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鞏本棟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能稱為偉大文學(xué)家的人物并不多,而辛棄疾就是這為數(shù)不多的偉大文學(xué)家中的一位——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詞人。他以詞為形式,生動形象而又深刻地表現(xiàn)了他對國家和民族前途與命運的強烈的憂患意識和責(zé)任感,創(chuàng)造了雄奇剛健而又溫婉悱惻的新詞風(fēng),取得了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辛棄疾的詞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有六百多首,這在兩宋文學(xué)家中毫無爭議地居第一位。辛棄疾的文章不多,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主要是《九議》和《美芹十論》,集中地表達了他對宋金政局和戰(zhàn)和形勢的看法,表達了他以戰(zhàn)而求恢復(fù)的政治、軍事主張。辛棄疾的詩歌也不多,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僅一百多首,屬于理學(xué)詩一派,有一定的成就。但顯然辛棄疾的詩文成就不能與他的詞相比,所以他的文名和詩名為詞名所掩,自有原因。
以辛棄疾的才華,當(dāng)然絕沒有只擅詞而不能詩的道理,正如南宋的劉辰翁所說:“顧稼軒胸中今古,止用資為詞,非不能詩,不事此耳?!保ā缎良谲幵~序》)我們在這里想提出的問題是,何以辛棄疾胸中今古,止用資為詞,卻不事詩?為什么辛棄疾一生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優(yōu)秀的詞,卻很少寫詩?
一個作家為什么特別喜歡某種文體而不太喜歡另一些文體,這恐怕是一個只有起古人于地下才能真正得到回答的問題。不過,我們在這里也完全可以給他擬出若干答案。
比如,他的興趣和愛好就是一個重要原因。他天生就喜歡作詞,而不喜歡作詩,別人也干預(yù)不了。就像某人一聽到古琴就迷上了古琴,或者一聽到古箏就喜歡上了古箏,一聽到二胡就喜歡上了二胡一樣。
再就是他的師承。南宋陳?!稇压配洝肪碇杏涊d:“蔡光工于詞,靖康間陷于虜中,辛幼安嘗以詩詞參請之。蔡曰:子之詩則未也,他日當(dāng)以詞名家?!薄端问贰繁緜饔钟浶翖壖矅L師從金國著名詞人蔡松年(據(jù)研究,辛棄疾在青少年時期兩赴燕京應(yīng)進士試,曾以詩詞向蔡松年請教)。其實,不管辛棄疾是師從蔡光還是蔡松年,有一點大概不用懷疑,那就是他青少年時期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已顯示出卓越的才華,并且曾得到過名師的指點。他一開始就遇到了一個好老師。這種師承,在辛棄疾后來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極大的發(fā)揮,并成為其取得杰出成就、蔚為大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追問,這里面除了個人的興趣愛好和師承等因素外,是否還有其他緣故呢?我們以為,這就需要從稼軒的詞體觀念和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去探討了。
詞本自民間孕育發(fā)展而來,它反映社會生活的面是相當(dāng)廣泛的。然而,自中晚唐五代士人涉足詞的創(chuàng)作以來,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技巧雖多有提高,但其花間樽前應(yīng)歌而作、娛賓遣興的功能和作用,則被片面地強調(diào)了,因而其題材和主題的范圍也就大大地縮小了。詞中言情的因素,諸如男女戀情、悲歡離合等題材,被突出地繼承和發(fā)展了,而其他方面的題材,尤其是一些重大的社會政治題材,則愈益少見,以至于五代之時,詞與詩的創(chuàng)作趨向已有明顯不同。比如歐陽炯在西蜀做宰相,朝中大臣都喜歡擺闊,他卻很儉樸,還模仿白居易的《新樂府》,作過五十首諷喻詩,呈給皇帝孟昶,并受到嘉獎,賞了很多金銀綢緞。然而,當(dāng)他為《花間集》作序的時候,對浮艷綺靡的詞風(fēng),卻贊賞有加。他形容當(dāng)時的詞風(fēng)說:“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fēng),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嗣?《花間集》,將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焙敛恢M飾,完全是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再如牛希濟,曾作過《文章論》,主張詩文創(chuàng)作要有補于教化,臻于治道。但你看他收在《花間集》里的詞,仍是綺艷一路。
總之,詩文言志載道,可用來寫較嚴(yán)肅重大的題材,而詞則緣情綺靡,為艷科、小道,更適合于寫個人的情感生活等。詩道尊而詞體卑,詞不能與詩等量齊觀,至北宋已成為一種被世人所普遍接受的觀念,成了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則。
蘇軾不滿于一般詞人的偎紅依翠、淺吟低唱,意欲創(chuàng)新開派,他以詩為詞,拓寬詞的創(chuàng)作疆域,并提出詞為詩之裔的觀點,雖然其主觀上并非要從根本上改變?nèi)藗冊娮鹪~卑的觀念,但無疑在客觀上有提高詞體地位的作用。
靖康難起,中原陸沉,戰(zhàn)爭的血與火給了作家們以極大的刺激,整個文壇風(fēng)氣為之一變。昔日花間樽前的小詞,也成了表達愛國情感的重要文學(xué)樣式。這對推動人們詞體觀念的改變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巨大的。
生活于南宋前期的辛棄疾,對詞壇的傳統(tǒng)和詞的發(fā)展當(dāng)然十分清楚,他對詞體的態(tài)度,是推尊而非卑薄,也很顯然。這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辛棄疾自年輕時就對詞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顯示出卓越的創(chuàng)作才能,南歸后,他在創(chuàng)作上更是專力于詞,聲名甚著,其所作詞不僅數(shù)量上居有宋詞人中第一位,而且其成就又被后人公認(rèn)為第一流。這一創(chuàng)作實績本身就說明辛棄疾對詞體的重視和推尊。我們不能想象,一個卑薄詞體的人會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偉大詞人。
其次,從詞的功能和表現(xiàn)題材看,詞之所以被認(rèn)為是小道,不足以與詩相比,主要是因為其功能的單一(如娛賓遣興)和反映生活的褊狹(如多寫兒女之情)。然詞發(fā)展至辛棄疾,由蘇軾所大力進行的詞的題材的開拓和詞風(fēng)的革新,又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所謂“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并沒有夸張。而這種為提高詞的功能所做的努力,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以對詞體可以如此運用和如此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認(rèn)識為前提的。
第三,從藝術(shù)手法上看,辛棄疾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自覺不自覺地將詩歌中常用的比興手法運用到詞中,這也可以見出他對詞體的重視。詞源于民間,自晚唐五代以來始轉(zhuǎn)入文士之手,又多以短曲小令寫艷情,自與比興無涉。北宋初,詞人承晚唐之習(xí),情形大致依舊。至蘇軾以詩為詞,有意識地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造成一種新風(fēng)氣,比興手法始偶爾被引入詞中。其后周邦彥也時用比興之法,然所寫多為個人身世之感。靖康難起,中原淪喪,宋室南渡,抗金收復(fù)一時成了南宋士人所面臨的重大課題,以詞寄托其政治情感的作品也開始出現(xiàn),如岳飛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陳亮的一些寄托微言的詞等。而對辛棄疾來說,由他自北南來的身份所決定,他比別人更面臨著許多來自外界和心理上的、有形的和無形的限制與約束。因此,當(dāng)他以詞的形式反映現(xiàn)實、抒寫愛國情志時,他有時就不得不委婉其詞,隱晦其意,有意識地使用詩中的比興藝術(shù)手法,從而也就比蘇軾和周邦彥以及他同時代的人更前進了一步。比如他的著名詞作《滿江紅·暮春》《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青玉案·元夕》《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和《祝英臺近·晚春》等。其比興手法運用之嫻熟,家國興亡之感寄寓之深,都是為后人所稱道的。因此,無論從觀念上還是從實際的創(chuàng)作上看,辛棄疾對詞的地位和作用的重視,都是很顯然的。
值得注意的是,辛棄疾的文學(xué)觀念,還不僅在于他對詞體的重視,而且還在于他有意識地利用了詞為小道的觀念,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大開了方便之門。由于文人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便與現(xiàn)實政治的疏遠(yuǎn),由于它被普遍地視為一種不登大雅之堂、不能與詩文相提并論的小道,所以它也一向不被統(tǒng)治者及其理論家認(rèn)為是重要的、必須去加以干涉的文藝樣式。辛棄疾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從而在一定意義上使得詞的功能、作用和競爭力,在他那里得到了空前自由的發(fā)揮。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退居上饒不久的辛棄疾,曾與分司信州的坑冶司干官李泳過從唱和,集中現(xiàn)存詞數(shù)首。其中《水調(diào)歌頭》一詞有序曰:
提幹李君索余賦“秀野”“綠繞”二詩,余詩尋醫(yī)久矣,始合二榜之意,賦《水調(diào)歌頭》以遺之。然君才氣不減流輩,豈求田問舍而獨樂其身耶?
李泳雖當(dāng)時為坑冶司幹官,但顯然并不甘于此職而多有牢騷??葱翖壖采郧八鞯耐{(diào)詞《再用韻答李子泳提幹》,起筆就說:“君莫賦《幽憤》,一語試相開:長安車馬道上,平地起崔嵬?!本涂梢灾?。李氏既不得意,與辛棄疾過從,便也不免動了求田問舍的念想,請辛棄疾為其揚州所置居所的亭榭(即“秀野、綠繞”)題詩。辛棄疾沒有答應(yīng)李氏的請求,而是作詞一首,涵括二語。“尋醫(yī)”,語出東坡詩《七月五日》二首其一:“避謗詩尋醫(yī),畏病酒入務(wù)。”南宋施元之注:“法令所載,‘尋醫(yī)’為去官,‘入務(wù)’乃住理,詩中所用蓋出此?!庇忠杜f唐書·陸贄傳》中語:“避謗不著書?!蓖跏笞t引師尹曰:“詩尋醫(yī),謂不作詩也;酒入務(wù),謂止酒不飲也?!毙翖壖灿脤めt(yī)一語拒絕李泳的要求,其原因不難理解。詩要言志載道,與現(xiàn)實政治更貼近,搞不好便有可能遭來橫禍。以詩得禍,在唐有劉禹錫作《元和十一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再游玄都觀絕句》被貶,在北宋則有著名的“烏臺詩案”在冊,東坡因作詩諷刺新法和朝廷權(quán)臣,險些丟了性命(“秀野”一語便出自《烏臺詩案》中東坡的《司馬君實獨樂園》詩:“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保?。而作詞既屬無關(guān)宏旨的小道,也就尚沒有因之罹禍的先例。辛棄疾淳熙六年曾作《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據(jù)后來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一所云:“詞意殊怨。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使在漢唐時,寧不賈種豆種桃之禍哉?愚聞壽皇見此詞頗不悅,然亦終不加罪,可謂至德也已?!逼鋵?,并不一定是孝宗寬大為懷,而是詞為小道的觀念如此,故可不加干涉罷了。辛棄疾正是利用了時人的這種觀念,才避謗不作詩,卻以詞為陶寫之具,將二榜之意加以發(fā)揮的。且看《水調(diào)歌頭》一詞:
文字覷天巧,亭榭定風(fēng)流。平生丘壑,歲晩也作稻粱謀。五畝園中秀野,一水田將綠繞,稏不勝秋。飽飯對花竹,可是便忘憂。 吾老矣,探禹穴,欠東游。君家風(fēng)月幾許,白馬去悠悠。插架牙簽萬軸,射虎南山一騎,容我攬須不?更欲勸君酒,百尺臥髙樓。
上片由所題匾額推想李泳揚州所置房屋和園林一定很優(yōu)美風(fēng)雅,故下片便期待以后有機會前去拜訪。然而,縱有優(yōu)雅的園林可賞,有萬卷藏書可讀,就可以忘記憂愁嗎?答案是否定的?!吧浠⒛仙健保岳顝V比李泳,透露出李泳同時也是詞人自己內(nèi)心的憂憤。
辛棄疾又有《醉翁操》一詞,序曰:
頃余從廓之求觀家譜,見其冠冕蟬聯(lián),世載勛德。廓之甚文而好修,意其昌未艾也。今天子即位,覃慶中外,命國朝勛臣子孫之無見任者官之。先是,屢試甄錄元祐黨籍家。合是二者,廓之應(yīng)仕矣。將告諸朝,行有日,請余作詩以贈。屬余避謗,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之請。又念廓之與余游八年,日從事詩酒間,意相得歡甚,于其別也,何獨能恝然。顧廓之長于楚詞,而妙于琴,輒擬《醉翁操》為之詞以敘別。異時廓之綰組東歸,仆當(dāng)為買羊沽酒。廓之為鼔一再行,以為山中盛事云。
長松,之風(fēng)。如公,肯余從,山中。人心與吾兮,誰同?湛湛千里之江,上有楓。噫!送子于東,望君之門兮,九重。女無悅己,誰適為容?不龜手藥,或一朝兮取封。昔與游兮皆童,我獨窮兮今翁。一魚兮一龍,勞心兮忡忡。噫!命與時逢。子之所食兮,萬鐘。
即便是弟子所請,不得不有所作,仍然是只作詞不肯破戒作詩。對弟子將仕之美好祝愿、師弟子惜別之真情,與勞心忡忡的自怨自嘆,不用詩來表達,卻可以同樣地在詞中得到抒發(fā)。這也是要從詞體觀念和主觀意識上去加以解釋的。
再看他的《蘭陵王》一詞:
己未八月二十日夜,夢有人以石研屏見餉者。其色如玉,光潤可愛。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狀。云湘潭里中有張其姓者,多力善斗,號“張難敵”。一日,與人搏,偶敗,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來視之,浮水上,則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虻弥镏?,輒不利。夢中異之,為作詩數(shù)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憤變化異物等事。覺而忘其言,后三日,賦詞以識其異。
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后來,其血三年化為碧。鄭人緩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夢沈痛化余,秋柏之間既為實。相思重相憶。被怨結(jié)中腸,潛動精魄,望夫江上巖巖立。嗟一念中變,后期長絕。君看啟母憤所激,又俄頃為石。難敵,最多力。甚一忿沉淵,精氣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尋思人世,只合化,夢中蝶。
夢中可作詩數(shù)百言,而醒來卻填詞記其事(“覺而忘其言”者,實是托辭),其避忌心態(tài),又不是僅從詞體觀念就能得到完全解釋的了。
辛棄疾是一位由北方金朝統(tǒng)治區(qū)南歸宋廷的士人,這在當(dāng)時有一個稱呼,叫“歸正人”。顯然,這種稱呼帶有一種輕蔑的意味,而且實際上歸正人所受到的待遇,也要比其他人低。因為按南宋朝廷的規(guī)定,即使是歸正的官員,一般也只是允許添差某官職,而不厘務(wù)差遣,即只給一個閑散的官職而并無實權(quán)。如舉城南歸的范邦彥,本當(dāng)超授,也只是給了個添差湖州長興丞的閑職。王友直率軍南歸,亦僅授復(fù)州(今湖北天門)防御使。同樣,辛棄疾以“歸正人”的身份,被授以江陰簽判的閑散文職,也并不奇怪。
辛棄疾未必十分在意個人的得失,而且事實上他南歸后仕途尚屬順利,由江陰軍僉判、廣德通判、知滁州,而躋身一方帥臣。但在一些朝臣和士人心目中的歸正人的特殊出身,以及因此而受到的一些或隱或顯的輕視、排斥和沮抑,又不能不如陰云一般時時掠過其心頭,給他本就因恢復(fù)之志難展而憂愁痛苦的心靈,更抹上了一層陰影。
在《美芹十論·防微》一篇中,辛棄疾曾不避嫌疑,專論及歸正人問題。在此篇文章中,他大聲疾呼道:“臣愿陛下廣含弘之量,開言事之路,許之陳說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詔有司,時散俸廩,以優(yōu)恤歸明、歸正之人。外而敕州縣吏,使之蠲除科斂,平亭獄訟,以紓其死蓄憤、無所伸愬之心?!倍诖似忠隽恕稇?zhàn)國策·趙策三》中的一個著名故事,他說:
臣聞之:魯公甫文伯死,有婦人自殺于房者二人,其母聞之不哭,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為自殺,是必于其長者薄,于其婦人厚?!弊h者曰:“從母之言,則是為賢母;從妻之言,則不免為妒妻?!苯癯贾摎w正歸明軍民,誠恐不悅臣之說者,以臣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東坡語)辛棄疾如此不避嫌疑地要專論歸正人問題,尤其是這段不無辛酸悲慨的坦言,當(dāng)然絕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感而發(fā),它真實地反映了辛棄疾那顆志欲恢復(fù)而又深恐終遭擯斥、無所作為的矛盾和痛苦的心靈,反映了當(dāng)日許多南歸士民共同面臨的生存窘境。以至于在 《淳熙己亥論盜賊札子》中,他會有下面如此痛切的話:
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為,殺身不顧。況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權(quán),責(zé)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內(nèi),吏有貪濁,職所當(dāng)問,其敢瘝曠,以負(fù)恩遇。自今貪濁之吏,臣當(dāng)不畏強御,次第按奏,以俟明憲。庶幾荒遐遠(yuǎn)徼,民得更生,盜賊衰息,以助成朝廷勝殘去殺之治。但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遠(yuǎn)方耳目之寄者,以臣為戒,不敢按吏,以養(yǎng)成盜賊之禍為可慮耳。
“顧恐言未脫口則禍不旋踵”,那種被猜忌、懷疑和排斥的歸正人的身世感和憂讒畏譏、隱忍怨艾的心態(tài),使他不得不十分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以免是非。所以,其生活中十分謹(jǐn)慎,不肯輕發(fā)一言,以避詩禍,也就不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