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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橋

2022-10-21 06:31董書敏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文/董書敏

確切地說,肖陽不是現(xiàn)在才對父親的死有了懷疑,早在幾年前,幾年前的幾年前他就隱約有了這種想法,這想法如同一根埋在他身體里的鋼針,隨著血液在他的身體各處游走,不時地就讓他疼一下,再疼一下,越來越頻繁。

1

鐵皮亭子立在工地的一角,緊臨外面的圍擋,與對面剛剛建成的別墅對比鮮明。同那些建造別墅的工人一樣,工程完工后都必須統(tǒng)統(tǒng)走人。畢竟他們只是建造者,有他們在只能讓人想到建造時的混亂不堪和烏煙瘴氣。當(dāng)一切都完美收官之時他們的使命就已經(jīng)完成,甚至連曾經(jīng)的痕跡都不能留下。前些天,鐵皮亭子的前面還有一排彩鋼房,正好把它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fù)踝。F(xiàn)在彩鋼房已經(jīng)隨著工人的陸續(xù)撤離被整體挪走,眼界一下子就開闊起來,但也很快成了過往人員的眼中釘。

當(dāng)初買下它,肖陽是藏了私心的,想留下一些和父親有關(guān)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比如老房子,比如老房子墻上的痕跡,比如那本叫做《彩虹橋》的畫冊。他不想父親的痕跡從這個世界上被徹底抹去?,F(xiàn)在工期即將結(jié)束,甲方已經(jīng)放下話來,所有與交付無關(guān)的東西都必須在驗(yàn)收之前清除。這讓肖陽有些為難,不知道該怎么安置這個龐然大物。你猜拎著大錘躍躍欲試,拆了吧,哥,賣廢鐵能值不少錢呢。肖陽正猶豫,老海就過來了,他在亭子前立住腳步,問,拆嗎?我的工人正好都閑著,不用另外找人。肖陽是外墻保溫的現(xiàn)場負(fù)責(zé)人,老海是水暖的承包商,不在一個級別,交往自然就少,只是最近老海手下的代班出了車禍,人手不夠,老海這才親自上陣,與肖陽有了工作上的接觸,不過因?yàn)槭且焕镆煌?,工作上的來往并不多,私下里也親密不起來。工作以外唯一談過的話題就是美式工裝靴。老海說這靴子結(jié)實(shí),有重量,穿在腳上覺得霸氣。肖陽說,在沈陽懂這個的不多,穿到國外也不土。這點(diǎn)交情真的不值一提??葱り柂q豫,老海又說,不要你的工人,這點(diǎn)小忙哥還幫得了。這句話卻讓肖陽犯了合計(jì)。老海是個精明的人,這點(diǎn)肖陽很清楚,上次老海手下的工人踩壞了他們堆在樓下的板條,肖陽向老海要了兩千塊錢的賠償。稍后,老海就把肖陽手下工人跳墻的視頻給錄下來,第二天總包說老海的工人跳墻要罰,老海就發(fā)了這段視頻到工作群里,說看好了,這是誰的工人。其實(shí),因?yàn)樯顓^(qū)的大門離得遠(yuǎn),那些天不少工人都是跳墻進(jìn)出的。

這樣的老海,肖陽必須時刻提防。

老海隨肖陽進(jìn)了亭子,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搬空了,靠墻有幾只工人丟掉的襪子,像老鼠一樣趴在那里。老海轉(zhuǎn)圈兒瞅了瞅,說賣廢鐵可惜了,不如我拉回去收拾收拾,我剛在農(nóng)村買了一塊地,把它拉去裝點(diǎn)啥正好。肖陽說,你這么有錢的老板怎么還弄個舊玩意兒?不怕人笑話。老海說,物盡其用,誰想笑話就讓他笑話去。說著,老海就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隨意數(shù)出幾張遞過來,說你看,賣廢鐵能值這個錢不?說實(shí)話,老海給的價錢挺合理,比賣廢鐵略高一些。肖陽想起老海第一次看見這個亭子時的樣子,那真像是看見了老相識一樣,開始是一愣,然后站住腳仔細(xì)打量。雖然最后老海沒有走上前相認(rèn),但肖陽已經(jīng)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很不一般。現(xiàn)在老海又要花錢把它買走,這不能不讓肖陽多想。

肖陽沒接老海的錢,他說明天,明天吧,你到時候用微信轉(zhuǎn)給我就行,我不愛揣現(xiàn)錢。老海說好,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一早,老海帶車來拉鐵亭子時,鐵亭子已經(jīng)不見了,老海吃了一驚,趕忙給肖陽打電話,肖陽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對不住了老海,那亭子我不賣了,給我舅留著,他家養(yǎng)牛,正好裝個草料。這是肖陽順嘴扒瞎,他舅鐵槍在渾南公安分局工作,根本不養(yǎng)牛。電話那邊的老海沉吟了幾秒,說這事弄的,然后就把電話掛了。

肖陽在心里暗笑,他壓根就沒打算把亭子賣給老海。

接老海電話時肖陽正在工地的東門,對面海星花園四個大字很是顯眼。肖陽之所以來這個工地,是因?yàn)樗浀眠@里,也不止一次地來過這里,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七歲那年冬天,爸爸推著二八自行車,直梁上的小座還沒有拆掉,他坐在里面已經(jīng)覺得太擠,要裝不下他,他和父親說了,父親說你先湊合吧,要不你坐后面,讓你媽在地上走,他只好算了。一家三口來到一個馬路市場,夜里剛剛下過雪,市場里到處都是雪堆,天也陰沉著,北風(fēng)刮起雪粒打到臉上,又疼又麻。行到一個胡同口,父親停下自行車,讓他們在這里等著,他自己跑到馬路對面的一個鐵亭子里,這個鐵亭子和市場里別的鐵亭子有些不同,雖然外表都是一樣的藍(lán)色,但它窗框上的鋁合金是金色的,玻璃也大,是整整裝裝的四塊大玻璃,玻璃上厚厚的一層白霜,里面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外面貼著的紅字,媽媽指給他念,大米、白面、豆油、各種雜糧。他把字都背熟了也不見父親出來,他問媽爸怎么還不回來,媽說可能去給你買好吃的了。他很高興,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他看見對面熟食店里撲出的熱氣,看見擺成一排的紅彤彤的肘子。一個長臉細(xì)眼的男人一手端著大碗,一手拿著小刷子往肘子上抹油。在他幾米遠(yuǎn)的身后,在兩個亭子中間,一個大哥哥正拎著嘠斯罐在火上烤。長臉細(xì)眼的男人不時回頭,說小海子你可小心點(diǎn)兒,那玩意兒烤工夫多了能爆炸。小海子頭也不回,說不烤也點(diǎn)不著??!我們還等著把它點(diǎn)著了烤自來水呢,要不飯都做不了。

好一會兒父親才回來,兩手空空,臉卻氣得鐵青。母親小心地問,沒要來?父親說是,這幫東西,給臉不要臉,就得像吳老二一樣狠狠地治他們。

當(dāng)年肖陽站的地方就是他現(xiàn)在的位置,對面就是那間寫著大米豆油的鐵皮亭子。兩年前,肖陽剛來這個工地時,這個亭子還在,不過不是在原來的位置,而是在旁邊的一條胡同里,當(dāng)時正被一個老太太占據(jù)著賣包子和豆?jié){。肖陽看見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它眼熟,這自然勾起了他的回憶。正好老太太早起做包子摔斷了腿,而工地的彩鋼房也住不下四十幾個工人,這樣肖陽就把它買下來救急。

爸爸當(dāng)年兩手空空地回來,讓肖陽很失望,這失望就像在心里扎下了根,讓他一直記著。之所以記得更是因?yàn)槟鞘撬透赣H最后一次一起出門,幾天后的一個傍晚,父親推著自行車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2

父親出事那年,肖陽七歲,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那是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冬天,隔幾天就下一場雪,路上的雪來不及清掃,被過往車輛和行人反復(fù)碾壓踩踏就變成了冰,灰禿禿的,一點(diǎn)兒都不白,走在上面很容易摔倒。肖陽就摔倒過不止一次,有一次磕在了路邊的一輛倒騎驢上,倒騎驢上有根釘子,沒有完全釘進(jìn)去,上面露個釘頭,就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就杵到了眼睛,下眼皮上的傷口半個多月才長好。為這父母大吵了一架,父親怨母親沒有管好孩子。母親怨父親聽了他大姐的話,給孩子買了大一號的鞋,走路不跟腳。兩人吵架的地方就在衛(wèi)工街旁邊,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早已亮起來,路兩旁騎自行車的人密密麻麻,像一群一群的烏鴉,一路往南,一路往北。偶爾他們會側(cè)過頭來往路邊看一眼,即使看清了他們都長著一張人臉,但肖陽仍舊覺得他們像烏鴉,長著一張人臉的烏鴉。

肖陽記得很清楚,父親那天回家比往常要早,說是吃完了飯還要出去,去做什么,他沒說,母親也沒問。吃過飯,父親讓肖陽把書包拿過來,說他要檢查一下。肖陽有些磨蹭,他的書包里有剛買的漫畫書《烏龍?jiān)骸罚幌胱尭赣H看見,他想把它先藏起來??筛赣H就在旁邊盯盯瞅,瞅得他心慌意亂。父親到底是父親,很快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搶過書包,把里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然后捏著那本只有巴掌大的《烏龍?jiān)骸窙_肖陽吼,一天就看這玩意兒能學(xué)好習(xí)?!

作為懲罰,父親讓肖陽給自己出五十道數(shù)學(xué)題,然后做出來。五十道!肖陽在心里暗暗叫苦。

十幾分鐘后,當(dāng)父親看見肖陽做出的數(shù)學(xué)題,伸手就是一巴掌。怎么都是二加三,一加二,我花一萬五給你辦戶口就是讓你學(xué)一加二二加三!

父親真是氣壞了,操起掃床的大刷子不由分說就往他身上抽,一下又一下。母親沖過來想把父親拽走,可她哪里拽得動,于是就擋在肖陽面前,說你抽風(fēng)??!不打孩子能死?。「赣H將母親推到一邊,拍著桌子吼,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要了這個雞巴崽子!這是父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讓肖陽最傷心的一句話。那天肖陽縮在床和桌子中間,心里很難過??筛赣H并不罷休,他咣地踹過來一腳,不是踹他,而是踹向桌子下面的小柜,這一腳用的力氣太大,柜門像被炮彈擊中了一樣,立時裂開并向里面凹進(jìn)去,連帶著桌子的側(cè)面也開了一條口子,而且上下錯開,觸目驚心。父親還不解氣,順手撈起他的作業(yè)本,撕了,又抓他的鉛筆,撅了!這時父親腰間的BB機(jī)響了,他這才停下來,拿出BB機(jī)看了看,一邊罵一邊穿上大衣氣呼呼地出門。看著父親走出門去的背影,肖陽恨得咬牙切齒,并在心里惡狠狠地發(fā)誓,等我長大了,看我不揍死你!

一直到半夜,父親都沒有回來。母親出去打了幾次傳呼,父親都沒有回話。第二天一早,家里突然來了幾個人,把母親叫出去,肖陽當(dāng)時正在吃早飯,一個小花卷,半碗燉白菜,正難以下咽,就聽母親哎呀一聲,開門一看母親已經(jīng)癱倒在地。

父親出了車禍,被火車撞死在鐵道上。

父親出事后,肖陽和母親一起被舅舅接到了姥姥家,那時大人們從不在他面前談?wù)摳赣H,更不談?wù)撍乃溃鹿雌鹚膫?。只有肖陽自己知道他一點(diǎn)兒也不傷心,他甚至覺得這樣太好了,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父親會罵他了??墒请S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地長大,他才意識到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太過惡毒,那不應(yīng)該是一個兒子該有的想法。他越來越覺得對不起父親,而工地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又讓他有了更多的聯(lián)想,他開始懷疑起父親的真正死因,其實(shí)母親當(dāng)年也懷疑過,她甚至還想去公安局立案,被舅舅給攔住了。舅舅鐵槍本身就是警察,和肖陽爸爸一起念的警校。那時他在平安鎮(zhèn)派出所當(dāng)所長,他說話,全家人都聽。

3

我進(jìn)廠還沒有一年,就遭遇了放長假,因?yàn)闊o事可做就整天在錄像廳和臺球社轉(zhuǎn)悠。有幾個和我要好的無業(yè)游民想結(jié)伴去廣州拎包,也找了我,我跟過去,只當(dāng)了一回二傳手,就被嚇了回來。為這,他們總說我慫。于是我就在心里憋了一口氣,想混出個人樣來,有一段時間,我是又學(xué)畫畫,又學(xué)書法,還報(bào)了文學(xué)函授班,可惜除了每天在舊報(bào)紙上寫寫毛筆字之外其他的都沒堅(jiān)持下來。畫畫和寫作對我來說真是太難了,怎么可能堅(jiān)持下來。這可讓我哥有了話把兒,總拿這事敲打我,說我做事沒恒心。其實(shí)要論恒心我確實(shí)不如他,但用我爸的話說,他那哪是恒心,分明就是一根筋。我哥剛下崗就借錢在馬壯市場買了一間鐵皮亭子,有占道許可的那種,專賣五谷雜糧。結(jié)果剛干了五個月市場就停業(yè)改造,他花一萬二買的鐵皮亭子瞬間變成一堆廢鐵,拉進(jìn)收購站換了五百塊錢。市場改造完畢已經(jīng)是一年以后,經(jīng)過這次改造,鐵皮亭子已經(jīng)不叫鐵皮亭子了,而是叫檔口,一個檔口八千塊錢,不是全款而是租金,租期兩年。原來的鐵皮亭子是用鐵板和角鐵焊的,屬于私人定制。后來的檔口是用鐵皮包的,四角和門框窗框都用了方鋼,空心的,看著威武卻沒有原來的角鐵結(jié)實(shí),但外面刷上一層藍(lán)漆,前臉又多了幾條鋁合金,看著比原來漂亮。這時我哥還背著五千多塊錢的饑荒,哪好意思再找人借錢,于是他就把家里的房票偷出來。等我爸媽發(fā)現(xiàn)時,房票已經(jīng)到了別人手里,氣得我爸媽死的心都有。一直到現(xiàn)在我哥都還是周圍人眼中的反面典型,不時就被人提起,他們說那張房票當(dāng)時可以得六十幾平方米的房子,到現(xiàn)在能值七十萬,坐家里就把錢掙了,比干什么都強(qiáng)。那房子是我爺留下來的,本指望動遷后全家住進(jìn)樓房,誰知道被我哥這個挨天殺的給賣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爸我媽都管我哥叫挨天殺的。這個挨天殺的拿了錢租了檔口,把原來的前臉拆了,換成四塊大玻璃,中間是金色的鋁合金框架,看著就高級。他不想回家挨罵,就住在小店里,白天開門賣糧,夜里閘板一關(guān)就在里面睡覺。我不愿意回家時偶爾也住在那里。

糧店的對面是一條胡同,以胡同為界,北面是八院,靠近胡同的是八院的車庫。南面是十幾棟20世紀(jì)80年代蓋起來的單位宿舍樓,據(jù)說是幾個工廠合蓋的,不怎么好管理,公共區(qū)域成了“加沙地帶”,被住戶蓋滿了小平房,一個套一個,一個挨一個,既擁擠又雜亂。住在樓里的都是城里人,在標(biāo)準(zhǔn)件廠和沈陽油脂化學(xué)廠上班的最多。那時候這兩個廠子眼看就要破產(chǎn),工人大多待在家里無事可做,就整天在外面溜達(dá),希望碰到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他們很瞧不起住在平房里的農(nóng)村人,看他們的眼神都是居高臨下的。也有一些人,突然沒了收入,就把家里的樓房租出去,搬到下面的小平房,一邊用房子的租金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一邊像我一樣考慮怎么出最少的力掙最多的錢。

每天胡同里的人都像魚一樣一撥一撥地游出來,晚上再像魚一樣一撥撥游回去。光鮮亮麗的像觀賞魚,灰頭土臉的像下鍋魚,當(dāng)然還有一些很特殊的魚,他們仿佛來自另外的海洋,他們沒有正經(jīng)工作,卻并不缺錢,出手大方,穿著得體,很少與人搭話。一看就和普通人不同。有一個高個的男人,長得很帥。據(jù)說在廣州拎包,拎完了回來花,花完了再去拎。坐飛機(jī)去,坐飛機(jī)回。最大的一筆拎了五十萬。他不時常在家,有時一連幾個月看不見,有時在家一待就是幾個月。有人說他正在被通緝,但我有好多次看見他挎著他媳婦的胳膊從胡同里歡天喜地地游出來,看見警察也不躲避。我的那幾個狐朋狗友就是聽了他的故事才狠下心來南下廣州的。還有吳家哥仨,個個打架厲害,把人往死里打,但我只看見過老二老三,老大還在監(jiān)獄里。當(dāng)時吳老二在市場里幫著收費(fèi),很是威風(fēng)。他長得瘦,個頭也不高,臉成天陰著,不說話的時候總是牙關(guān)緊咬,而且上下牙錯開,硬生生地在臉上憋出一棱一棱的肉。

有一次一個賣菜的朝陽人不知怎么惹到了他,他像瘋了一樣把人家往死里打,拿穿了皮鞋的腳狠跺人家的頭,一下又一下??此^分,我哥出去把他拉開,并示意那個朝陽人報(bào)警。朝陽人報(bào)沒報(bào)警我不知道,反正警察沒來,吳老二他媽卻來了,披散著頭發(fā),穿著睡覺的衣服站在馬路上罵街,說她的兒子從來不欺負(fù)人,是懂事的孩子,誰要敢瞎嗶嗶,她就割了他的舌頭。又說,還報(bào)警?報(bào)他媽個X呀!誰再給瞎出主意,我他媽一瓶子嗨死他!那天我和我哥誰也沒有吱聲,任她在我們門前罵了半個小時。后來有人告訴我哥,那天幸虧沒搭茬兒,不然事兒就大了,她兒子帶了六七個人就待在胡同里,等著收拾我們。幸好惡有惡報(bào),不久后,吳老二因?yàn)樵谑袌隼锬玫锻比吮蛔チ诉M(jìn)去,判了一年半。

天天站在胡同口賣呆兒的是一個過氣的混混兒,細(xì)高挑的大個,總穿一件洗得發(fā)黃的白汗衫,下擺甩噠甩噠地蓋往半截屁股。他長著一雙笑眼,只要微微一笑,眼睛便成了一彎月牙。聽說他是拎包客的親哥,因?yàn)楸恍值芟眿D看不上,哥倆也不怎么來往。這混混兒沒他弟弟長得好,而且像個女人一樣兩腮發(fā)粉,還是個兜齒兒。有一次我近距離看他的臉,才知道他原來是起了一種癬,嫩粉色,正像碎米一樣暴皮兒。這家伙每天賣夠了呆兒,就像二鬼子一樣竄過來,東家一把菜,西家一根蔥,因?yàn)闁|西不多,又都害怕他的混混兒身份,大伙也不好意思收他的錢。我哥可不慣他毛病,買啥都照樣收。他占慣了便宜,白拿不著東西,心有不甘,就吃生花生米,不是一粒一粒吃,而是抓起一把仰著脖子往嘴里倒,一邊倒還一邊說,現(xiàn)在買賣都不好做哈。后來,吳老二捅人進(jìn)去后,他迎來了人生中的又一個春天,和另一個人一起頂替吳老二的位置在市場里幫著收費(fèi)。這時他的腰背挺得筆直,汗衫的下擺利落地掖進(jìn)褲腰,用一根皮帶束住,腳上是擦得錚亮的三接頭皮鞋,和從前簡直判若兩人。每次過來收費(fèi)時他都拎一個大本夾,他拿大本夾敲著我哥的案板,說這都過多少天了,你這月的費(fèi)用什么時候交?別一趟趟讓我們白跑。而和他一起的那個人則是腋下夾個包,像更大的老板一樣冷冷地看著我哥,問,今天能交不?我可沒工夫跟你多廢話??此麄兺L(fēng)凜凜的樣子,我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就勸我哥早點(diǎn)把錢給他們。我哥偏不,說他們就是個跑腿兒的,跟過去的狗腿子差不多。人家管理所的人坐在辦公室里喝茶水看報(bào)紙,然后雇他們出來收錢,他們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呢。我哥那時根本想不到在不久后的將來,這個滿臉暴皮兩腮發(fā)粉的兜齒兒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沈陽第一批城管隊(duì)員。

4

肖陽四歲時戶口還在農(nóng)村,照這樣下去,根本沒資格在城里上學(xué)。這成了肖大力最大的一塊心病。他開始對妻子有了不滿,覺得這一切都是妻子的過錯。他們本是高中同學(xué),從高一就開始談戀愛,老師想棒打鴛鴦,多次找過家長。其實(shí)老師找家長,多半是怕鐵環(huán)吃虧,老師曾拍著桌子沖她喊,說你看他那張臉,那就是個張三,張三是啥知道不?張三就是狼!長著狼臉的人不好交,你就等著上當(dāng)吧!誰知后來肖大力考上了警校,鐵環(huán)落榜。老師又馬上變臉,說是鐵環(huán)高攀,說人家現(xiàn)在是城里戶口,又是警察,能回來娶你,你這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啊!

后來肖大力到底還是把兒子的戶口遷了過來,并且成功落在了啟二學(xué)區(qū)。戶口辦完那天,回到家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diǎn)多鐘,兒子和媳婦都沒有睡,就站在樓門洞里等他,等他的好消息。見他回來,忙問辦成了嗎?肖大力陰沉著臉說辦成了。三個人進(jìn)了屋,肖大力把新辦的戶口本和交錢的收據(jù)拿出來放在桌上,鐵環(huán)先看戶口本,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肖陽的名字更是一筆一畫地看。最后才看那張收據(jù),說怎么收據(jù)上是一萬,我們不是交了一萬四嗎?肖大力當(dāng)時正因?yàn)榛ㄟ@么多錢憋氣,正找不到出氣口,聽她這么一問,火騰地就上來了,說你傻呀!那四千是人情錢!光人情錢?。∥医裉煺埶麄兂燥堄只撕脦装?,吃完飯人家又要找小姐,辦這個戶口一萬五都沒擋住。你要是非農(nóng)戶,我們一分錢都不用花,用得著像現(xiàn)在這樣花著錢還得求著人家。

那時肖陽還小,不知道父親為他辦戶口所付出的代價。而一向不肯吃虧的肖大力同樣不知道,他將為此付出更大的代價。

5

門被敲響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九點(diǎn)多一點(diǎn)兒。這個時候誰會來呢?剛想問我哥,就見他已經(jīng)把手指豎在嘴上,意思讓我別出聲。

開門!開門!外面的人很橫,已經(jīng)開始抬腳踹門。盡管門上已經(jīng)被我哥固定了兩根角鐵,但鐵皮部分還是經(jīng)不起踹,有一個大包很突然地就向我們這邊鼓過來,連帶著門框上的方鋼一起打彎變形。我哥湊到門跟前兒,隔著門問,誰呀?這都幾點(diǎn)了!外面說,收管理費(fèi)的,趕緊把門打開。我哥回頭沖我擺了一下手,我趕緊貓到糧食口袋后面。我哥打開門,那個平時腋下夾包的高個進(jìn)來就搗了我哥一拳。我哥一愣,伸手就想還回去,卻被那個滿臉暴皮的兜齒兒給托住了胳膊。我哥往后退了一步,手往案板底下摸,我知道他在摸什么,那里原來放著一根鐵棍,是晚上用來防賊的,一直沒有派上用場。不過現(xiàn)在這個鐵棍在我手里握著,我哥自然摸不到。不過即使摸到了,我哥也不一定敢操起來打過去,真的,他一定被嚇住了。連我都看見了這人眼里暴起的血絲,一根一根雜亂又鮮紅。我哥一定比我看得更真切。這時我已經(jīng)知道這個人姓肖,以前當(dāng)過警察,很有兩下子,在市場里也打出了威風(fēng)。吳老二出來后想和他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合,被他給撅了回去,于是吳老二就放出話來,說等著吧,早晚有一天弄死他。

我哥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他拿過布圍裙,伸手從里面往外摸錢,不是很情愿,一張一張地摸,沒有一張大票,都是一元兩元的,最大面值是五元,不小心摸出一張大票再收回去,重摸,而且是摸一張遞一張,遞一張人家就得伸一下手,這可能正是我哥想要的效果。耍我呢?姓肖的終于忍不住了,我是跟你要小錢啊!我哥說,這是錢不?我是不是在交?姓肖的沒有答話,也沒有再伸手,而是等我哥把錢一張張地放完才伸手撿起來。見他們轉(zhuǎn)身要走,我哥又多說了一句話。后來,我一直覺得如果我哥不多說這句話,也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但他說了,于是一切都改變了。我哥說,錢你們拿了,給我開個收據(jù)。就是這句話,把姓肖的惹翻兒了,他捏著那疊零散皺巴又長短不齊的零錢一下一下往案板上摔,一邊摔一邊說,我是替你服務(wù)你知道不知道?我不用晚上出來,你這個錢也省不下你知道不知道?我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用干,你這個錢照樣得交你知道不知道?

我哥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拿了錢得給開收據(jù)!

問題是這個市場收費(fèi)很少開收據(jù)。那個收稅的大老李,每次收稅時都是昂首挺胸公事公辦的樣子,只有收完了錢才會和我哥說幾句別的,他說他的兒女都在國外,等他退了休也過去。還說我哥現(xiàn)在年輕應(yīng)該有更大的志向,就像他的兒子和女兒。只有說到他的兒女時他的臉上才會有笑容,才不會像個大人物一樣板著臉。有一次我哥無意中翻了他給的稅票,才發(fā)現(xiàn)他只給了八十元的稅票,而其中的五十還和正經(jīng)稅票不一樣,上面多印了服務(wù)費(fèi)三個字。而我哥每月交的明明是一百六。我哥拿著稅票去找旁邊的長白山,問他大老李是不是也少給了他稅票?長白山說,多給少給對咱們來說都一樣,反正你少給了他錢不行。又說你知足吧,好賴還給你幾張票呢,一張不給你也得那么地!長白山和我哥不一樣,他來自黑龍江農(nóng)村,人生地不熟,不得不逆來順受。我哥就不同,總覺得自己是城里人,高長白山他們一等,現(xiàn)在竟和長白山他們一樣的待遇,這不公平!

我沒看清他們到底是誰先動的手,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哥和姓肖的已經(jīng)同時跌倒在地,姓肖的果然有兩下子,馬上就彈起來,不等我哥起身,他的重拳已經(jīng)砸下來,和他同來的那個兜齒兒趕緊退出去,并隨手把門關(guān)上。我是在十幾秒后才沖出來的,我用那個鐵棍照著姓肖的后背就是一下,然后又是一下,把他砸倒在我哥身上。我哥從他身下鉆出來,看看一動不動的他,愣怔了幾秒,就推我快走,說趁著現(xiàn)在他沒看見你,趕緊走,有什么事我一個人擔(dān)著,千萬別說你來過這兒。我出來的時候,沒看見那個兜齒兒,外面一片寂靜。

第二天早晨七點(diǎn)多鐘,我接到我哥的傳呼,這時我正在路上,找個公共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不是我哥,是公共電話的機(jī)主,他說打電話的人等不及已經(jīng)走了,他讓我告訴你,他去南方了,不回來了,讓你把貨抖摟抖摟,找點(diǎn)別的事干干。我問他那人長什么樣,他說挺有男人樣,不磕磣。我趕到店里,里面和我昨天離開時一樣,雜糧口袋一個個摞在一起,晚上睡覺的折疊床立在門邊,一切都是老樣子,看不出一點(diǎn)兒打斗過的痕跡,除此之外,我哥裝錢的圍裙是空的,里面一個錢也沒有,而往常他會在圍裙里留一些零錢。他隨身的腰包還在,可里面的身份證和一年來積攢下的大額鈔票都不見了。這讓我覺得更加可怕,仿佛昨天是做了一場噩夢,但看看門上的那個大包和門框上的折痕,我確定我沒有做夢。我找出一把錘子想把鐵皮恢復(fù)原樣,但固定鐵皮的方鋼已經(jīng)裂開了一指寬的縫隙,像嘴一樣張?jiān)谀抢?。在門檻底下我發(fā)現(xiàn)一截被折斷的鉛筆,我能肯定這不是我哥的東西,我哥記賬一直都用圓珠筆。長白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外,盯啥呢?他隔著門問,我嚇了一跳,順手把手里的鉛筆插進(jìn)那個縫隙里。然后才推開門,說門壞了,敲敲。長白山說,昨晚你們干什么弄那么大動靜?我說不知道啊,我天一黑就回家了,剛回來。長白山看看我,又看看屋里,問你哥呢,我說上貨去了。

一整天我哥影也沒露,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第三天,長白山神神秘秘地告訴我,說姓肖的出事了,讓火車給撞死了,你說這是不是報(bào)應(yīng)。長白山是賣熟食的,就在我哥旁邊,當(dāng)初因?yàn)榻毁M(fèi)的事,讓姓肖的揪著頭發(fā)直接給按到地上,像對待犯人一樣。這件事市場里不少人都看見了,為這長白山一直覺得抬不起頭。有一次他跟我哥說,我一看見他就想給他一棒子。這是我哥跟我說的,我哥當(dāng)時還說,光他想?。窟@市場里沒幾個人不想。

6

很快肖陽負(fù)責(zé)的42套別墅已經(jīng)開始陸續(xù)交房,四棟洋房也正在收尾。別墅是清水,最小的一套,沒有五百萬也下不來。能買得起的多是成功人士,不差錢兒但說道多,懂行的雞蛋里挑骨頭,不懂行的跟著瞎起哄。哎!小伙,你給我這弄條龍?jiān)趺礃?,對!就在露臺外邊,我就喜歡龍。啥?龍你們不會弄,是中國人不?看書不?肖陽每天與不同的業(yè)主周旋,難纏的、挑剔的,每個都要面對。

中午,肖陽接到通知,說一個大客戶要過來收房。這個人肖陽早有耳聞,據(jù)說當(dāng)初這人來買房時,售樓員都不愛搭理他,結(jié)果人家要買三套別墅三套洋房,而且是一次性付款,整個售樓處都震驚了,要知道一套別墅就是五六百萬,一套洋房也要二百多萬,這一筆交易就是兩千多萬。為了留住這個大款,當(dāng)時請了施工方的項(xiàng)目總經(jīng)理親自講解,甲方工程師全程陪同,給足了他面子。

為了顯示自己的重視,肖陽掛斷電話就去工地的東門迎接。站在他七歲時站過的地方往對面看去,一個戴著破帽子的細(xì)高男人,正一手提著布兜,一手掐腰站在當(dāng)年熟食店的位置。肖陽掃了一眼布兜,上面印著盛京銀行四個大字。再看他掐在腰上的那只手,就忍不住想笑,這哪里是掐腰,手那么往后,又那么往下,與其說是掐倒不如說摸更貼切,而且他摸的也不是腰,而是腰下邊的后屁股。此時這個摸著后屁股的男人正瞇起眼睛往工地這邊看,神態(tài)像個榮歸故里的大將軍。肖陽覺得這個人有點(diǎn)兒面熟,像在哪個遙遠(yuǎn)的地方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正尋思,就見老海的路虎車從北邊開過來,車停下,老海夾著包從車上下來,看了那男人一眼,愣了一下,這時那男人也看見了他,遲疑地叫了一聲,小海子!老海站住,隨即哎呀一聲,說長白山,怎么這么巧,咱們多少年沒見了,有二十年了吧。老海說著便快步走上前去握住那男人的手。男人說可不是,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樣,現(xiàn)在做什么呢?老海沖肖陽這邊一指,說我在這里包點(diǎn)小活兒。男人拍拍老海的胳膊,說行啊!當(dāng)老板了。老海說,哪??!就是混生活。男人用腳跺了跺腳下,說我原來賣熟食的亭子不就在這嗎,和你哥隔個電線桿子,哎?那電線桿子呢?男人前后左右瞅了瞅,確定沒有電線桿子后,這才像鬼畫符一樣在地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就在這塊,沒錯!掙繩拉到這兒,有一次我們家老二還絆了一跤,嘴都摔破了。老海說我還記得你家老二,像你,但沒你臉長,通天鼻子,一瞅就靈,我問他你家在哪?。克团芑赝ぷ永?,拿腳跺地,說這里是家,這里是家。長白山說可不是,那時候舍不得錢租房子,孩子都跟著遭罪。沒事的時候我就看對面的樓房,我就想,這么多的房子怎么就沒有一間是我的呢?

仿佛一道幕障徐徐退去,往事?lián)涿娑鴣?,肖陽想起七歲那年冬天,也是站在他現(xiàn)在站的這個地方,對面一個長臉細(xì)眼的男人端個大碗往肘子上刷油,他不時地回頭,說小海子,你可小心點(diǎn)兒,那玩意兒烤工夫多了能爆炸。小海子頭也不回,說不烤也點(diǎn)不著??!我還等著把它點(diǎn)著了烤自來水呢,要不飯都做不了。小海子的旁邊就是父親進(jìn)去的那間糧油店,玻璃上全是霜,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肖陽感到一股涼意從周圍漫上來,這感覺很像二十年前那個冬天的早晨。

長白山正是肖陽要等的人,他現(xiàn)在在九路做燈具批發(fā)。后來肖陽和母親說起他,母親便后悔,說當(dāng)初不如我也去賣燈了,那樣我不也給你買別墅了。母親總是這樣,一聽說哪個掙了大錢,她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后悔沒和人家干一樣的行當(dāng)。沒有去收破爛,因?yàn)槭掌茽€的后來都去了鋼材市場,都發(fā)了大財(cái),成了億萬富豪。沒有去開藥店,現(xiàn)在賣藥的都發(fā)家了?,F(xiàn)在又后悔沒去賣燈。肖陽知道母親之所以這樣是想給他好一點(diǎn)兒的生活,為此她一直很努力,每天起早貪黑地守著鴨脖店,寸步不離。肖陽說,媽咱別后悔,別看他住別墅,我看他的生活還不如我呢,戴個破帽子,拎個破兜子,從對面過來,我都沒瞧起他。他自己也說他掙錢除了存銀行再就是買房,干別的不會。我覺得我活得比他強(qiáng),我是生活,他有再多的錢也還是生存。再大的別墅住著也像個收破爛的。肖陽的話讓母親不由心生感慨,她又何嘗不是呢!來城里差不多有三十年,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店鋪,但她真的融入城市了嗎?

7

有一天,老海問你猜知不知道肖陽把那個亭子拉哪兒去了?你猜說知道。老海問在哪兒?你猜說,我哥不讓說。

那個亭子被肖陽拉到農(nóng)村去了,他家在農(nóng)村有個大棚房,就在馬三家附近,當(dāng)初買的時候是等著動遷,結(jié)果這都十年了,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十年時間,這里早已演變成村莊,小賣店、麻將社、小吃部,甚至還有一家汽車修理部。

肖陽家的大棚離馬路最遠(yuǎn),在東北角上,是最偏的位置,但卻是肖陽最喜歡的,因?yàn)樗那斑吅妥筮叾际谴笃那f稼,這樣院子里瘋長的野草就和外面的田野連在了一起。心情不好的時候,肖陽就過來吼上幾嗓子。他是真的喜歡這里,覺得這里雖然荒蕪卻生機(jī)勃勃。

早在工地的時候,肖陽就已經(jīng)把亭子仔細(xì)地看過了,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那時他還不知道老海就是當(dāng)年的小海子,不過現(xiàn)在他知道了。聽說老海還惦記著這個亭子,就覺得這里面可能有文章。畢竟老海曾是這個亭子的主人之一。

隔天下午,肖陽把工作安排下去,帶上幾樣破拆的工具和你猜一起來到自家的大棚房。鐵亭子經(jīng)過了裝車卸車這一折騰,原本嚴(yán)絲合縫的結(jié)構(gòu)起了變化,特別是窗口下面竟然有了半指多寬的縫隙,肖陽用大號螺絲刀將窗臺下的鐵皮破開,真的從里面掏出了東西,是幾張年代久遠(yuǎn)的照片,上面老厚的一層浮灰。吹去浮灰,就看見兩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緊挨在一起,他們的左邊是摞在一起的幾個糧食口袋,右邊是一個大大的油桶,在照片邊緣處的暗影里肖陽看見了兩根搭成X形的角鐵,他往門上看了一眼,沒錯,就是這兩根角鐵,它們正撐起門的四角。很顯然,這張照片就是在這里拍攝的。肖陽仔細(xì)打量照片上的兩個人,覺得其中一個和老海很像,應(yīng)該就是年輕時的老海。肖陽不死心,拎著角磨機(jī)在亭子里這瞧瞧那摸摸,瞅著哪塊可疑,上去就是一下子,直到將亭子割得傷痕累累。最后肖陽發(fā)現(xiàn)門框上那塊已經(jīng)破損的折痕,這是相當(dāng)陳舊的折痕,折痕處的鐵皮銹跡斑斑且還藕斷絲連。肖陽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破損處的鐵皮,然后打開角磨機(jī)的開關(guān),從破損處開始一直向下,鐵皮被破開了,卻只是一條縫,還是你猜找來其他的家什才將鐵皮完全破開,于是兩個人就都看見了那半截鉛筆,它靜靜地倚在那里,像個受傷的孩子,肖陽把它拿起來,擦掉上面的陳年老灰,熊貓兩個字最先跳了出來,在熊貓兩個字上面還有一小塊橡皮,被金屬片箍著和鉛筆連在一起。肖陽心里忽地一沉,他記得剛上一年級的時候,媽媽的一個親戚給了他十根這樣的鉛筆,怕被同學(xué)拿去,他還在每根鉛筆上都刻上一個肖字。肖陽轉(zhuǎn)動鉛筆,看見了熊貓二字背后有淺淺的劃痕,湊近眼前仔細(xì)瞅,馬上便認(rèn)出這是寫得極其難看的肖字,肖陽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他記得這半支鉛筆,一直記得,他曾找過它,卻沒有找到。這是二十年前父親臨出門時撅折的那支鉛筆,它的另一半一直被肖陽珍藏著,這是氣憤的父親留給他的。很顯然,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前來過這里,并且把他的半支鉛筆留在了這里。

8

下午長白山給我打電話,問我認(rèn)識不認(rèn)識肖陽,我說認(rèn)識,不就是那個干保溫的小伙嗎?他說你看他像誰,我說像誰?我哪知道。他說你是天天見他,所以看不出來,我打冷眼一瞅就看出來了。我說像誰?他說像姓肖的,你忘了,就是叫火車撞死那個。我心里一驚,說我還真沒看出來。他說是他兒子了?他沒說,但他問我了,他知道我在這個市場賣過熟食,就問我記不記得當(dāng)年有一個姓肖的,管這片市場收費(fèi)。還問我姓肖的出事前那天晚上來沒來過市場,都去了誰家,現(xiàn)在上哪能找到他們。我的心狂跳起來,后悔那天和長白山在工地東門嘮了那么長時間,那時肖陽就站在我們對面,我們說的話可能全被他聽了去。我突然想到那個鐵亭子,原來肖陽留下它是有原因的。

你怎么和他說的?我想先試探一下長白山,我覺得當(dāng)年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怎么說?我還能怎么說,這么多年了我怎么記得清,我怎么知道姓肖的那天要死,要提前記著。不過,長白山話鋒一轉(zhuǎn),肖陽可跟我打聽你了,問我你原來是不是在我旁邊賣糧。

很明顯,肖陽已經(jīng)盯上我了。

幾天過去了,肖陽并沒有問過我什么,我們在工地也見過幾次面,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不同。但我明顯感覺到肖陽看我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樣,像一根棍子要直捅過來,可因?yàn)榱Φ啦粔蚩偸菚型镜粝氯?。他越是這樣,我心里越是不安。當(dāng)年我那兩棍子打得確實(shí)夠狠,不然也救不下我哥。我從亭子里出來的時候,看見長白山的門欠開一條縫,見我出來又悠地關(guān)上。我沒有看見那個兜齒兒。

我在亭子后面摸到我的二八自行車,用手拎著走到市場中間的路上,這時市場里一個人都沒有,卻也不是漆黑一片,地上沒有清除掉的積雪,發(fā)出微弱的寒光,不遠(yuǎn)處的路燈亮著,燈光里飛舞著雪花,像秋天夜晚聚在燈下的蚊蟲。七馬路路北的網(wǎng)吧還開著,不過門口一個人也沒有,燈也很暗,里面更黑,偶爾會閃出一絲詭異的光,像極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一輛貨車順著七馬路從東往西開去,聲音呼嘯。我跨上自行車,腳下用力,聽到車胎和積雪接觸的吱吱聲。我不敢停下,飛一樣向七馬路沖去,然后從七馬路拐上衛(wèi)工街,回明廉我父母那里。天黑,路上的人很少,不像傍晚下班時間,道路兩邊黑壓壓的自行車大軍像臭水溝里的黑水一樣,黑壓壓向前流動。經(jīng)過味精廠時,看見路旁一個人仰躺在地上,臉上白森森的,不知是死是活。我猶豫了十幾秒鐘,終究沒有停下來。回家后,母親看出了我的慌亂,問我怎么了,我說看見一個人躺在路邊,不知是死是活。我媽說,趕緊給公安局打個電話。我爸說,管那閑事兒干嗎,該井死河死不了,那么多過路的,總會有人管,不用你顯欠兒。

我哥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我給他打過幾次傳呼,他都沒回,我越發(fā)覺得事情不妙,跟我媽說,我哥去南方了,不回來了。那時候沈陽去南方的人很多,有點(diǎn)膽量的都走了。在我爸媽眼里,我哥本就是一個不走尋常路的兒子,他去南方再正常不過,還有就是因?yàn)橘u房票的事,他們一直不給我哥好臉色看,特別是聽說一個小套間就能賣個八九萬,我爸媽恨他更是恨得要死。說走就走吧,死到外邊更好!我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兒子。最初的幾年,我們還能偶爾收到我哥從南方郵來的包裹,都是一些吃的,漸漸地就什么都沒有了。我想我哥他一定換了身份,在某個地方過著他的好日子。這樣最好,既保護(hù)了他也保護(hù)了我。

9

回到家,肖陽把那半支鉛筆拿出來,說媽,你認(rèn)得這個嗎?媽接過來看看,說不就是半支鉛筆嗎?肖陽從自己抽屜的最里面找出另外的半支,說你再看看這個,母親把兩個半截鉛筆對在一起,還是看不明白。肖陽說,這支鉛筆是我爸當(dāng)年親手撅折的,一半我留了起來,另一半當(dāng)時沒找到,但今天我把它找到了,你猜是在哪里找到的?

肖陽本想找舅舅幫忙分析一下,誰知電話里剛把事情一說,舅舅劈頭蓋臉地就數(shù)落起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待著沒事干是不,正經(jīng)事你不干,怎么竟琢磨這些沒用的。你是成心想讓你媽難過是不是?肖陽說不是,我就是覺得我爸死得有點(diǎn)屈,你說他一個大活人,不傻不苶的,怎么就能叫火車給撞死呢?所以有時候我就想,我爸是不是被人打暈了給扔到火車道上的。電話那邊的舅舅顯然也是一愣,肖陽仿佛看見舅舅突然之間就擰緊了眉毛,他有些得意,得意自己比舅舅先想到這一層。這幾年,肖陽已經(jīng)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崇拜舅舅了,他覺得舅舅能辦到的事他也能辦到,甚至?xí)染司宿k得更好。過分一點(diǎn)說,他已經(jīng)瞧不起舅舅了,瞧不起他們那代人,他們總是自以為是,總是覺得自己了不起,總是以一種讓人難以接受的口氣評判現(xiàn)在的年輕人,把年輕人說得一無是處。肖陽很想很想對他們說,我們這代人比你們那代人強(qiáng)得多得多。不等肖陽在心里把這句話說完,那邊就潑來了冷水,他說肖陽,你能想到的,別人早想到了,哪里還輪得到你,你可別自作聰明了,你爸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年,要是有鬼也早就投生了,你現(xiàn)在把這件事重新翻出來不是自找難受嗎?

肖陽說,你就那么肯定我爸是被火車撞死的?舅舅沉吟了一下,把聲音盡量放平,似乎要壓下心中的火氣,他說肖陽,你記著,你爸就是被火車撞死的,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他就是被火車撞死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shí)。

就算是被火車撞死的,我也要知道他死前都經(jīng)歷了什么。肖陽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能想象出舅舅憤怒的樣子,他知道舅舅一定會把電話再次打過來。果然,只過了一分鐘不到,鈴聲就響起來。肖陽看了一下,果然是舅舅。他沒有接,一直等到鈴聲停下來,才打開微信,給舅舅發(fā)了一條語音,說我現(xiàn)在正忙,一會兒打給你。

肖陽是不想再打了,不管閑忙都不想再打,舅舅可能也猜到了,隨后也發(fā)了一條語音過來,舅舅說,肖陽,你替你媽考慮考慮,別在這件事上浪費(fèi)時間了,好好掙點(diǎn)錢,把工程師證考下來,找個好對象,讓你媽高興高興。

剛聽完這條語音,同事的電話就打進(jìn)來,同事問肖陽現(xiàn)在在哪兒?肖陽撒了個謊,說在路上呢,怎么了?對方說,吊籃的維修工把精裝房的電線給偷了,被保安抓了現(xiàn)行。肖陽問偷了多少,對方說,24號樓和26號樓幾乎讓他偷了個遍。肖陽腦袋轟地一下,心說完了,麻煩大了。這兩棟樓是洋房,按合同再有三天就要交房,這幾天正在收尾。

10

肖陽回到工地先去看了現(xiàn)場,情況比想象的還要糟糕,別看只掐掉了二十厘米,但就是這二十厘米讓已經(jīng)穿進(jìn)墻里的電線兩頭不夠長。一連走了幾戶都是如此,掐得相當(dāng)專業(yè)。如果只是換線還真的沒什么,這么大的一個工地,預(yù)料不到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施工班組打群架的,電焊引發(fā)火災(zāi)的,從架子上摔下來的,搞破鞋被抓了現(xiàn)行的,故意碰瓷的,打臭無賴訛錢的。和這些事比起來,偷點(diǎn)電線還真不算個事兒。問題是他把露在外面的二十厘米都掐掉了,留在墻里的電線根本拽不出來,每個都只看見那么一個小糾兒,卻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無論用什么工具都捏不住,想換新線就只能破墻,破墻就要修補(bǔ),有的還要破壞頂棚,這是精裝房,所有的房間都已經(jīng)裝修完畢,就算日夜趕工,也不可能在合同期內(nèi)交房。這樣算下來,直接經(jīng)濟(jì)損失六七十萬不止,而且還不算由此滋生出來的其他麻煩。

從現(xiàn)場出來,那個偷電線的家伙還在樓前的空地上站著,旁邊站兩個保安??匆娦り栠^來,這家伙還點(diǎn)頭笑笑,一臉的滿不在乎。還是在路上的時候,同事就把這個人的照片發(fā)給了肖陽,同時還配了一句話,一看就不是個好餅!現(xiàn)在肖陽一見,果然如此。這家伙六十來歲,兩腮發(fā)粉,像生著什么癬,正暴皮脫屑,而且上嘴唇短下嘴唇長,是個兜齒兒。一雙眼睛倒是笑著,卻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災(zāi)樂禍。肖陽走到他身邊,定定地看了看他,說就你偷的電線?這家伙說是??!肖陽說,你可一家拽不行,還家家偷!這家伙笑笑,說偷多了不是犯法嗎?再說,我一家掐二十厘米,掐一百多根也就這么一掐。他用手比畫了一下,放包里看不出來。肖陽知道,作為常年在工地上做活的維修工,他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的危害。他一定是故意的!

肖陽問旁邊的同事報(bào)警沒有,同事說還沒有,現(xiàn)在里面正研究,他老板答應(yīng)賠十萬。肖陽說十萬怎么夠,這種人就應(yīng)該讓他蹲監(jiān)獄。誰知這家伙馬上接茬,說隨便,有能耐你就報(bào)警,看吃虧的是誰?

按以往的經(jīng)驗(yàn),這種事真的不能報(bào)警,能不能立案暫且不說,就是立案,也不會對他有太大的懲罰,工地的損失也不會因此而減小,而他老板答應(yīng)的十萬則有可能泡湯。更重要的是,被職權(quán)部門抓住了把柄還要被罰款。

吊籃是肖陽所在的公司租賃過來的,只為他們外墻保溫所用,盡管肖陽之前都不認(rèn)識這個維修工,但在外人看來這個人就是肖陽手下的工人,出了這樣的事,他難辭其咎。想到這兒,肖陽真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頓。這人也看出來了,竟壞笑著向肖陽挑釁,說你有能耐現(xiàn)在就打我,打我呀!來呀!打我呀!

那天到底沒有報(bào)警,不過把那人的女兒找來了工地,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是吊籃廠家老板的親哥,怪不得他老板會答應(yīng)賠償十萬。

晚上回到家,肖陽忍不住和他媽說了這事兒,誰知竟意外得知,這個兜齒兒就是當(dāng)年和他爸一起在市場收費(fèi)的那個姓王的,來過他家?guī)状?,還摸過肖陽的腦袋。這讓現(xiàn)在的肖陽非常惡心,他厭惡地拍打自己的頭發(fā),說我爸怎么回事?放著好好的警察不當(dāng),卻要和這種人混在一起,丟人不丟人。他媽說,還不都是因?yàn)槟?。肖陽說怎么又怨上我了?他媽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改口說,不得養(yǎng)你嗎?不掙錢拿啥養(yǎng)。

臨睡前,肖陽想起留了不是好餅女兒的電話,于是就用微信搜了一下,頭像很漂亮,但肖陽已經(jīng)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挺胖,一米六的個子,一百五十斤開外,而且和她爸一樣都是兜齒兒。不過昵稱倒是讓肖陽心念一動,彩虹,和自己小時候喜歡的那本畫冊只差一個字。肖陽請求加她的微信,對方很快就通過了,肖陽看了她發(fā)的朋友圈,原來是在網(wǎng)上賣衣服的,都是幾十塊錢的便宜貨。

11

不是好餅的家在重工街與北一路交叉口的西北,是安居房,好大的一片,雖然這些年沈陽城區(qū)在不斷地?cái)U(kuò)大再擴(kuò)大,但這個西北角卻一直還是老樣子,幾十年如一日仍然是城市的最邊緣。邊緣再往外就是于洪機(jī)場,彩虹說她每天都能聽見飛機(jī)起飛的聲音,特別是在晚上,感覺像是要發(fā)生戰(zhàn)爭一樣。

肖陽進(jìn)來的時候,不是好餅正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睡衣萎在床上看電視,看見肖陽,忍不住愣了一下,繼而擺出一副厭煩的樣子,哎呀,你還追到家里來了,多大點(diǎn)兒事??!還有完沒完了?

彩虹在旁說,是我讓他來的,你有意見?。∧俏易屗?。不是好餅可能以為女兒和肖陽關(guān)系特殊,馬上堆出笑臉,說人家是稀客,我歡迎還來不及呢。來,過來坐。肖陽沒動,說公事呢,我一個人也說了不算,今天我是為私事來的,說著就把手里提的幾樣水果放在桌上。不是好餅一聽肖陽是為私事而來,而且還買了不少東西,當(dāng)下更認(rèn)定他和女兒的關(guān)系不一般。于是從床上爬起來,去柜里找了正式點(diǎn)兒的衣服去到另一間屋子。這邊彩虹給肖陽倒好了一杯水,并讓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很快不是好餅就換好了衣服,從另一間屋里很正式地走出來,后面跟著他同樣正式的老婆??赡懿皇呛蔑灪屠掀耪f了什么,他老婆對肖陽很是熱情,直夸肖陽長得帥,又問肖陽在哪里工作,肖陽說在工地干活。她說可惜了?。」さ啬敲蠢?,你爸媽舍得???肖陽笑笑,正不知如何作答,不是好餅插話說,他是做管理的,不干活,但操心。又轉(zhuǎn)向肖陽,說我說得沒錯吧。肖陽說對,又說,我這次來是想跟你打聽點(diǎn)兒私事。不是好餅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一點(diǎn)兒,說要問啥?你說。肖陽說,你認(rèn)識肖大力嗎?不是好餅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肖陽說,就是二十年前和你一起在馬壯市場收費(fèi)的那個肖大力。不是好餅愣了一下,繼而又仔細(xì)地想了想,說原來當(dāng)過警察那個?肖陽說是。他是我爸。不是好餅驚異起來,上上下下把肖陽重新打量了一番,說還真有像你爸的地方,我怎么以前沒發(fā)現(xiàn)呢。肖陽說,我像我媽多一些。這時電視里正播放電影《烈日灼心》,正是鄧超被注射死刑那段,不是好餅老婆看著揪心,就搶過遙控器說關(guān)了得了,嚇人巴拉的。電視被關(guān)掉了,大家依然都沉默著,似乎沒有從剛才的劇情里走出來。肖陽在心里想了一下,說我爸后來出事你也知道,那天是有人給我爸打了傳呼我爸才出去的,出去找什么人出去干什么我們都一概不知。現(xiàn)在我就想把這事弄明白了,要不這心里老放不下。不是好餅說對,你是他兒子嘛,應(yīng)該的。之后,談話便進(jìn)入了特別理智的階段,不是好餅不再輕易開口,問到關(guān)鍵處,就說,這我可記不清了,這都多少年了,我怎么可能記得?;蚴悄愕萌菸衣胍幌搿,F(xiàn)在歲數(shù)大了,腦子不好使。彩虹對肖陽印象不錯,一心想幫成這個忙,她說爸,你不是說你記性好嗎?在執(zhí)法隊(duì)的事都記得,先前的怎么就都忘了。不是好餅笑笑,說在執(zhí)法隊(duì)時風(fēng)光啊!誰不都記著自己風(fēng)光的時候嗎?肖陽說那你怎么后來不干執(zhí)法了呢?不等不是好餅答話,他老婆先開腔了,讓人開除了唄,咱也沒有人,要不他現(xiàn)在一個月能開七八千。

后來從彩虹嘴里,肖陽知道她爸被執(zhí)法隊(duì)開除和吳老二自焚有關(guān),當(dāng)時她爸就在現(xiàn)場,眼睜睜地看著吳老二被燒死,而沒有上前施救。

12

晚上肖陽一進(jìn)家門,他媽就拿著掃床的大刷子湊過來,擺出要揍他的樣子。肖陽一愣,抬手在他媽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嬉皮笑臉地說,媽,什么情況?媽說,是不是去找臭魚爛蝦了?這話只有肖陽才懂。兩年前,一個從國外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研究生喜歡上了肖陽,想做他的女朋友。這在肖陽媽看來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是紅毛鯉子自己撞到了網(wǎng)上。她讓肖陽把握好機(jī)會,把這個公主一樣的姑娘娶進(jìn)家門。誰知肖陽就是對人家喜歡不起來。這可把他媽氣壞了,說他把紅毛鯉子放跑了,就等著去找臭魚爛蝦吧。今天鄰居告訴她,說看見肖陽和一個胖姑娘在一起,她馬上就覺得自己的預(yù)言應(yīng)驗(yàn)了。怎么樣?把紅毛鯉子放跑了,找個臭魚爛蝦吧!肖陽說,我就跟她看了場電影,沒跟她搞對象。母親說,沒搞對象怎么還一起看電影!

肖陽不想讓母親知道他去找了不是好餅。為了轉(zhuǎn)移話題,肖陽就提到了小金鋼,他說,那你和小金鋼呢,你們不也不能結(jié)婚嗎?干嗎還走得那么近。

小金鋼是外地人,來沈陽做生意。肖陽見過幾次,知道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不一般。小金鋼在沈陽做電纜生意,他們是家族企業(yè),自產(chǎn)自銷,他妻子在老家負(fù)責(zé)生產(chǎn),他在沈陽負(fù)責(zé)銷售。他喜歡吃母親拌的小咸菜,經(jīng)常光顧,算是店里的??停淮文赣H因?yàn)橘u東西和顧客吵了起來,正好小金鋼在場,幫她解了圍。這次以后,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了變化。小金鋼有妻子,也有兒女,但不知怎么竟對比自己大七歲的肖陽母親動了真情,從此以后,他幾乎天天來店里,有時只是在門口看一看,看肖陽母親是不是完好地坐在那里,他怕有人來找麻煩,他怕她一個人吃不上飯,他怕她一個人被欺負(fù)。漸漸的,兩人的關(guān)系開始不明不白。雖然他沒有承諾過什么,但他舍得給肖陽母親花錢。肖陽母親無意中提起想在渾南再買處房子,錢不夠。他只說了一句,我?guī)湍阆朕k法。沒想到第二天他就真的拎了三十萬過來,是現(xiàn)錢,裝了滿滿的一皮兜子。把肖陽母親驚得目瞪口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想自己人老珠黃何德何能,竟讓小金鋼如此對待,這份情義她如何能還得清。過后,母親執(zhí)意請小金鋼吃飯,而且命令肖陽必須回來。

那是八月末,肖陽很忙,半夜回家是常有的事,為這,他們把吃飯的時間定在九點(diǎn)以后,而且就在家里,自己買菜自己做,既干凈又實(shí)惠。那是肖陽第一次見到小金鋼,很拘謹(jǐn),打過招呼后就不知道應(yīng)該再和他說些什么。小金鋼也是,冷場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肖陽工地的活累不累。肖陽說累倒是不累,就是操心,一天得接一百多個電話,搞得電話一響,心里就緊張,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在等著他。小金鋼問用爬高嗎?肖陽說,用啊!要不怎么知道干得合格不合格。小金鋼說那可得注意了,到什么時候都是安全第一。肖陽說可不,上個月我們工地就掉下一個,是干鐵藝的,在別墅區(qū)安護(hù)欄,結(jié)果護(hù)欄沒安完,自己先掉下來了。小金鋼倒吸一口涼氣,說想沒想過要換個工作?肖陽說想也白想,做別的得從頭再來,一個月掙三四千根本不夠花,干這個輕車熟路。小金鋼低頭想了想,說你想不想做我這行,我可以幫你。想還是不想,肖陽不知道,因?yàn)閺膩頉]想過,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個人說想幫他。肖陽心里有些感動,嘴上卻不知怎么回答。這時母親一手端著一個盤子走過來,是兩個涼盤,一盤拌牛肉,一盤拌小菜。母親把兩個盤子放在桌上,讓肖陽把桌子收拾收拾,準(zhǔn)備開飯。小金鋼也過來幫忙,把桌上的水杯、放大鏡、電水壺的底座,統(tǒng)統(tǒng)放在桌子下面的格子里。這張桌子是肖陽的外公親手做出來的,算是母親的陪嫁。從老房子搬過來時,母親只把這張桌子和外公打的一個立柜帶了過來??葱〗痄撦p車熟路的樣子,肖陽猜想他一定不是第一次來家里,說不定他和母親已經(jīng)住在了一起,這樣一想,肖陽的心里便再也無法平靜。

那天除了那個拌小菜,其他都是硬菜,另外母親還準(zhǔn)備了白酒,是夢之藍(lán),好幾百塊錢一瓶。在肖陽的記憶里,母親似乎從沒有這么大方過,看來她對小金鋼也是動了真情。這讓肖陽心里更加不痛快,要知道人家有老婆,母親明知道人家有老婆還和人家來往,還給人家當(dāng)小三。肖陽越想越不是滋味,剛才的那點(diǎn)兒感動頓時跑得無影無蹤,和小金鋼根本沒什么話可說,臉也越拉越長。其實(shí)他不想讓小金鋼看出他的不快,他想把拉下來的臉往上收,可神奇的是,怎么收也收不上去,卡住了一樣。他也想和小金鋼開始新的話題,可他不知如何開始,也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在陌生人面前,他從沒有這樣窘迫過。好在有母親在他和小金鋼中間左右兼顧,那頓飯才得以順利地吃完。吃過了飯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diǎn)多鐘,小金鋼并不急于走,而是趁著母親收拾盤碗的機(jī)會和肖陽拉起了家常。他拿起桌上的一只水杯,細(xì)細(xì)地在手里端詳,那是肖陽從網(wǎng)上定制的馬克杯,上面的圖案是肖陽小時候去動物園時照的。那時的肖陽五歲,瘦得像猴一樣,咧著個大嘴站在爸媽前面。爸爸的嘴抿著,沒有一點(diǎn)兒笑模樣,媽也是,眼睛雖然看著鏡頭,卻空泛無物,仿佛心在別處。這是一張?zhí)厥〉娜腋#珔s是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媽媽一直當(dāng)寶貝一樣留著。

小金鋼轉(zhuǎn)動著杯子,情不自禁地問,我聽你媽說你七歲時你爸爸就不在了,你對他印象怎么樣?還記得他嗎?

說實(shí)話,肖陽對父親的印象并不好,他太霸道了,總是挑他的毛病。如果父親活到現(xiàn)在,他想他們不會是一對和睦的父子。肖陽不知如何作答,他冷冷地看向小金鋼,說這與你有關(guān)系嗎?小金鋼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問問。

對父親,肖陽并沒有完整的記憶,他只記得幾個片段,這些個片段組合起來的父親并不完整。從肖陽五歲那年開始,父親就再沒穿過警服,而是把幾套半舊的警服都壓在了箱底。從大人嘴里,他知道父親不再是警察,至于原因大人們則都閉口不提。從這時開始父親就有了大把的時間待在家里,喝酒,睡覺,看報(bào)紙,床上桌上一團(tuán)糟。后來父親找到了新工作,在馬壯市場幫著收費(fèi),雖然不再天天待在家里,但脾氣卻越來越壞。肖陽上小學(xué)后,母親開始做起了小買賣,每到周末,在家里陪著肖陽的就只有父親,這讓肖陽很是郁悶,因?yàn)楦赣H總是罵他、損他,說傻子能考上大學(xué)你也考不上大學(xué)!說自己這輩子就是讓他這個雞巴崽子給坑了,好像沒有肖陽他就能輕松蹦到天上去。有一次父親讓他去給買酒,他盼著父親給他拿張大票,他雖然年紀(jì)小,卻也有虛榮心,可父親沒有掏自己的上衣兜,而是在家里的幾個抽屜里翻找出一角一角的硬幣,用一個舊的塑料袋裝著,讓他拿這個錢去買。他看看那袋零錢,覺得很丟人,于是不肯去,父親暴怒起來,伸手就打他的嘴巴,左一個右一個,一邊打一邊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生了你這個雞巴崽子,花一萬五給你辦戶口,叫你辦這點(diǎn)事都不行!那天父親不光打了他的嘴巴,還沖到他的小屋里,把放在桌上的一本畫冊給撕了,那是他最喜歡的一本畫冊,印刷精美,紙質(zhì)偏厚,封面上紅色的彩虹橋三個字像正在跳舞的小娃娃。這是鄰居小哥哥送給他的,內(nèi)容是一對失散的父子歷經(jīng)無數(shù)艱險(xiǎn)終于在彩虹橋上相認(rèn)的故事。他像寶貝一樣珍藏著,沒事就拿出來看一看,他想要一個像畫冊里一樣的父親,而不是他眼前這個整天就知道罵他損他的父親。那天的父親簡直像瘋了一樣,把他貼在墻上的港臺明星照片還有恐龍畫片都撕扯下來,粘在墻上的就用鏟子鏟,現(xiàn)在老房子的墻上還有父親當(dāng)年憤怒的痕跡。

那時的肖陽恨透了父親,他常常在父親轉(zhuǎn)身離去時咬牙切齒地沖著他的背影發(fā)誓,等我長大了看我不宰了你!當(dāng)然父親沒有等到他長大。

小金鋼默默地聽完,眼睛竟然有些濕潤。他盯著手里的水杯,突然冒出一句,你爸真不是個東西!這句話惹惱了肖陽,他說,你才不是個東西!小金鋼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說,對對對,我不是個東西!

提起小金鋼,母親果然就住了嘴,顯然小金鋼已經(jīng)成了母親的軟肋。

13

肖陽怎么也沒想到,不是好餅居然會主動給他打電話。不是好餅說,我想和你單獨(dú)談?wù)?,就我們兩個人,別告訴小麗。小麗就是彩虹。

兩人的見面地點(diǎn)在重工街和建設(shè)大路的交叉口,當(dāng)然是橋下,空間相對寬闊,有不少的健身器材,還有籃球場和周圍用布網(wǎng)圍起來的乒乓球桌案。不是好餅顯然是這里的???,肖陽看見他和好幾個人都打了招呼。兩人進(jìn)到一處圍欄里,那里面有一個已經(jīng)塌掉的球桌。不是好餅?zāi)脧埣埌逄嫘り柹攘松仁噬系母』?,說你坐這兒,然后自己直接把紙板鋪在另一個石凳上。伸了一下懶腰說,你想問啥?肖陽說,我就想知道我爸出事前都發(fā)生了什么。不是好餅瞅瞅肖陽,說是一天以前呢,還是十天以前呢?肖陽說,就當(dāng)天,我記得那天晚上是有人把他叫走的,打的他傳呼,我爸的傳呼是漢顯,他看一眼直接就走了,后來那個傳呼機(jī)讓火車給軋碎了?,F(xiàn)在我就想知道那天是誰把我爸叫走的,他們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停一停又說,我爸是差點(diǎn)八點(diǎn)離開家的,十一點(diǎn)多在火車道那兒出的事兒,我想知道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不是好餅聽肖陽把話說完,略微低下頭去,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這幾天我還真就想起點(diǎn)兒什么,不是好餅抬起頭說,不過,我和你無親無故,就這么把什么都告訴你是不是有點(diǎn)兒太傻了。肖陽說你還有臉說,就你做下的事判三五年都不多,要不是看你弟弟的面子,高低把你送進(jìn)去!又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這么壞呢?

不是好餅笑笑,說我壞?打小我就住那兒,咱家是老戶兒,第一批上的樓,正經(jīng)風(fēng)光過。結(jié)果樓給扒了又不給原地回遷,講理不!我還當(dāng)?shù)尼斪討裟?,一平方米給七千,別人才五千出頭,現(xiàn)在呢,賣兩萬多,憑什么?憑什么他們住別墅,我就得住安居房!我不禍禍他們禍禍誰!哎!扯遠(yuǎn)了,咱先說正事,我告訴你也行,不過得有條件。你可以答應(yīng)也可以不答應(yīng)。肖陽說你說,我聽著呢。不是好餅?zāi)艘幌伦彀?,慢條斯理地說,我還得說一下,我告訴你的事情對你來說很重要,但條件嘛自然也高,你還想聽嗎?肖陽說當(dāng)然想聽。我說的是條件,你能答應(yīng)了我的條件,我就告訴你,否則免談。肖陽說啥條件,你先說說。不是好餅說,條件有兩個,答應(yīng)一個就行,第一個,娶小麗,她三十,比你大,你能答應(yīng)嗎?肖陽說,現(xiàn)在肯定不能答應(yīng),但以后不好說,只能說一切皆有可能。另一個呢?不是好餅說,你就是答應(yīng)了我也不信,你小子鬼著呢?,F(xiàn)在就只有第二個條件,二十萬,你給我二十萬我就把什么都告訴你。肖陽騰地站起來,說你嚇我呢,我哪來那么多錢。不是好餅擺擺手,說坐下坐上,我還沒說完呢,這二十萬呢,乍一聽,好像挺多,但其實(shí)呢一點(diǎn)兒都不多,就我知道的這個事,他一百萬都值!但前提是得找到需要它的買家。你明白嗎?肖陽說我不明白。那我就告訴你,這個下家不只你一個,還有另外兩個,哪一個都能比你出價高。肖陽說那你就先賣他們。不是好餅把手在空中一抓,說要不是你,我還想不起來我有這么個寶貝。他把手握在眼前,像真的握著一塊東西,慢慢地把手張開,看著自己手上虛無的珍寶,嘿嘿地笑起來,嘿嘿!它會是個無價寶唉!他的樣子讓肖陽想起美劇《白雪公主》中的大反派魔法師,嘴形奇特,滿臉銀白色的碎屑,兩眼生光。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一定要加萬倍的小心,否則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吃了大虧。肖陽說,我可沒那么多錢。說完站起身就想走。不是好餅說別走??!你說你想出多少吧。肖陽也根本就不想走,卻也不想出太多的錢,他想了想,說兩百,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自己怎么也該出一千的,可話到嘴邊就成了兩百。不是好餅也笑,說你真是肖大力的兒子,青出于藍(lán)卻勝于藍(lán),比你爸還小摳。肖陽說,行不行吧!給個痛快話。不行!少五千免談。肖陽說,五千沒有,我一個月掙多少?不是好餅揪揪肖陽的衣服,又踢踢他的鞋,說這都不便宜吧,值兩千不?肖陽說,那我脫下來給你,頂一千。不是好餅把嘴一撇,說我才不花那個大腦袋錢呢。唉,兩千行吧?肖陽一看有門,說誰兜里揣那么多現(xiàn)錢,我手里就四百多點(diǎn),不行都給你。到底多少?拿出來數(shù)數(shù),不夠就掃微信。說著不是好餅就把自己的手機(jī)掏出來,瞇著眼睛點(diǎn)開。

現(xiàn)錢加微信,肖陽一共付了一千。原以為不是好餅會把一切都告訴他,卻不想人家只說了一句話,他說,那天是我把你爸叫走的。肖陽問,然后呢?然后?想知道然后得付錢!你想一千就把什么都買走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肖陽說,你打臭無賴!不是好餅說,怨你貪便宜。

那天不是好餅雖然沒說以后,但他說了以前。就像肖陽去買電腦錢不夠,人家賣了他一個半導(dǎo)體。肖陽這歲數(shù),沒見過半導(dǎo)體,但他聽他媽說過,知道有這么個東西。

不是好餅說,我和你爸那時候打的就是擦邊球,擦邊球你懂吧,有點(diǎn)兒像黑社會,但又不完全是黑社會,算半黑半白。那個時候吧,不像現(xiàn)在做小買賣的什么錢都不用交,那時候不行,國稅、地稅、管理費(fèi)、檢疫費(fèi)、治安費(fèi)、衛(wèi)生費(fèi)、工商許可、衛(wèi)生許可、稅務(wù)許可,交錢的地方太多了,哪怕你剛開業(yè),也得先把這些錢交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比畫比畫就都不干了呢,交不起這個錢!馬壯市場五年就改造了兩次,算退路進(jìn)廳一共三次。那些做小買賣的剛積下一點(diǎn)兒錢,改造!再積下點(diǎn)兒錢,又改造!每次改造完,好地方都讓那些當(dāng)官的給留下了,誰不生氣呀!所以這費(fèi)那費(fèi)的他就不好收!不好收怎么辦呢?哎!不是好餅突然兩眼放光,我們派上用場了,先是吳老二,然后是你爸,他們都是狠人,但不狠也真收不上來錢!我呢就是你爸的一跟班兒。其實(shí)要我說,我們這幫人才是現(xiàn)在和諧社會的大功臣,沒有我們當(dāng)年的狠勁兒,哪有現(xiàn)在的太平盛世。

肖陽想起那支鉛筆,想起那個鐵皮亭子。就問,你和我爸那天是不是去了賣糧的屋里,就在咱們工地東門正對著的那個地方,有一個鐵亭子,旁邊是賣熟食的。不是好餅一愣,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xì)。肖陽說,我小時候去過,那亭子后來讓我給買下來了,我在里面找到了我爸留下的東西。不是好餅一驚,說你找到啥了?肖陽說,鉛筆,那是我的東西,我認(rèn)得。不是好餅說,這個我可得好好想想,那天我們好像去了好幾家,去沒去過他家我還真忘了。肖陽看出來,不是好餅不是不記得,而是不想說,不光是因?yàn)殄X,還有別的什么。

肖陽知道父親原來是警察,他記得小時候父親穿著警服,很威風(fēng),后來不知怎么就不是了。也許父親是臥底。肖陽常常這樣想,他想打入黑社會,沒有成功,讓黑社會給發(fā)現(xiàn)了,然后,然后就發(fā)生了那場車禍。這話他跟舅舅也說過,舅舅嘿嘿笑,說電視看多了吧,哪有那么多臥底。

14

我沒想到他能來找我,真的,一點(diǎn)兒都沒想到。以前在工地我們打過幾次照面,也就一走一過。但我能感覺到他在和我擦肩而過之后停下來打量我,當(dāng)然他看到的只是我的背影,就像我也曾打量過他的背影一樣。我們都不愿意面對面地去打量對方,我們都知道彼此的過去,我知道他是一個無賴,就像他知道我?guī)臀腋缳u過糧一樣。如果不是他偷電線的事情敗露,我還真不知道他的弟弟——那個拎包客會這么有出息,成了吊籃廠家的老板,不知道他的第一桶金是從哪里拎來的?拎了多少?

我們見面的地點(diǎn)就在工地的東門對面,原來我哥賣糧的位置,他在這里把我叫住,他說,哎!小海子,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停下來,仔細(xì)地打量他,口不對心地說,還真沒認(rèn)出來,你誰吧?他說,我原來在這個市場收費(fèi)的,記起來了吧,我還賣過你洗衣粉呢。我想說,就是吃花生米往嘴里摟的那個,但終究沒這么說。我說,有印象,你就住對面,沒事就站那兒賣呆兒,后來才幫著市場收費(fèi)的。聽說你后來去了執(zhí)法隊(duì)。他說,那都是老皇歷了,不說了。咱就說現(xiàn)在,你看你都成大老板了,再看看我,唉,人跟人真沒法比。那個賣熟食的長白山,他媽的買好幾套別墅,當(dāng)初誰他媽瞧得起他呀!老倒子一個。我說,你這不也挺好嗎?他說是挺好,但得看跟誰比,跟那個姓肖的比,我得知足,但跟你比就不行了。我嘿嘿地笑了兩聲,不知如何作答。他又說,我今天是特意在這兒等你的,我就不信你能把我給忘了。我說,你一提,我就想起來了。他說,那我再提點(diǎn)別的看你能不能想起來,我說啥?他說,咱得找地方說,這里不方便。我說,就在這說吧,有啥不方便的。他往我跟前湊了湊,然后看著我的眼睛,小聲說,姓肖的出事那天晚上最后去的你家,現(xiàn)在他兒子正在查這件事,已經(jīng)問了我好幾回,而且答應(yīng)給我錢,不是少給。我現(xiàn)在就想問問你,我該不該跟他說實(shí)話?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似乎要從我眼睛里看到二十年前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一切。

雖然我在心里演練了無數(shù)次,也思索過無數(shù)次,但真的有人這樣問起,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定定神,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問我干嗎?他說,你和你哥都是當(dāng)事人嗎?我說啥叫當(dāng)事人?別跟我拽,有事說事!他笑了,是冷笑,他說你跟我裝糊涂是不是,以為我什么都沒看見是不是,告訴你,當(dāng)時我就在你們門外站著,你對姓肖的做了什么我一清二楚。而且我還知道你走后都發(fā)生了什么。這些可能連你都不知道,你哥他沒來得及告訴你。我說,你的話我聽不明白。他說,那我就明說,姓肖的不是讓火車給撞死的。我說哪個姓肖的?他怎么死的跟我有關(guān)系嗎?他說既然你這么說,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不過呢,我這人念舊,看你哥的面子,再給你幾天時間,你好好想想,什么時候想明白了再給我打電話。哎,你電話多少,我給你打一下。

15

后來,肖陽和不是好餅又見了兩次面,每次不是好餅都向肖陽要錢,一次給了五百,一次給了三百,但真正有用的話不多。不過每次不是好餅都能讓肖陽看到希望,好像他真的掌握著什么重大機(jī)密。

有一次,肖陽提到老海,說老海就是原來那個賣糧的,不是好餅說不是,他是賣糧的弟弟,不總來。又說我早就認(rèn)出他來了,他現(xiàn)在可有錢了,走頂頭碰兒都裝作不認(rèn)識。還有那個長白山,賣熟食的,一連氣買了好幾套別墅。你說上哪說理去!原來就一個臭賣熟食的,讓他交錢像抻筋似的,后來讓你爸給揍一頓,老實(shí)了。

雖然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肖陽越來越認(rèn)識了自己的父親。知道他不光跟自己兇,跟別人也兇。

有一天,肖陽突然接到小金鋼的電話,說他來鐵西辦事,想起肖陽就在附近,想過來看看。肖陽很意外,說我現(xiàn)在正忙,小金鋼說我等你,今天正好事都辦完了。這一等,就是兩個來小時,肖陽以為小金鋼等不及走掉了,跑到東門一看,小金鋼的車就停在對面。肖陽不好再推,就近找了一個清靜的小店,要了三個炒菜、一個涼拌。肖陽問小金鋼喝酒不喝,小金鋼說不喝,得開車。肖陽說喝點(diǎn)沒關(guān)系,可以找代駕。小金鋼還是不喝。肖陽說那就來兩瓶冰紅茶吧。

兩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不知怎么話題就又跑到肖陽父親那里。肖陽說,我一直覺得我爸死得窩囊,你說他一個大活人看見火車來了還要硬闖,他就不能再等幾分鐘?小金鋼看著他,說凡事都有意外,誰都有大意的時候。肖陽說,他這一大意,命沒了。小金鋼說是,后果太嚴(yán)重了,害得你這么小就沒了父親。說著小金鋼的手還往前伸了伸,似乎想伸過來安慰安慰肖陽。但也僅僅是伸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就又縮回去,兩人之間畢竟隔得還遠(yuǎn)。肖陽說,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就是有人先把我爸打暈了,然后給放到火車道上了。小金鋼一愣,說你怎么會這么想,電視看多了吧。肖陽說,我最近找了原來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想問問出事那天他們都去了誰家,可他不肯說,而是跟我要錢,要二十萬。你說,要是沒有什么事他敢跟我要二十萬?

二十萬!他這是蒙你呢,你給了?肖陽說我哪有錢,別說二十萬,就是兩萬也拿不出來,借都沒處去借。

其實(shí)就是有錢,肖陽也不可能舍得拿出來。小金鋼說,這種人以后少搭理,就是個無賴,想蒙錢,別信他!

16

幾天后,不是好餅突然找到肖陽媽的店里,進(jìn)門就說,你生的好兒子,你可得好好管管。

原來,肖陽偷拍了不是好餅跟他要錢的視頻。然后拿著拍好的視頻威脅說要告他敲詐勒索,如果不告也行,那就把父親出事前發(fā)生的事都告訴他。不是好餅嘿嘿冷笑,說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小子有這樣的心眼兒,你去告好了,你看我怕不怕!你看到時候吃虧的是誰。

在肖陽的記憶里,他媽很少和他發(fā)火,一般的事情只要不是太過格就都依著他。自己每天起早貪黑,掙點(diǎn)錢,卻舍不得花,不是送到銀行就是給肖陽發(fā)紅包。天熱,發(fā)!天冷,發(fā)!肖陽鬧心,發(fā)!肖陽挨累,發(fā)!每次肖陽都一一笑納,連個話都不用回,偶爾回個表情包,他媽便心花怒放,馬上又會再發(fā)來一個。但這次,他媽真的生氣了,她狠狠地瞪著肖陽,左眼下面的一條神經(jīng)撲撲直跳,里面像藏著一個小蝌蚪。你還告人家敲詐,我看你才是敲詐!你怎么跟你爸一樣一樣的!肖陽一時蒙住,說你說清楚,我哪樣像我爸了?雖然在外人面前肖陽把他爸吹得神乎其神,但在家里,在親人面前,他最反感的就是別人說他像他爸,無論是長相還是其他,都不想像他,都想盡量避開他。他媽知道說走了嘴,再也不肯多說,就是罵,一邊罵一邊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后來肖陽從舅媽嘴里才套出實(shí)情,原來,因?yàn)樾り栟k戶口的事,他爸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總覺得被人抓了大頭,結(jié)果就辦了傻事,竟然去敲詐那個拿了好處費(fèi)還找了小姐的彭處長。結(jié)果是人家該當(dāng)處長還是處長,該辦戶口還是辦戶口,該拿好處費(fèi)還是拿好處費(fèi),該找小姐還是找小姐。他呢?則被當(dāng)成是害群之馬被清理出警察隊(duì)伍。這是肖陽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之前他媽告訴他的一直都是,你爸自己辭的職。辭職并不稀奇,他的一個朋友,在檢察院干了十年,突然就辭職了,自己做律師,每天活得很是滋潤。

思慮再三,肖陽決定去找老海,當(dāng)面問個清楚。誰知電話打過去,老海說他這幾天都不能來工地,有事兒和他手下代班說。肖陽說不是工地的事兒,是私事兒,老海問是啥事兒,肖陽說,你哥當(dāng)年是不是在馬壯市場賣糧,就在咱們現(xiàn)在工地的東門對面。老海想一想,說好像是。肖陽說,那你把你哥電話給我,我有事要問他。老海說,開什么玩笑,我哥在哪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怎么給你?

在老海這里吃了閉門羹,肖陽只好再給不是好餅打電話,說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dāng)真了,跑到我媽那里告狀,看來你是不想賺這二十萬了。不是好餅嘿嘿冷笑,說小子,你一撅尾巴我都知道你拉幾個糞蛋,想跟我耍心眼兒,我告訴你,這要不是看你爸的面子,我非把你告到公安局不可,看看到底是你敲詐還是我敲詐?肖陽說,是我敲詐我敲詐行了吧!我這不是窮嗎?你一下要那么多,我怎么能拿得出來,要是三萬兩萬的我還能張羅張羅,一下要那么多,打死我也沒有啊!不是好餅在電話那頭仔細(xì)想了想,終究還是沒經(jīng)得住誘惑。他說廢話少說,你到底能出多少吧,肖陽也想了想,說兩萬。不是好餅說剛才還說三萬兩萬,這放個屁的工夫就又少了一萬。肖陽說,行不行吧?不是好餅說,一口價,十萬!不夠打欠條,年底結(jié)清。我敢保證,你知道了實(shí)情后寧可借高利貸也會把剩下的錢結(jié)清。肖陽說,你既然這么自信,那就都打欠條好了。不是好餅惱了,說好小子,還想跟我耍心眼兒。肖陽說開玩笑開玩笑,你說咱什么時候見面吧?不是好餅說,那就明天,肖陽說明天我沒空,時間安排得滿滿的。要不這樣,你來工地,順便把吊籃拆了。

17

不是好餅死了,是在樓頂拆解吊籃時摔下來的。本來工地想把這件事瞞下來,給家屬八十萬私了解決。誰知總包老板的小舅子的小舅子從這件事上看到了商機(jī),于是就去敲詐他姐夫的姐夫,張嘴就要七十萬的封口費(fèi),不然就把這事給捅出去。他姐夫的姐夫氣得要死,打電話叫來了自己的小舅子。這還了得,自己帶來的窮小舅子想敲詐富姐夫!弄不好,富姐夫一生氣,他都得跟著夾鋪蓋滾蛋。這樣的小舅子打死都不屈??蓡栴}是現(xiàn)在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握著,真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只能勸姐夫拿錢免災(zāi)。事到如今姐夫也認(rèn)拿錢。誰知小舅子見人家答應(yīng)得痛快,便覺得自己要少了,臨時又追加三十萬,湊夠一百萬,想回家吃利息。這可把總包惹翻了,當(dāng)即報(bào)警,同時提出這可能是刑事案件,說因?yàn)橥惦娋€的事,不是好餅把工地的人都給得罪了,被報(bào)復(fù)的可能性較大。既然懷疑是刑事案件,公安自然要介入。先是查看現(xiàn)場,解剖尸體,死因確實(shí)符合高空墜落。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死者是腎癌晚期患者,這一點(diǎn)連他的家屬都不知道,但死者肯定知道,因?yàn)樵卺t(yī)院里查到了他的就診記錄,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只有幾個月可活。與其同時進(jìn)行的是查看工地的監(jiān)控錄像,看看是不是樓頂上還有其他人。但不巧的是,附近監(jiān)控剛巧壞掉了,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于是又圍繞不是好餅的社交圈子展開調(diào)查,這一查還真就查出了問題。最近一段時間肖陽與不是好餅電話往來頻繁,而且據(jù)家屬說,兩人因?yàn)樗绞逻€見了幾次面,每次都不是很愉快。第二個與不是好餅有過不必要交集的人是老海,雖說兩人都在一個工地,可工作上的往來基本沒有。但從死者的電話中可以看出這幾天他幾次三番地給老海打電話,每次兩人的通話時間都很短,最后幾次,老海根本不接。

肖陽和老海終于同時出現(xiàn)在警方的視線里。如果在以前,肖陽會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他做夢都想讓警方介入,替他查清父親的真正死因。但是現(xiàn)在,在他和不是好餅最后一次見面后,他的思緒完全亂了。唯一剩下的就是后悔。

18

肖陽打開老房子的門,突然就覺得有什么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又說不清,桌子還是原來的桌子,門還是原來的門,但感覺就是不一樣,有一種記憶深處飄過來的味道。這味道很熟悉又很陌生。他換了拖鞋進(jìn)到南面的臥室,屋子顯然被打掃過,還換了床單。他記得很清楚,上次回老房子時床單是粉色的,現(xiàn)在換成了紅格子,床單已經(jīng)半舊,而且應(yīng)該不是純棉,有一種撲面而來的滄桑感。肖陽隱約記得這是他小時候的東西。他想也許就是這個床單讓他聞到了過去的味道。是他媽打電話讓他來一下老房子。做什么,他媽沒說。

現(xiàn)在他媽還沒到,他想打電話催一下,掏出手機(jī)就看見兩條未讀微信,打開一看,原來是小金鋼發(fā)來的,問他幾點(diǎn)能到老房子。另外一條說是會給他一個驚喜??吹眯り柲涿?。

剛撥通媽的電話,就聽見鈴聲響在門外。打開門,看見他媽拎了不少東西,魚、肉、蛋、菜,似乎要在這里重新開火。肖陽看看他媽手里的那些菜,說買這么多,我們怎么吃得了?他媽說,一會兒那個誰也過來。肖陽說誰?他媽遲疑了一下,說小金鋼,他想跟咱們在老房子一起吃頓飯。肖陽把東西拎進(jìn)廚房,轉(zhuǎn)身出來,回自己的小屋。小屋的門虛掩著,開門的瞬間,肖陽向屋里掃了一眼,只一眼就愣住了,他這時才知道剛進(jìn)門時聞到的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不是來自那個床單,而是他屋里的一切。乍一看,感到陌生,既而這陌生又變得親切,像一個久不相見的親人向他迎面走來。這屋子完全變回了他小時候的樣子,左邊的墻上貼著劉德華和張學(xué)友的大照片,右邊貼著陳慧琳和另一個他已經(jīng)叫不出名字的香港女星。電燈開關(guān)周圍貼著大大小小的恐龍貼紙,它們遮擋住了父親當(dāng)年憤怒的痕跡。還有那張桌子,他明明記得桌子下方的小柜是沒有門的,現(xiàn)在它的門完好地長在上面,他又去看桌子的側(cè)面,他記得那里有一條上下錯位的裂縫,是爸爸當(dāng)年生氣時用腳踹的,連同那個柜門一起踹壞了。因?yàn)樽烂孢€有其他的部位可以支撐,還可以將就用,有沒有柜門也無關(guān)緊要。這樣肖陽就一直沒有換這張桌子,就讓它張著那條裂痕留在那里。壞掉的柜門也沒有扔,就放在桌子和墻的縫隙里。可現(xiàn)在柜門居然奇跡般地長了回來。一時間肖陽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回了從前。他看看自己的手機(jī),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又看了墻上的小鏡子,他確定自己沒有穿越,自己的臉還是一張成年男人的臉,自己的身高也還是成人的身高。手機(jī)上顯示的時間也是2018年。他蹲下身,仔細(xì)地在柜門和桌子的側(cè)面尋找答案,他用手摸索著,終于在柜門上摸到了修補(bǔ)過的痕跡。那是一道淺淺的印痕,錯位了二十年的裂痕不知被什么重新彌合在一起,為了掩飾它曾經(jīng)開裂的痕跡,它的上面被貼了一層木紋紙,顏色和原來一模一樣。肖陽站起來仔細(xì)打量這間屋子,發(fā)現(xiàn)它正在努力變回二十年前的樣子,但它無論如何也恢復(fù)不到從前。書架上,《中國漫畫大王》和成套的《世界大百科》,還有《三毛大世界》都是當(dāng)年母親給他買的,去的是太原街新華書店,從書店出來他們剛好坐到了肯德基的門前。那年他五歲,總是忍不住往肯德基的店里看,看大人和小孩兒坐在里面吃東西,一次又一次。他想那一定是人間最好的美味。他媽看他眼巴巴的樣子,就說,我們這次錢都花超標(biāo)了,可啥也不能再買了。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而是說了一句讓他媽記了一輩子的話。他說,還是有錢好??!然后蔫蔫地跟在媽媽身后回了家。回家后爸爸知道了這事兒,就埋怨他媽,說你看你,就給孩子買點(diǎn)唄,能花幾個錢。那天晚上,爸爸騎著他的二八自行車真的去到太原街,就在他白天看到的那家店里,給他買回了兩個漢堡,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吃。肖陽想起來,爸爸有時也不是那么兇的。

這些書的旁邊是肖陽后來陸續(xù)買來的東西,有《史蒂夫·喬布斯傳》《莎士比亞悲劇集》,羅偉章的《饑餓百年》。還有他去歐洲旅游時帶回來的紀(jì)念品,漆成黃色的小木鞋,長著長鼻子的牽線玩偶,包裝古舊的唱片。唱片旁邊那個是什么?肖陽伸手拿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被爸爸撕毀了的畫冊。他沒舍得扔,一直用報(bào)紙包著放在書架上,一年總要打開那么幾回,不是單純地看,他已經(jīng)大了,已經(jīng)過了喜歡畫冊的年齡,他看的是他童年的往事,看的是他過往的時光,看的是那對在彩虹橋上相認(rèn)的父子。他甚至還看那張作為包裝的1998年的報(bào)紙,記住了那上面醒目的四個大字:抗洪搶險(xiǎn)!但是現(xiàn)在這張報(bào)紙已經(jīng)被四四方方地折疊起來放在書架上,而這本名為《彩虹橋》的畫冊也同桌子一樣被人仔細(xì)修補(bǔ)過,用的是細(xì)細(xì)的透明膠,肖陽翻看這本被修補(bǔ)過的畫冊想不明白這到底是誰做的。

媽,我這屋誰進(jìn)來了?肖陽隔著門問。怎么了?媽正在摘菜,手上拿著一小縷韭菜推開門。變樣了唄!我還以為穿越回以前了呢。媽往屋里看了看,也和肖陽一樣一臉的驚愕。她自然記得房間原來的樣子。猛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激靈。這時外面的房門響了,有人在用鑰匙開門,門開處,小金鋼像主人一樣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來,肩上挎?zhèn)€雙肩包,像年輕人一樣背在一側(cè)?;貋砹耍f,把背包轉(zhuǎn)到前面,從里往外掏東西。這屋里是你給整的?媽問,小金鋼說是,你不是說肖陽喜歡港臺明星嗎?還有恐龍畫片。肖陽媽可能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說沒說過,她仔細(xì)地打量著小金鋼,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些蛛絲馬跡。

小金鋼不看她,而是看著肖陽,說我今天還給你準(zhǔn)備了特別的禮物,說著從包的最深處拿出一個橢圓形的小盒子,透明的,和手掌差不多大,里面從中間隔開,一邊擺放著整齊的手指餅,一邊是一架玩具小飛機(jī)。肖陽渾身一震,這是當(dāng)年自己想得到卻終究沒有得到的東西。這種餅干是母親擺攤時賣過的,一共上了五盒。那時肖陽正上學(xué)前班,很想要一個,母親不肯,肖陽便每天過去摸一摸,直到全部賣出去。這件事在肖陽心里扎下了根,他總是一遍遍地向母親提起,并且抱怨,說母親小心眼兒,他那么想要她都不舍得給。有次被爸爸聽見了,還給了他一巴掌,并告誡他以后別就長個吃心眼兒。這讓肖陽對這盒餅干更加記憶深刻。十四歲那年,肖陽很是叛逆,他像要故意折磨母親一樣,總是提起這件事。有一次,母親被他氣得大哭,說你以為我沒找啊,哪次上超市我都看看有沒有和那個一樣的,沒有怨我呀?要是能定做,我就花錢給你定做一個,花一千塊錢都行。肖陽記得那個手指餅當(dāng)年賣兩塊五,兩塊五的東西母親要用一千塊去買,可見對母親來說它也是重要的,也是母親心上的一塊疤。那天夜里,母子倆都有些氣恨難平,后來他聽見母親房里傳來啪啪的聲響,他問怎么了,母親故作鎮(zhèn)靜,說打被呢,被上有灰,你睡吧!明天還得上學(xué)呢。他沒再說話,他聽得出那是打嘴巴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從此后,肖陽沒有再提這件事。但不提不等于忘記。

很快小金鋼又從包里拿出另一樣?xùn)|西,是一本新的畫冊,封面上彩虹橋三個字像正在跳舞的小娃娃。肖陽翻開來,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內(nèi)容和原來的一模一樣,連小孩翹起的手指頭都是一樣的,可能是由于新的緣故,它看起來比原來的還要精美,紙張也更厚更光潔。畢竟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印刷技術(shù)一直在進(jìn)步。

那個舊的沒沾好,我就翻拍了一下,做了這個新的,算是賠給你的。

肖陽托著這兩樣?xùn)|西,感覺到了它不同尋常的重量。母親也感覺到了。她有些慌,是真的慌,嘴角顫動著,想笑又像要哭。

快開飯時,舅舅來了,臉陰沉得像有暴風(fēng)雨,他和小金鋼還有姐姐都打了招呼,卻獨(dú)獨(dú)沒有搭理肖陽。肖陽叫了一聲舅舅,他也沒吭聲。肖陽媽讓他上桌吃飯,他也不推讓,上來就自己倒酒,一連喝了兩杯,一口菜沒吃。肖陽媽給他夾了一條炸黃花魚,他連刺都沒摘,賭氣似的一口咬下去半條。肖陽說,舅,小心魚刺。舅舅抬頭抹搭他一眼,說吃你的吧!別替別人操心了,有你這個好外甥,不死也得扒層皮!肖陽也沉了臉,說舅,我今天也沒惹你?。∧憧茨氵M(jìn)來就沒給我好臉兒,我哪招你了?小金鋼拍了拍肖陽的肩膀,說沒事,你舅今天是跟我生氣,是我連累了他。然后又拍鐵槍的后背,說咱先吃飯,有什么事吃完再說。鐵槍回手撥了他一下,說我不是對你。肖陽放下筷子,說那就是對我了?那我走行吧,說著站起來,誰知鐵槍一拍桌子,坐下!肖陽一愣,乖乖地坐下來。一時間,屋子里鴉雀無聲。在這之后,小金鋼故意說東道西,想盡量營造出和諧的氣氛,可惜卻適得其反,先是肖陽他媽難掩淚水跑進(jìn)衛(wèi)生間,嘩嘩地放水洗臉,然后是鐵槍拍了拍小金鋼的肩膀,說姐夫,你這是何必呢。姐夫?肖陽看看鐵槍,又看看小金鋼,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定定地看向小金鋼,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二十年前父親的樣子,可是辦不到,不光是小金鋼的容顏和父親對不上號,更是因?yàn)樗缫淹浟烁赣H的樣子。但是他在心里已經(jīng)確定,小金鋼就是他的父親,一定是他的父親,親生的父親!就如同那本畫冊上講的一樣,他們父子終于在彩虹橋上相遇了。

不是好餅最后一次和肖陽見面,是他出事前一個小時,地點(diǎn)就在二十四號樓頂樓一套洋房的衛(wèi)生間里,不是好餅?zāi)昧诵り柦o的三萬塊錢,坐在馬桶蓋上飛快地?cái)?shù)了一遍。然后往腰包里放了一萬,另外的兩萬分成四份,分別放進(jìn)上衣和褲子口袋。每份分得并不均勻。放完錢站起來,伸手跟肖陽要欠條。肖陽說,你才說了四個字!不是好餅反問,四個字不值這些錢?肖陽想了想,覺得確實(shí)值,但前提是他說的是真話??伤恢雷约涸摬辉撓嘈潘?。不是好餅說的是:你爸沒死!

等肖陽把這四個字完全消化掉,才想起問一句,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告訴你給我多少錢?

錢錢錢,你就認(rèn)得錢!

不是好餅說,我必須認(rèn)錢啊!你說不認(rèn)錢你讓我認(rèn)啥呀?我還有啥可認(rèn)的呀!我可告訴你,這個事兒我要是說出去,可就不是三萬兩萬的事兒了,弄不好那是你爸的一條命!我就問你,你能不能接受你爸死而復(fù)活,然后又因?yàn)槟銝|窗事發(fā),被判個死刑!不是好餅一邊說一邊一步一步湊到肖陽跟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就是你能接受,你媽能不能接受!

肖陽聞到了不是好餅嘴里泛出的臭氣,不由得一陣惡心,他后退一步,憑什么?肖陽反問。憑什么?不是好餅嘿嘿冷笑,說就憑那個死的人不是你爸!

衛(wèi)生間里空間狹小,肖陽已經(jīng)無路可退。幸好,這時門外有了響動,肖陽借機(jī)出門查看,只看到一個人的背影在樓梯的拐角一閃,肖陽追下樓,卻什么人也沒有。抬頭往樓頂上看,不是好餅已經(jīng)開始拆卸吊籃。

一個小時后,不是好餅從樓頂上摔了下來。

肖陽咬住下唇,沒有預(yù)想的那樣激動,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和父親說些什么。小金鋼也一樣,面部表情波瀾不驚。倒是鐵槍在旁心驚肉跳,只有他從始至終都對這件事一清二楚,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不是好餅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如果是他殺,究竟是誰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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