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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翼雙飛

2022-10-28 13:44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萬福師傅

王 威

劉框框一夜未睡。他用火鉗夾出爐中最后幾只泥叫吹時,太陽快要從天子崗跳出來了。自從前年爹去世,這間偏屋里就剩他一個人做泥叫吹了。

雞剛叫頭遍,他去堂屋的火盆里揀出一個芋頭,不顧燙手,胡亂剝下皮,把芋頭肉往嘴里塞。如果不是大姐劉角角進(jìn)來看到幫他捶背,他覺得自己會翻著白眼被噎死。

他今天要去三里城找于根水算算娘什么時候死。半個月前,鎮(zhèn)衛(wèi)生院讓他把娘拉回來“準(zhǔn)備后事”,可送老衣都穿三回了,臨了娘還是喘過了那口氣,不吃不喝不醒地躺床上干等著。

昨晚劉角角在火盆邊烤火,把劉框框今天的行程定了下來。她回娘家半月了,董寨的家里還有十只雞、三頭羊、兩個娃等著她回去喂呢。劉框框的姐夫找人捎信來問了兩次后,再也不問了。劉角角就覺得心神不寧。劉角角心神不寧,劉框框也跟著心神不寧。

劉框框坐的是早班車,車上除了司機(jī)就是劉框框自己,就像劉框框的專車。劉框框正襟危坐,目視前方,并沒有因為車上只自己一個乘客而不自律。車子駛過去,兩邊全是山。雖是冬季,山卻并沒有因此而蕭條,叢林依舊茂密得很,只是顏色灰土土的沒有其他三季熱鬧。

上次劉框框坐車去三里城是夏天,那時山上好看,一層一個顏色,鮮鮮的紅,嫩嫩的綠,翠翠的黃,就像他上色后的泥叫吹,那種鱗狀和波紋狀的彩色,叫人看了心里像喝醉了酒那般又美又暈。

想郎想得臉焦黃,

夜夜睡覺想著郎。

打開枕頭給郎看,

眼淚發(fā)芽二寸長。

床底下挖個養(yǎng)魚塘。

車過落雁湖時,有個男人在湖邊砍柴禾,砍幾斧頭,就弓腰抻脖吼兩嗓子。男人嗓子里很多雜音,好好的一首情歌唱得像是喊山??墒沁@“喊山”聲沿著水面跑過來,就多了一些味道。

劉框框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覺得心里被攪和得很亂。他想起爹臨終前握在手里的泥叫吹“比翼雙飛”,想起躺在床上等死的娘,想起因為爹去世而停工的新宅。車窗玻璃有些生澀,劉框框吱吱扭扭拉了幾次才把它合上。歌聲一下變得遙遠(yuǎn)起來。

三里城是縣城,每次來,劉框框心里都暗暗激動。街上怎么會有這么多人,而且個個身上穿得像過年,臉上喜氣洋洋??墒撬⒉粫憩F(xiàn)出沒見過世面的扛二蛋樣,反而會變得很嚴(yán)肅,把手插在為出門才穿的新嶄嶄的藍(lán)色夾克衫兜里,走得目不斜視。

給爹守靈那晚,劉角角和娘跟他說過一次,以后他就是一家之主了。雖然只說了這么一次,可劉框框記在了心里。父親當(dāng)一家之主時就是這么四平八穩(wěn)的。

于根水家很好找,劉框框小時候跟著爹來過無數(shù)次,門檻都快被他們踏爛了。那會兒于根水住的是石頭房子,現(xiàn)在還是。那會兒于根水叫泥叫吹子于根水。三里城方圓百里,誰家里沒供奉過他的泥叫吹?大街上的孩子誰手里沒拿過他的泥叫吹?他跟爹十幾歲時相伴從老家肖營一路要飯,最后一個在三里城落腳,一個在何家沖安家,泥叫吹也跟他們在這里安營扎寨,養(yǎng)家糊口。

于根水的泥叫吹比爹做得好,他尤其擅做鳥。泥叫吹最紅火的時候,為了趕廟會,他一夜一夜不睡,幾百件幾百件地?zé)梓胨妥?,燒比翼雙飛。一個廟會下來,賣的錢都可以買一頭上好的牯子了。

當(dāng)然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泥叫吹于根水變成了神算子于根水。他給人家算事情,是一聲不吭地雙手來回扒拉算盤。隨著你報出的生日時辰,他扒拉得你眼花繚亂,目瞪口呆。扒拉到最后,他連瞅都不瞅你一眼,張口就報出你要算的命理運程和今生來世。

每天請他算命的人在門口排長隊,他從早忙到晚,收錢的木斗斗里紅票票每天滿盈盈的。就為這,爹已經(jīng)多年不登他家的大門了,不但不登門,就連三里城這個名字都不許提。

爹說,錢再多有甚用?能買著臉皮?能買著祖宗?他這是讓泥叫吹子蒙羞哩!

可是娘對于根水這樣做卻交口稱贊,并且當(dāng)面說爹死心眼,守著泥叫吹餓死?現(xiàn)在誰還買這些東西?你以為還是從前啊。

那次吵架吵厲害了,娘把爹從廟會挑回的一籮筐泥叫吹都用捶泥棒捶爛了。爹去世后,娘提起這件事就后悔。她說那次給爹做下了心病。

劉框框上次去找于根水,是偷去的。爹要燒出一對最好的比翼雙飛,讓鄰居二婆帶著去王家給劉框框提親,他和娘都看上了王家的大姑娘。

爹說,在老家肖營,提親除了豬腿和布匹,一對上好的比翼雙飛是不敢少的。老禮不能丟。

可一連三次,爹燒出來的雄鳥從爐子里出來就是裂的,從腹部的雙孔開始,一直裂到脊背上的翅膀,看起來就像用斧頭劈過一樣。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凡做泥叫吹的都信奉它有神性,它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如今燒出三次雄鳥開裂的比翼雙飛。爹覺得極為不吉,尤其這還是為劉框框提親用的。眼看爹的臉色越來越惶恐,劉框框在娘的點撥下,想起了于根水。

那天排隊輪到劉框框時,天快黑了。于根水有些疲憊,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副老花鏡戴上,怔怔地看劉框框。劉框框幾次想站起來拉開電燈,可是他沒敢動彈。

他不安地朝模糊不清的于根水賠笑說,于叔,我是框框毛,你還認(rèn)得不?

借著微弱的天光,劉框框看到于根水比爹還蒼老,其實他比爹小幾歲。

劉框框開始說爹做的比翼雙飛,雄鳥出爐就裂,從腹部一直裂到脊背上的翅膀,就跟用斧頭劈了一樣。叔,都裂三次了,你說哪里出錯了撒?

于根水沒吭聲。當(dāng)劉框框的食指快把褲腿碾出一個洞時,于根水把老花鏡摘了,嘆口氣說,回去吧,家里出喪事了。

劉框框沒明白過來,他又指了指劉框框耳前的痣說,這個痣長的地方不對,如果不點掉,兩年內(nèi)還會有喪事。

劉框框臉上的笑凝固了,他張大嘴巴想說什么,一句沒說出來,拔腿就往外跑。通往何家沖的班車一天兩趟,最后一趟早就停了。劉框框跑回去已是后半夜,家里的老屋燈火通明,人影晃動。

站在門前的水塘邊,劉框框聽到娘在號啕大哭,罵爹這個死鬼,兩腿一蹬就走了,留下她怎么辦。

劉框框全身發(fā)抖,他哆哆嗦嗦扭頭看了看三里城的方向。

娘說爹正在偏屋里從爐里往外掏比翼雙飛呢,剛掏出來就從木凳上歪倒沒了氣息?;疸Q上的雄鳥依舊是裂的,從腹部裂到翅膀,跟用斧頭劈了一般。

爹下葬以后,娘又變得欣慰起來。她說,還以為這裂主著框框毛姻緣不順,想不到應(yīng)到他自己身上了,這樣好,總比讓框框毛姻緣不順的好。

劉框框想把爹最后留下的那對比翼雙飛上色,被娘劈手奪下了。

娘惶恐地說,可不敢胡鬧咧。

劉框框就在心里給它們上色,雄鳥以濃黑色、翠綠色和白色為主,雌鳥以濃黑色、大紅色和白色為主。色彩亮麗,濃淡相宜。至于那道裂縫,劉框框用黑顏色填上它,不等填完,劉框框的淚水就下來了。

于根水門前很清冷,劉框框疑惑地上前推了推兩扇木門,木門從里面用門關(guān)插上了。劉框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就這樣掉轉(zhuǎn)回家嗎?那娘怎么辦?劉角角是繼續(xù)在何家沖等著娘死還是回轉(zhuǎn)她家董寨呢?

劉框框砰砰拍門,他得給娘和劉角角一個清楚的交代,不能這么回去。

天陰得厲害,有零星雪花飄下來,落到地上化了。街上被這些雪水潤得斑斑點點。劉框框雙手抄在袖筒里,坐在于根水家的大門門檻上。

小時候爹跟于根水在屋子里燒泥叫吹,他經(jīng)常自己坐在這根門檻上玩耍。爹閑下來喊他進(jìn)屋。

于根水塞個泥叫吹給他,壞笑著說,吹它試試,保準(zhǔn)能吹來個媳婦。

為啥?

為啥?因為這個是老斑鳩叫春。

叫春是干啥?

你說干啥?哈哈哈,想配對唄……

爹呵斥他,沒個正形!跟孩子胡咧咧。

劉框框眼睛有些發(fā)酸,他抬頭看灰蒙蒙的太陽已從頭頂移到了三里城最高的舊樓西邊去了,他打算再敲門。可沒等站起來,就仰面跌進(jìn)忽然敞開的門里了。

于根水披著棉襖站在門里,看著腳下的劉框框說,框框毛你咋這死心眼?我不開門你還打算坐死在這里?

劉框框訕訕地站起來,撲打著身上的霜雪說,于叔,我娘生病,心焦得很,沒了主意。

于根水的臉色緩和了些,甩手進(jìn)了堂屋。上次劉框框來,沒敢放肆看這個石頭房子,這次他跟在于根水身后偷偷四下張望,家什擺設(shè)跟他小時候來沒有變化,都說這些年他掙了大錢,錢哪去了?

于根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點燃了一袋煙。沒等劉框框開口,有個穿翻毛皮鞋的男人從敞開的大門進(jìn)來,看了一眼劉框框。

于根水揮揮手說,都趕緊走,看著就心煩!

男人上下打量劉框框,嘲弄地說,到這里搞封建迷信來了?

劉框框心里打鼓,哈了哈腰不知道說什么好。

男人說,以后不許來了,電視上都報道了哩,于根水搞封建迷信差點害死人,都被人告到電視上去了,你還來!

劉框框看看男人,又看看于根水。

男人的聲調(diào)忽然變了,朝著于根水懇求說,老于,別給鄉(xiāng)里抹黑了,我這天天來看著你也不容易,你做點什么不好?

于根水站起來要進(jìn)里屋,劉框框趕緊跟在后面說,于叔,你上次怎么看出我家里有喪事?

于根水的身子一震,回身盯著劉框框說,劉生他?

我爹走了,他臨老燒出來的比翼雙飛還是裂的!于叔,我不甘心??!我爹做了一輩子泥叫吹,臨了咋敗了呢!劉框框嗚嗚哭起來。

北風(fēng)吹得石頭房的窗欞嗚嗚響,像是有無數(shù)妖怪在院子里打架。等著吃你框框毛,以前于根水總是這么嚇唬劉框框。劉框框就把手里的泥叫吹塞在嘴里,鼓著腮幫子跟嗚嗚叫的北風(fēng)比賽誰吹得更響亮,爹坐在一旁的竹椅子上看著他笑。

于叔,我娘不吃不喝半個月了,您老給算算,她啥時候走?看到于根水不作聲,劉框框攥住他的胳膊像攥住救命稻草一樣乞求。

于根水的臉上顯出哀傷的神色,他說,框框毛,叔也不知道哇。叔那天累了,胡謅了為打發(fā)你走。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他拽著劉框框的衣袖趕他走,就像趕雞那樣。

于叔,那你告訴我,比翼雙飛怎么燒就不裂了?男人邊往院子里拽他邊嘲弄地說,真好笑哩,裂不裂的,現(xiàn)在誰還買這個耍?

劉框框家的老屋在何家沖的村西,門前是一彎塘水,再遠(yuǎn)就是大別山了。天好的時候,能看到那些山脈起起伏伏像是一群正在長途跋涉的駱駝。

劉框框從公交車上下來,在水塘邊停住腳步,看著遠(yuǎn)處那群“駱駝”。父親去世那晚,自己就是站在這里,聽娘的哭號聲和大別山上吹下來的風(fēng)聲一同落進(jìn)面前的水塘里。

劉框框靜心聽了一會兒,今晚周圍很安靜,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放下心來。他打算去新屋看看。父親去世后,正建設(shè)的新屋就停下了。本來說提完親,建好了新屋,就給劉框框成家單立門戶。

劉框框坐在新屋的臺階上哭了,他不知道回家怎么跟劉角角說,也不知道娘什么時候死,更別說娘死后日子怎么過了。院子里的舊磚還保持著爹去世前的狀態(tài),散亂著堆在那里。劉框框直到感覺手腳都凍麻了,才擦凈臉站起來。

劉角角正在往火盆里煨瓦罐,里面是給娘熬的米湯。出院時醫(yī)生交代,一天六次給娘灌米湯。

她看到劉框框進(jìn)來說,才回來,沒看到天不好?

劉框框說,有人來拿叫吹子嗎?

他走之前跟劉角角交代,把泥叫吹的擔(dān)子放到門口,如果有人要自然就喊她了。他小的時候,爹如果不去趕廟會,就是這么賣,擔(dān)子放在門口,人在偏房里捏泥胎。不時會有人喊,拿個關(guān)公,錢扔筐底了。拿個龍鳳呈祥,出來收錢嘛!爹也不吭聲,也不出去。劉框框跑過去把錢拿進(jìn)來。那會兒的人錢少,可是都會買泥叫吹,現(xiàn)在錢多了,泥叫吹反倒賣不出去了。

劉角角嘟囔說,天一落黑就把擔(dān)子挑進(jìn)來了,不好賣。

劉框框沒有繼續(xù)問下去,站在那里看劉角角熬米湯。

看了一會兒,他說,我明天還去三里城。

劉角角回頭說,還去?于根水交代什么了?

問完這句話,劉角角回身繼續(xù)攪動瓦罐里的湯,可是耳朵卻支棱著。

劉框框說,我去把耳朵前這顆痣點去。

看到劉角角愣怔著,劉框框補(bǔ)充說,點去娘就好了,點晚了。

第二天劉框框挑著一擔(dān)泥叫吹出門了。出門前,他給娘床頭的墻龕里重新?lián)Q了一個泥叫吹,這次是鐘馗。

他說,娘,你等著我,我去把痣點掉,你就好了。

娘的臉蠟黃,閉著眼睛跟死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劉角角沒有阻止劉框框,也沒有說別的,只是把他送出門口??粗鴦⒖蚩蛱糁嘟写道@過池塘,朝何家沖外走去。

劉框框老遠(yuǎn)看到有人站在皂角樹下,他以為是村里人在迎遠(yuǎn)客。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于根水。于根水凍出了清鼻涕,眼睛也凍得淚水漣漣。

看到劉框框,他說,日你爹,框框毛,我等你一大早了,你在家磨蹭個啥?

劉框框詫異地說,于叔,你咋來了?

于根水翻了翻擔(dān)子里的泥叫吹說,去哪里賣?

劉框框說,去三里城,換了錢把耳朵前的痣點去。

于根水擦擦鼻涕說,日你爹,你這是想把你爹氣活了。你不鉆研比翼雙飛,跑去三里城點痣!

劉框框有些興奮,這是肯教我燒比翼雙飛了?轉(zhuǎn)而想起躺在床上的娘,劉框框又有些生氣,不是你說的這個痣不點去,家里還有喪事嗎?劉框框心里又是高興又是生氣,就悶下聲來,紫著臉立在那里。

于根水說,你爹過世,肖營沒來人?

劉框框甕聲甕氣說,沒,跟肖營一直沒有聯(lián)系。

于根水說,回去把擔(dān)子放下,跟我回趟肖營。

劉框框還是紫著臉站那里沒動,也不看于根水。

于根水耐心地說,就是叫吹子裂,才要了你爹的命,也給你娘做下了病。想讓你娘走得安心,你就跟我回趟肖營,那里有方子。

劉框框心里一動,他想起娘生病前,看到自己做裂的那一偏屋雄鳥,神色一日比一日黯淡。他挑起擔(dān)子就往家走。開始是走,最后跑起來。

于根水在后面喊,別說我來了。

劉框框自打坐上長途車起,嘴巴就封住了。那些開裂的雄鳥在他腦海里晃蕩。以前不這樣啊,以前做一件是一件!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劉框框比誰都記得清楚。就是從爹說框框毛大了,得起新屋娶媳婦開始的。燒比翼雙飛就爛,燒別的都好好的。其實,不光爹娘心里堵,劉框框心里也驚懼,這是老天警告我不配娶媳婦嗎?

這些事憋在劉框框的肚子里,把他的肚子憋得比木斗斗還大。早上他回去放擔(dān)子時,遇見姐夫來了,正在院子里罵劉角角,讓她死在何家沖,別回董寨了??吹剿M(jìn)來,姐夫收住嘴,怒氣沖沖地跨上那輛爛摩托走了。劉角角反過來安慰劉框框別理他,你該干啥干啥去,娘有我。劉框框的眼圈慢慢紅了。

于根水斜眼看了劉框框幾次,開始討好他,給他遞煙,遞水,甚至從腳底的布包里掏出一袋油果子塞給他。劉框框扭過頭看窗外。

于根水深吸了一口香煙說,不會一直裂下去的,叔會給你娘一個交代。

劉框框扭頭看著于根水。

于根水說,去肖營找我?guī)煾担?/p>

那,我這顆痣……劉框框摸著耳邊的痣沒敢說下去,他怕又引來于根水的嘲弄。

于根水的臉被自己吐出來的煙模糊成了一團(tuán),他說,留著吧。

于叔,你還有師傅?劉框框好奇起來。

于根水說,日你爹,你爹沒跟你說我從十三歲就跟他是師兄弟了?

劉框框驚訝地?fù)u搖頭,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咚咚亂響。

叔,你燒比翼雙飛也會裂嗎?

這些年我燒啥裂啥。

所以你不做泥叫吹了?

做了干啥?又不掙錢。你看看我三個兒,在信陽市里買樓買車,還不是我算盤子給他們扒拉出來的?做叫吹子能掙下這些?

車窗外的陽光軟軟地打在于根水的臉上,他的臉上沒有炫耀和喜悅,相反都是哀傷,就像那天聽到爹去世一樣的神情。

車在淮濱長途汽車站停了,去肖營還要幾十里地。天上飄起了大雪,鋪天蓋地地飄。

于根水從出站口出來,把束在棉襖上的棉麻帶子勒了勒緊,邊走邊罵,日你爹,我?guī)资瓴换貋砹?,回來趟連老天爺也作踐我。

路上僅有的幾輛車幾個行人,被大雪捂得迷迷蒙蒙的,像在畫里行走。

劉框框心里忽然有點害怕,他問,于叔,你聯(lián)系過你師傅嗎?他,還在吧?

于根水愣怔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說,我昨晚起了一卦,這個月再不回來,他就不在了。

劉框框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實話,心里更加緊張。幾個出租車師傅圍上來問他們?nèi)ツ睦铩?/p>

于根水挽住其中一個鼻梁上長大痦子的男人說,走走走,送我去肖營。一副親熱的樣子,就像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

劉框框以為他倆認(rèn)識,到了車上才知道,于根水覺得大痦子面相好,才用他的車。劉框框哭笑不得。

車子在大雪中開得很慢,到肖營時,天都大黑了。村子陷在大雪中沒有一點聲息。劉框框四處張望,到處黑乎乎靜悄悄的。這就是爹從小長大的地方,劉框框有些傷感。于根水點燃一根煙,邊吸邊佝僂著身子大步往前走,一聲不吭。雪在兩人的腳底咯吱咯吱響。

于根水在村東一棟石頭房子前停住了腳步,這棟石頭房子比于根水在三里城住的還寒酸。像是被風(fēng)雪布了個陣?yán)г谶@里。

于叔,這是你家?

于根水把嘴里的煙屁股吐出來說,日你爹,不是告訴你了嘛,我?guī)煾导摇?/p>

于根水的師傅老得看不出年齡了,他整張臉遍布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花。屋子里除了一張咯吱咯吱響的床,一個簡陋的火盆,就是四壁上掛的錦旗和獎狀最顯眼了。上面寫的字幾乎都是相同的:鄭萬福同志,你的《龍鳳呈祥》你的《麒麟送子》等等作品獲了什么什么獎。

鄭萬福坐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張看不出顏色的被窩,張大嘴巴看著從天而降的于根水和劉框框。直到于根水把一碗用熱水泡軟的油果子遞給他,他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回來了。

他端著碗看于根水,喃喃自語,真是根水毛回來了?

于根水說,是你那個渾頭回來氣你了,趕緊吃。

鄭萬福咧嘴笑,低頭吃泡油果子。吃著吃著他想起劉框框,拍拍被窩對劉框框說,框框毛,上來睡點暖和暖和。

劉框框趕緊從火盆邊站起來哈哈腰說,爺,不用,不冷。

從進(jìn)門那刻起,于根水就不停地干活。往火盆填炭,灌冷水壺煨火上,歸置屋子里礙腳的物件,忙忙碌碌地,仿佛他從沒離開過一樣。

劉框框看到于根水沒有跟鄭萬福說話的意思,只好沒話找話說。爺,你還做泥叫吹嗎?

鄭萬福張開沒牙齒的嘴巴笑。他說,框框毛,爺做了一輩子泥叫吹,不做這個還能做啥哩?這是命,爺就這個命。

于根水從年畫后面的墻龕里掏出一把生紅銹的剪刀和一塊干裂的胰子,把熱水倒進(jìn)臉盆里,端到床前跟鄭萬福說,多久沒理發(fā)了?

鄭萬福把空碗放在床頭,往于根水跟前靠靠,笑瞇瞇地瞅著他,就像瞅自己珍愛的物件。

于根水理發(fā)的手藝看不出好壞,他給老人剃了個光頭。老人撫摸著自己凹凸不平的光頭很開心地說,多少年沒這么利索過了,從你跟生毛走了,我就沒這么利索過。前些年日子好了,我到外面賣叫吹子,到處打聽你倆的光景,有的說你們半路餓死了,有的說被野狗吃了。

于根水把半盆黑水潑到屋外,回來打斷老人的話,你這些叫吹子現(xiàn)在去哪里賣?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說,哪里賣。我現(xiàn)在五保戶由上級養(yǎng)著,不出去賣這些了。

劉框框看了看于根水,希望他能問問比翼雙飛為啥裂。于根水卻坐下,用硬毛刷子刷自己翻毛鞋上的泥雪,刷得屋子里哧啦哧啦響,仿佛完全忘記他們做啥來了。

劉框框在老人的指揮下,從床底抽出一扇門板,這是他跟于根水今晚的床,上面沒有枕頭沒有被子,光溜溜的。

于根水把兩只鞋子的泥雪刷干凈后說,師傅,明早我?guī)闳ト锍?,我養(yǎng)你老。

劉框框心里一喜,覺得這個主意好。他殷切地抬頭看老人,他以為老人會趕緊應(yīng)下來。

鄭萬福怔怔地看著于根水,眼神渾濁,半天才說,根水毛,那年間你跟生毛走,師傅沒有攔你們,得出去找條活路啊。師傅一生無兒無女,可從沒拿你倆當(dāng)外人。叫吹子這行里,手藝傳內(nèi)不傳外,師傅沒有把手藝帶回到棺材里去。到現(xiàn)在師傅都不后悔教你們??墒菐煾蹈嬖V你,師傅生在肖營的泥里,睜眼看著它,活命吃著它,死了得把這副骨架還給它,化成泥讓世人捏,化成小叫吹子讓世人吹。小叫吹子不能斷,這是祖宗留下的念想,我得在這里一輩輩傳下去。

劉框框心里咣當(dāng)一聲。

劉框框撲到鄭萬福的被窩上說,爺,我爹臨老打出的比翼雙飛是裂的,請爺指點。

鄭萬福開始穿衣服,顫巍巍地把身子用一層又一層沉重的棉衣包裹起來,好像自己是件沒經(jīng)月陰日曬的泥叫吹,不裹好會碎了。鄭萬福下床,把靠東山墻的塑料布揭開,露出了里面盛黃膠泥的大缸,燒泥胎的鐵爐子,捶打黃膠泥的木棒,和一排又一排各種神態(tài)的比翼雙飛。這是迄今為止,劉框框見到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比翼雙飛,像個鳥類博物館那樣完整。

劉框框驚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對。如果說爹做的比翼雙飛是雄鳥和雌鳥,那么鄭萬福做的比翼雙飛則是鳥的精魂。雄鳥和雌鳥對視時喜悅的眼神、交疊的翅膀散發(fā)出的溫柔光彩,還有脖頸上閃著層層鱗片光彩的翎羽,每一處都把劉框框的心敲得生疼。

他暗自驚叫,老天爺啊,我二十一年白活了,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活了一回,這才是真正的泥叫吹,我們以前做的是什么呀!

鄭萬福把一團(tuán)黃膠泥放在手心,閉眼捏著說,框框毛,你捏捏這個泥,哪里能找出這樣細(xì)致黏稠的泥來?這不是泥,這是肖營的血脈?。∮盟龀鰜淼慕写底舆€會裂?你爹那是想家了。老人咧開沒牙齒的嘴巴笑了。

這一晚,外面的大雪把石頭房子埋了,屋里面卻熱氣騰騰?;璋档臒艄庀?,劉框框從缸里挖出一坨坨黃膠泥,舉著捶泥棒在上面捶打,砰砰的打擊聲穿過風(fēng)雪,驚動了整個肖營。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于根水去街上買回來一堆肉菜和幾麻袋煤炭。身后跟來一群村人。他們穿著厚重的棉衣籠著手站在屋子中間,嘴里噴出的白氣把整間屋子弄模糊了。

年紀(jì)大的輪流蹲下看劉框框,然后直起身子問鄭萬福,這是生毛的娃?這么大了?

鄭萬福坐在床上的被窩里喜滋滋地點頭。

他們感嘆幾句,生毛沒有福氣啊,這么大的娃了他人卻早早去了。

鄭萬福神色變得凄楚起來,擺擺手不讓人說下去,對方就趕緊把嘴巴閉緊了。

有人問于根水,啥時走?不帶你師傅一起走?

于根水給他們派煙說,不走了,在這里讓師傅養(yǎng)著。

屋子里發(fā)出一陣哄笑,鄭萬福也跟著笑,眼睛都笑得埋進(jìn)了皺紋里。哄笑聲把屋檐下的麻雀呼啦驚飛了一片。

劉框框沒有心思參與到這些里頭,他低頭捏比翼雙飛。他心里沒底,他覺得這里的泥跟何家沖的泥沒有什么不同。

中午于根水做了干豆角燒臘肉,劉框框沒吃,他正捏雄鳥的翅膀。聞著爐子上飄過來的菜香,劉框框想起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娘,想起姐姐劉角角。想著趕緊做好了,娘就能不死了,姐姐就可以回董寨的家,姐夫也不用騎著爛摩托來院子里罵人了,他還要把新屋重新蓋起來,王家的親事不能不去提……

坐在床上被窩里吃飯的鄭萬福忽然叫停了劉框框,框框毛。

劉框框趕緊停手看他。

鄭萬福說,框框毛,你做的這比翼雙飛燒出來還會裂。

劉框框愣怔住了,驚駭?shù)乜粗嵢f福。

鄭萬福說,心里有欲念,下手就會重。做叫吹子,心要凈。

劉框框和于根水相互看了一眼,定在了原地。

劉框框一共在肖營待了七天,這七天,他跟于根水睡在老人床邊的門板上。有時于根水半夜醒來,看到睡在身旁的劉框框,會以為是劉生,會以為他們剛結(jié)伴到師傅家里來學(xué)藝。

第七天早晨,劉框框把重新做的比翼雙飛恭恭敬敬地捧給鄭萬福。這是劉框框從六歲學(xué)做叫吹子到現(xiàn)在,做得最好的一次。那對雌鳥和雄鳥,儀態(tài)萬千、精神飽滿地盯著鄭萬福。鄭萬福雙手捧著它們,足足看了一頓飯的工夫,一聲沒吭。

于根水小聲喊他,師傅,睡著了?

鄭萬福抬頭把它們遞還給劉框框。

劉框框緊張地說,爺。

鄭萬福掀開被窩下床,整了整渾身上下的棉衣,把一直趿拉的鞋后跟提上,開始解腰里拴紅繩的鑰匙。

一直盯著他看的于根水像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叫了聲師傅。

鄭萬福把解下的鑰匙遞給他。于根水遲疑著沒有接。

鄭萬福說,框框毛心凈。

于根水雙手接過鑰匙,肅穆地說,是。

于根水打開床下落滿灰塵的樟木箱子,端出個沉甸甸的景泰藍(lán)匣子,捧給鄭萬福。劉框框第一次見于根水正經(jīng)的樣子,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

屋子里很靜,能聽到外面樹上殘雪落下的簌簌聲。劉框框的手緊張地搓著大腿上的棉褲。捧著景泰藍(lán)匣子的鄭萬福伸直身子,變得莊嚴(yán)肅穆。

他說,框框毛,到爺這來。

劉框框趕緊過去。

鄭萬福說,這里面是十二副比翼雙飛石模,是我爺爺?shù)臓敔斄粝聛淼?,是我們肖營泥叫吹的圖騰,當(dāng)年爺都快餓死了,有人趁火打劫上門花大價錢收購,爺都沒賣,這是爺拿命換下的。今天傳給你。

劉框框撲通跪在了鄭萬福腳下。

于根水去村面粉廠找了輛去淮濱送貨的車,一再囑咐司機(jī)把劉框框送到淮濱長途汽車站。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屋頂、磨盤、樹杈和漫山遍野的白雪讓世界變得空曠和寂靜。車子在渾身顫抖中發(fā)動起來,劉框框也跟著渾身顫抖著朝于根水招手。于根水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劉框框沒有聽明白。他看著后視鏡里于根水的影子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淮河沿岸。

劉框框推開家里的大門,天剛麻麻亮,太陽光像剛出蛋殼的小雞子那般柔軟嬌嫩。姐姐站在堂屋門口的光亮里看著他,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回來。

劉框框從懷里掏出比翼雙飛說,姐,我做出來的,沒有裂!

劉角角說,娘說你回來了。

于根水驚喜地往屋子里跑,娘醒了?

劉角角說,娘剛過世。走時就說了一句話,框框毛到水塘邊了。

于根水在爹娘墳前擺了一對又一對比翼雙飛,像是把整個大別山的鳥兒都引了過來。每一對都儀態(tài)萬千,每一對都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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