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軍
2017年,艾瑪發(fā)表了小說《白耳夜鷺》,頗引贊譽,尤其受同行的認同,但是,它屬于這樣一種作品,一讀就覺得好,但要說出個所以然來,又有些茫然,借用繪畫術(shù)語講,有點像“逸品”。當代小說史上每個年代都有一兩篇這樣的作品,它不在時代的喧囂里,但是時代過去了,它們還像鵝卵石一樣硬朗地存在于閱讀的長河里。今年《小說界》和《思南文學(xué)選刊》辦了一個獎,《白耳夜鷺》入選了,授獎詞里有一句話說“艾瑪?shù)摹栋锥国槨酚幸环N珍罕的世外氣息”,講的就是這種感覺吧。
《上海文化》要給艾瑪做評論小輯,木葉兄給我發(fā)微信說:我們雜志的“當代人”欄目準備做一個艾瑪?shù)男≥?此前做過趙松、東君等),江湖傳聞繼軍兄頗欣賞其作品,不知是否有興趣,寫一個評論,以作家、編輯的眼光很自由的那種(我們會另請評論家寫)。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但不是因為“欣賞其作品”,艾瑪《白耳夜鷺》發(fā)表在《收獲》上,作為責(zé)編——編輯其實經(jīng)常是暗暗地把自己編的作品也當成“自己的”作品的,它獲獎了,它被傳頌了,自己也是暗暗地與有榮焉的,只是這“與有榮焉”如魯迅先生所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當我開口說話,就感到了空虛。”但有機會自己“欣賞”、“自己的”作品,還是很高興的一件事。
編輯其實經(jīng)常是暗暗地把自己編的作品也當成“自己的”作品的,它獲獎了,它被傳頌了,自己也是暗暗地與有榮焉的
《白耳夜鷺》發(fā)表之前,我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讀了艾瑪好幾篇作品,我記得最早閱讀的是《四季錄》,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部小說寫到了“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后來知道艾瑪是法學(xué)博士,那部小說好像也是源于一個取用犯人器官的事件。這個事件在小說里不是敘述的重點,幾乎消隱在了敘述的后面。里面的“知識分子”有律師,有大學(xué)老師,小說寫了他們的思考和內(nèi)心狀況,不知道為什么這種題材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里成了一個非常難處理的題材,“底層生活”更容易寫得生機勃勃?!端募句洝防镆矊懙搅说讓由?,比如那個“犯人”的童年。其中有一個場景是這樣的:
袁寶走到河堤上時,看到不遠處的河灘里有人在鞭打一匹拉沙子的老馬,這馬不知何故,只是原地倒騰四蹄,就是不肯往前挪一步。馬的主人,一個赤裸著上身,身材瘦小、皮膚黝黑的鄉(xiāng)下男子暴跳起來,一邊怒罵著,一邊更加用力地抽打那匹老馬?!皠e打它了!” 河堤上的少年袁寶沖馬夫喊道。暴怒的馬夫沒有聽到,回答袁寶的只是更加凌厲的鞭哨聲。袁寶沖下河堤,張開單薄的雙臂,擋在了馬夫和馬之間。
這個場景是要表現(xiàn)鄉(xiāng)村少年敏感的心靈,在中國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并不鮮見,不過,我私下里覺得小說還是化用了尼采的軼事。且不說這個化用的好壞,單這一“化用”,讓我意識到作者對自己的題材有一種更高的觀照。后來《四季錄》出書,在接受訪談的時候,作者說:“《四季錄》記錄了一段歲月中幾個人的生活狀況,當然那也是我們的生活?!畹煤?,還要生活得正當。’是蘇格拉底說的,算得上是他的臨終遺言,當然他在談?wù)撋钫斝赃@個問題時,是有一個法律的基底的,他更多地在談?wù)摲ǖ淖饑琅c生活、與人的尊嚴的關(guān)系。如何理解生活的正當性,不同時代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點應(yīng)該是不變的,那就是不為使自己生活得更好而參與惡、容忍惡,有意作惡就更不行了。”從有法律意義的“正當性”角度去觀照我們的生存,單是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是“珍罕”了——看似更平實的角度,需要的可能是真正具足現(xiàn)代文明知識的積淀,也因此,從這個角度創(chuàng)作出意蘊豐滿的作品的難度更大,因為它不完全受制于作家的學(xué)識和創(chuàng)造的才能,難度在“詩外”。
后來,有一天艾瑪發(fā)給我看一封退稿信,才知道我讀她的第一篇手稿不是《四季錄》,而是《訴與何人》。懷著惶恐的心情我溫習(xí)了一下自己曾經(jīng)的退稿信,里面相當武斷地給作者提出了幾條意見,面對《白耳夜鷺》的作者,不由得自我懷疑起來。我找來《訴與何人》的文本重新閱讀了一遍,對照一下退稿信上的意見,客觀地說,是有一絲茫然的,不能清晰地判斷正確與否。這種“茫然”幾乎是編輯——至少是我——面對一篇原創(chuàng)作品時的永恒情緒,即使面對《白耳夜鷺》這種“一讀就覺得好”的作品,這種情緒也在,以至于延宕很久——不僅僅是我個性懶散的緣故——才送審。
重讀《訴與何人》倒是產(chǎn)生了兩個意外的認識:一個是,至少在《四季錄》之前,艾瑪已經(jīng)從有法律意義上的“正當性”出發(fā)組織自己的素材。從籠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上看,《訴與何人》與《四季錄》幾乎是一樣的:一條線是普通人不能得到法律保護的生活,一條線是法律工作者的生活,亦即具有“知識分子”氣息的生活。對于前者,作家具有顯而易見的幾乎是泛濫的愛或者說同情心,對于后者則冷靜得多,不僅人物自己精神探索的迷茫顯而易見,創(chuàng)造這個人物的作家自己顯示的態(tài)度也是顯而易見的迷茫。另外一個意外的認識,是在閱讀《訴與何人》時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種自由的氣息?!对V與何人》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的時候是2013年,盡管小說表現(xiàn)的生活更多地具有敗壞的性質(zhì),但字里行間的頹敗里有一種詩意。
雖然對艾瑪探索“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寫作有敬意,但是“確認”艾瑪卻是從另外一篇異樣的作品開始的。這篇作品叫《路過是何人》。乍一讀,我還以為是另一個人寫的,文體性很強,通篇是一個餃子店的店主在說話,跟兩個神秘的客人說話,跟派出所所長說話,跟本地老主顧說話,跟自己的婆娘說話。在他的“獨白”中,我們知道了一場兇殺案,了解了太平鎮(zhèn)的警情和地方勢力,體會到了小人物生存的狡黠與艱辛??谖鞘堑曛鞯模Z言是口語,但很明顯是有意加進了古白話小說的氣息,所以給人的感覺,小說呈現(xiàn)的這個小鎮(zhèn)的生活氣息既是當下的,又是曠古的,這種生活“氣息”包括狹義,包括黑勢力、“明勢力”,包括前面說的老百姓的狡黠與艱辛。從技巧上看,語言具有雙關(guān)的意味,但是這又確實不能算是技巧上的雙關(guān),這就是老百姓的本色語言,老百姓就是生活在這種雙關(guān)中。整個作品一氣呵成,餃子店店主的獨白結(jié)束了,但是仍有“言猶在耳”的感覺。當時印象深刻,現(xiàn)在想想可能是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作品本身的獨特,一個是反差,《訴與何人》與《四季錄》都有很明顯的書卷氣。相比之下,《路過是何人》顯得很生猛,不僅有敘事風(fēng)格上的生猛,主題上還寫到了行俠仗義的精神,尤其是后者,聯(lián)系到艾瑪近期寫了系列的有關(guān)“武者”的故事,作為法學(xué)博士還是頗多意味的。帶著這種略有點興奮的深刻印象跟作者通電話,可惜作品流轉(zhuǎn)到了其他刊物。
好在兩年后讀到了《白耳夜鷺》。
《白耳夜鷺》和作家其他的小說結(jié)集出版后,我看到一個新書分享會的資料,嘉賓徐妍老師分析這篇小說時說:“《白耳夜鷺》的主題意蘊非常豐富。它們內(nèi)含了對故鄉(xiāng)的追憶、對歷史的省思、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對世俗生活的關(guān)懷、對人性的體察和洞察、對未來的重建,等等。在諸多主題意蘊中,其核心的主題意蘊是對人性之罪的審視與赦免?!焙竺孢€有更深入的分析,“我將艾瑪小說集《白耳夜鷺》對人性之‘罪’與赦免這一主題意蘊的探尋分為四個層面:經(jīng)驗層面、文化層面、歷史哲學(xué)層面和形而上層面。從經(jīng)驗層面來說,《白耳夜鷺》中的每一種人性之‘罪’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似曾相識,這意味著艾瑪?shù)男≌f創(chuàng)作都源自生活經(jīng)驗。從文化層面來說,《白耳夜鷺》中的每一種人性之‘罪’又與特定的時代文化有關(guān),甚至可以說每一種人性之‘罪’都滋生于特定的時代文化的‘暗礁’。從歷史哲學(xué)來說,《白耳夜鷺》中的每一種人性之‘罪’還與一個民族的歷史哲學(xué)有關(guān),可以說每一種人性之‘罪’都可以在一個民族的歷史哲學(xué)中找到源頭……”我覺得講得很好,都是小說應(yīng)有之義,冒昧抄錄下來,供我們更好地理解這篇小說。我正好可以掉頭分析一下《白耳夜鷺》里“無”的東西。
跟艾瑪在一個群里聊天,她曾經(jīng)表達過一個非常強烈的觀點,就是她喜歡沈從文。從我對她作品有限的閱讀來看,“喜歡”是有的,但是有多么強烈卻未必,及至讀了她早期的成名作《浮生記》,那種“強烈感”才落實了?!陡∩洝穼懙氖羌兇忄l(xiāng)間生活,與美好的鄉(xiāng)間生活有一個并不明顯的對照是礦工生活(算工業(yè)文明?),寫鄉(xiāng)間的情義更多的是一個直陳,沒有更多的對照,就是說不隱含鄉(xiāng)村文明與城市文明對峙這樣的主題,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更接近廢名:作家對鄉(xiāng)間生活的愛惜是源初的,不要原因,不用思辨,屬于“生而知之”。
殺豬的家伙大大小小有十幾種。毛竹挑子上一頭是個雕花樟木刀架,刀架里插有兩指寬的殺豬刀、剔骨刀、大斬刀、小斬刀、挺棍,還有刮刨、抓鉤、掛鉤等,件件都被鮮血滋養(yǎng)過,每一件都亮錚錚、閃著寒光。另一頭是一只松木腰盆,油膩膩的,盆底沾有各色豬毛。毛屠夫背著兩只手走在前面,新米挑著擔子走在后面。田埂狹窄彎曲,兩邊的稻田里覆著白霜。刀架上的刀子碰到鉤子,寒風(fēng)中發(fā)出了“叮叮?!钡募毸槎滟穆曧?。
奇異的是表現(xiàn)鄉(xiāng)間生活的“美”竟然是圍繞殺豬這樣的事情展開的,更顯示了這種愛惜有一種非理性的氣質(zhì)。這種愛惜惠及人物——主要是普通人或者說小人物,在《浮生記》里就不要說了,像植物一樣自然,像自然神一樣有靈性,及到作家思考“正當性”的小說世界里的小人物,即使有罪,他們也有一種無辜的氣質(zhì),比如《訴與何人》里的小宇,比如《路過是何人》里的餃子店老板,其狡黠不僅不讓人反感,還會讓人會心一笑。
不過,我想說的是,作家對待作品里小人物的愛惜,從《浮生記》到《路過是何人》總體上還是遞減的,到了《白耳夜鷺》時漸趨為零。從語言風(fēng)格上講,《浮生記》是直陳的,《路過是何人》變成了雙關(guān),到《白耳夜鷺》完全是含混了。威廉·燕卜蓀把“含混”這個詞變成了一種美學(xué)風(fēng)格,排出了七條含混途徑,其中有一條是這樣的:一面寫一面發(fā)現(xiàn)真意所在,導(dǎo)致一個詞在上文與下文的意義不一致。閱讀總是在尋找一個“一致性”中進行的,但閱讀《白耳夜鷺》時,這個期待幾乎是落空的,小說中的每個詞,每個細節(jié),不僅是在事件進程中發(fā)生著變化,更在前面嘉賓老師說的歷史、現(xiàn)實等層面上發(fā)生著變化。所以閱讀后的感受有點近似“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味道。
愛惜心的遞減是一件好事情,它不是冷落了小人物,而是升高了他們
《白耳夜鷺》這個“含混”有“真意”境界的獲得,我覺得一方面是作家以“正當性”觀察生活觀察人物的結(jié)果,一方面可能是《白耳夜鷺》的世界里沒有強烈的強弱階層的對比,所以作家不用安放對弱者的愛惜心,如果說作家有愛惜心,則是平等地給了所有的人物,因此,人物如何成就自己,如何犯罪,又怎么承罰也正是他自己的事了,他們自己面對永恒的不確定性,他們因此不再是“小人物”而就是一個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愛惜心的遞減是一件好事情,它不是冷落了小人物,而是升高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