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紀濤

《陋室銘》讀罷掩卷，不覺室陋，卻倍感室雅。一言以蔽之：名為陋室，實乃雅居。室內室外，風景如畫，人物往來，可謂一派雅人深致。“這篇八十一字的短文，向來以立意新穎、布局嚴整、語言精巧著稱。”[1]做教學解讀，須從字詞句篇的角度領悟至此，方可看出其文有何妙處、妙在何處、何以為妙。

一、雅意：全文意脈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贝穗m是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詞曲創(chuàng)作的結構，但亦是各種體類文章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據(jù)此讀解《陋室銘》，劉禹錫寫作的“本意”，“立意新穎”且能聚焦成點，以“陋”襯“雅”，化“陋”為“雅”，把“雅意”立為《陋室銘》的“主腦”。“雅意”貫穿全文，是全文的意脈。

請看全文的意脈：

山低謂（陋），有仙謂（雅）?！獮檠?/p>

水淺謂（陋），有龍謂（雅）?！獮檠?/p>

室窄謂（陋），有德謂（雅）?！獮檠?/p>

苔痕階綠謂（雅），草色簾青謂（雅）?！鎸懷?/p>

鴻儒談笑謂（雅），往來白丁謂（陋）?！匝艍郝?/p>

調素琴謂（雅），閱金經(jīng)謂（雅）?！鎸懷?/p>

絲竹亂耳謂（陋），案牘勞形謂（陋）?！月獙懷?/p>

南陽諸葛廬謂（雅），西蜀子云亭謂（雅）?！獮檠?/p>

孔子云謂（雅），何陋之有謂（雅）?！獮檠?/p>

從整體把握全文意脈后，下面進行逐句分析。開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是作者抒發(fā)情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前奏。所謂“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朱熹《詩集傳》），正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即“興”之手法。只是前者先言山、水，依托山、水起興，繼而寫到人；后者先言水鳥，托借水鳥起興，繼而寫到人。同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建構了一種邏輯，“山—仙”“水—龍”，前者屬于環(huán)境，后者則是生活其中的生命體，并且后者對前者起到提升作用?！八故锹?，惟吾德馨”，“室—人”也是這個模式，前者為環(huán)境，后者為其中的生命體，后者對前者有提升作用。“山—仙”“水—龍”“室—人”有著一致的邏輯，“仙雅”“靈雅”“德雅”，這其實就是類比，此所謂“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詩集傳》）“比”“興”，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詩歌開篇所常用的寫法，這是一種經(jīng)典的詩文意脈的模式，足見《陋室銘》意脈的歷史文化淵源。

按理說，“山—仙”“水—龍”“室—人”這樣的意脈是很順暢的，然而，意脈過于順暢會造成直線前進、平鋪直敘或僵化板結。所以，作者實際所寫的語句是有變化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這就跟前面的語句有著句式的不同。將這句話的意思，裝入前面語句的句式：（ ）不在（ ），有（ ）則（ ），應當是：室不在華，有德則馨。雖然可以形成排比句，但這樣卻產(chǎn)生了語句僵化板滯的危險。更重要的是，《陋室銘》的文類體式是箴銘文中的“器物居室銘”，“乃是一種警戒性文字”“題寫或勒刻在身邊日常器物或居室上”。[2]修改后的語句“室不在華，有德則馨”，沒有了“吾”，僅僅有“德”，就弱化或淡化了這種文體所具有的自警、自勉、自勵之意，而成為一般性的抒情之句?！八故锹?，惟吾德馨”，是作者修身立德而從內心發(fā)出的最強音。這樣既跟其前語句保持內在邏輯一致，又能從語句形式上造成一種變化，還能引起讀者注意，指向文體功能，其效果可謂一石多鳥。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具體寫室外環(huán)境，“上”字充滿動感，傳達出青苔的勃勃生機；“入”字很強勢，寫出了草色青光綠意逼人的感覺，由不得你不看，青光綠意直入門簾、窗簾，從根本上說是直入眼簾，換成“映”“照”等仄聲字動詞就沒有這種效果。青苔綠草，蔥蘢青翠，這樣的環(huán)境賞心悅目、怡人心神，堪稱“清雅”。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所謂“景”“物”之美皆在于人之審視，此即“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這就從之前的寫景轉到了寫人上。作者用“鴻儒之交”“談笑風生”的畫面感，意在對環(huán)境清幽、綠意蔥蘢甚至地點偏僻作肯定，所謂景人相得益彰。這兩句寫人的集體活動，聚焦于交往對象，讓讀者可通過“鴻儒”朋友圈看其為人品質層次：住在室內之人是“吾”，由外入室內之人是“鴻儒”。更關鍵的是，作者用了對比寫法，鴻儒談笑是何等高雅有趣的事情，令人享受這種精神愉悅，而“白丁”是志不同道不合之人，對這類人則一概拒絕，界限分明，就是要一邊倒，干脆得很。古人謂高朋滿座、勝友如云為雅集，“陋室”就是雅集之所，鴻儒談笑可謂雅趣盈室。這是“趣雅”。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jīng)”也是人的活動，聚焦于“吾”，古人所謂“慎獨”，就是看自己單獨一人時做些什么，能否嚴格要求自己、自我約束。跟上面的“鴻儒之交”的雅集社交活動不同，這完全是另一個層面，這是個人層面的審視。調素琴奏清音，閱金經(jīng)修雅心，此所謂雅事也?！盁o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作者通過否定“絲竹亂耳”“案牘勞形”等自己眼中的俗物俗音俗務，肯定和強調調素琴閱金經(jīng)是修心的雅事。一詞言之，“事雅”。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這兩句回到了居室上，聚焦于古圣先賢的居室。這不僅強化了前面所寫“陋室”的人和活動，而且通過引經(jīng)據(jù)典，強調了“居室”因人而名，扣合了開篇山因仙彰、水因龍顯、室因人著的邏輯。這是古圣先賢的“雅居”。然后，以“孔子云：何陋之有”的發(fā)問對“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作結，而且暗扣前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鴻儒”祖師之言，可謂余音裊裊、不絕于耳。此誠可謂“言雅”。同樣是引經(jīng)據(jù)典，“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側重于行，“孔子云：何陋之有”側重于言，自警、自勉、自勵之意顯現(xiàn)。先寫行，再寫言，言行合一，豈不妙哉？！行文至此，自見“意雅”。

二、雅人：修德自好

《陋室銘》“雅意”的背后，是一個有著雅心的“雅人”?！把湃恕钡某鰣?，無論是節(jié)奏，還是方式，用一個字形容，非雅莫屬。前文已述，其出場采用了從《詩經(jīng)》發(fā)源的“比”“興”手法，自是一番風雅。其實，作者以山、水作比起興，也是有著儒家君子文化淵源的。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篇》）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保ā墩撜Z·憲問》）智、仁、勇是君子品德和“三達德”的要義，《陋室銘》開篇就用山、水在三者中寄寓其二，這何嘗不是一種君子比德的暗寫呢？開篇就已經(jīng)悄悄開啟了君子慕德、厚德、修德的前奏。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背后站著一個人，他并未直接露面，而是含蓄地立在那里。這兩句讀后，使人感到頗有詩人王昌齡“一片冰心在玉壺”、作家巴金“掏出心來”的妙意。西方學者布封說風格即人，古代文論說文如其人，為人為文具有高度的統(tǒng)一性。以這種寫法出場，何嘗不是一種含蓄呢？所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含蓄乃其應有之義。不過，這種含蓄的方式，同樣起到了確定情感基調的作用，恰如《琵琶行》所寫的“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含蓄并不阻礙情感態(tài)度的流露。源于《詩經(jīng)》風雅的寫法，含蓄式的出場節(jié)奏與風格，盡顯為人為文的君子之風。

常言道，居必擇鄰，交必擇友。這話放到君子身上是最合適的。“君子居必擇鄉(xiāng)，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保ㄜ髯印秳駥W》）君子選擇好地方居住，以便接近和結交有德才者，防止德行衰頹。“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點明了“陋室”環(huán)境清靜幽雅，正是君子擇居的結果，旨在修養(yǎng)德行。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保ā墩撜Z·顏淵篇》）君子通過文章學問聚會朋友，借此增進仁德?！罢勑τ续櫲?，往來無白丁”就是結交良友的寫照，“鴻儒談笑”可使人想象高朋滿座、嘉言懿行的盛景；“往來無白丁”寫出自己交往朋友一邊倒的傾向，無德者不可交，無才者也不交。之所以如此極端化，個中緣由就是君子要修德進業(yè)，所謂“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誠如荀子所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治學交友都是為了修養(yǎng)自己。

慎獨是君子修德的重要時機和門徑。君子像太陽，心胸坦蕩蕩，人前人后一個樣；小人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人前人后兩個樣。君子在獨自一人而無別人監(jiān)視時，照樣做到表里如一，嚴守本分，不做壞事，絕不自欺，此所謂“故君子慎其獨也”。（《中庸》）劉禹錫在“陋室”里的“慎獨”，做得非常好，“可以調素琴，閱金經(jīng)”，彈琴讀經(jīng)不飲酒，絲毫沒有放浪形骸的可能性，這就是君子修德的好模樣。就古人來說，陶淵明是志向高潔的代表，他以田園風光的詩意著稱，撫弄“無弦琴”，“好讀書不求甚解”，“造飲輒盡,期在必醉”。相形之下，在君子文質彬彬方面，劉氏可能還勝過陶氏一籌，人生也不乏詩意?！盁o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極言絲竹亂耳和案牘勞形對身心的折磨，通過否定式的寫法，寫出了安居陋室、調素琴閱金經(jīng)而修養(yǎng)身心的愜意。這使人想到孔子盛贊顏回的言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劉禹錫的陋室之樂，流淌著顏回陋巷之樂的精神血脈，不正是“孔顏樂處”的生動體現(xiàn)嗎？

為了說明“陋巷之樂”的精神承傳代不乏人，劉禹錫舉出“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再回到眼前自己所居的陋室，建構了一個長達千年的歷史文化時空，意在表明這種君子精神是一脈相傳的。“孔子云：何陋之有？”這一結尾，也能夠充分印證這一點。其出處是《論語·子罕篇》：“子欲居九夷?；蛟唬骸?，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這個引用是非常具有藝術性的，首先沒有直接援引顏回陋巷這個典故，可能自覺其意過于顯露直白。其次沒有完整地引用孔子的話語，省略“君子居之”而避免了自謂君子的標榜。就是這個選擇性的摘引，表明了劉禹錫勉勵自己要做君子，而不是標榜自己要做君子，其君子精神可見一斑?；氐竭@句話，試想：若是加上作者的自謂，完整地引用孔子的語句，根據(jù)劉禹錫被貶朗州、連州、和州等其中一地的遭際，可以形成排比句：“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連州夢得室?！狈磫柧洌骸翱鬃釉疲壕泳又?，何陋之有？”這樣還是含蓄蘊藉、謙謙君子的語氣嗎？《陋室銘》的行文達意，其言語的分寸，是相當講究雅致的。此即“雅人深致”。

三、雅韻：朗朗上口

誦讀《陋室銘》，聲韻動聽，朗朗上口，非常雅致。這種感受和效果，源于其文整中見散，多為駢句，使用押韻的語言修辭。通過語句分行、標注韻腳的形式，可以呈現(xiàn)這一特點：

有必要說明的是，上面標注的韻腳用字，其韻母均為“ing”，歸入“青東韻”。從平仄的角度看，全為平聲字，其聲響效果有種泠泠作響的節(jié)律，清音裊裊的余韻，富有音樂性。其發(fā)聲原理是：“ing”是后鼻音韻母，發(fā)音時舌尖放在下齒齦，舌面隆起，上下牙接近閉合，鼻腔共鳴成聲，與“英”“瓔”“鷹”“膺”等字發(fā)音相似，拖著長音時稍打開口腔。若是押韻“ang”，劃為“江陽韻”，雖然其跟“ing”所在的“青東韻”都是洪亮級韻腳，但“青東韻”的聲響效果只是顯得昂揚，“江陽韻”的聲響效果卻顯得特別響亮。其原因就在于韻母“ang”屬鼻音字，但比“青東韻”的音位靠前，“昂”音口形略顯寬大，例如“光”“芒”“黃”“放”“浪”“旺”等韻腳用字，無論是平聲字還是仄聲字，其發(fā)音都特別響亮，其傳達的情緒也更加高昂。

結尾“何陋之有”的“有”，韻腳是“ou”，歸入“由求韻”，其發(fā)聲部位是雙唇，呈撮口狀，加長了發(fā)音管體，口形深了，音位稍后，缺乏洪亮度。由于其屬于柔和級別的韻腳，響亮程度根本比不上洪亮級別的韻腳，不如“ing”所在的“青東韻”，更不如“ang”所在的“江陽韻”。然而，“由求韻”的聲響效果是悠長綿長，“有”是仄聲字，稍用拖音，即可感受到“何陋之有”中“之”字介入的舒緩而陶醉，“有”字韻腳的仄轉而悠長，兩者共同促成結尾這個問句余音裊裊、悠揚綿長。

四、雅句：淵源有自

佳句是有句式的，或自創(chuàng)句式而成千古名句，或化用前人句式而推陳出新。從句式的角度來看，《陋室銘》多為典雅的句式?！堵毅憽返恼Z句，除了公認的整散相間和多用駢句的特點外，其句式還有著民族語言歷史傳承、莊雅文體語體基因等方面的淵源，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陋室銘》的開頭，表達了“在仙不在山，在龍不在水”的意思，其句式為“在A不在B”。孫思旺認為：“若將開頭四句濃縮還原，便是一種‘在A不在B’式的經(jīng)典表述。這種表述模式通常用來指明，易見的外在屬性與不易見的內在屬性之間何者為決定性因素，從而使事物的意義所在與問題的解決途徑簡明扼要地彰顯出來?！盵2]這種句式是一種古老的經(jīng)典句式和意義認知模式，在史籍經(jīng)典中屢見不鮮。例如：《左傳》記載楚莊王“問鼎之大小輕重”，周王特使王孫滿回答“在德不在鼎”。《國語》記載“楚人固請先歃”以爭長，晉叔向力主退讓，并勸上卿趙武“霸王之勢，在德不在先歃”。《史記》記載魏武侯夸示魏有山河之固，吳起則答“在德不在險”?！皠⒂礤a向以用典嚴肅著稱，他的類似表述顯然是從《左傳》等書化用而來?！盵3]劉禹錫任連州刺史時，書生曹璩嗜名，因“遍干諸侯”未果來見，欲“依名山以揚其聲，將掛幘于南岳”，結果被劉禹錫棒喝：“在己不在山。”[4]由此可見，開頭的句式有其意義認知價值、民族語言基因和歷史文化淵源。

從文章類別體式的角度看，前四句有著《詩經(jīng)》“比”“興”的淵源，具有四言體詩歌句式的特點?！八故锹遥┪岬萝啊?，其句式則非常特殊。

其一，其句字法，跟《詩經(jīng)》《楚辭》的用字有些關聯(lián)。就“斯”來說，例如秩秩斯干（《斯干》）、朋酒斯饗（《七月》）等，其字法不難在《詩經(jīng)》中找到淵源。就“惟”來說，其跟“維”“唯”長期混用，直到近代“維”字才退出了競爭，確定了自己的專屬職責?！渡袝分挥谩拔?，高達647次；《詩經(jīng)》用“維”263次，另兩字為一兩次；《孟子》用“惟”43次，另兩字各一次，以《尚書》《孟子》用“惟”為最，且呈一邊倒的形勢。[5]《陋室銘》的“惟”字句，很難說沒受《尚書》《孟子》等儒家經(jīng)典的影響。就“吾”來說，跟“我”同義，但《詩經(jīng)》多用“我”，《楚辭》多用“吾”，《孟子》“吾”“我”兼用，“惟吾德馨”中“吾”字法有可能受《楚辭》等影響較大。

其二，其句意思可能出自《尚書》。例如《周書·君陳》：“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薄八怪\斯猷，惟我后之德?！薄俺既讼倘魰r，惟良顯哉！”《左傳》中的《宮之奇諫假道》，對此語句多有征引化用。從《君陳》來看，“斯”的字法和句式，“惟”的句式，跟“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關聯(lián)更為緊密。在“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中，“德”“惟”“馨”三字連用是一個明顯標志，語句的意思是黍稷谷物沒有香氣，內心美德才有香氣，表達了一種“在德不在物”的價值判斷，符合前文所述的“在A不在B”的經(jīng)典句式和意義認知模式。

其三，這兩句緊承前四句，為了使用“比”“興”，在某種程度上必須跟前面語句的句式、字數(shù)保持一致性。

綜合《君陳》語句的思想內容、字詞用法，并結合《詩經(jīng)》四言體詩歌句式以及《楚辭》等“吾”字用法，這應當是作者融通提煉、自鑄偉詞的結果。其句式的經(jīng)典性因素，可見一斑。當然，其從詩歌句式、古文句式化生而來的句式特點，也是非常明確的。

再看下面四句，是非常莊雅的句式，通過變形和比較得出這種認識。在將其分行變形后，跟其他詩歌作比較，可看出規(guī)律。如下表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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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劉禹錫所作四句，跟其他四首詩歌對比閱讀，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僅視點一致，即詩歌每一幅畫面的背后都站著一個人，用一雙眼睛在看著，而且結構、寫法和句式也都非常近似。一是結構近同，前兩句先寫景物，后兩句再寫人物。二是寫法相似，句句皆景，富有畫面感，且有分工：前兩句為靜景，只有《送靈澈上人》例外，后兩句為動景，只有《江雪》例外，動靜結合的寫法非常明顯。三是句式頗同，劉禹錫的四句均為對偶句，其他詩歌也使用對偶句式，例如“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接近寬對。“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和“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堪稱工對?？梢娺@四句頗有五言絕句的句式特點，或者是五言律詩中的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的特點。這意味著其語句采用了詩歌的句式，是沒有多少爭議的。古代詩歌研究中有“詩莊詞媚曲諧”的說法，這是有其道理的。周圍環(huán)境和人物交往，用詩歌的句式來寫，顯得相當莊雅，不如此不足以表達這種感受。

從“可以調素琴，閱金經(jīng)”開始，作者有意使用散文句式，一改其前語句基本上使用詩歌句式的做法?！堵毅憽纷鳛椤捌魑锞邮毅憽保吘故巧⑽?，有一些語句使用散文的句式，這才是當行本色?！翱梢浴?，就是使用散文句式的標志。作者用“可以”暗示自己有多種選擇，有選擇安排生活的自由，所謂“隨心所欲不逾矩”。到今天，我們還能從“可以”這兩個字讀出濃郁的生活氣息，其散文化語句的魅力是遮掩不住的。作者將“調素琴”“閱金經(jīng)”兩項內容從字數(shù)上加以調整而制造差異，用“可以”領起兩句，作為全文中間過渡的語句。其前多是對偶句式，其后除了結句，也是對偶句式，“可以”的行文作用是顯而易見的。當然，這也改變不了兩句之中內在的對比脈絡，將對偶的內容散文化，打破語句對偶一連很長造成的板結，使全文更順暢。

行文繼續(xù)保持散文句式的狀態(tài)：“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這兩句字數(shù)雖然相等，但其形式仍為散文的句式。從語句內容上說，去掉“之”字，語句的意思沒有多少變化，但“無絲竹亂耳，無案牘勞形”卻有五言詩句式之嫌?！爸弊?，在此無實義，也不具有語法功能，用在主謂之間取消句子的獨立性，主要就是為了將這兩句變成使用散文句式的語句，起到舒緩語句節(jié)奏、拖長語氣的作用。作者使用散文的句式，目的是凸顯自己的輕松與愜意。其用“之”字舒緩節(jié)奏和語氣，就是為了傳達心情恬靜愜意。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這兩句既是對偶的句式，也是詩歌的句式。作者行文從散文的句式轉為詩歌的句式，乃是“詩莊詞媚曲諧”使然。用詩歌的句式，表達對古圣先賢的景仰和贊嘆，心中莊雅的情意和感覺，自不待言?！翱鬃釉疲骸温?？’”分別為三字句和四字句，字數(shù)并不相等，其散文的句式特點，是非常明顯的。需要說明的是，“何陋之有”是《論語》這部語錄體散文中的名句。這是孔子創(chuàng)造的句式，也是流傳千古的經(jīng)典句式，還將繼續(xù)流傳下去。作者援引《論語》語句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將原句中的“曰”改為“云”，并省略其中的“君子居之”，筆墨經(jīng)濟而且含蓄蘊藉。當時的讀書人都熟悉這兩句，但作者制造了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具有陌生化的效果。更為關鍵的是，“孔子”“何陋之有”能夠開啟當時讀書人的聯(lián)想想象機制和還原復位機制，在想象聯(lián)想和還原復位中，能夠讀出更多的情意，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句，確實是經(jīng)典句式，“之”字既是賓語前置的標志，也具有舒緩語句節(jié)奏語氣的效果。若改為“有何陋？”舒緩悠長的語氣頓失，顯得格外急切，顯然與作者的意圖相悖。省略主語的“謂賓”句式，缺乏應有的藝術效果。所以，作者用“何陋之有”作結，其不盡之意和味外之旨，如同鐘磬之聲入耳入心，有如“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的策勵警醒和舒緩悠長。

總體來說，作者身為懷有雅心的雅人修德自好，立雅意作“主腦”，并將其一以貫之，形成了全文的意脈。文章作法，雅人深致，名為陋室，實乃雅舍。全文用韻腳一主一次，既有自我警醒、自我策勵的寫作意圖，也有朗朗上口、昂揚悠長的聲響效果?！堵毅憽返木涫綔Y源有自，既有詩歌句式，也用散文句式，各隨其意，時而莊雅昂揚，時而愜意悠長，堪稱一曲雅美的樂章。

［本文系海南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2021年度立項課題“基于專業(yè)方法落實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名師課例研究”（課題編號：QJH20211010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