈因為這種“超能力”,被同學(xué)孤立,所以總是沉默自卑。姚老師知道了此事,便叫蘇盈父親把她帶來。
彼時,姚老師在短袖衫外圍了圍裙,時而看看窗外,時而在紙上勾勒幾筆。蘇盈顯得十分拘謹,姚老師便喊大院里的孩子到畫室里玩游戲,以緩解蘇盈的緊張感。
姚老師給蘇盈準備了一套專屬畫具,蘇盈搖搖手說:“我是個病人,很容易被其他事物干擾,還是離畫具遠一些吧?!?/p>
姚老師說:“逃避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有些事你是繞不過去的,現(xiàn)在逃避的事情,總有一天會被迫面對,直到解決。所以,不要把聯(lián)覺當(dāng)成一種缺陷,當(dāng)你正視它,或許反而能從中找到一些樂趣呢?!?/p>
漸漸地,蘇盈靜下心來,把看到的事物畫了下來,直到涂滿整張畫紙。有一天,蘇盈在后山發(fā)現(xiàn)一處殘垣斷壁,她借著墻頭原有的顏色,畫出了人的頭臉和五官。接著,她又把下面紫色部分畫成了漢服,頭上加了自己喜歡的步搖,手中還畫了一把小小的折扇……
就這樣,蘇盈的筆下出現(xiàn)了一家四口萌態(tài)可掬、笑意盈盈的“小神仙”。從此,她的練習(xí)從各種物品中延伸作畫,一發(fā)不可收。那年秋天,姚老師舉辦了一個畫展,展出學(xué)生們的畫作,其中包括蘇盈的畫作。
我回憶著那段少年時光,離開咖啡館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霞光灑在身上,突然就聞到桂花的味道,有點妖艷,有點拘謹和羞澀,也有點纏綿的甜味。我莫名想起了魯迅說過的一句話:“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dāng)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許就是糖罷?!?/p>
大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顆糖,這顆糖便是世間可喜的事物,如好風(fēng)、好雨、好山、好詩、好茶、好朋友、好地方……使我們的生命無憂懼、不蒼涼。
《風(fēng)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北忝靼?,人世一遭,歲月一口一口啃噬我們的生活,有的人在這些啃噬中枯死了,但總有人會在這些啃噬中,許自己一個桂花天氣,把清涼與溫柔做成糖,饋贈給途經(jīng)生活的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