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朝軍
《歡樂賓館》(《大益文學(xué)》第17輯《呼喚》)是我在近年讀到的最好的短篇之一。
歪,就是不正。它是正的蠻荒之地,亟待文明教化,歸附正統(tǒng)。楊帆為歪賦了個活體形象——歪小姐,她要讓她在行動中看清自己的命運。同時被賦予形體的還有正,在小說中,他叫對先生。
對先生主陽,歪小姐主陰。當(dāng)對先生在正統(tǒng)的中央?yún)^(qū)域縱橫馳騁,扮演各種社會角色時,歪小姐連同她的畫,被從“生活的房子”里一徑拋向生活之外:精神病院。歪小姐并未屈服,她要堅決抵抗,用畫,用夢,用砌在畫布上的血紅。
先是普藍,那是希望的顏色,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和天空,是歪小姐對對先生“船長”角色的先驗預(yù)設(shè)。此時,他們尚有可供分享的人類原始記憶:明凈的夢想時刻。而后是或深或淺的黃——“從前”那個時刻的對先生消失了,代之以不再做夢的對先生。對先生明知她沒病,卻不愿放棄治病救人的程序正義,“一定是哪里出錯了”。歪小姐“越獄”了,她將憑借一己之力繪制出夢的新世界。
說到底,它們不是夢,都屬于生活。敘述者在小說中兩次插入的那個畫外音“這不是一個夢”道出了實情,也將人類事務(wù)的兩個生活區(qū)域縫合在一起,夢與醒、對與錯、正與歪、肉與靈,被封存在同一個畫面中。
在此,楊帆為我們設(shè)置了一道迷障。我翻到的底牌是:歪。占據(jù)油畫《愛》中心位置的,是一個鮮明的吻的具象。它來源于男性和女性,更來源于一種創(chuàng)世或重塑生命的激情。即便是最輕率的一吻,接吻雙方也不可能保持絕對立正的姿勢,何況是如此深情的一吻??!畫面中,對先生“雙腳同地面形成斜角60度”和歪小姐“斜斜漂浮著”就是有力的證明。原來斜(歪)才是生命永續(xù)的正確姿態(tài),才是吻這一連接人類呼吸的原點得以成立的磐石。
歪小姐由此在克林姆特的精神展廳內(nèi)修復(fù)并完成了自己——但令人沮喪的是,她無法修復(fù)對先生。
對先生用自己艱苦卓絕的親身體驗踐行了“對”的正確性和可靠性,他成功上岸,做了老方丈的“同行”:一家同樣以矯正人的行為和思想為宗旨的精神病院的醫(yī)師。曾經(jīng)的被矯正者帶著“對”的真理和經(jīng)驗現(xiàn)身說法,肩負起矯正者的當(dāng)然職任。對先生無視生命的多種可能,力圖將世界納入“對”的唯一軌道;更多的對先生將會一代代繁衍永嗣,延綿不絕……
情節(jié)發(fā)展至此,已不容歪小姐有絲毫的猶豫。她曾經(jīng)退回夢境,退回潛意識,退回地下室,如今她已退無可退。她要殺了假發(fā)記者或?qū)ο壬鷨??不,事實上她只是把自己的血液分享給了他。但他哪里扛得住血液充盈的肉身?
歪小姐夢境的畫面也凝定在最后一刻:
最后一個鏡頭是歪小姐那張白得像京劇丑角的臉,以及她扔下沒有針頭、混了血水的針管,從四面紫色墻壁倒塌的瞬間消失。
紫色,這強行闖入畫布的顏色,它從預(yù)謀到塌陷走了大約兩千多字的距離。我愿意把這兩千多字看作一種冥冥的對應(yīng),它們和紫色一起,對應(yīng)于公元紀(jì)年籠蓋下的宏大時空。而當(dāng)所有的顏料被擦除之后,新的紀(jì)元又將在顫顫巍巍的混沌中開啟怎樣的光芒。對此,對楊帆,我將滿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