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小駿
東西的這部短篇發(fā)表在《收獲》2022年第5期,全篇一萬字,六個片段,一個事件。
故事的核心事件,來自一個日常生活中的“突?!保壕镁雍M獾膬鹤咏拥侥赣H上了“呼吸機”的消息后,在疫情、對抗的大背景下,千辛萬苦地趕回來,卻在種種觀念對抗中與留在國內負責照顧母親的親戚們頻繁起沖突,而就在那個夜里,睡著的他驚醒后,母親的氧氣管被拔掉了。
從作者的角度來講,這個事件是無需再被“發(fā)現(xiàn)”的素材,它天然地蘊含著“戲劇性”和“可能性”,各個方面的。但從某種程度上,我們的野心也許反而會限制我們:這樣富含“人性復雜”的場面,怎能不去深挖呢?
姚簡發(fā)現(xiàn)久病臥床的母親身上有味道時對侄女姚久久生出了氣憤,“但她的指甲為什么會那么長?說明姚久久沒有盡到護理的責任,竟然不給母親勤剪指甲”,“我給你買的轎車……本來是想讓你方便接送奶奶,但你卻拿來做網約車,天天接單掙外快,竟然把奶奶一個人晾在病房里”。
姚簡的指責是建立在道德體系上的。姚久久的反應是這樣的:“叔,你是不是一直懷疑我沒有好好照顧奶奶?”“……‘如果你懷疑,你可以另外請人?!吭乱蝗f元人民幣,相當于你們大學里四級教授的工資,難道你就不想掙這個錢嗎?’”
姚簡被震懾了,這句話中包含的“我們”和“你們”的概念——這是另外一個體系了。
故事從這個時期,其實就是開頭(第一節(jié))就走上了與我們預期不一致的方向。我們以為會是一個典型的“羊脂球”式的展開,卻展現(xiàn)出了“卡夫卡”式的趨勢:在明知荒謬的條件下,常識與“常識”要對抗了。
可對抗沒有展開,因為“母親忽然醒了,仿佛是被姚久久罵醒的。姚簡走到床邊,俯身捧住母親的手。母親吃力地斷斷續(xù)續(xù)說:‘別怪久久,是我叫她去做網約車的……’說完,她又昏睡過去。”這是故事的錨點,在東西的敘述中,讓姚簡承擔著被歪曲、被背叛、認知被沖擊等等等等一系列簡直讓人不得不爆發(fā)的,其實是超越道德基礎的人類本能——母子情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同理心構成了傳統(tǒng)道德的倫理依據(jù),而經常構成“矛盾”另一方的對立觀念是“現(xiàn)實困境”:我們可以看到的經典如“貧賤夫妻百事哀”中的“賣妻求榮(升遷、求財)”,如《楢山節(jié)考》中老人到了70 歲就被家人背上山留在山中等死,還有“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殺妻滅子良心喪,逼死韓琪在廟堂”中陳世美的行為邏輯。作為讀者,我們也被培訓出了閱讀期待,在“事件”發(fā)生后,我們在期待著,會有什么“不得已”在前方等待呢?那些有關于所謂的“人性的”角落。
“深夜,姚簡感到困倦,便伏在床邊打盹。醒來已是凌晨四點,他抬頭一看,母親沒了呼吸,輸氧管已從鼻孔拔出,被她的右手緊緊攥著?!?/p>
情人白小鵑說“……你母親的病一會兒好一會兒壞,這幾年你飛來飛去的確實也挺辛苦。這么跟你說吧,我不敢肯定你會拔她的氧氣管,但至少你有過拔她氧氣管的想法?!币镁谜f她半夜送夜宵,發(fā)現(xiàn)叔叔偷偷拔掉奶奶的氧氣管,于是趕緊沖進去制止,但已經來不及了。姚老大,也就是姚久久的父親,他的堂哥說他調看了醫(yī)院的監(jiān)控,確證嬸嬸的氧氣管是堂弟親手拔掉的。表弟說表哥既有作案的動機也有作案的時間,還有作案的環(huán)境。
“姚簡心事重重,他的腦海時不時會冒出關于氧氣管的各種說法,有時候他竟然會懷疑母親的氧氣管真是自己拔掉的……”直到一天午后,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母親流著淚對他說:“簡兒,氧氣管是我自己拔的,你受委屈了?!币喎怕暣罂蕖?/p>
矛盾的設立,從大眾審美的角度上來看是滿足讀者對“戲劇性”的天然期待,從小說內部邏輯上來看則是給故事提供動力,但從作者的角度來看,它可以提供的是一個檢驗“觀點”的舞臺?!讹w來飛去》初看是關于“人性”的,細節(jié)敘述充滿著“國別”對抗的故事,它最終的“矛盾”,卻是關于“荒謬”的——把所有的事件擺放出來,無需敘述者加以演繹或者解說,它本身呈現(xiàn)的就是答案——孝順竟然被設定了形式!
原來,不是莫泊桑,不是卡夫卡,是加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