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除了小說文體的“自我”演變之外,我們還需再一次關(guān)注寧肯關(guān)于黑夢這樣一個既是第一人稱敘述者,同時又是小說系列中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形象的特別設(shè)定。作為這個小說系列的第一人稱敘述者,黑夢肯定會以貫穿的方式同時出現(xiàn)在全部的九篇作品之中。這一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功能的人物形象的若干端倪,在作為這個系列首篇的《火車》中就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比如,他的身材較之于正常人過于矮小:“車很慢,我下到鐵臺階最后一節(jié)一躍跳下。當然摔在了地上,我太小了。”“我們都已經(jīng)上了中學(xué),除我之外。五一子、文慶、大鼻凈甚至都已開始上初二,所有人都長高了半頭一頭,除我?!痹俦热?,他似乎總是要以一種離群索居的方式待在房頂上:“那天我和貓、鴿子相隔不遠坐在房上,她推著二六車進院,不知怎么向上瞥了一眼,并沒與我相視便過去了?!薄拔铱偸窃诜可喜挥傻叵胂笮∏墼阼F二中操場走過的樣子:昂首挺胸,短發(fā)一動不動?!标P(guān)于黑夢的身材矮小,我們后面會展開專門的討論,此處不贅。需要稍加展開的是他總是習(xí)慣于待在房頂上。雖然未能從寧肯那里獲得切實的信息,但按照我自己的閱讀直感,作家如此設(shè)定的過程中,很可能受到過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啟示性影響。當然,除此之外,也還有一些與此后的其他各篇緊密相關(guān)的暗示性描寫,比如:“變化最大的是五一子,更像馬了,說不清臉更像還是手臂更像,總之所有人都有點牲口的特征,何況他們現(xiàn)在都是哥哥的徒弟,每天晚上跟著我的流氓哥哥舉重,劈啞鈴,盤杠子,個個表情生澀?!迸c這里的暗示性描寫緊密相關(guān)的情形,要一直到了后來的《黑雀兒》以及帶有收官性質(zhì)的《黑夢》這兩部中篇小說里,才會有更加具體的后續(xù)性交代。卻原來,黑夢的這位流氓哥哥名叫黑雀兒,不僅憑借一身蠻力和一股狠勁兒一度成為北京區(qū)域性的底層頑主,而且也還曾經(jīng)拜當年在天橋一帶聲名卓著的“一代跤王”王殿卿為師學(xué)習(xí)摔跤術(shù)。更進一步地,黑雀兒自己拜了師還不算,他竟然也還仿其例,不僅自開跤場,而且還把胡同里的五一子等一干人眾招為自己的徒弟,日日跌打滾爬地習(xí)練不止?!痘疖嚒防锼鑼懙奈逡蛔铀麄円换铮懊刻焱砩细业牧髅ジ绺缗e重,劈啞鈴,盤杠子”的情形,就具體對應(yīng)于《黑夢》中所敘述的黑雀兒自開跤場之后招收徒弟的這樣一種故事情節(jié)。
但與黑雀兒帶徒弟練習(xí)這樣的一類暗示性描寫相比較,對于“城與年”這個系列小說來說,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恐怕還應(yīng)該是黑夢這樣一個第一人稱敘述者形象的特別設(shè)定。正如同我們在前面所強調(diào)的那樣,無論是他的身材矮小,還是他總是要待在房頂上,諸如此類的一些特點,在作為系列首篇的《火車》中,都已經(jīng)初露端倪?;蛟S與作家寧肯的一些想法這時候還不太明晰有關(guān),也或許是因為還不到時候,總之,只有到了后面的那些篇什中,伴隨著“城與年”系列敘事的漸次展開,一個更加清晰的似乎永遠也不可能長大的“侏儒”黑夢的形象,才慢慢地浮出了水面。比如,到了稍后一些的《防空洞》中,黑夢作為一個總是處于被忽略狀態(tài)的侏儒形象,就得到了明顯的強化:“我說過,通常我說‘我們’并不包括我,充其量我不過是他們的一個影子,一個旁觀者:我既沒拔過氣門芯兒更沒扎過帶,也從未參與任何意見,我沒什么可寫的?!薄捌鋵嵨襾碇v豈不更好?他們同樣看到我但像沒看到一樣,從來如此。”諸如此類的一些的敘事話語,所明確傳遞出的一種信息就是,很可能正因為自己是一個似乎怎么也長不大的侏儒,所以,即使僅僅在活躍于寧肯筆端的這個少年群體中,“我”也即黑夢,實際上也長期處于某種被邊緣化的位置。甚至,就連黑夢的那位同胞兄長黑雀兒,在很多時候也都會視黑夢的存在若無物。但多少令人感到有點意外的是,偏偏也就是這樣一個在少年群體中被嚴重邊緣化的卑微者,卻被寧肯刻意選定,賦予重任,讓他來承擔“城與年”系列小說中至關(guān)重要的第一人稱敘述者角色。如果我的記憶無誤,即使是“城與年”系列中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被命名為“黑夢”,也是只有到了中篇小說《黑雀兒》中方才被正式確證下來的一種文本事實:“黑雀兒有個弟弟(我),身高不足一米,大腦袋,小身子,四肢像藕,除厚嘴唇有點像黑雀兒爹,不像任何人?;蛘吒纱嗖幌袢?,但也不像猩猩,約在兩者之間吧?!痹诮o出了黑夢如此一幅“肖像畫”的同時,作家也進一步給出了黑夢這個名字的由來:“‘黑夢’是我們院最有文化的人張占樓(請注意,張占樓其人曾經(jīng)是短篇小說《防空洞》里的一位主要人物)給我起的,在我眾多千奇百怪的名字中最有文化,但不是一般的文化。”說實在話,此前在閱讀“城與年”系列中其他一些作品的時候,我曾經(jīng)一直誤以為黑夢在其中所承擔的,僅僅只是一個帶有突出旁觀者色彩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功能。只有在相繼讀到中篇小說《黑雀兒》和《黑夢》之后,我才恍然大悟,黑夢這位第一人稱敘述者,其實同時也是小說系列中一位地位相當重要的人物形象。對這一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功能的人物形象的理解與判斷,甚至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我們對寧肯“城與年”這個小說系列的認識與把握。
《鐵皮鼓》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地方就是設(shè)定了一個到了三歲時開始拒絕繼續(xù)成長的男主人公奧斯卡。早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的奧斯卡,在他剛剛能夠聽得懂成人世界話語,初步具備社會觀念的時候,便非常及時地停止生長,拒絕長大,身高一直都是94厘米。他以如此一種特別的方式來巧妙抗拒現(xiàn)實世界對自己的規(guī)訓(xùn)與教化,盡可能地保持“本我”的基本狀貌。雖然身為“侏儒”,但奧斯卡卻擁有兩種特異的功能。一個是在他過三歲生日時,母親送給他一個鐵皮鼓,他可以用它來及時地表達自己對世界和社會的憤怒,另一個則是一種可以用自己尖利的嗓音唱碎玻璃的奇異能力。既如此,這兩種特異功能,也就往往會成為奧斯卡對付外部世界的有力武器。每每遇到令他反感的人或事物,他就會本能地擊鼓或喊唱。很大程度上,正是如此一種設(shè)定,賦予了同時也身為小說主人公的敘述者奧斯卡以“第三只眼睛”來觀察世界的一種特別才能。既然身高如同一個幼兒一樣只有94厘米,那么他在觀察、看待各種事物的時候,所采用的也就是一種45度角的“蹲著的青蛙”式的視角。也因此,他所能看到的那個世界,就肯定會迥然有別于被遮蓋在各種社會面具之下成人們所習(xí)見的世界。最難能可貴的一點是,盡管奧斯卡本人的人性世界構(gòu)成可謂善惡摻雜兼?zhèn)?,但唯獨在面對納粹勢力的時候,他卻能夠是非分明地堅持對抗性的思想立場。而這,也正是君特·格拉斯設(shè)定并塑造奧斯卡這個永遠也長不大的侏儒形象最根本的意義和價值之所在。盡管我并沒有從寧肯那里獲得過切實的求證,但依據(jù)個人的一種猜測和判斷,他在設(shè)定黑夢這一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功能的人物形象的時候,肯定從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這里得到過相應(yīng)的思想藝術(shù)啟示。二者均是長不大的侏儒,即可被視為這一方面一個強有力的明證。當然,啟示也僅僅只是啟示而已,除了都是長不大的侏儒這一點之外,二者之間所更多表現(xiàn)出的,其實是迥然有別的差異。當然,在強調(diào)他們之間差異存在的同時,有一點異曲同工之處卻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那就是,正如同君特·格拉斯要借助于奧斯卡實現(xiàn)對納粹的一種強勁批判和對抗一樣,寧肯也是要借助于黑夢而最終實現(xiàn)對“文革”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深度挖掘與反思。
但在具體展開對《黑夢》的分析之前,有一點必須指出的是,從一開始作為系列首篇的《火車》,中間經(jīng)過諸如《藍牡丹》《探照燈》《十二本書》等若干篇什,到短篇小說《防空洞》的時候,黑夢那位身為底層頑主的哥哥黑雀兒,就已經(jīng)滿身披掛地粉墨登場了。如果說此前的諸多篇什中,作家寧肯所關(guān)注表現(xiàn)的,更多的是黑夢他們這個胡同或者大院里外圍的那些人物和故事,比如《火車》里的主人公是小芹,《探照燈》里的主人公是四兒和大個子,《防空洞》里的主人公是張占樓和他的閨女張晨書,那么,到了帶有墊后性質(zhì)的最后兩部中篇小說《黑雀兒》和《黑夢》里,伴隨著文體的由短篇小說而演變?yōu)橹衅≌f,作家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視野也逐漸地收縮,最終聚焦到了黑夢他們這個“混亂”的家庭內(nèi)部。雖然黑夢也有過幾個姐姐,但出現(xiàn)在廣大讀者面前的,卻只是黑夢與黑雀兒兄弟,以及他們的父親剛果和母親瘋娘。尤其是黑夢與黑雀兒他們兩位,更是分別成為系列中僅有的兩部中篇小說的核心人物,所占份額相當重要。事實上,我們標題中所謂“文明與野蠻”的沖突,也正集中發(fā)生在看似截然相反、判然有別的他們兄弟倆之間。
一個是憑借自身的蠻力,憑借一口不管死活的“咬”功而曾經(jīng)一度“雄霸一方”的底層頑主,另一個則是一個看似特別柔弱,只知道一味地讀書的看似永遠也長不大的侏儒。更何況,他們倆也還是有著切實血緣關(guān)系的嫡親兄弟。他們倆之間“文明與野蠻”的沖突,主要圍繞一個名叫七姐的女性展開。七姐的專屬權(quán),歸于底層頑主黑雀兒,是由底層頑主黑雀兒“帶著”的一個“圈子”。在這里,“帶著”和“圈子”都是“文革”后期如同黑雀兒這樣的頑主圈兒里的所謂行話:“七姐和黑雀兒走在街上,一望而知兩人的關(guān)系,七姐漫不經(jīng)心,大大咧咧,旁邊是瘦削的穿著軍大氅頗有些空蕩的黑雀兒,兩人怎么看都不像有關(guān)系卻有了一種關(guān)系,格外引人注目。”“彼時有一個詞兒叫‘帶著’,比如誰誰誰讓誰‘帶著’呢——七姐讓黑雀兒‘帶著’呢。‘帶’的意思豐富多樣,首先是一種毫無疑問的兩性關(guān)系,但也可能只是隸屬關(guān)系,如同物品?!标P(guān)鍵的問題在于,七姐之所以被黑雀兒“帶著”,并非出于她自己的心甘情愿,而只不過是迫于他那“雄霸一方”的強硬蠻力而已。出乎七姐意料之外的一點是,因為成為了黑雀兒的“圈子”,總是被黑雀兒“帶著”,她竟然一下子變成了沒有異性敢于靠近的“孤家寡人”:“七姐雖出盡風頭,卻沒想到自己成了無人敢近的孤家寡人。七姐最初并不知道爹和黑雀兒達成的那些條件,還奇怪那些平時跟蹤她的人怎么一下消失了,再沒人邀她軋馬路,晃大街,看電影,沒人為她打架,爭強斗狠……”卻原來,在背后作祟的人,乃是黑雀兒。因為黑雀兒向他們放出了話,所以便不再有其他男性敢于接近七姐:“七姐一下像生活在真空里,一個人踽踽獨行?!泵鎸θ绱艘环N被空前孤立的情形,個性一貫執(zhí)拗倔強的七姐,當然要千方百計地設(shè)法打破。具體來說,她所采用的辦法,就是與總是要待在房上讀書的黑夢來往并結(jié)盟。但也只有彼此惺惺相惜的黑夢和七姐知道,他們倆如此一種過從甚密的結(jié)盟方式,其根本意圖其實只不過是要積極對抗來自于黑雀兒的“專制”與“強權(quán)(納粹)”:“我不想說我們相互利用,但事實如此。無論如何我都喜歡七姐,感到身心舒坦,感到一種簡直是飛來的呼吸,七姐報復(fù)黑雀兒,惡心黑雀兒,我無所謂,仍一次次從房上下來讓七姐領(lǐng)著去常發(fā)買煙?!闭缤睦镉袎浩?,哪里就會有反抗一樣,倒過來之后,現(xiàn)在變成了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會有更加嚴厲的壓迫。在了解到相關(guān)內(nèi)情,覺得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空前挑戰(zhàn)的情況下,底層頑主黑雀兒果然發(fā)起反擊,果斷采取了更為變本加厲的壓迫措施,那就是,再一次把黑夢吊起來:“與剛果不同,也與黑雀兒過去不同,黑雀兒這次吊起黑夢不是懲罰,既沒有抽打也沒掐脖子,沒像以前掐得黑夢眼珠幾乎懸空,掉出來,而是更為愚蠢的囚禁?!泵鎸碜院谌竷旱膹妱菖c淫威,無論是黑夢,還是七姐,不僅都沒有屈服,反而還做出了更加積極的反抗。除了黑夢的堅決不妥協(xié)之外,更有七姐在了解到相關(guān)情況后堅持每天把黑夢從梁上放下來:“七姐將黑夢放下來。從這一天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七姐每天早晨先到我們院,把我接下來,然后才去上學(xué)?!本瓦@樣,面對著黑夢和七姐雙雙結(jié)盟之后的柔韌反抗,黑雀兒最終也只能萬般無奈地敗下陣來,徹底放棄對黑夢的懲罰,被迫默認了他們倆過從甚密的交往事實。因為黑雀兒只憑蠻力混世,而黑夢卻酷愛讀書,從一種象征的角度來說,他們倆之間的沖突,便是一種文明和野蠻的沖突。更何況,這里還牽涉到了自由與否的重要命題:強蠻的黑雀兒企圖限制七姐的人身自由,但個性倔強的七姐卻偏要以接近黑夢的方式來予以堅決的反抗。
但其實,帶有明顯叛逆性的七姐之所以要主動接近黑夢,除了憑此而對抗黑雀兒所代表的專制強勢之外,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那個年代,她可以從酷愛讀書的黑夢這里獲取足夠充分的精神滋養(yǎng):“七姐動輒就讓黑夢講故事,講黑夢看過的書,有時說著說著就會打斷黑夢:講故事吧。講什么都行只要講,有時聽,也是并沒聽,像這樣趴在房脊上時多半沒聽。沒聽黑夢照講不誤,就像收音機,與她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沒錯,黑夢差不多就是七姐可開關(guān)的收音機。盡管黑夢知道的也不多,沒什么書好講,但還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添枝加葉,想入非非,順講順編,就像不久后我們在房頂上一個貼著封條的閣樓看到的《一千零一夜》山魯佐德竭力吸引國王山努亞一樣,黑夢幾乎就是山魯佐德,七姐就是山努亞?!笔聦嵣?,也只有在讀到這里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寧肯到底為什么一定要讓黑夢習(xí)慣于待在遠遠高于地面的房上。卻原來,這樣的一種細節(jié)設(shè)定中也飽含深意,也有著不容忽視的象征意味存在。如果與黑夢酷愛讀書的這樣一種行為聯(lián)系起來,那么,其象征意味就很顯然是要借此而提供一個凌駕于普通庸眾或者借用勒龐的話來說也就是那些“烏合之眾”之上的難能可貴的精神高地。這一方面,一個不容忽略的例證,就是這樣的一段敘事話語:“北京房上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平緩的但卻類似復(fù)眼的世界:一眼看去房上不再有胡同,院門,道路,街區(qū),但下面又有,只是上下不同。我看到了完整的世界,這很重要,甚至影響了我的思維結(jié)構(gòu)?!焙艽蟪潭壬?,只有把黑夢的房上理解為一個難能可貴的精神高地,把這作為一個切實的出發(fā)點,我們才能夠更進一步地理解寧肯在《黑夢》中關(guān)于那個神秘閣樓的特別設(shè)定。認真分析中篇小說《黑夢》的文本框架,可以發(fā)現(xiàn)其大約由三個板塊構(gòu)成。一個板塊,主要講述黑雀兒如何拜“天橋跤王”王殿卿為師的故事,再一個板塊主要講述黑夢與七姐結(jié)盟后聯(lián)手對抗黑雀兒的故事,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板塊,就是關(guān)于那個神秘閣樓的故事。
等到神秘閣樓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時間的腳步已經(jīng)行進到了1974年的秋天:“秋雨綿綿,1974年的秋雨像霧一樣,幾乎不能算是雨,我們在蒙蒙的霧氣中奔跑,貓和鴿子還有少許的麻雀都奇怪我們,或奔跑或驚飛,沒人打破它們的世界,七姐才不管它們,也不管黑夢是否跟得上?!边@樣一來,在黑夢這里,一種奇異的感受是:“早已不是我?guī)е撬龓е遗?這樣的描寫,讓筆者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了歌德的那句名言:‘永恒之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這委實不同?!闭呛趬襞c七姐他們倆在房上肆意狂奔的過程中,那個神秘的閣樓浮出了水面:“我們常去那個閣樓——每當我們茫然沒有方向,那個閣樓總成為我們的無意識的方向?;蛘卟辉摻虚w樓,是個房上的小房子。那時視野‘碧波萬頃’,有稍高出海平線一點的東西就打眼?!彪m然曾經(jīng)多次看到過這個閣樓,但他們倆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把它打開:“如果不是有天閣樓被我們無聊地打開,或者沒有閣樓,我不知道后來七姐是否會去美國,包括現(xiàn)在人還在美國??梢钥隙ú粫?。”黑夢在這里的斷語之所以下得這么肯定,是因為閣樓的被打開的確意味著一個全新世界的被打開,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全新世界的被打開,七姐的遠走美國當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那個秋雨綿綿的季節(jié),神秘閣樓被打開的具體情形是:“木條撬下,兩扇小窗也輕易打開,我們看到了從未看到過想都不敢想的世界:書。我們沒有‘書房’的概念,看呆了。”更進一步地,“別說書房,若不是與黑雀兒的約定書都少見,之前我們院似乎僅有張占樓一家有書房,但直到其被付之一炬我們才見到書,也沒見到書房”。正因為如此,所以,一旦神秘閣樓被打開,面對著書房這樣一個全新的世界,黑夢和七姐才都會驟然間失去言說和命名的能力:“我說不來‘書房’二字。”“我無法命名?!?/p>
既然神秘閣樓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那首先值得注意的,就是這個全新世界的外部樣貌:“閣樓生來和房子一體,青磚棕窗,三角造型,四合院本無閣樓,至少到晚清民初才有,顯然融和了舶來品味道。就是說四合院并不完全傳統(tǒng),細看有變異,有現(xiàn)代,當然,X封條不知算什么變異,甚至都不能稱是變異?!标P(guān)鍵還是它的內(nèi)部狀況:“這里全是舊書,無法分清是舊還是多讓我們震驚。沒有陽光,只有霧,霧一般的細雨,而里面一切都蒙著塵?!痹谀莻€口口聲聲強調(diào)著一定要“破舊立新”的時代,“舊”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某種無法被忽略的價值尺度,更何況,還是這么多的“舊書”。對于一向嗜書如命的黑夢來說,這樣一個書房的被發(fā)現(xiàn),簡直就是打開了一個十足的寶庫。但與黑夢對書一種強烈興趣,形成明顯反差的卻是七姐的異樣表現(xiàn):“七姐對房間本身的興趣遠超過書,看得非常仔細,按理應(yīng)該倒過來。至少一個正常人應(yīng)首先對書感興趣,反正我想男孩是這樣,而七姐看有封條的顯然無人的房間的目光,那種癡迷超過了任何一個男孩。我想偷書,七姐的眼里卻并沒有這些,很長時間,甚至?xí)r至今日我也還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當然知道伍爾芙說過的女人和房間的話,但伍爾芙的話也并不能解釋七姐的行為?!蹦敲?,七姐的表現(xiàn)為什么會如此異樣呢?雖然黑夢佯裝自己怎么“苦思冥想”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在我看來,他對于伍爾芙的專門提及,其實還是給出了我們理解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與方向。不管怎么說,我們都只能聯(lián)系英國作家伍爾芙“一個自己的房間”才能夠理解七姐的相關(guān)行為。從根本上說,所謂“一個自己的房間”,就意味著擁有了一個獨屬于個人的私密空間。這一點,對于一個現(xiàn)代人,尤其是現(xiàn)代的女性來說,其文明的意義和價值自然非同尋常。也因此,請一定注意,黑夢所渴慕的那些書籍,固然是一種文明的象征和體現(xiàn),但與這些書籍相比較,為七姐所傾慕不已的房間本身,卻也同樣應(yīng)該被看作是文明的一種象征和體現(xiàn)。因為如此,也才會有七姐后來一心一意地打掃房間這樣一個情節(jié)的出現(xiàn)。更進一步說,毫無疑問也正是因為有七姐的存在,才明顯提升了黑夢的精神與人生境界:“我也實在有點遲鈍,其實早一打開這里就該認為這里是我的天造地設(shè)的天堂怎么就光想著書?確切地說光想著偷幾本書?沒有七姐大概我就是個賊?!?/p>
伴隨著神秘閣樓的被發(fā)現(xiàn)與被打開,不僅中篇小說《黑夢》,而且連同整個“城與年”系列也都進入了尾聲部分。如同下圍棋進入最后的官子階段一樣,寧肯也必須想方設(shè)法收束全篇了。實際上,也正如你能夠預(yù)料到的,在這座神秘閣樓里,不僅有了黑夢更加如饑似渴的各種閱讀,也還發(fā)生了他和七姐之間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肌膚之親(在那個禁欲的年代,如同黑夢與七姐這樣建立在精神深度溝通基礎(chǔ)上的性行為本身,就意味著一種人性立場的回歸與張揚)。無論如何,七姐到最后之所以能夠落腳到美國,肯定與神秘閣樓,與他們倆這一段特別的生命過程緊密相關(guān)。正是從這一點上說,包括這部《黑夢》在內(nèi)的寧肯整個“城與年”系列的書寫,就既關(guān)乎過去,也指涉當下,更是通向了未來?!拔乙呀?jīng)老了。不知是否還是不祥之物,就算是也老了。小芹也老了,五一子也老了,張晨書也老了,都風流云散,連胡同都沒了?!弊x這段話,很是有一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深沉意味。關(guān)鍵的問題是,具體的人與物可以伴隨著時間的腳步隨風而逝,但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記憶卻終將永存。這樣,也才有了寧肯的這部《黑夢》,有了耗盡他整整四年心血的這個“城與年”系列。
2021年5月28日上午10時50分許
完稿于汾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