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琳
(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6)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個黑人家庭,在濃郁的黑人文化氛圍的熏陶之下成長。她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作家,善于從美國黑人的歷史和真實生活中挖掘文學素材?!秾檭骸罚˙eloved,1987)的寫作靈感來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瑪格麗特·加納一案,為了不再讓孩子遭受奴隸制的迫害,不再過那種非人的生活,瑪格麗特帶著她的孩子從肯塔基州落荒逃至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然而天意弄人,事與愿違,奴隸主緊隨其后找到她的藏身之處?,敻覃愄夭幌胨暮⒆釉俦蛔セ厝ミ^那種苦不堪言的生活,她痛下殺手,了結(jié)了未諳世事的小女兒的生命。
在美國歷史上,黑人曾經(jīng)是奴隸,長期以來遭受白人的壓迫和歧視。1619年,第一批黑人以奴隸的身份被販賣運往美洲,盡管他們和英國白人殖民者同時踏足美洲,但因身份性質(zhì)不同,黑人們沒有人身自由,他們?nèi)缤蟀阍谀戏椒N植園辛勤勞作,生活艱辛。特別是黑人女性,她們飽受壓迫,淪為奴隸主的生產(chǎn)機器和泄欲工具。黑人遭受奴役,是因為他們的膚色,并非因為他們的懶惰,更不是因為他們的無知。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雖然奴隸制度被廢除了,但是黑人的生活狀況并無多大改觀,黑人的解放只是徒有其名,黑人依然遭受著壓迫和歧視。
自1987年發(fā)表以來, 《寵兒》在社會上引起重大反響,博得了許多學者的研究興趣?;趪鴥?nèi)外的研究現(xiàn)狀分析可知,大部分學者從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母性象征、敘事風格、非洲傳統(tǒng)元素、創(chuàng)傷理論等視角對小說進行解讀,然而對小說中女性主體性建構(gòu)進行研究的文章較為鮮見,所以筆者認為對小說中的女性主體性建構(gòu)進行探討,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和研究價值。托尼·莫里森于字里行間透露了黑人女性塞絲和丹芙的生存焦慮,她們在與他者的交往中歷經(jīng)考驗,于困境之下通過審視自我進而建構(gòu)女性主體性,最終生存焦慮得以消除。
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認為,人先于他的本質(zhì)而存在,人的本質(zhì)是在后天的實踐活動中逐漸形成的。人生下來,并無善惡之別。人通過自由選擇和自由行動,塑造自己的人生,形成正確的價值觀,成為自己渴望成為的人。在個體進行主體性建構(gòu)的時候,他者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存在與虛無》(Being and Nothingness,1943)中,薩特還認為,“在主體建構(gòu)自我的過程中,他者的‘凝視’(gaze)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者的‘凝視’促進了個人的自我形象的塑造?!痹谒邔ψ晕业哪暫团袛嘀校覀冏鳛槟暤膶ο箝_始對自我發(fā)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在與他者進行交流的過程中,我們開始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對自己有一個清晰的定位,積極地融入他者。主體是認識者、行動者,如果對自我認識模糊,不能與他者和諧相處,將激發(fā)主體的生存焦慮。
“弗吉尼亞州1662年通過的法令允許男性白人占有女性黑奴。如果母親是奴隸,她的孩子也將是奴隸,女性黑奴成為提供奴隸勞動力的生產(chǎn)工具?!本蜕鐣匚欢?,男性和白人位于黑人女性之上,是她們的統(tǒng)治階級。女黑奴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chǎn),其地位形同牲畜。奴隸主強迫女黑奴不斷地為其生孩子,為莊園提供更多的勞動力。但身為一名奴隸,母親對這些孩子沒有所有權(quán),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被無情剝奪,她不能去愛這些孩子。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生了八個孩子,她只留下了塞絲的丈夫黑爾,對別的孩子的記憶幾乎為零。她憎恨白人,她認為“這世界上除了白人沒有別的不幸。”從這個事件中,可以看出奴隸制對黑人身心的摧殘程度之深。
塞絲的生存焦慮主要源自殘忍的奴隸制以及弒嬰的內(nèi)疚。在甜蜜之家,塞絲遇見了黑爾,并與黑爾育有四個孩子,她以為自己會繼續(xù)在甜蜜之家快樂地生活下去。真正讓塞絲下了逃跑決心的是那次聽見“學校老師”跟兩個侄子的對話?!拔腋阒v過,把她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她的動物屬性放在右邊。別忘了把它們排列好。”學校老師作為站在塞絲對立面的他者,讓塞絲認識到在奴隸主的眼里,雖然同是有血有肉的生物,但是奴隸卻不配被稱為人。她想成為人,想獲得愛孩子的權(quán)利,她意識到甜蜜之家并非真的甜蜜,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這里不是樂園反而是地獄,這里充斥著歧視和壓迫,奴隸主視奴隸為牲畜般的財產(chǎn)。為了追求幸福的生活和渴望自由,塞絲帶著孩子們走上了逃亡之路。雖然獲得了短暫的自由,但是她被迫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這致使她一直活在焦慮之中。
丹芙雖沒有親身體驗過奴隸制度的殘忍,但是她的生活并沒有好過多少,因為她周圍沒有一個正常人來引領她的成長。她與母親塞絲、奶奶貝比·薩格斯住在與外面世界隔絕的124號,這里充斥著怨恨,小鬼魂經(jīng)常出來搗亂。母親塞絲是一個有著鐵的眼睛、鐵的脊梁的黑人女性,她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塞絲無法給予丹芙正常的母愛,她把丹芙圈在124號,這讓丹芙感到孤獨,缺乏安全感。在奶奶去世、兩位哥哥相繼離家出走后,小鬼魂成了和她朝夕相處的小伙伴。保羅·D的到來把她唯一的小伙伴鬼魂給趕跑了,她非常排斥這個他者的到來,所以她只能去林間的祖母綠密室尋求安慰。
丹芙的生存焦慮一方面是由家庭原因造成的,另一方面還來源于黑人社區(qū)的孤立。黑人社區(qū)的居民因塞絲一家獲得自由而心生嫉妒,他們紛紛跟塞絲一家斷絕來往。黑人社區(qū)的其他黑人居民對丹芙而言,是把她從社區(qū)生活中驅(qū)逐出去的他者。在童年時期,丹芙渴望學到知識和擁有自己的玩伴,她曾在瓊斯太太那里求學。她的同學內(nèi)爾森·洛德問:“你媽媽不是因為謀殺給關起來了嗎?她進去的時候你沒跟著嗎?”自此之后她開始封閉自我,雙耳自動失聰整整兩年,聽不到外界的聲音,除了鬼魂爬樓梯的聲音。小說中丹芙雙耳失聰象征性地說明她想與外界隔絕開來,待在自己的舒適圈內(nèi)。
塞絲的弒嬰行為是由美國社會奴隸制的殘酷無情造成的,是奴隸制催生出來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她奮起反抗奴隸制的一種表現(xiàn)。奴隸法規(guī)定奴隸是奴隸主的所有物,奴隸的孩子也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chǎn)。塞絲堅定地認為她殺害孩子,只是想把他們都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這樣子他們就不會遭到白人社會的迫害。作為奴隸,活著和死去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因為他們無法成為嚴格意義上的完整自我。黑人們深刻地認識到:他們的勞作只有利于他們的奴隸主,他們的貧困和悲慘是奴隸主一手造成的,他們渴望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擁有完整的人格。
塞絲一直想把自己的記憶埋藏起來,這跟美國社會想要忘記奴隸制那段黑暗歷史是一樣的。美國白人不愿記起,是為自己實施的慘絕人寰的行為感到羞愧;黑人排斥記憶,是不想讓曾經(jīng)的痛苦經(jīng)歷打擾現(xiàn)如今的安逸生活。正如莫里森所言,《寵兒》在發(fā)行的時候,她認為《寵兒》是她眾多作品當中最滯銷的一部作品,因為就這部作品的內(nèi)容來說,它是所有白人、黑人以及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極不愿意再去回憶的一個故事。簡單地說,就是全民記憶缺失癥。塞絲深知黑人女性的痛苦,在當時,女性被當做“物品”“動物”,而不是一個獨立的主體來對待,處處慘遭踐踏。她預估寵兒的命運將會跟自己的命運一樣,她不想她的孩子重蹈覆轍,所以她痛心將孩子扼殺于襁褓之中。當我們變成凝視的對象時,他人的承認能使我們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反之我們會在他人的否認中迷失自我。黑人社區(qū)的其他黑人無法理解塞絲的弒嬰行為,在他們看來,塞絲太孤傲了,她與黑人社區(qū)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以至于后來“學校老師”追來的時候,都沒有人給她通風報信。她被逮捕帶走后,社區(qū)的人們也反應冷淡。
塞絲是黑人社區(qū)的凝視對象,黑人社區(qū)的他者無法理解塞絲內(nèi)心的痛苦,只看到了她的孤傲和殘忍。在塞絲的內(nèi)心,充滿了內(nèi)疚、悲傷、愛等各種各樣的情愫,她的精神備受煎熬,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快樂生活,逐漸迷失自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但過去的經(jīng)歷一直停留在腦海里,到某個時機,它就會再現(xiàn)?!耙驗殡m然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結(jié)束了——它將永遠在那里等著你?!北A_·D與塞絲過去同在一個奴隸主莊園工作,看到保羅的時候,塞絲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過去的事情。薩特認為,他人同我一樣,都是作為主體而存在的,是具有“否定性”的自為的存在,因而他人是另一個我,薩特對他人存在的證明是從注視理論開始的。保羅·D是塞絲的另一個我,在跟保羅在一起的時候,保羅的注視讓塞絲為自己做過的事情感到羞愧和內(nèi)疚,過去不斷地在塞絲的腦海里閃現(xiàn)。
回憶就像住在124號里的鬼魂,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她。她的心靈充滿著內(nèi)疚,依然被籠罩在過去的陰影中。被保羅趕走的鬼魂后來重新回到124號,因為塞絲把孩子視為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所以她答應寵兒的一切無理要求。薩特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正在往門內(nèi)偷窺,當你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你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因此你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寵兒因為記恨塞絲,所以瘋狂報復塞絲。塞絲因為對寵兒心懷愧疚之情,為自己的弒嬰行為感到羞恥,所以只好默默地承受來自寵兒的報復。
薩特在對他者的分析中存在著一種悖論:一方面,我們作為凝視主體,能感受到自我和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另一方面,我們在認識他者的同時,也不斷地對世界產(chǎn)生新的認識,并且為自我在世界中尋找定位。塞絲認為孩子是她最寶貴的東西,但保羅不斷地給塞絲灌輸一種思想:世間萬物,惟有自我最為寶貴。塞絲任憑寵兒無理取鬧,但在此過程中,她開始意識到她太過于在意過去了,以致差點兒讓自己窒息?!拔液湍?,我們擁有的昨天比誰都多。我們需要一種明天。”塞絲在與眾多他者的交往中,開始尋找構(gòu)建主體性的路徑,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應該放下過去,才能在這個世界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明天。
長年累月的孤獨生活使丹芙失去了自我,她雖然已經(jīng)成年了,但內(nèi)心與剛出世的嬰兒差不多。在保羅·D來到124號,母親塞絲把一部分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他身上,這讓丹芙很惱火,她討厭塞絲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她討厭聽到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后面寵兒的還魂歸來給丹芙的生活帶來了新轉(zhuǎn)機,寵兒不僅是她的伙伴,還是她的另一個自我。在與寵兒的朝夕相處中,丹芙意識到她們之間的區(qū)別。寵兒雖然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缺乏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母親塞絲要去上班賺錢養(yǎng)家,丹芙只好擔負起照顧寵兒的責任,在悉心照顧寵兒的過程中,她得到了快樂,也開始成長起來,變得越來越有責任感。丹芙從寵兒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只要寵兒回以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微笑,都讓丹芙感到非常地滿足,丹芙能從寵兒身上得到撫慰?!澳軌虻玫剿呐露虝旱淖⒁暎词乖谄溆鄷r間里只當個注視者,也讓丹芙感激涕零?!彼邔檭赫瓶刂ぼ匠蔀樽晕业拿孛?,丹芙心里的安全感、身份認同感,能夠從寵兒身上獲取。這使得丹芙覺得寵兒就是她的全部,在寵兒的注視下迷失了自我。隨著時間的推移,丹芙逐漸習慣了依托寵兒的存在而存在,他者寵兒對丹芙的認可能讓她安心,對丹芙的主體性建構(gòu)起著重要的作用。
當?shù)ぼ娇吹綄檭涸诏偪竦卣勰寢屓z,寵兒占據(jù)了塞絲全部的生活,使得塞絲也不出家門,徹底迷失了自我。“她必須走出院子,邁出這個世界的邊緣,把那兩個人擱在后面,去向別人求救?!钡ぼ竭@個時候意識到她必須走出124號這個封閉世界的邊緣,她勇敢地邁出家門向瓊斯太太和黑人社區(qū)求助,黑人社區(qū)也給予了積極的回應,紛紛給丹芙一家捐贈食物?!拔摇背酥苯优c其他客體他人發(fā)生關系,還可以與其他客體結(jié)為群體——我們,而我們是在與他人的聯(lián)合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的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有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我們”,當被第三者注視時,我與他人發(fā)生的關系稱為“對象——我們”,反過來當我在一些個人的集體活動或集體勞動中形成的“主體——我們”。丹芙融入到社區(qū)生活中,這之間的關系演變成“主體——我們”。社區(qū)中的黑人默默注視著丹芙,對丹芙的求救及時作出回應,幫助丹芙融入社區(qū)。主體性的構(gòu)建要建立在認同和團結(jié)的基礎之上,社區(qū)人們對丹芙一家伸出援手,能讓她感受到她是真實存在的主體。
丹芙靠自己的努力求得生存,贏得自尊。丹芙開始去打工還有學習文化知識。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黑人是無法像白人那樣正常接受教育的。黑人被白人奴隸主強行灌輸了太多錯誤的觀念,禁錮住他們的思想。白人剝奪了黑人識文斷字的機會,把他們當牲畜一樣對待,營造了白人高人一等的錯覺,讓黑人失去自我。奴隸制度否認了黑人是一個獨立個體的事實,扼殺了黑人的權(quán)利。因此,黑人如若想獲得解放求得自由,首先得認真地審視自己,對自己形成一個充分的認識。丹芙通過融入黑人社區(qū)和努力學習新知識,實現(xiàn)了自我主體性的構(gòu)建,從一個孤獨懵懂無知的少女逐漸成長為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女性。
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里有一句千古名言:認識你自己。通過不斷地感知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我們會漸漸對自己形成一個清晰的認知。這個過程需要與他者發(fā)生碰撞與融合才能完成。小說中出現(xiàn)的他者對塞絲和丹芙的主體性建構(gòu)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者是自我的一個反照或投射,塞絲和丹芙在與他者的沖突碰撞中,掙脫社會制度、種族和性別的桎梏,實現(xiàn)自身女性主體性的建構(gòu),消除自我的生存焦慮。
莫里森借此小說揭露了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女性施加的壓迫,批判了致使黑人女性喪失主體性的行為。塞絲和丹芙的主體性建構(gòu)也象征著整個黑人社區(qū)主體性的建構(gòu),她們主體性建構(gòu)的成功經(jīng)驗為飽受苦難的黑人女性指明了一條可行的救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