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富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一直保留在初中語文教材中,但筆者對教材釋“微斯人,吾誰與歸”一句中的“誰與歸”為“與誰歸”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如果真如教材所言,“‘誰與歸’,就是‘與誰歸’”,那“與”字就是介詞,“誰”字就是它的賓語。這樣一來,“歸”字就很不好解釋。教材釋“微斯人,吾誰與歸”全句為“如果沒有這種人,我同誰一道呢”。這里的“我同誰一道”只是一種意譯,是一種模糊籠統(tǒng)的解說,“歸”字的含義并沒有得到具體體現(xiàn)。分析一下這個句子的結(jié)構(gòu),不難明白,“歸”應(yīng)該是作謂語的動詞。而“一道”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般是作狀語的副詞。譯文中的“一道”這一信息顯然不是由“歸”字而來,而是來自該句的其他詞語和整體句意。
筆者近日讀清代嘉慶時期著名訓(xùn)詁學(xué)家王引之的《經(jīng)傳釋辭》,發(fā)現(xiàn)該書卷四對此處的“與”字有解釋,值得我們參考:
《玉篇》曰:“‘歟’,語末辭,古通作‘與’。”皇侃《論語·學(xué)而篇》疏曰:“‘與’,語不定之辭?!薄ǜ哒T)又注《淮南·精神篇》曰:“與,邪,辭也。此皆常語也。其在句中助語者?!抖Y記·檀弓》曰:‘誰與哭者?’又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是也。
王引之是著名音韻、文字、訓(xùn)詁學(xué)家王念孫之子,其學(xué)問深受家學(xué)影響。王引之對“與”字的理解也受到他父親的影響,他在上述文字之后引用了他父親的觀點:
家大人曰:“‘與’,音‘馀’。‘吾誰與歸’與‘誰與哭者’文同一例,猶言‘吾將歸誰’也?!夺屜聦Α坝薰粕骄瘛?、《愚公移山》形式及表現(xiàn)手法的超越時空、超越情境、跨越文化的終生理解。
用愚公的思維方式學(xué)會做事做人,學(xué)生經(jīng)過深度審視文本,結(jié)合文本信息構(gòu)建的語境,在文本中搜集、歸納、辨析、判斷的思維過程,會培養(yǎng)發(fā)現(xiàn)語言文字內(nèi)蘊的敏感性的能力。學(xué)生在批判性、邏輯性的思維活動中,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能力。這就是基于文本對文本價值的開拓,這樣的教學(xué)才真正切合教材意圖,不但實現(xiàn)了文本價值,更實現(xiàn)了對文本價值的超越,是文本教學(xué)的真正增值。文》‘與’字無音,《正義》曰:‘吾于眾大夫之內(nèi),而誰最賢,可以與歸?’‘與’字并讀上聲,失之?!?/p>
王引之引用其父的論述,是要證明兩點:一、“吾誰與歸”的“與”是一個句末語氣詞,即“歟”的通假字(或曰古今字),應(yīng)該讀平聲;二、全句是一個疑問句中疑問代詞作賓語的賓語前置句,動詞謂語是“歸”字,“誰”是“歸”的賓語,而非介詞“與”的賓語,全句為“吾誰歸歟?”如果調(diào)整為常規(guī)語序,就是“吾歸誰歟?”
王引之父子的觀點顯然與教材的注釋不一致:“吾歸誰”的“誰”是吾“歸”的對象;“與誰歸”的“誰”只是吾“歸”過程中的一個同路人或陪伴者。
其實,持王引之父子同樣觀點的學(xué)人大有人在。近現(xiàn)代著名語言文字學(xué)家、梁啟超和陳寅恪先生的高足裴學(xué)海先生在其《古書虛字集釋》中就有類似的說法:
按,“與”字為疑問之詞,或有于句中倒用者,如《禮記·檀弓》篇“誰與哭者?”即“哭者誰歟?”又“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即“吾歸誰歟”,皆是也。
從上述學(xué)人引用的例句可知,“吾誰與歸”應(yīng)該不是范仲淹的自創(chuàng),而是他點化前人現(xiàn)成語句形成的。極有可能是脫胎于上述學(xué)人引用的“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這句話,但《禮記·檀弓》并不是這句話的源頭,《禮記·檀弓》也是引用,引用的是問世更早的《國語·晉語八》中的一段話:
趙文子與叔向游于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叔向曰:“其陽子乎!”文子曰:“夫陽子行廉直于晉國,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稱也?!笔逑蛟唬骸捌渚朔负酰 蔽淖釉唬骸胺蚓朔敢娎活櫰渚?,其仁不足稱也。其隨武子乎!納諫不忘其師,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進,不阿而退?!?/p>
這段文字記載的“隨武子”叫士會(士氏,名會。因食采于隨,稱隨武子),他是晉文公的正卿,即執(zhí)國政的首輔,先后輔佐晉襄公、晉靈公兩代君主成就霸業(yè),晉景公八年,告老退休。顯然,他之所以被“文子”視為可“歸”之人,是因為其知(智)足稱,即他有這個能力,也做出了實際的政績;其仁亦足稱,《國語》記載,他向國君進諫不忘記自己的老師,講自身的行為不遺漏自己的朋友,事奉國君不結(jié)黨羽而推舉賢人,不阿諛奉承而辭退不賢的人。這種心憂天下、不懷己心的人,不正是范仲淹所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的“古仁人”嗎?
慶歷三年,范仲淹為樞密副使,進參知政事,行副相職權(quán)。期間,他與富弼、歐陽修等大膽改革,推行“慶歷新政”。但為權(quán)貴所讒,不久被罷免。《岳陽樓記》寫于慶歷六年,在罷職之后。范仲淹的理想抱負、為官經(jīng)歷與“隨武子”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創(chuàng)作《岳陽樓記》時正是他人生的低谷期,是極有可能想到“隨武子”的。因此我們說,范仲淹所說的“古仁人”至少是包括了“隨武子”,甚至可能就是指“隨武子”。
這樣就很好理解“歸”的含義了,就是一般字書都收錄的“歸依”“依從”,不過此處用的是引申義,即現(xiàn)在常說的“以之為偶像”“以之為榜樣”“以之為典型”“向誰學(xué)習(xí)”之類。
《國語·晉語八》這段文字對后世影響很大,后來形成了“九原”“九原可作”等多個典故??疾旌笕藢@一典故的運用,可以進一步堅定我們對“吾誰與歸”的“歸”字含義的上述認(rèn)定。
唐代著名詩人杜牧寫有《長安雜題長句六首》,其四為:
束帶謬趨文石陛,有章曾拜皂囊封。
期嚴(yán)無奈睡留癖,勢窘猶為酒泥慵。
偷釣侯家池上雨,醉吟隋寺日沈鐘。
九原可作吾誰與,師友瑯琊邴曼容。
杜牧此處說的“師友”是名詞動用,即當(dāng)作師友。杜牧的大意是說此人簡直就是自己的精神偶像,如果他重生,定會將他當(dāng)作自己的師友。詩中所說的邴曼容,《漢書·龔勝傳》有記載:邴丹,字曼容,漢瑯琊人,養(yǎng)志自修,為官俸祿超過六百石,就自行去職,是有名的品格高尚的清正官吏。他是古代許多士人的人生楷模。另外,清初詩壇盟主錢謙益的《父友竹贈征徵仕郎兵科給事中》也用了這個典故:“九原可作,斯無愧于典型?!贝司渲械摹暗湫汀迸c杜牧所說的“師友”可以視為同義詞?!皫熡选币埠茫暗湫汀币埠?,不都是我們前面所說的“以之為偶像”“以之為榜樣”“以之為典型”或“向誰學(xué)習(xí)”這些意思嗎?
但細讀杜牧的“九原可作吾誰與,師友瑯琊邴曼容”會發(fā)現(xiàn),杜牧對“與”字的理解與前述王引之父子的觀點似乎并不相同,杜牧顯然是將“與”字作動詞用,再結(jié)合“九原可作”的典故可知,此句中的“與”字實際上就是前述引文中“歸”字的同義詞。杜牧應(yīng)該是受七言詩字?jǐn)?shù)的限制,只能單用一個“與”字,或單用一個“歸”字;可能又因為平仄相對的要求,最終只得選擇仄聲字“與”,而未選擇平聲字“歸”。下聯(lián)的收尾字“容”是平聲,與之相對的字只能是仄聲,這是常識。
查歷代文獻,“與”字作動詞用,取“親近”“親附”“歸附”或其引申義“依從”“歸依”“仰慕”之義的用例比比皆是。諸如:
《論語·微子》:“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意為如果我不同世上的人群親近又去親近誰呢?邢昺疏:“與,謂相親與?!?/p>
《抱樸子·外篇·安貧》:“時人憚焉,莫之或與?!币鉃楫?dāng)時的人都很害怕他,沒有誰敢親近他。
《宋史·司馬光傳》:“安石曰:光外托劘上之名,內(nèi)懷附下之實,所言盡害政之事,所與盡害政之人?!弊詈笠痪湟鉃樗抉R光所說的都是害政之事,所親近的都是害政之人。
“與”與“歸”為同義詞,同義連用是古漢語的常見用法。這樣解釋“與”字也能自圓其說。
其實,雖然上述兩種觀點對“與”字的詞性認(rèn)定不同,或語助詞,或動詞,但對“吾誰與歸”整體句意的認(rèn)定是完全一致的,即“吾將歸誰”,這就意味著他們都不認(rèn)為“與”字是介詞,因為如果“與”字是介詞,整體句意就變成了“吾將與誰一道歸”。在此,我想重申一下本文開頭的觀點,教材注釋說“吾誰與歸”是“我同誰一道”,這個“一道”的表述是含糊的,到底是“一同”“一起”,還是“志同道合”“同道中人”呢?讀者看后是很疑惑的。編者可能也覺得不好字字落實,因此注釋中對“與”字與“歸”字均未單獨出注。
因此我們認(rèn)為初中教材注釋說“‘誰與歸’,就是‘與誰歸’”是錯誤的,“我同誰一道”是不準(zhǔn)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