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頌，任虎林

（1.北京聯(lián)合大學，北京 100023；2.北京科技大學，北京 100083）

失語癥的語言表征和行為特征是語言病理學研究重要課題之一。本案例中的老人年齡60 歲，失語前為一名高中英語教師。因腦血管炎引發(fā)左腦腦梗阻病變，從而導致左側大腦控制語言部分的大神經呈斑點狀阻塞壞死。病后對其進行智力和語言測試，發(fā)現(xiàn)智力并未受損，能完全聽懂中文和高中難度英文口語表達，但出現(xiàn)了提取詞匯和生成困難，能通過思考進行四字以內中文的簡單對話，但是可以流利朗讀正常難度中文的文章；可以用英文進行簡單的短語陳述，并可以正確完成國內普通高中難度語法測試題，但無法進行英文朗讀。中英雙語表征不同，從口語表達可以觀察分析雙語老人中英否定詞的交互使用現(xiàn)象及規(guī)律，探究其中英否定詞交互使用的特征及誘發(fā)因素。

1 中英雙語重度失語癥老人否定詞異常替換案例

本案例老人在中文中常選擇用否定詞“否”替代所有否定回答的詞匯，而在英文中則選擇使用頻率最高的“No”替換掉所有其他的否定形式。從表面來看，很容易覺得在中英文的否定詞中“否”與“No”的音節(jié)都是最少的或發(fā)音比較簡單，所以很自然地假設音節(jié)和發(fā)音的難易決定了否定詞的替換。但在下面例（1）和（2）中發(fā)現(xiàn)這個替換不只是音節(jié)那么簡單。

（1）問：你現(xiàn)在餓嗎？答：否。

在例（1）中，正常語言能力的人回答此問題時，表示其否定回答時常用：不餓。單從音節(jié)的角度，那么“不餓”會被簡化為“不”這個我們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最常見的否定詞。從發(fā)音的方面，“不” 的發(fā)音為[bu]，雙唇送氣塞音聲母，而“否”的發(fā)音為[fou]，唇齒擦清音聲母，相比之下，無論從詞意還是語音方面，選擇“不”這個漢語最常見的否定表達方式，代替所有的否定形式都是更合理的選擇。

（2）問：Do you feel hungry？答：No much.

例（2）的英文問句中，用了兩個詞“No much”來表達中文的“不餓”或者“不”，但從簡單的音節(jié)來說完全可以采用一個單個的詞“No”來回答，而選擇了“No much”，這里的“No”代替了not 來與其他詞進行搭配表達否定的含義。

2 從“配價功能”來看“不”“沒”與“否”的替換使用

法國語言學家特思尼耶爾曾借用化學中“價”的概念提出了主要針對動詞的配價理論，動詞的“價”就決定于動詞所支配的不同性質的名詞性詞語的數(shù)目。在本研究中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否定詞的搭配借用了與動詞的配價相似的情況，每個詞后續(xù)接續(xù)的詞性都有所不同，陳平曾對部分否定詞的接續(xù)進行過研究，羅列了中文否定詞跟名、動、形3 類詞根的結合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中文否定詞跟名、動、形三類詞根的結合情況

從表1 可以看到5 個否定詞在不同程度上與后面不同詞性的詞進行接續(xù)，而在所有的否定詞當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其他否定詞后都有不同詞性的豐富的接續(xù)詞匯，而且否定詞的位置一般也都在其他詞之前，而不是在句子或詞語的末尾。只有“否”字能接續(xù)的詞性最少，只有“否定”“否決”這兩個與否字常搭配的詞匯，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個詞通常出現(xiàn)在書面語中，而不是我們日常的口語輸出中，這也意味著“否”字其“配價”能力較低。

（3）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如夢令》

（4）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在（3）和（4）中“知否”和“飯否”表示“知不知道”“能不能”，這個“否”是前面詞的反義，與前面的詞組成一個正反選擇句式，同樣的用法還有“能否”或“是否”。這也是“否”字最常見的用法。在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其他的否定詞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用 “不”和“沒”來進行替換，并不影響句子意思的表達，例如，“無”和“沒”之間的替換，見句（5）。

（5）a.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左傳·宣公二年》

b.人非圣賢，孰能沒過？

c.人非圣賢，孰能否過？

而我們發(fā)現(xiàn)“否”字與其他的詞之間的替換性很小，替換后句子根本就無法完成正常的表意，如c句，反之亦然。例如，“否定”和“否決”，如果換成“不定”和“沒決”，無法正常表意或者表意完全改變。也就是說“否”無論是從“配價功能”，還是從該詞使用的靈活程度上來說，都遠遠地弱于其他中文中的否定詞。

3 否定類型的替換使用

3.1 中文“不”與“否”的替換使用

沈家煊在中英文的否定區(qū)分研究中發(fā)現(xiàn)：“漢語中最重要的區(qū)分是“直陳否定”和“非直陳否定”，又可稱為“有的否定”和“非有的否定”，“有的否定”用“沒/無/未”，“非有的否定”用“不/非”?，F(xiàn)代漢語中最常見的否定詞用“不”和“沒”，其中“不”主要是否定“是”這個概念，而“沒”主要是否定“有”這個概念。一個是“是非”的問題，一個是“有無”的問題，如句（6）。

（6）a.你去沒去過上海？

b.你去不去上海？

在例（6）中，對a 句的否定回答應該是“沒去過”，重點強調的是有沒有去過上海這個事實，強調的是“有沒有”，是一個直陳式的否定。而對b 句的否定回答應該是“不去”，重點強調的是“去不去”也就是“做不做這件事情”，是一個非直陳的否定。如果把例（6）的a 句和b 句的回答進行替換，如例（7）。

（7）a.問：你去沒去過上海？答：不去。

b.問：你去不去上海？答：沒去過。

當這兩個句子的回答調取了錯誤的否定詞以后，句子的回答就變成了“問不對題”，無法完成達意交流。本案例的老人用“否”來代替了所有的否定回答，如例（8）。

（8）a.問：你去沒去過上海？答：否。（本案例采集語料）

b.問：你去不去上海？答：否。（本案例采集語料）

在這個回答當中，無論是直陳否定“沒”還是非直陳否定“不”都可以用“否”來進行替代回答，雖使用“否”作為回答有點突兀，但是在表意方面這個回答并不會引起語義模糊或歧義。而使用其他的否定詞“弗”“毋”“勿”“未”“無”“非”作為替代來回答都不能完成精確表意。只有“否”能完成對直陳否定和非直陳否定的雙重替代。

中英重度失語癥老人對漢語雙語失語癥中常用的否定詞“不”和“沒”的使用功能完全喪失，取而代之使用“否”來表示一切否定，而英語否定詞的使用中，否定詞全部使用“No”來表示。以下語料取樣是采用為時一年不間斷觀察常用的中英詞匯替代現(xiàn)象，依據(jù)其經常出現(xiàn)的中英雙語重度失語癥老人在否定詞的替代和“混亂”使用的語言范式。

（9）問：你現(xiàn)在餓嗎？答：否。

（10）問：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答：否。

（11）問：Do you feel hungry? 答：No much.

（12）問：Have you ever been to Shanghai? 答：No.

沈家煊指出：“否定句的意思包含了一個肯定的先設和對這個先設的否定，處理否定句的心理操作步驟要比處理相應的肯定句復雜?！边@表示大腦在加工否定時要進行更復雜的認知加工，從而進行詞匯的提取。在大腦重度受傷、提取詞匯非常困難的情況下，否定詞的提取就顯得更加困難。在所有的否定詞中，正是因為“否”字的“配價能力”較弱，與其他否定詞的替換可能較小，這樣在進行腦部的詞匯加工和提取的過程中，減少了加工的過程；在調取詞匯時，也避免了否定詞與其他不同詞性進行搭配這個復雜過程帶來的調取難度增加的問題，所以選擇了“否”字來代替我們正常人在漢語口語中最常用的否定詞“不”“沒” 或者“沒有”。

3.2 英文no 與not 替換使用

英文中否定形式多樣復雜，最常見的否定詞為no 和not，而否定表達方式不僅有否定詞never、neither，以及與no構成的合成詞nobody、nothing、nowheren 還有hardly、seldom 等否定副詞，還有反義詞綴un-、dis-等。我們發(fā)現(xiàn)漢語的否定詞音節(jié)都相同，而英語中大部分的否定詞含有多個音節(jié)，對于重度失語的老人來說發(fā)音十分困難，因此，英文的否定詞替代研究主要集中在no 和not 兩個詞。

在漢語的否定詞替代中，本案例用“否”這樣一個不常用的否定詞來代替了所有否定形式，而在英文中卻直接選擇了no 這個英語中最常見的否定詞替換了其他的否定詞。在英文的否定詞當中并沒有與“否”能完全對應的詞，同樣，在中文當中也并沒有能完全等同于no 的詞。與中文的關注點不同，我們在分析中文的否定詞替代時主要從“配價功能”以及直陳否定和非直陳否定的替代方面來進行。我們發(fā)現(xiàn)針對英文否定詞的區(qū)分方面，研究也主要集中于否定詞后面的接續(xù)問題，研究的是否定詞后面接續(xù)的詞性，即否定詞后面的接續(xù)是名詞、動詞還是形容詞。從語法的使用上來看，no 可以否定名詞或形容詞的比較級，但是后續(xù)不加動詞。而not 多數(shù)都用來否定謂語動詞。

（13）I have no friends.

（14）The patient was no better but rather grew worse.

（15）He had not found what he wanted.

單從“配價功能”上來看并不能分析出no 作為所有英文否定詞替代的原因。在進行中的直陳否定和非直陳否定表達方面，如例句（16）。

（16）a.問：Have you ever been to Shanghai? 答：No.（本案例采集語料）

你去過上海嗎？沒有。

b.問：Do you want to go to Shanghai? 答：No.（本案例采集語料）

你想去上海嗎？不想。

在例（16）a 中“No”被翻譯為了直陳否定的“沒有”，強調了“有沒有”，而在b 句中“No”被翻譯為了非直陳否定的“不想”，側重于意思“做不做”。在這一點上“No”和“否”作為替代詞有相似之處，因為從中文的使用方面“No”和“否”都能完成直陳否定和非直陳否定的雙重替代。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not 同樣可以實現(xiàn)直陳否定和非直陳否定的雙重替代，如例（17）和（18）。

（17）He is not a good boy.

他不是一個好男孩。

（18）I don’t have a chance to achieve my dream.

我沒有機會實現(xiàn)我的夢想。

因此從否定詞使用的靈活度及否定的程度上來探究出現(xiàn)這一替代的原因。從否定的范圍來看no 時一個全量否定詞，而not 可經常與其他的詞連用表達部分否定甚至是肯定。如例（19）和（20）。

(19) Not all the students came here.

(20) We didn't get down to working until Ms Zhang came in.

在例（19）中not all 表達了部分否定，而在例（20）中not...unitl 的句型更是表達了“直到……才”的肯定意思，所以從否定的程度上no 比not 更加深刻，而從以上的這兩個例子中發(fā)現(xiàn)在與其他短語連用表示更多層復雜意思的時候，not 使用的靈活度和復雜程度要遠高于no，靈活度越大，使用方法越復雜，就越加大了受傷大腦在詞匯提取時的難度，這點與no 中文中的“否”相似，中文中的否定詞“不”和“沒” 也可以與其他詞一起表達一定程度的否定，而“否”則可以做一個全量的否定。

4 結語

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雙語者否定的認知以及詞匯的提取輸出都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在進行否定口語表達輸出時，涉及全量否定、焦點敏感算子、詞語的搭配及語法的正確使用，以及否定詞在不同的語法位置上否定的內容所不同等多方面，增加了其否定輸出的難度。由于大腦受傷導致重度失語，當然會選擇一個相對簡單而更多方面表意的詞匯，所以“否”和“No”這樣看似簡單的否定詞匯替代，卻是復雜的大腦認知加工和詞匯提取而選擇出來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