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朕宇
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柯林武德(COLLINGWOOD,下文簡稱“柯氏”,1889—1943年)作為二十世紀西方史學界重要的理論學家,一向受到中外學界的廣泛關注和多方位的研究批判。對“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以及“歷史重演論”的探討經(jīng)久不衰,也足見柯氏史學理論的突出建樹。雖然不乏對其史學理論體系構(gòu)建加以重視的文章存在,尤其龐卓恒先生更是將柯氏的史學思想作為展示歷史學體系三論關系的典型范例進行了評述,但長期以來對其理論中具體論點或方法的著重探討,也導致了對柯氏著述目的和歷史學理論建構(gòu)的忽視。正如研究柯氏的大家——揚·馮·德·杜森所撰寫的專著題目History as a Science,柯林武德期望建構(gòu)歷史科學的目標是顯而易見的,“在1926到1930年之間,柯林武德聚焦于歷史科學之上,并在自己的講座中發(fā)展出了一種唯心主義的歷史理論?!蔽覈糠盅芯空唠m意識到了應該對柯林武德心目中的歷史學進行一個界定和探討,但成果相對較少,以陳宇光的《柯林武德的歷史哲學與人性科學》和《柯林武德歷史哲學研究透視》為主。陳宇光先生的文章著重論述了柯林武德的歷史觀念中“人性科學”的一方面,認為“柯氏的‘歷史知識’既包含人性展開的歷史過程,又包含關于人性的自我認識,它是一種將人的歷史活動和認識活動雙雙消溶于名副其實的人性科學?!贝T士論文《論柯林武德歷史定義的淵源及其形成》亦提及“歷史是一門科學”是柯林武德對歷史學的總定義。但筆者認為這些文章或不足以說明柯氏旨在構(gòu)建一種什么樣的“科學”,或沉溺于柯林武德的學術話語不能自拔,缺乏唯物史觀下的批判與借鑒。故此,就柯氏理論中的“科學”內(nèi)涵辨析、“歷史科學”觀念建構(gòu)途徑和柯氏“歷史科學”的意義與批判三個方面來分析這個問題。重新評估以柯林武德為代表的西方史學理論,有助于我們內(nèi)觀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發(fā)展。
科學與哲學二詞頻繁出現(xiàn)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一書當中,僅據(jù)五編舊本統(tǒng)計,科學一詞除“自然科學”外出現(xiàn)320次,哲學出現(xiàn)233次。單從數(shù)量上來看,就可以得出柯氏并不是單純地關注哲學,反而相當致力于讓“歷史學”成為真正的“科學”。但柯氏的著作文字浩繁、體系龐大,涉及哲學、科學、歷史學等諸多或獨立或交叉的概念。歷史在柯氏著作中包含了三種語境“(a)一種經(jīng)驗的形式;(b)一種科學;(c)一種系統(tǒng)的背景”??率虾苌賹iT給出段落性文字來闡述自己的概念界定,很多話語散落于各處,所以當務之急是梳理柯氏的話語中什么是“科學”,什么是“歷史學”,什么是“科學歷史學”。只有理清了柯氏理論體系中的這些基本概念,才能談及他如何試圖利用《歷史的觀念》這一著作來建構(gòu)關于“歷史科學”的認識體系。
《辭?!穼ⅰ翱茖W”定義為“運用范疇、定理、定律等思維形式反映現(xiàn)實世界各種現(xiàn)象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的知識體系。”而英文里無論是柯林斯抑或牛津詞典,都習慣性地將科學的定義分成自然的和社會人文的。在牛津詞典中,科學在自然方面定義為“基于通過實驗證明事實從而得出的關于自然和物理世界結(jié)構(gòu)和行為的知識”;在社會人文方面指“組織某一特定學科知識的系統(tǒng),尤指與人類行為或社會有關的知識系統(tǒng)”。這些與柯氏文中的定義是大抵相符的。
柯氏對于“科學”的論述相對較為瑣碎。在其話語中,科學既是“提出問題并試圖做出答案所依靠的思想形式……科學是要把事物弄明白”;也是“任何有組織的知識總體”。科學的思想則是“一種經(jīng)驗上的普遍”。綜其所述,柯氏所言之“科學”就是以探尋事物為目的,有組織、有適用范圍的思想形式和知識體系。無論自然科學還是歷史科學,都在這種知識體系下。如此可見柯氏的“科學”定義反而更接近于我們中文詞典理解中的“科學”,是一種囊括了各種知識體系的存在,而非依靠知識生產(chǎn)方式劃分為由實驗得出的自然世界科學和人文社會學科知識的傳統(tǒng)西方定義。同時還需要注意,柯氏行文時常把“科學”與“科學的”混同為“自然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尤其是當“歷史學”和“科學”同時出現(xiàn)的語境下。
雖然柯氏在著作中不將“歷史學”(History)直接稱呼為“歷史科學”,但談及對歷史學的學科認識,都會著重強調(diào)“歷史就是一門科學”。《歷史的觀念》導論即開宗明義劃定了歷史學的四個特點:“(1)一門科學,或者說回答問題;(2)與人類過去的活動有關;(3)通過解釋證據(jù)來進行;(4)為了人類的自我認識”。在第五編《后論》的三篇里將歷史學作為獨特科學具備的特點進行了論述?!度诵院腿祟悮v史》篇強調(diào)了歷史學與其他科學的界線和研究的目的,與自然科學以及所謂“心靈科學”有明確的不同,是“研究心靈的正確道路”,但并不是研究一成不變的形而上“人性”?!稓v史的證據(jù)》篇再次論證歷史學作為“某種特殊類別的科學”的任務以及生產(chǎn)知識的必要途徑,即“其任務乃是要研究為我們觀察所達不到的那些事件,而且是要從推理來研究這些事件”?!稓v史和自由》篇中給出了它的另一個特質(zhì)——“自主性”,“歷史乃是一種自主的科學……它是研究自由活動的科學”,其“自主性”來源于兩方面:一是對象的自由,理性的行為不受自然控制;二是學科的獨立,歷史科學曾受自然科學影響但不應該受其統(tǒng)治。通過不斷深入的探討,柯氏潛移默化地在他的學術話語中勾勒了自己認識中的歷史學,即“以人類自我認識為目的,通過提出問題、解釋證據(jù)與推理研究不能由觀察直接得出結(jié)論的人類自由活動,區(qū)別于其他科學門類具有自身特殊地位和完整組織的思想形式和知識體系”,而這種知識體系無疑是一種“科學”。
除了“科學”和“歷史學”,柯氏的“科學歷史學”(Scientific History)也是一個需要理清的問題。比起尚能從著作中歸納總結(jié)的“歷史學”概念,“科學歷史學”則顯得相對模糊,是產(chǎn)生自對“剪刀加糨糊的歷史學”的批判發(fā)展,是一種視陳述與資料為“證據(jù)”并進行“推理”的史學方法。但如果只把“科學歷史學”置于史學方法論的地位,那就無法理解柯氏歷史科學建構(gòu)的過程。“科學歷史學”是柯氏話語里貫穿在歷史哲學發(fā)展歷程中的歷史學固有本質(zhì),它不是“歷史科學”本身,但“科學歷史學”的發(fā)展是柯氏建構(gòu)“歷史科學”的途徑。
柯林武德建構(gòu)“歷史科學”的途徑主要有兩大邏輯。第一,強調(diào)“科學”是始終內(nèi)蘊于“歷史學”的固有屬性,“歷史學”不斷克服時代局限,最終成為“科學的歷史學”;第二,證明歷史學的有效性,劃清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界線,使歷史科學成為真正獨立的,不受其他學科研究方法操控和統(tǒng)治的真正科學。
如果說在《歷史的觀念》一書談及的眾多歷史學家,柯氏最為推崇的是哪位?那毋庸置疑應該是希羅多德(以下簡稱希氏),在其筆下希氏除去時代的局限外幾乎是完美的。在柯氏所建構(gòu)的“歷史科學”的發(fā)展歷程中,希氏作為“和蘇格拉底并列的公元前5世紀偉大的創(chuàng)新天才”,是以一己之力奠定了“歷史是科學”這一總特征和大方向??率仙踔链_信地說:“希臘人非常清楚地并有意識地不僅認為歷史學是(或者可能是)一門科學,而且認為它必須研究人類的活動,”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希氏。希氏采取了“歷史學”希臘語中調(diào)查和探究的含義,并明確了其人文的基本立場,再加之修昔底德補充強調(diào)的“證據(jù)”,此時希臘的歷史學,儼然在定義上契合了柯氏在導論中為歷史學下的四項基本定義。更準確地說,是柯氏為自己的“歷史科學”找到了正宗源頭的純粹定義。當然,柯氏也承認希氏開辟的歷史科學領域是狹小的,局限在歷史學家依靠經(jīng)歷過去事件的目擊者才能追溯的“最近的過去”,題材匱乏,專而不通;同時這種科學被淹沒在了希臘思想實質(zhì)主義的反歷史傾向中,甚至在傳統(tǒng)觀念中應該與希氏并稱的修昔底德,也被柯氏稱為“把希羅多德的歷史思想掩蓋并窒息在反歷史動機下的人”。這種認識為柯氏的歷史學論述打通了思路。這一思路就是,歷史學發(fā)展的歷史并不是由非科學向科學轉(zhuǎn)化的歷史(從“神權(quán)歷史學”向真正“歷史學”過渡的這一歷程早已被希氏完成),而是“科學”作為歷史學的最大特質(zhì)由內(nèi)隱到外顯、由狹隘到廣大的歷史。
柯氏描繪的“歷史學”發(fā)展歷程,即“歷史科學”克服各種思維困境,建立新的思維方式,不斷辯證揚棄、層累建構(gòu)的歷程,也是歷史學與反歷史的不斷斗爭向上的歷程。從希臘羅馬時期希羅多德與實質(zhì)主義的相對,再到笛卡兒與反笛卡兒的辯難,從啟蒙運動的偏頗到浪漫主義的寬容,直至實證主義、自然主義影響下自然科學對歷史科學的全方位影響。在一次次史學思想的激蕩碰撞下,歷史學越發(fā)地被證明是一種“合法而有效的知識”。柯氏把史學史拉向了更加靠近自己生活的時代,揭示了“科學歷史學”肩負的責任,就是解決所謂的實證主義“遺留的問題”,并把歷史學證明為真正獨立自主的科學。
及至柯氏自《歷史的觀念》第四編開始論述“科學歷史學”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不再對這個階段的整體面貌做出判斷,而是分國家、分人物、分理論地進行評述,其中不乏有湯因比等仍舊把自然主義貫徹到歷史觀念中的歷史學家。換言之,在柯氏的觀點中,“科學歷史學”仍然是和自然科學糾纏不清的,劃分界線、實現(xiàn)獨立的工作一直在開展但還沒有完成。柯氏的《后論》除科學歷史學的方法論外,在認識論上從兩個方面回答了歷史學如何成為科學的問題,一是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區(qū)別,二是歷史科學的價值。
歷史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區(qū)別在何兆武先生《評柯林武德的史學理論》的第四節(jié)業(yè)已有相當詳盡的評述,無外乎“兩者所要證實的假說,其性質(zhì)根本不同”,自然只需關注外在,而歷史既要確定事實,還要探究事實背后的“思想”。在“強調(diào)他對歷史科學的特殊性的看法時,也應注意柯林武德認為歷史是一門科學”,他仍然緊扣著歷史學作為科學知識體系的內(nèi)涵。歷史學同其他科學一樣,以“推理”作為其思想的過程。而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精確科學)的區(qū)別在于生產(chǎn)知識的出發(fā)點和結(jié)論的不同,由是導致了歷史與其他科學的組織方式不同。精確科學以假設為出發(fā)點,歷史學以“呈現(xiàn)于歷史學家觀察之前的事實”為出發(fā)點。精確科學的結(jié)論沒有空間或時間上的特殊定位,而歷史學的結(jié)論作為對事件的結(jié)論則必然有準確的時間地點。精確科學根據(jù)邏輯先后組織自己的知識,而歷史學以時間的先后組織自己的知識。其后篇目所說的諸如推論、證據(jù)、問題、題材等話題,實際就是繼續(xù)從方法論的角度來印證歷史學知識生產(chǎn)的科學性。但僅僅劃清界線并不能真正使歷史學變成一門有意義的科學,柯氏為歷史學尋找了兩大價值——自由與進步。
柯氏的自由觀主要集中于一種思想上的自由,這與他一貫的唯心主義本體立場是密不可分的。在柯氏看來,自由不是指人能夠隨心所欲地依照心情或選擇進行自己想做的活動,而是一種人有權(quán)力選擇自己思維方式的自由。而歷史學的價值之一就在于研究這些人類理性自由選擇的思想方式以及這些思想方式給人造成的那種“局勢”(situation)中的“困難”或“強迫”。同時,正因為歷史學是關乎心靈與思想的一門獨立自主的科學,具有自己獨特的研究方法,所以人類理性活動當中蘊含的那種自由,“只是通過我們之發(fā)現(xiàn)歷史才被取得的。”
人類的進步同樣離不開歷史學思維的發(fā)現(xiàn)和引導,歷史學不但要回答進步“是否在實際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何時、何地并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還肩負著引導進步出現(xiàn)的責任。因為對于大部分人來講,當自己身處某種思想和生活的方式時,很難做到同情地去看待曾經(jīng)存在的那些思想和生活。當人們無法理解過往,也就無法走向進步,而想要理解過往,就需要將歷史在心靈中進行重演,只有當人真正同時理解了兩個時期或兩種生活,才有資格回答何為進步。同時,也只有歷史地理解了過去的一切哪些屬于積極的和建設性的,哪些屬于消極的和批判性的,人們才能決定要保留上一個階段的什么,并在這一階段做出什么樣的改變。這一進步的理念貫徹在柯氏的史學史當中,歷史本身指導人類的進步,其最好的例證就是歷史思想自身始終在保持著一種“揚棄”的進步狀態(tài)。
柯氏利用一套縝密的思維,形成了歷史科學論證的閉環(huán)。歷史學對人類自由活動的研究,而歷史學本身的自主既是來自人類理性的自由,也是發(fā)現(xiàn)人類自由的前提。歷史學是引導人類進步的科學,而歷史思想理論的進步也是人類進步模式的典范。由是“歷史科學”成為與人類活動互為表里、必不可少且獨立自主的科學門類。
柯氏的“歷史科學”建構(gòu)思路已經(jīng)過去將近百年,不可能全盤予以接受,加之其一貫的唯心主義思想、批判實證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注定與馬克思主義史學有抵牾之處。但作為一個善于辯證批判的史學理論家,本就鼓勵對前人的考問和辨析,我們一定能從中汲取一些有益成分,同時需要立足唯物史觀立場回應柯氏對唯物史觀的詰問。
意義之一,堅定歷史科學的認識論立場??率系睦碚搰@著“一個自然的過程是各種事件的過程,一個歷史的過程則是各種思想的過程”,成功地建立起了一套屬于自己的囊括了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史學理論體系,并沿著劃分學科界線、證明科學價值的思路證明了歷史學這一學科體系的科學性。這提醒馬克思主義的史學理論研究必然需要緊扣“三論”的基本路徑闡釋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歷史科學,而且也只有堅定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是真正的歷史科學這一認識,才能發(fā)展出生產(chǎn)真正科學的歷史知識的方法論。同時,柯氏的史學史及“剪刀加糨糊式史學”和“鴿子籠方式”也提醒著我們,歷史學家本身是一個整體,互相之間有學派之別,但彼此可以互相借鑒揚棄,史學理論的發(fā)展離不開歷代歷史學家的不斷層累。歷史科學的建立與發(fā)展是沒有止境的過程,它不會因希羅多德或休謨的著作一錘定音,也不會因為柯氏的總結(jié)而完全告終,而是始終在揚棄過去的研究成果,讓真理和科學的適用范圍越發(fā)擴大,這也是唯物史觀自始至終堅信的道理。馬克思主義史學就是一門不斷發(fā)展前進的科學,這樣也就回應了柯氏將馬克思主義史學視為單純的科學之濫觴和“剪刀加糨糊”的誤解。
意義之二,“人”是歷史科學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柯氏的構(gòu)建歷程不斷地強調(diào)著“人”是歷史科學研究對象,歷史學是關于“人的思想”“人的心靈”的學問,歷史學的價值在于人類意義的自由和進步而非自然意義的自由和進步。這種人本的目的論與唯物史觀是殊途同歸的,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說:“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豹M義的歷史學正是“人類史”,唯物史觀不是脫離了人的社會自主演進的規(guī)律,社會的發(fā)展需要人參與其中加以實踐。雖然唯物史觀強調(diào)以“人的實踐”為考察的中心,但柯氏的思想也提醒著我們,“人的思想”所具有的獨特性,它的連續(xù)性“貫徹在各種經(jīng)驗的前后相續(xù)之中”,“思想史”的研究有助于促進人的自我認識與反思。
意義之三,歷史科學一定是具有人文關懷和辯證態(tài)度的??率喜辉冈u價時代,卻總結(jié)了時代的思想特點,他用同樣的人文關懷看待過去的每個時代,而從不將某個時代直接評定為倒退或者黑暗,一旦陷入了歷史虛無,那么我們身處的時代也就失去了反思的土壤,也無從談起對進步的認識,凡其知識被洞見的時代必然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因為其中必然含有應該被承認和理解的思想精華,這種發(fā)掘各時代優(yōu)秀內(nèi)涵以及重演他人思想加以理解的方法和態(tài)度是從事歷史科學研究必不可少的情懷??率系闹髦谐錆M批判,但這種批判從來都是辯證的,柯林武德從不對某人的思想全盤否認,每一個出現(xiàn)在他史學史當中的歷史學家都是為歷史學自身進步做出了貢獻的,他批評修昔底德掩蓋希羅多德的歷史傾向,但不否認修氏為歷史學補充的證據(jù)觀;作為唯心主義思想家,他錯誤地批評馬克思是黑格爾哲學的倒退,但卻也客觀地承認馬克思主義史學在社會經(jīng)濟方面的進步是“分外強有力的”。歷史學家處于不同的史觀立場,必然有意見的分歧與矛盾,但不能因為矛盾而忽視了其他思想當中可以借鑒的有益成分,這種歷史辯證的思維也是唯物史觀發(fā)展自身、逃離“剪刀加糨糊”陷阱的一大優(yōu)勢。
除去可借鑒的進步意義,立足唯物史觀視角,我們還是能夠看到柯氏建構(gòu)過程中存在的一些不足之處,這些不足有些是因為時代的局限,有些來自柯氏唯心觀念和思想本位的立場,因此柯氏的“人性科學”或“歷史科學”絕不等于真正的“歷史科學”,這些缺陷同樣需要立足于唯物史觀立場予以批判。
首先,柯氏的“歷史科學”失于劃分的絕對性。與自然科學的界線使得歷史科學成了一座孤島,對“神權(quán)歷史學”和“神話歷史學”意義的淡化也中斷了歷史學誕生的人文根基?!白匀皇泛腿祟愂繁舜讼嗷ブ萍s”,人依靠實踐活動從自然中逐漸成為獨特獨立的物種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人的思想固然獨特,但它并不是人類歷史的全部。歷史學的研究確實需要一種“以我為主”的堅定立場,但并不代表可以忽視科學各門類之間的客觀聯(lián)系。同樣的,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區(qū)別,也不應成為歷史科學追尋客觀規(guī)律、把握時代脈絡的障礙。強調(diào)歷史學反思性和對思想哲學領域的關注不應以犧牲歷史學探尋客觀規(guī)律的權(quán)利為前提。這種絕對化的結(jié)果無非是將歷史從“自然科學之奴”變成了“哲學之奴”,哪怕柯氏的初衷是希望致力于“為哲學和歷史之間帶來和解”。
其次,柯氏的“歷史科學”發(fā)展史是一部由歷史學家為主角的“歷史學”自我發(fā)展的主觀運動,除各時代哲學思想的大背景外,很少與人類所處的客觀環(huán)境、歷史進程、實踐活動相關聯(lián)??率弦庾R到了實質(zhì)主義、神本主義、自然主義、實證主義對歷史學的局限,但卻沒能回答這些思想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導致“歷史科學”的發(fā)展始終是諸派各家相繼辯難批駁的封閉事業(yè),“具有關于歷史思維的經(jīng)驗和反思歷史思維的經(jīng)驗”的歷史學家和哲學家擁有著發(fā)展這一科學的資格,“歷史學家的歷史”成為了歷史學的最高形態(tài),科學本身的客觀屬性也因此受到了沖擊。
最后,柯氏的歷史學價值強調(diào)的“自由”與“進步”存在著矛盾。這種選擇思維思想的自由是狹隘的、本末倒置的,將人所處的“局勢”視為理性思想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而忽視了客觀自然產(chǎn)生的局限性,夸大了人的意志在歷史發(fā)展當中的作用,人無論選擇了何種思想,都是或多或少受客觀實際和自然條件影響的結(jié)果,單純把這種選擇視為一種思想上的直接傳承與抉擇也就無法解釋思想出現(xiàn)變化和發(fā)展的原因。同樣的,柯氏承認進步的存在,也肯定人類社會的政治制度會從資本主義邁向更高階段,但卻只承認一種通過“比較古今”得來的心靈上的進步。同時又只將目光置于當下,把歷史學的任務局限于“表明現(xiàn)在是怎樣出現(xiàn)的”,卻寄希望于一門關注過去與現(xiàn)在的學問能促成未來的進步,無疑是自相矛盾的。對歷史和思想的研究無疑會促進進步的產(chǎn)生,但進步本身的根基在于物質(zhì)實踐方式的進步,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制度、思想文化的進步,單純的講古比今,否定歷史科學探索未來的功用,也注定了柯氏自行為自己強調(diào)的“進步”蒙上了一層悲觀色彩,以至于認為“并沒有什么自然界的仁慈的法律可以挽救我們脫離我們愚昧無知的結(jié)果”。
柯林武德身處的時代正是歷史學浪漫主義與實證主義、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爭辯激蕩的時代。正如克羅齊所說,彼時的史學家正在通過“回顧我們自身”尋找那種“既能奠定基礎,又能解決富于想象的浪漫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實證主義之間的對立,從而為新的史學提供辯解”的“新哲學”??率献鳛橐晃唤艹龅臍v史學家和哲學家,對“歷史科學”的關注與構(gòu)建嘗試,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構(gòu)想了一種想要揚棄史學史思想成果,解決各類主觀思想主張的局限,是將歷史學科學化系統(tǒng)化的學術實踐。這實際上遠比單純的“重演論”與“思想史”作為史學方法領域的一道獨特風景來得重要。雖然其中也含有需要辨析的矛盾與分歧,但其所著篇章中涉及的“歷史科學”之科學定義、獨立自主、發(fā)展脈絡、人本立場、研究方法、學術價值、人文關懷以及辯證態(tài)度具有相當?shù)膮⒖家饬x?!皻v史科學”的證明道路仍在繼續(xù),發(fā)展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本的歷史科學需要我們同柯林武德一樣本著了解過去、理解過去、批判過去的歷史精神,將歷史科學的內(nèi)涵在揚棄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壯大,兼容并包科學、哲學的有益成分,只有這樣才能讓歷史學的自主性、科學性、哲學性越發(fā)外顯。
①原文autonomy,何兆武版中譯本翻譯為“自律”或“自律性”,但本身“自律”翻譯多為autorhythmicity,且“自主”與“自律”在定義上也略有區(qū)別,故下文引文與原譯略作更改。
②所謂“歷史學家的歷史”(historians’ history)是柯氏認為歷史作為經(jīng)驗形式本身不斷發(fā)展中意識到它自己的特點并將之變得明確時達到的歷史學的最高階段。歷史科學作為一種經(jīng)驗形式的正常產(chǎn)物和理想實現(xiàn)??率线@一說法雖然強調(diào)了歷史學發(fā)展的動態(tài)性和自主性,但這種隱含其中的特權(quán)性也削弱了其蘊含的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