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楠
1946年,蘇北等地遭遇特大水災,加上疫病流行,300多萬難民流離失所。為救濟災民,杜月笙等人成立了蘇北難民救濟協(xié)會上海市籌募會,并以籌募善款為名舉辦了一系列慈善活動,其中一項就是舉辦“上海小姐”競選。“選美”活動在近代上海絕非新奇之事,以煙花女子為主角的“花榜”選舉曾在此盛極一時,但它始終都是局限于妓女、嫖客文人與好奇市民之間的舊式娛樂而已,而且后來品位一再下降,走向惡俗遭棄的道路。“上海小姐”選舉有與“花榜”類似的形式,但又相差甚遠,因為它既是一場面向全上海社會的選舉,又是一項重要的慈善活動,有著新穎的評選程序和標準,因此引來大量關注,同時也引起了多樣的評論。劉倩對此項選美活動的臺前幕后進行了全面的研究,但有關媒體及社會評論的專題研究論文未見發(fā)表,本文對活動舉辦前后的評論做回顧研究。
“上海小姐”選舉起初擬定設立四個參選小組:閨閣名媛組、明星組、歌星組、舞星組,每組分別選舉。選舉票約定為五千元一張,收入將全部充作救濟蘇北難民之用,屆時還將舉行盛大游園會。后又增加了越劇組,規(guī)定名媛組選出“上海小姐”一名,其他組各選出皇后一名。盡管《申報》很關注“上海小姐”選舉計劃,并特別以明星的參與、獎品的情況來吸引大眾,但是選舉活動起初進展并不順利。除了舞星組有人報名外,影星組、歌星組都無動靜,之前盛傳將會參選的周璇也正式否認此事,名媛組更加難以發(fā)動?!渡陥蟆飞吓c“上海小姐”新聞同時出現(xiàn)的是其他慈善活動的進行狀況:全市81家浴室已決定義賣一天,收入全數(shù)捐贈;金融界業(yè)已認捐3億元,反襯出同為慈善活動的“上海小姐”競選的進展緩慢。
為推動競選順利進行,蘇北難民救濟協(xié)會多方發(fā)動人們參選,特別強調此次選舉的“慈善”功能。結果,民立女中學生高清漪成為名媛組第一個報名參選者?!渡陥蟆妨⒓锤檲蟮?,宣傳高清漪實際“并不希望當選”,只是“本乎人類互助精神,和救災恤鄰之古訓,其動機全為救災”。“救災”于是乎成為報導中參選者一致且唯一的目標,選舉結果反倒無人在意,因為“她們有她們每個人的尊嚴和驕傲,她們并不希罕‘上海小姐’‘皇后’那些榮譽的頭銜,也不希罕那頂金冕和月桂冠,沒有這些,還是照樣生活,有了這些,也是如此”。因此,韓菁清原已經(jīng)退隱多時,此次經(jīng)救濟協(xié)會主持人的數(shù)次慫恿,才肯出來獻唱并參選歌后,這完全是因為她認識到“這是我們同胞們的責任”“我倒不想那個皇后的虛名,僅是為了想多盡些救災的實際責任”;曹慧麟也表示對選舉并不在意,只是盡責任罷了;謝家驊更稱“我們應該當仁不讓,應該盡我們的責任,不能怕落選便退縮”,而且表明自己“當不希望當選,只求多銷幾張選舉票,以盡人類互助的精神,為難民造福”;管敏莉還聲稱不僅是這一次,將來她也要繼續(xù)為社會上的公益事業(yè)服務。除了這些名人外,普通參與者更顯得目的單純而高尚,因為她們幾乎沒有任何可能當選,因此即使她們不具備名人的新聞價值,卻仍然得到《申報》的諸多采訪,并稱贊她們“唯有一片救災的赤忱,她們將以這顆赤誠的心,喚起廣大人群的同情”“她們純粹是為了盡一份國民的責任,唯有她們才是劃時代的觀世音……愿普天下的中華兒女群起而效之”。
“上海小姐”參選人的“救濟”目的還被《申報》加以意義上的提升。當時恰值抗戰(zhàn)勝利一周年,該報遂指出抗戰(zhàn)雖已勝利,但仍有同胞流離失所,相較起來,“上海人真是過著天堂里的生活”。然而,“如果沒有這些戰(zhàn)士們的壯烈犧牲,沒有這些義民們的顛沛流離,沒有這些土地為爭取勝利而受到了炮火的洗禮——我們就不可能在上海過這樣舒舒服服的日子”。所以,此次賑濟災荒“不是做慈善事業(yè),而是每一個上海人應盡的責任”。在抗戰(zhàn)中凝聚起來的民族主義是最實用的政治象征符號與動員武器,救濟難民遂成為民族責任感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人類互助互愛的精神也為救濟活動賦予了深刻的意義。王先青以孫中山對孔子“天下為公”言論的引用為論據(jù),倡導人們在此次活動中發(fā)揚仁愛精神:“惟有互助互愛,才能獲得和平康樂,才能達到理想的大同世界。”“上海小姐”應選人的聯(lián)合宣言也強調了人類互助精神的價值,并利用了人權觀念:“因為是人,就有生存的權利,慘痛的難胞,人們都有拯救他們的義務,重視著他們的生存權?!睙o論是民族主義、總理遺訓,還是儒家精神、人權觀念,都志在為“上海小姐”選舉確定正當性與高尚的意義,再次凸顯救濟難民的價值所在。
當然,面對社會上的質疑聲音,《申報》并非完全避諱,而且對在質疑聲中臨陣退縮的參選人也予以關注。以如此娛樂化的方式辦慈善活動,本身就是一個新奇而易遭非議的事情,而《申報》的解釋是:“上海人是一向喜歡‘噱頭’的,平時叫他們老老實實地拿出些錢來救濟災民,實在是件難事。為了如此,當事者不得不大動腦筋,辦各種新奇的創(chuàng)舉,以收賑災的功效?!鼻也徽f主辦者如此籌款是用心良苦,而且此事也只是表面“新奇”而已,實際上它絕對“不是一個好整以暇,消閑娛樂的一個集會”。至于人們非議的以募款多少作為競選標準的特殊規(guī)定,《申報》也不諱言這是一場“錢的競賽”,因為其本質就是慈善捐款活動,所以不以容貌、身段為標準,只求各人能竭力推銷選舉票。而在袁雪芬等以“人言可畏”為由宣布退出參選后,《申報》即對所謂“人言”進行了批評:
如果是為了參加這次賑災的義舉而會有人指摘,我們倒愿意知道說這些“人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難道現(xiàn)在還有那種冬烘頑固的偽君子,一定要把“小姐”們緊緊地關閉在閨房里嗎?的確,以前我們看見過這種人,他們反對女子剪發(fā),反對男女同學,反對男女并肩在馬路上走路,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怎樣?他們的反對有沒有拉回了時代的輪子?就從根本鏟除那些封建余孽的意義上說,這次選舉也是值得舉行,而且不妨每年舉行的!
對“上海小姐”的非議被認為有悖婦女解放思想,是時代退步的表現(xiàn)。反之,《申報》認為選舉一事是婦女進步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政治界、職業(yè)界都有干練的女同胞活躍著,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國人原有的重男輕女心理是可以廓清的,關鍵在于女同胞能否尊重這個新的開始,言下之意是此次選舉就是提升女性地位的一次重要機會。為了進一步體現(xiàn)選舉與女性解放的積極關聯(lián),《申報》在對候選人的介紹上側重強調了她們的獨立性。這些人多數(shù)都受過教育,有著不錯的工作,如被稱作“典型的上海小姐”的劉德明,啟秀女中畢業(yè),在區(qū)公所做助理員;潘宜芝則是上海電話公司職工會推選的代表,每天工作六個半小時,“是個自食其力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女性”;有些經(jīng)歷復雜、身份特別的參選人則被有意回護,如曾做過舞女、傳言與軍閥范紹增關系匪淺的王韻梅被說成其“過去是相當顛簸而富于戲劇意味的……據(jù)說勝利以后,便拾到了她自己的‘玻璃鞋’”,現(xiàn)仍從事舞女職業(yè)的管敏莉則被報導為私生活嚴謹,平日喜歡讀書寫字,并稱:
至于我參加候選,我并不希望中選,亦許不久我仍要脫離舞場生涯。我只希望讓人們知道舞女中并不全是浪漫與自私的人。她們之中,亦有愿意以她們的汗和淚換來的代價去救濟貧苦的人們,使貧苦的人能振作起來,為社會的一根棟梁柱,不致因貧窮而墮落。
管敏莉雖身為舞女,卻十分注重維護個人尊嚴,此番言論更是提升了舞女群體的社會形象,與女性進步的宣傳基調頗為契合。反之,對某些退賽的參選人,《申報》的報導不乏譏諷之意。如童芷苓對記者解釋退賽理由時,被記者懷疑在“演戲”,又見她用著名貴首飾,便評論說“不管她原因何在,從捐款救濟災民的立場來說,總是很可惜的”。另有一些普通參賽者在接受采訪時刻意回避,或稱是被上級號召參加,或稱是被同學拉過去的,更不愿拍照,記者批評說中國人原本就保守,女人更是如此,對這屬于創(chuàng)舉的“上海小姐”競選難免要忸怩一番,但為了救災,就該打破一切傳統(tǒng)觀念。
除了《申報》之外,當時還有其他媒體對“上海小姐”選舉做了正面評價。如《中央日報》《時事公報》都認可了選舉募得2億賑災款的成績,《藝文畫報》對選舉過程做了詳細介紹,并稱贊此事:“惠及災黎,其志可嘉也,而女人的魔力,畢竟是偉大的,于此,應該高呼口號:為善最樂!女人萬歲!”。
總體來說,《申報》是對此次選舉介紹最詳細的媒體,也最明顯地突出了它的正面價值,即“救濟難民”的目標,并用民族主義、儒家文化等象征符號來增添說服力?!渡陥蟆愤€全力美化參選人的形象,將她們的參選目標簡單化為純粹的救災之心,漠視她們獲取榮譽的欲望,并有意回避報導拉票的情況。除了對參選人的善心大加贊賞之外,《申報》還利用女權主義為選舉一事增添了促進婦女進步的意義,并以此批駁其他負面的社會輿論。不過,“上海小姐”選舉本來也是一項重要的娛樂活動,然而在這樣的正面宣傳下,它的娛樂性卻被政治性壓倒,成為無關緊要的特征。此種宣傳策略一方面是為了配合宣傳主辦者舉辦競選的正當名義,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成為“噱頭”的娛樂性已經(jīng)成為眾矢之的,反倒是正面宣傳者不得不有所回避的。
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來,電影明星、名角、交際花等就替代妓女成為市民階層主要的消遣對象,而小報也隨之將焦點聚集在她們身上,把她們設置在被觀賞的位置,報導乃至編織各種花邊新聞以饗讀者。此次“上海小姐”選舉恰以這些大眾明星為參選人,自然引起了小報文人的巨大興趣,報導迭出,且更多采取戲謔、譏諷的態(tài)度。
在《申報》上,各位參賽者均聲明無意于名利,純粹為盡責,然而在小報上她們卻被換了一副面孔。根據(jù)小報的報道,陳麗霞雖心知自己競選無望,卻十分愛作態(tài),經(jīng)常登照片,落選之后不免尷尬;拉票活躍的謝家驊也被認為愛出風頭,并不惜使用各種手段拉攏男人,結果被薄情郎欺騙,未能當上冠軍,當眾落淚;言慧珠結婚后,捧場的人大不如前,所以表面上只能故作淡然,實際上卻是“中選欲”高燒,不斷向各方面奔走,非要拿到皇后頭銜不可。被選中的小姐們也不是像正面宣傳說的那樣無所得,如韓菁清被選為“歌后”后,整日忙個不停,但不是為了難民,而是為了自身,她正想利用這機會鉆門路,投身銀幕作明星。有些人當選后卻是弄巧成拙,后悔不已,如曹慧麟:
若是整個的落選,倒也是罷了,選得了“亞后”,實際上并沒有多大名譽,而且上海人的眼光非常勢利,揀大的捧,且看一群市儈們的行動,便可想而知,直把“亞后”之流打入了冷宮,反而弄得默默無聞。
小報記者認為,有名氣的參選人據(jù)說都有后臺撐腰,屈居第二是她們及其捧客所不希望的,鄭霞等人就為此而退賽,記者還“可惜”曹慧麟未及時認清這一點。更有嘲諷意義的是,這些標榜盡責救濟的上海小姐還因慈善惹上了“麻煩”:據(jù)說因為籌得了巨款,不少慈善團體去“上海小姐”冠軍王韻梅家中送捐簿。起初王韻梅還能稍稍應付下,人一多就難應付了,而且“自己并沒有錢,她還得花本錢請別人拿出錢來,別人花在捧女人身上,也許樂意,可是要他們真的做大善士,卻是不樂意的”,因此逼得王韻梅想搬家,被戲謔作“善門難開”。
不僅是參賽者的救濟之心遭到質疑,她們的個人作風與出身也受到譏諷。首先,如上文所示,公開宣稱的救濟目的與獲取名利的私心已經(jīng)昭顯小姐們的虛偽。其次,競選拉票必須要有有權有錢之人捧場,而大眾明星和捧客的關系就此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謝家驊就是明證。再次,“上海小姐”冠、亞、季軍出臺后,她們的出身也受到譏諷。王韻梅是從丫頭變小姐,以前的舞場生涯和老情人自然不復再提;謝家驊父親是漢奸,還關押在獄中,雖然不能說父親是漢奸的,女兒也是漢奸,然而據(jù)查謝家驊父親為攀附權貴,曾指派謝家驊勾搭陳璧君侄子,與周佛海女兒交往,可謂“為虎作倀”;吹噓自己演過話劇的劉德明不過只當過一個小配角而已。記者稱這三位上海小姐,真是代表了上海的污點。很明顯,這些行為實與《申報》所謂的女性進步論調背道而馳。又因為負面輿論過多,“上海小姐”加冕典禮日期一拖再拖,小報便抓住此事大肆譏諷,認為她們是自己放棄,因為當選后“動輒得咎”,丑事都被翻出來炒作,“自己肚內有數(shù),還有什么臉去見人,加上皇冕更足以丟丑,還是就此望風轉舵吧”。
選舉結束后,“上海小姐”依然受到小報文人的關注,尤以謝家驊為典型。謝家驊當選后不久,即收到一位退役上校為子求婚的信件,謝家驊以“年事尚輕”“婚姻問題,亦從未考慮”為由謝絕,卻很快與富商榮梅莘訂婚。有記者認為這位求婚者自視過高,因為抗戰(zhàn)之后,軍人門第雖十分光榮,但他“未知上海小姐依然都是拜金主義之信徒”。所以,雖然巨富榮梅莘是有名的登徒浪子,且已有妻室,但仍不妨礙謝家驊下嫁于他,“‘上海小姐’之身價幾何?從可知矣”。
小報文人以一貫的戲謔態(tài)度觀看“上海小姐”選舉,將焦點凝聚在其中的“明星”參賽者身上,揭示出她們冠冕堂皇的競選理由背后的私心,同時否定了她們進步女性的形象,將她們描述為依附權貴的拜金主義者?!渡陥蟆窞檫x舉一事建構起來的慈善神話在這里被打破了。然而,小報素以好做“流言”聞名,且行文風格一向不太正經(jīng),對“上海小姐”們的譏諷也是充滿調侃,缺少深刻的批判。而且,它們對選舉活動的關注較為局限,只關注能夠提供花邊新聞的參賽者,對選舉本身缺乏興趣,體現(xiàn)出小報膚淺鄙陋而游戲性十足的平民文化特征。
“上海小姐”選舉一事招致的負面評價自然不止于小報,一些大報和知識分子等也提出批評。如天津《民國日報》直接質疑選舉的意義何在,之前蘇北難民救濟協(xié)會舉辦的“義舞”活動已經(jīng)曝出舞弊風波,可惜不了了之。這次選舉主題雖為“救濟難民”,可是大部分的“慈善家”都是“文不對題”,只是為女人捧場而已。而這會中候選的小姐都裝扮得花枝招展,料想這筆開銷也是數(shù)目驚人,純屬浪費。曾經(jīng)認可選舉募款成功的《中央日報》也以漫畫的形式諷刺選舉花費過大,以捧女人為目標。王元化則揭露了此次活動“文不對題”的內幕:“大聲呼吁為難民請命,避而不談選舉的肉麻,儼然以‘慈善家’自命,這是最聰明的辦法?!痹┓冶蝗藪伡S后,趙超構也聯(lián)想到“上海小姐”,猜測這種玩弄女性者也一定是熱衷于“上海小姐”競選運動的人,所以提醒“上海小姐”注意:“在今天供獻你以鈔票和笑臉的,可能明天給你以糞包和硝鏹水。”對被捧起來的“上海小姐”們做了絕妙的諷刺。而加冕典禮流產(chǎn)一事的原因,趙超構認為就是因為恩客們玩膩了,此前選舉盛會的噱頭已經(jīng)到了頂點,頂點一過便沒了興致。對于風頭很盛的謝家驊,趙超構也有點評。在謝家驊為被求婚一事招待記者后,他說此種瑣事能成為新聞,是因為“上海是有某一型的女性,甘心情愿提供有關性生活的瑣事來逗引刺激色情分子的興趣的”。后謝家驊因拍電影遭丈夫榮梅莘反對,便向媒體訴說榮梅莘脾氣很大,愛發(fā)火的毛病,表示她身處家庭生活與電影業(yè)兩難顧全的境地中。趙超構認為這種訴說是多余的:既然成了“上海小姐”,便應以上海小姐的生活終其生,“以做有閑階級的娛樂品而成名”,就算上海小姐受不了這樣的姑爺脾氣,但看在“銀子”的分上,也離不開這樣的姑爺。此處批判的“上海小姐”已不僅僅指涉參與競選的人了,而是關照到了其他同一類型的女性。依附于有閑階級是這類女性的共同點,也是知識分子最關注的一點,這種依附性恰在選舉中得到了顯著體現(xiàn),自然會招致各種批判。
與小報報導相比,大報和一些知識分子的批評更加真實有力。它們不以炒作花邊新聞為噱頭,卻重視探究選舉活動的實際目標和所謂救濟功能的發(fā)揮狀況。雖然它們對明星參選人也不乏關注,但它們注重的是對同類女性依附性的深刻批判,而不去計較其中的細節(jié)。
總的來看,“上海小姐”選舉得到的評價褒貶不一,既有《申報》等充滿溢美之詞的吹捧,又不乏多種譏諷與批判的言論,主要分歧集中在兩點上:一是選舉是否有救濟難民的功效?二是選舉是否是女性進步的體現(xiàn)?《申報》極力渲染選舉活動籌募善款的慈善功能,但批評者卻認為這不過是為女人捧場的娛樂活動。而在《申報》認為選舉具有打破傳統(tǒng)觀念、推進婦女解放作用的同時,批評者卻強調參賽者攀附權貴拉票的事實,并針對性地諷刺了她們追求名利的特征。造成此種結果的原因首先在于評論者所處的位置相異,《申報》既是選舉宣傳工作的擔當者,自然以吹捧為主;小報以娛樂中下層市民為目標,一直趨向于報導大報所不報的新聞,而“上海小姐”慈善外衣背后的故事便是天然的新聞材料;其他報刊、知識分子具備一定的社會責任感,它們則有揭露黑幕、批判社會的想法。其次是因為選舉活動本身就具有難以評判之處。以娛樂方式募款起碼表面上是正當?shù)?,同已受到社會認可的“義演”類似,確實有引人注意、籌募善款的效果,只是活動是否花費過大,活動目標是否單純則值得懷疑。而舉辦女性選美活動一方面的確能夠顯示出女性在公共事業(yè)中的作用,拓寬女性的活動范圍,但另一方面她們與后臺之間的依附關系也在拉票的過程中被凸顯出來了。
“上海小姐”選舉成功之后,加冕典禮竟因輿論壓力過大而流產(chǎn),可見當時負面評價之多。在選舉過去多年之后,批評言論依然占據(jù)“上海小姐”記憶的主流。此類批評多旨在揭露競選黑幕,活動主辦人杜月笙也成為記憶焦點。首先,舉辦目的被認為是杜月笙想“博聲譽、撈油水”,同時國民政府也想借之粉飾形象,掩蓋內戰(zhàn)烽火。而這次選舉缺少電影組與越劇組的事實被解釋為這兩界的人士受到進步勢力的影響,主動抵制了這一國民黨黨棍與流氓操縱的活動;其次,多強調王韻梅的當選是因杜月笙幫忙。當時,王韻梅是四川軍閥范紹增的女伴,因范紹增與杜月笙私交甚好,故請杜月笙助王韻梅當選。結果名不見經(jīng)傳的舞女王韻梅獲得名媛組冠軍,令人愕然。再次,競選雖然籌到不少善款,但善款去向卻令人懷疑,人們普遍認為善款大部分流入了杜月笙等人的私囊,并未真正送到難民手中,所謂救濟就成了謊言。
國民黨一向被認為負有挑起內戰(zhàn)的責任,且它的腐敗盡人皆知,更對民眾疾苦漠不關心。因此,國民黨官方救濟難民的目標很容易受到質疑。選舉活動的巨大花費與其歌舞升平的娛樂景象,也契合國民黨享樂奢侈的形象。此外,活動主辦人杜月笙被定格為知名流氓,與國民黨政府的勾結更使其罪上加罪。選舉既然由他挑起,自然會被認為不是單純?yōu)榱司葷V腥A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杜月笙是上海聞人,橫行一方,即使輿論對其有所懷疑,也不敢過于直接地針對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杜月笙則是代表民國社會黑暗的符號性人物,也是人們樂于揭露與批判的人物。因此,他與選舉活動的密切關系一方面會使人先入為主地對選舉產(chǎn)生負面印象,另一方面則使批判言論的焦點集中到他個人身上。
在政治性之外,“上海小姐”選舉還與女性問題相關,這也是當代人評論的一個重要方面。如董竹君回憶當年在上海租房開展地下工作時,曾與王韻梅做過鄰居,她認為王韻梅受范紹增支持當上“上海小姐”的事情,“實質上是侮辱婦女的一種把戲,這種婦女不自愛,自己也不發(fā)憤圖強,甘心墮落”。依附權勢的特征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是批評“上海小姐”的重心,這也是因為獲取獨立性同樣是婦女解放的重心。“上海小姐”們都受過教育,也有一定的能力,卻仍然繼續(xù)著女性的傳統(tǒng)地位,這也許是更令人痛心的地方。當時有將“上海小姐”視作殖民地新女性典型悲劇之一的言論,當代也有將之視為“舊社會”女性悲劇的。韋君宣回憶說,“當時正是國民黨即將瓦解時,一切糜爛的酸臭的可以裝點門面的東西都在上演。陪酒女、伴舞女到處都是,其中包括這選美”,韋君宣顯然是把選舉的參與者視為和陪酒女、伴舞女一類的女性,是腐化的產(chǎn)物。而她回憶此事的契機是當代重提舉辦選美活動,她認為這是走回頭路,姑娘們不懂得以臉蛋被人挑來挑去吹捧并不是光榮,可恨“我們這些中國的婦女,吃辛吃苦流多少眼淚換來了和男人平等的人格,到頭來竟是這樣”。
作為近代中國的首次選美活動,“上海小姐”選舉很容易在人們關心當代選美的時候被回憶起來。那些對選美持反對意見的人對它的定位就是一種侮辱女性活動的開端,其是否具有慈善功能或充滿黑幕倒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其玩弄女色的性質。而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多年,當時被選上的小姐們后來的命運也多塵埃落定了,其中的命運不濟者被視作“上海小姐”悲劇的證明。如王韻梅在1949年范紹增逃亡香港時被棄,歸宿不明;謝家驊和丈夫婚姻出現(xiàn)問題,卻離婚不成,故自殺身亡。更具象征意義的形象是著名小說《長恨歌》中的“王琦瑤”,這位虛構出來的“上海小姐”第三名身上帶有現(xiàn)實人物的影子,而她的悲劇命運也投射了作者對真實的“上海小姐”的感嘆。
不過,人們對“上海小姐”的感情是復雜的,種種批評之外,還存在著懷舊之情。如有人聯(lián)系到現(xiàn)今熱門的選秀活動,稱上海早在1946年就舉辦過空前絕后的選秀活動,是國內第一次全社會參與的選秀,不僅讓上海人打開了眼界,也震動了全國。另有人說中國曾有“上海小姐”而別地沒有,原因在于這座城市的開放性和國際性??梢?,“上海小姐”選舉也是上海潮流先鋒地位的體現(xiàn)。作為當時中國唯一的國際大都會,老上海的都市文化在它重新繁華的今日受到了關注。這樣一場選舉無論意圖如何,卻也是上海所獨有的風景,無法讓人全然否定。
從過去的褒貶不一到當代回憶中負面評價占主流,“上海小姐”選舉救濟難民的意義已基本被完全否定了。這個政治化的主題曾經(jīng)是選舉宣傳工作的中心,是選舉正當化的理論依據(jù)所在,卻也同時成為批評者的眾矢之的,不僅救濟的謊言被拆穿,同時也負載了過度政治化的批判。
女性是這場選舉的主角,她們的形象在不同的話語環(huán)境下轉換著:一面是懷有善心的進步女性,一面是有錢人的玩物。前者是出于正面宣傳所需,雖然有吹噓的成分,但她們確實有其進步的地方,但這一點卻在否定選舉的主流趨勢下被忽視。后者的批評不全是針對參賽者的,還包含了對某一類女性的觀點,投射了他們對婦女獨立等問題的看法,甚至還有對上海城市性格的想象。在這兩種極端形象之間,小報上出現(xiàn)的參賽者雖然也會被諷刺為虛偽、拜金,但其形象更加具體化,個人特征突出。這種評論是為了滿足中下層市民階層對大眾明星的窺視欲望,也符合小報文人一貫的行文風格,語帶譏諷卻不做深入批評。值得注意的是,它們的存在記錄了選舉活動娛樂性的一面,而這一面早在各種政治化的褒貶言論中被有意漠視,現(xiàn)今也只能在懷舊文字中感知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