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花,莫立民
(1.雙峰縣第一高級中學,湖南 雙峰 417700;2.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關于陶淵明對蘇軾詩歌的影響,學術界一直未曾停止過研究,但在20世紀80年代及以前,論及的范圍主要圍繞蘇軾的“和陶詩”。王水照、朱剛的《蘇軾評傳》等作品在對蘇軾的生平敘述中提及了蘇軾的“和陶詩”。張兆勇《蘇軾和陶詩與北宋文人詞》、朱靖華《蘇軾論》也以較多的篇幅論述蘇軾的“和陶詩”。從20世紀90年代始,學術界才有專門研究陶淵明對蘇軾詩歌影響的論文。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至2021年,關于陶淵明對蘇軾詩歌的影響的研究論文有22篇。這些論文主要以陶淵明對蘇軾貶謫后和晚年生活的影響為切入點來論述陶氏對蘇詩的影響,如梅大圣《論陶淵明“固窮節(jié)”對蘇軾晚年“處窮”生活的影響》(1998)、趙雅娟《論陶淵明對蘇軾貶謫生活的影響》(2010)、劉暢《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陶淵明因素》(2014)等。復旦大學金甫璟的博士論文《蘇軾“和陶詩”研究》(2008)雖然以主要篇幅研究蘇軾的“和陶詩”,但也論及陶淵明對蘇軾貶謫后與晚年生活及詩風的影響。本文對前人與時賢的研究成果有所吸納,但也有拓展與開新。如蘇軾愛陶、學陶的原因,蘇軾愛陶、學陶的具體歷程與不同時段的變化與特色,陶淵明對蘇軾詩歌在情感與風格上的影響,本文均試圖對它們進行較深入的探索。
陶淵明與蘇軾都是歷史上享有盛譽的文學家,而要闡述陶淵明對蘇軾詩歌的影響,我們就不得不談談兩位詩歌大家的藝術風格。首先是陶淵明,其大半生生活在我國古代社會一個大分裂、大混戰(zhàn)的黑暗時代。這種社會環(huán)境極易產(chǎn)生隱逸思想,因而一千四百多年前鐘嶸就給陶戴上“古今逸隱詩人之宗”的冠冕。陶詩以其“田園詩”為大眾所熟知,因而當我們論及其藝術風格時,主要聚焦于三個方面:真實、自然、平淡。固然,陶詩是平淡自然的,但并非平直淡寡、枯燥無味,而是在平淡中見真情,在質(zhì)樸中含至味。即蘇軾所說的“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梢哉f,陶詩展現(xiàn)的是淳厚澄澈的心靈,無論是寫景狀物,還是言志述懷,都始終圍繞這個中心。再讓我們看看北宋大家蘇軾詩歌的藝術風格。與陶詩不同,蘇軾的詩內(nèi)容廣泛,風格多樣,汪洋恣肆、婉約清麗、閑逸悠遠、輕曠簡遠、自然平淡、深情旖旎等,但以汪洋恣肆為主。他的詩筆力縱橫,窮極變幻,具有浪漫主義色彩。但在被貶黃州后,蘇詩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這一時期,其詩歌的現(xiàn)實性有所減弱,前期汪洋恣肆、縱橫馳騁的詩風有所收斂,他開始追求平淡古樸的風格,注意日常生活與田園生活的描寫,吸收借鑒了陶淵明、韋應物、柳宗元和白居易的風格。因而,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蘇詩藝術風格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取向與藝術風韻,但汪洋恣肆與平淡兩大風格最見其人性品質(zhì)與藝術功力,也最富有創(chuàng)作個性與藝術美感。
蘇軾原本擅長創(chuàng)作汪洋恣肆的詩歌,為什么會突然轉(zhuǎn)向?qū)W習陶淵明,從而讓自己的部分詩歌呈現(xiàn)出平淡樸素的風格呢?對于其中的原因,學者們眾說紛紜。吳增輝在《蘇軾和陶而不和柳的佛教原因探析》中明確指出,蘇軾和陶是在其不斷遭受打擊,多次被貶謫的過程中,其內(nèi)心的儒家觀念逐漸消沉、出世之心日益強烈、佛禪之心不斷加深,從而與陶淵明的隱逸之心產(chǎn)生了共鳴。潘潔清則認為蘇軾學陶的原因是其欲對陶淵明這一歷史人物進行重構(gòu),從中汲取到超脫和鎮(zhèn)定的力量。鞏本棟和楊嵐則指出蘇軾“和陶”是將其當作療救心靈創(chuàng)傷的良方和排遣人生痛苦的途徑,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尋求精神上的自我解脫。郭世軒則認為正是嶺南艱苦卓絕的貶謫生活造就了蘇學陶。不管是“和陶寫伊郁”說也好,還是因喜歡陶詩崇拜陶其人而學陶也罷,筆者認為蘇軾學陶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烏臺詩案”的影響。烏臺詩案,是北宋年間的一場文字獄,蘇軾被抓進烏臺,且關押四個月。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蘇軾《湖州謝上表》中的語句和此前所作詩歌,羅織了謗訕新政的罪名使蘇軾被下獄。蘇軾的《湖州謝上表》與相關詩歌確實談論了時政,也議論了朝廷變法過程中的一些問題,但他的出發(fā)點是善意的,并非惡意攻擊。這案件先由監(jiān)察御史告發(fā),后在御史臺獄進行審訊。所謂“烏臺”,即北宋御史臺,因官署內(nèi)遍植柏樹,又稱“柏臺”。 御史臺內(nèi)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筑巢,時人戲稱為“烏臺”,所以此案被稱為“烏臺詩案”。這以后,蘇軾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宗教情懷日益增強,開始篤信佛道,創(chuàng)作風格也開始流變。就人生軌跡而言,烏臺詩案后,蘇軾被貶黃州,在這期間,他開始寄情于田園與山水,并自號東坡居土。哲宗元祐元年(1086),蘇軾被起用為翰林學士,但好景不長,因其否定司馬光“專欲變熙寧之法,不復較量利害,參用所長”的做法而被舊黨所排擠,被調(diào)任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紹圣元年(1094),他又被遠貶到惠州、儋州??梢哉f,烏臺詩案后,蘇軾經(jīng)歷了種種政治磨難和世態(tài)炎涼,從當年的意氣風發(fā)欲在官場大顯身手,變?yōu)橄蛲雌届o的生活。蘇軾出身于一個儒家文化濃郁的家庭,其思想自然以儒家為主流,但經(jīng)烏臺詩案以及隨后幾次的貶謫,蘇軾深感人生的無奈和苦悶。對官場的厭倦,對世俗社會的懷疑,使蘇軾急于尋求心靈的超脫,而佛老思想與陶淵明詩歌正是解救蘇軾心靈的良藥。他不再糾結(jié)于仕途,開始從天地萬物與田園生活中去尋找自我。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則開始追求與陶淵明相同或相似的“簡古”“枯淡”“質(zhì)癯”的藝術風格,因而呈現(xiàn)出“平淡古樸”的特點。
其二是蘇軾對陶淵明人格與思想的崇拜。陶淵明獨立不遷的人格和隱逸思想,對蘇軾影響很大。其實早在年輕時期,蘇軾就曾表達過對陶淵明的敬仰之情,曾寫下“且待淵明賦歸來,共將詩酒趁流年”、“只應陶靖節(jié),會聽北窗涼”等詩句,但這一時期的蘇軾對陶淵明的情感還只停留在對于其人生態(tài)度的欣賞上。晚年的蘇軾,由于政治上和生活上的種種經(jīng)歷,更是渴求得到一種精神的超脫和依靠,而陶淵明怡然自樂、超越塵俗的田園生活和不問世俗、清新淡雅的人生態(tài)度給蘇軾黯然失色的心靈開啟了一扇窗口。因而陶淵明理所當然成了蘇軾所推崇與追步的對象。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后,蘇軾將《陶淵明集》隨身攜帶,認真研讀,可見這一時期他對淵明其詩、其人以及其思想境界的認可與敬仰,也是這一時期,他將內(nèi)心對陶淵明的情感表現(xiàn)在“和陶詩”中,寫出了諸如“我比陶令愧,師為遠公憂”、“早晚淵明賦歸去,浩歌長嘯老斜川”等句,甚至表達出“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的崇拜認可之情。
其三是蘇軾天性中有與陶淵明性格和人生理想合拍的地方。大部分人認為蘇軾是在被貶謫后才開始崇陶和學陶,其實,若非天性中與陶有相似之處,蘇軾學陶、和陶也不會如此之盛。蘇軾曾寫下“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做三士圖”之句,認為葛洪、陶淵明與自己都向往超然物外,回歸自然的田園生活,可以一起畫入三士圖。當蘇軾過著“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筑室于東坡”的田夫野老清貧生活時,蘇軾覺得內(nèi)心暢快不已,他感到這田野鄉(xiāng)間原來正是自己心靈的棲息之地。陶淵明曾有詩云:“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蘇軾則有“吏民莫作長官看,我是識字耕田夫”句,將自己與勞動人民化為一體,讓自己在勞動中盡情去享受田園生活所帶來的快樂。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蘇軾和陶淵明對田園生活的喜愛是一致的,他們都渴求在質(zhì)樸平淡的生活里放置自己的靈魂,都有著歸隱田園的心愿與情懷。
其四系時代因素所致。北宋時期,陶淵明其人其詩和隱逸情懷日益被當時的文人所接受。北宋統(tǒng)治者重文輕武的政治思想和“杯酒釋兵權(quán)”的氛圍使得隱逸思想備受推崇。陶淵明的平淡自然、超凡高潔的個人品格和對儒、釋、道思想的融合正是北宋文人所追求的典范。因此,宋代詩人的詩作中就有諸多崇陶、頌陶之作。如梅堯臣在《答中道小疾見寄》中即有“方聞理平淡,昏曉在淵明”之句,王安石也在“久聞陽羨安家好 ,自度淵明與世疏”的詩句中表達出對陶淵明的敬重之意。時代的感召,自身的耳濡目染與經(jīng)歷使蘇軾慢慢向陶淵明靠攏。其對陶淵明及陶詩的喜愛也由最初的簡單欣賞到深切理解再到最后覺得自己即淵明。
考察蘇軾對陶淵明的接受過程,筆者以為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1.萌芽期
蘇軾對陶淵明的接受,早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到黃州前,蘇軾在不少詩句中都曾表達過對陶淵明的景慕之情,不時也會引用陶淵明的詩文,但這一時期,還只是學陶的萌芽期。據(jù)王文誥《蘇詩總案》記載,蘇軾在熙寧四年(1071)四月,曾作了一首《次韻子由綠筠堂》詩,此詩是蘇詩中首次提及陶淵明:“愛竹能延客,求詩剩掛墻。風梢千纛亂,月影萬夫長。谷鳥驚棋響,山峰識酒香。只應陶靖節(jié),會聽北窗涼?!边@首詩字里行間流露出蘇軾對陶淵明的推崇之情。再如《和蔡淮郎中見邀游西湖》:“君不見拋官彭澤令,琴無弦,巾有酒,醉欲眠時遣客休?!币约啊逗皖D教授見寄》:“我笑陶淵明,種秫二頃半。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p>
當然,以上一系列詩歌,還談不上蘇軾此時就有了陶淵明式的古樸平淡的詩風,也不能說明蘇軾已經(jīng)接受了陶淵明,只能說在這一時期,蘇軾是欣賞陶淵明與他的詩風的,正是此種欣賞,使其在接受和學陶的過程中進展相對順利很多。
2.發(fā)展期
陶淵明對蘇軾的影響的逐漸深化,筆者認為可以從蘇軾出任杭州通判談起。在出任杭州通判前,蘇軾曾多次上書反對王安石變法,但不幸的是,其意見不僅未被采納,反倒引起了新派人士的憎恨,“烏臺詩案”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這次政治上的挫折讓蘇軾對現(xiàn)實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因而歸隱和思鄉(xiāng)的情感也愈來愈強烈,正是在這一時期,他更加關注和接受陶淵明。因此,在出任杭州通判后,蘇詩中與陶淵明有關的詩作也開始多起來。如《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促》:“胡不歸去來,滯留愧淵明?!边€有《雨中過舒教授》:“自非陶靖節(jié),誰識此閑趣?!边@些詩篇均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陶淵明對蘇軾思想及詩風的影響,也表明了蘇軾對陶淵明其人與其淡泊詩風的喜愛。這一時期的蘇軾,對政治現(xiàn)實不滿,需要一種閑適的境界以及田園思想來緩解內(nèi)心的苦悶,他開始親近并喜愛田園生活,陶淵明的田園詩自然也就成了蘇軾的不二之選。在這個基礎上他對陶淵明的田園詩所流露出的思想和人格魅力也開始關注起來。在《陶驥子駿佚老唐二首》之一中說:“淵明吾所師,夫子仍其后?!庇纱丝梢娖鋵μ諟Y明的接受,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過去的欣賞之情。
3.高潮期
貶謫黃州之后,陶淵明的為人及其詩文均被蘇軾所推崇。這一時期,蘇詩古樸平淡的風格日益明顯。尤其是到黃州之后,江州太守送蘇軾《陶淵明詩集》一部,蘇軾不僅十分珍愛,更是在《書淵明羲皇去我久詩》一文中書道:“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后無以自遣耳?!币彩菑倪@一時期開始,蘇軾開始著意學習陶詩,擺脫了之前只停留在用典及字詞模仿等淺層次學習的局面。如“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描寫了作者墾辟躬耕的情形,帶有悠然自得的閑適之感,與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相得益彰的趣味。蘇軾在其《東坡八首》中不僅吟詠了參加田園勞動的真實感受,而且詩歌風格古樸平實,與陶淵明的田園詩很相似。與此同時,蘇軾開始以更清楚明晰的態(tài)度來推崇和模仿陶淵明的詩文,并贊美陶淵明的人格?!叭缬^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不已,乃識其奇趣。”蘇軾真正懂得了陶淵明詩的樂趣,愈讀愈有味,越讀便對陶淵明越多一分崇敬。
另一個重要時期則是蘇軾的晚年時期。這個時期,蘇軾經(jīng)歷了黃州、惠州、儋州的貶謫,在思想和生活上已基本與陶淵明接近。紹圣二年(1095),在追和陶的《歸園田居》詩六首之后,蘇軾設定了一個“追和”陶詩的目標。對這個時期的蘇軾來說,陶淵明不但是“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的中國詩史上最偉大的詩人,更是他在為人處世上的良師益友。
總的來講,蘇軾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喜愛陶淵明,烏臺詩案之后,他對陶淵明敬愛與推崇的感情日趨強化,陶淵明的為人處世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范式逐漸成為蘇軾晚年人生思考與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最高典范。蘇軾的“和陶詩”就是這種典范化的產(chǎn)物。
陶淵明對蘇軾后期詩歌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其詩歌情感方面的影響,也有對其詩歌風格的影響。當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陶淵明對蘇軾最大的影響則是蘇軾后期寫了大量的和陶詩。
首先,在情感上,蘇軾前期的作品主要反映了他的政治憂患與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而后期作品則將側(cè)重點放在了寬廣的人生憂患和對人性平和與溫暖的追求上。早年的蘇軾性格耿直,在政治上直來直往,面對政治糾紛往往“如蠅在臺,吐之乃已”,由此而引發(fā)了烏臺詩案。黃州的貶謫生活,使他的筆鋒和情感,在政治的風風雨雨中逐漸趨向平和,代之而起的,則是一種人性的溫暖、寬和、通達與淡泊,還有透徹與醒悟。而這樣的轉(zhuǎn)變,除了來自蘇軾個人的經(jīng)歷,也來自陶淵明的影響。
“烏臺詩案”前的蘇軾詩歌情感主要展現(xiàn)其奔放外露的不羈性格、致君堯舜的儒家情懷、時光易逝的焦慮情緒,以及亦真亦假的歸隱心態(tài)。比如這首《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
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余芳鮮。
君持使者節(jié),風采爍云煙。
清流與碧山獻,安肯為君妍。
胡不屏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
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便。
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延緣。
問道若有得,買魚勿論錢。
這首詩本是蘇子游覽西湖后寄與好友的,一首寄贈詩,將自己的豪邁不羈以及奔放瀟灑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西湖美景無論賢愚均可領略,西湖之真意各人識得有深有淺?!班滴冶究裰?,早為世所捐”一句更是直抒胸臆,毫無避諱將自己的豪邁狂傲搬于世人眼前,我蘇軾就是這樣一位生性灑脫、可放可肆、狂縱奔放之人。除了這一首,蘇軾在其他詩歌中也呈現(xiàn)出了他烏臺詩案前的其他情感,如“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的狂放,“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感慨,“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的對百姓疾苦的同情,“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的進取精神,等等。
烏臺詩案后,蘇軾在詩歌情感展現(xiàn)上則走近陶淵明。他崇尚陶淵明自得其樂的田園生活,向往陶淵明寄情山水間的淡泊與通達。如他曾這樣評價陶淵明:“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這當中一句“古今賢之,貴其真也”便可見他對陶淵明的喜愛和推崇。通透和淡泊并不是生來有之,是在飽經(jīng)滄桑和憂患后,對于人生對于自己的一種看透后仍舊積極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所以這一時期,蘇軾在詩歌上的情感較之以前有了明顯的變化。他崇尚陶淵明高尚的人格,真正開始用心去感受陶淵明筆下的田園美好世界,也開始在田園耕作生活中與凡世紛擾和解,在山水美景中深悟到陶淵明的恬然純美世界。正是因為內(nèi)心的高度認同和感同身受,所以蘇軾在他的詩作中自然就流露了出來,比如這首在因烏臺詩案被貶后所作的田園詩三組系列之二: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
平生懶惰今始悔,老在勸農(nóng)天所直。
沛然例賜三尺雨,造物無心恍難測。
四方上下同一云,甘霪不為龍所隔。
蓬蒿下濕迎曉耒,燈火新涼催夜織。
老夫作罷得甘寢,臥聽墻東人響屐。
奔流未已坑谷平,年葦枯荷恣漂溺。
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
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
會當作塘徑千步,橫斷西北遮山泉。
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
明年共看決渠雨,饑飽在我寧關天。
誰能伴我田間飲,醉倒惟有支頭磚。
蘇軾在這首詩里完全當起了陶淵明式的農(nóng)人,自己收拾瓦礫,種植黃桑,悔恨自己之前為何如此懶惰。如果我蘇軾早點成為農(nóng)人,勤快點,或許這莊稼就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我依然關注著自然界的風雨,不同的是,我開始關注這些風雨對于莊稼和田地的作用。看慣了官場的風風雨雨,原來田園農(nóng)耕的風雨才能讓我內(nèi)心更安寧。累了就休息,水塘、山泉、蓬蒿、枯荷、大雨、黃桑和四鄰無一不入我眼,牽動我心,它們變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每天忙于農(nóng)活,辛苦擔憂卻自在充實。這時的蘇軾,真正領悟到了陶淵明山水田園的充實和快樂,所以詩歌中飽含著自己對田園農(nóng)耕生活的喜愛。
再次,在風格上,蘇軾前期許多作品汪洋恣肆,雄渾豪健。如這首《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
試登絕頂望鄉(xiāng)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烏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寫這首詩時,蘇子三十六歲,正是年富力強時。在去杭州途中,蘇子途經(jīng)鎮(zhèn)江,到城外長江中的金山寺,夜宿寺中,半夜得以觀賞江上夜景,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寫下了這首七言古詩?!拔壹医醢l(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一開頭便是蘇軾的一貫氣勢磅礴之風。接下來四句,更是以豐富的想象描述登臨所見的壯麗景色?!傲b愁畏晚尋歸楫”句開始轉(zhuǎn)入暮景和夜景的刻畫,但筆墨更為奇麗壯觀。雖然全詩情感較為黯淡,充滿著濃郁的思鄉(xiāng)之情和詩人的惆悵,但筆墨卻汪洋恣肆,大氣磅礴。由落日奇觀,繼而渲染夜幕籠罩的寧靜氣氛,然后敘述江火燃燒的怪異景象,色彩由明入暗再變亮,場景由動轉(zhuǎn)靜復歸于動,真是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再如《和子由苦寒見寄》:“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西羌解仇隙,猛士憂塞燸。廟謨雖不戰(zhàn),虜意久欺天。山西良家子,錦緣貂裘鮮。千金買戰(zhàn)馬,百寶妝刀環(huán)。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边@首詩用霸氣奔騰的筆力,抒寫自己積極進取的情感。
晚年的蘇軾,由于政治與生活上的風風雨雨,以及他對陶淵明其人其詩更深刻的理解,其許多詩歌逐漸歸于平淡超曠。他開始像陶淵明一樣靜觀自然萬物,如蘇軾于元豐三年(1080)二月一日到達黃州后于春末所作這首:
雨過浮萍合,蛙聲滿四鄰。
海棠真一夢,梅子欲嘗新。
拄杖閑挑菜,秋千不見人。
殷勤木芍藥,獨自殿余春。
一場雨后,浮萍都聚集在一起,池塘里蛙聲一片。海棠已經(jīng)落盡,像夢一樣無影無蹤,梅子已熟,可以吃了。蘇子悠閑地拄著拐杖挑著菜,看著只有殷勤的牡丹花,還獨自開放。這首詩描寫雨晴后詩人散步所見之景,心態(tài)平和散淡。若是早年的蘇軾,必是欲與天公萬物比高,但這首詩詩風趨于淡雅。自然界的景物,在此時的蘇子眼中,不再似之前的大氣磅礴,而是在久經(jīng)滄桑后有了一種平淡寧靜和淡泊,他開始像陶淵明一樣,靜觀自然萬物,內(nèi)心的沉浮也多了一層安然,似是萬般皆看破的隱者高人,靜靜審視這一切,心中有絲絲愁情飄過,但也不再是年少輕狂的痛苦和無奈了。再如“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等詩歌或抒發(fā)蘇軾對大自然的賞愛,或描寫他回歸大自然、在大自然中找尋內(nèi)心寧靜的生活狀態(tài)。與其早期許多詩歌相比,少了憤慨指責,多了從容冷靜,平淡超曠,在詩歌風格上與陶淵明頗為接近。
陶淵明對蘇軾的影響,在文學方面最為突出的是蘇軾的“和陶詩”。蘇軾學陶采取全面和陶的方式。蘇軾一生在宦海浮沉,晚年卻最愛陶淵明,除去《和陶飲酒》作于揚州時期,其余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詩》都是其晚年在惠州、儋州所寫,正如他自己在《答程全父推官》所述:“仆焚毀筆硯已五年,隨行有《陶淵明集》,陶寫伊郁耳?!逼渲兄饕小稓w園田居六首》《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并引》《和陶擬古九首》《和陶己酉歲九月九日并引》《和陶飲酒二十首》《和陶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并引》《和陶詠荊軻》《和陶詠三良》等詩歌。需要指出的是,蘇軾的“和陶詩”并不是一味地模仿,更重要的是蘇軾根據(jù)自身處境,將自己曠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注入和陶詩中,直面坎坷命運,從而寫出了自己的新氣質(zhì)與新內(nèi)涵。
縱觀陶淵明對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陶淵明不僅在思想情感與藝術風格方面對蘇軾詩歌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而且影響到他的生活與人格。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的愛陶、和陶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青年時期的蘇軾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欣賞陶淵明的高遠胸懷與平淡詩風,“烏臺詩案”后,隨著政治與生活上經(jīng)歷風風雨雨,蘇軾從陶淵明的詩歌與為人中找到了自己心靈的契合對象,將其視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至高珍品與療治自己內(nèi)心傷郁的良藥。延及晚年,陶淵明詩歌及其人格則內(nèi)化為蘇軾人生與生命的一部分??梢哉f,在中國古代詩歌與文化史上,蘇軾是最懂陶淵明的詩人之一。然而,蘇軾學陶、和陶不是對陶淵明詩風的簡單復制,其實質(zhì)也來源于蘇軾自身思想境界的轉(zhuǎn)變以及其卓越的創(chuàng)作才能。我們可以說,陶淵明對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但是在蘇軾的整個詩詞創(chuàng)作中,其學陶、和陶詩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任何一位偉大的詩人或文學家,除了轉(zhuǎn)益多師,取法前賢,吸取借鑒前人的精華,最重要的是他要有自己的獨特風格,才能在文學的歷史中占有一席之地。蘇軾學陶和陶并不是對陶淵明詩歌的簡單模仿,而是具有自己獨特的生活內(nèi)容與藝術風韻,這些詩歌均深深打上了蘇軾的人生與人格烙印,盡管它們均與陶詩有眾多相似與相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