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文輝
城市的傍晚,天空有種煙熏般的淡墨色。
在太陽沉沒之前,小半個天空鋪滿了被烤成焦紅的云朵,像是淡墨之中暈開的牡丹,花形層疊錦簇,極為貼合我印象中的珊瑚臺。這是一種花瓣緊湊的牡丹品種,基底胭脂紅,至邊緣漸漸淡化,最外層幾乎白得同凝雪一般,與日光穿透云層,在云中輾轉(zhuǎn)折射出的模樣極其相似。我停下腳步,仰頭看著這朵碩大無朋的珊瑚臺在西邊的天空盛開。
它,在恣意綻放某種明媚的妖嬈,遮掩了天空本來的顏色。
我記不清已有多久沒有見過城市天空最初的湛藍了。大多數(shù)白天,它因霧霾而灰白,進入夜里,就轉(zhuǎn)變?yōu)榛\著一層灰霧的厚黑顏色,灰霧是城市夜晚不滅的霓虹所營造的氤氳氛圍,從城市看去,它是明亮的,喧囂的,飽滿的,是人類世界的邊界往天空中的蔓延,融合了明亮夜空與漆黑背景所形成的亮灰。我印象中見過不少城市夜景,都如此一致,在黯淡中躲藏著光怪陸離。也有從太空角度看去的,在那個視角,一座座城市成了一個個散發(fā)出橘黃光澤,形狀不規(guī)則的蛋,外側(cè)散發(fā)的光暈形成蛋殼上絨絨的毛,在成片連綿的土地上無比醒目。
眼下,我行經(jīng)的地方還是黃昏,街燈未亮,自然也看不到灰霧與太空視角的黃光。此時日落西方,西去的日光折射,給那整片的天空鍍上一層奇異色彩,這色彩穿過厚重的云層,有些稀釋,有些融化,像紅黃混合的水粉顏料被水漾開,潑在云層之上,瞬間便讓顏料汁水滲透到云的周身各處。云,開始顯出應(yīng)有的斑斕,和城市即將閃亮的華燈一樣,溫柔且溫暖。我因而更喜歡此際泛黃的天空。湛藍是冷色,是曾經(jīng)對鄉(xiāng)間恬淡生活的向往,日落之際的色澤溫暖,卻果敢而活潑得多,是心中熱情燃燒的溫度,也是天空在一天中最后時刻的告別。告別之時,它如同已耗盡最后的力氣,變得不顧一切,盡情釋放金黃的光,釋放剩余的熱。
光,讓人看清回家的路。
熱,溫暖每一個晚歸的身體,讓人儲足熱量,足以抵御即將到來的冰冷夜晚。
我不喜歡告別,哪怕告別意味著我將要去往一個更有前途的地方,去做更接近夢想的事情。告別時,總有一方是被送的,要么家人送我遠行,要么我送家人離開。我總記得送別家人時的情景,她們從我所在的城市返回故土,我在后面看著,那些載著她們的動車、汽車、飛機徐徐發(fā)動,慢慢遠去,她們回頭沖我招手,直至模糊不清,整個兒融入到遠方的天空之中。告別如果能獨自承受,或許我會好受一些,然而,它卻是如此公平,不分彼此,總有一方離開,總有一方留守,兩方承受的情緒是一樣的,傷感是相等的,失落是均衡的,惆悵是共同且漫長的。
我看著送別時的天空,它如同此刻一樣,紅云漸漸退去,寂然滿天,像是告別,又像是不告而別。
我隱隱覺得,如若一路迅速地跟過去,直至追上那日落之地,天就不會黑掉,但這個問題無從測試。實際上,目前陸地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也無法做到時速跨越一個時區(qū),夸父也做不到。我只是隨性地,用雙腳不自量力地走著,以此尋找著某種慰藉。每走一步,似乎都同落日靠近了??础硐级甲兇罅艘蝗Γ腋油χ辈弊雍托靥?,遙遙地看向遠方。好像如此一做,心理上就與太陽更加接近了,事實上,我無比清楚,我們之間已徹底疏遠,一道無限、狹長的地平線將兩片區(qū)域完全分開,不多時,這里會和往常的傍晚一樣,進入漫長喧囂的夜幕當中。
此時,我已經(jīng)走到不知何處。這里的房屋樓宇,與我常見的有著許多細節(jié)上的不同,街道同樣寬闊,樹木卻差異很多。城市的街巷有時候會很曲折,曲折到自己步入其中時,都好像失去了方向,猶如進入一處陌生的所在?;蛟S什么時候驅(qū)車經(jīng)過,或許什么時候坐車一瞥,或許某時某刻沉浸在耳機的音樂世界中慢跑穿過,均留有印象,卻又毫不清晰,最后,只好歸因于城市改造的滄海桑田。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座城市日復一日的緩慢變遷,也能接受某些不常去的區(qū)域,在我某天偶然經(jīng)過時帶給我的一片拔地而起的驚喜,然而,我卻想不起這似曾相似的地方。
我見到了一條河,它臥在路邊,無比安靜。
我見過相似的路,卻沒有見過那條路邊的河。
隔著一排低矮的灌木,它將天上霞光紅得泛白的倒影拋向了路邊行走的我。河上沒有舟船,沒有禽鳥,閑了一天的它,顯得無所事事。
我走近河岸,更清楚地看到了整條河的模樣。它的表面清澈通透,深層卻有些渾濁,混著頭上天空的淡墨色,稍微還能看清些許。水底的不平整,讓它的細微翻涌從無間斷,波浪粼粼,令人恍惚。我知道有很多上了年紀的河都是這樣,流速緩慢,或幾乎不曾有過潺潺流動,隨著時間的推移,雜質(zhì)與污垢開始沉積,雖然葆有著一副干凈榮耀的皮囊,內(nèi)部卻混亂不堪。這類河流的底層,積淀著一個城市一段時期的舊物,很多早已化作碎片的故事,隨著河道枯水季的來臨逐漸呈現(xiàn):
水底依稀可辨的舊報,頭條顯眼,當日的熱點如今或許早已被人們淡忘;
卡在兩塊石頭中間的酒瓶,想必是一位酩酊大醉者在某個夜晚從旁經(jīng)過時留下的,酒香蕩然無存,唯有河風起時,空酒瓶里所盛的月光嗡嗡有聲;
破損的瓷杯、玻璃杯,偃臥著,含著一口淤泥,在它們旁邊,我聽見仍有水聲起起伏伏;
被茂密的黑色絲藻包裹著的,都是前年、去年甚至更久遠年代的水草,水將它們梳理整齊,統(tǒng)一在水流的反方向搖曳。
唯獨沒有魚蝦,它們,畢竟無法適應(yīng)這樣的環(huán)境而生存。
我站在岸邊,試探地將目光投入水中。
水中傳回的訊息,似乎有陣悸動。
我感覺它有點緊張,它肯定許久不曾受到過這樣深入的觸碰了,承受著人類渴望窺探的目光。
確實是一條謹慎的河流。它,被城市用條石與水泥構(gòu)筑的堤岸牢牢禁錮著,多年來,與江河湖海的隔絕讓它變得極為沉默,水,流淌得很平整,經(jīng)過我面前的時候,甚至沒有一絲聲響,我能從水面上浮游的泡沫與水黽看出它的移動。它表現(xiàn)得極為從容,像是完全服從了城市給它的安排。城市也不虧待它,為它在岸上種植了柳樹,隔幾步擺放幾張木頭長椅,有時會有人過來,坐在長椅上與它對視,為它彈吉他,唱歌,或者聊一些無邊無際的話題。面對這一切,河流仍然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像是有著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時光恬淡,萬物從容,它不知道是它在看這些人,還是這些人在看它?對視的時候,或許雙方都能在對方身上看見彼此。它已經(jīng)不再回想自己最初的出處,那遠方的山巒,沃土的深處,茂林的根間,究竟來自哪一個清高脫俗的所在,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來到城市,它就成了城市的一個組成部分,從此休戚與共,榮辱攸關(guān)。
如果它有靈性,或許某一刻,會想起它的祖先,那條存在于另一個年代、另一座城市,并且流過了北宋興盛與衰亡的汴河。畫師張擇端讀懂了汴河的心情,定格了它某天晌午的忙碌和憂郁。一輛接一輛的獨輪車穿梭著,軋過青石鋪就的橋面;路邊叫賣的小攤販目光迷離,似乎帶著午睡沒睡醒的倦意;憨厚的老農(nóng)和拉車的驢都是垂頭不語;橋下水流滔滔,纖夫們的號子拉得萬般響亮;遠處還有社戲,聚集了一幫閑情無處釋放的人……只有水中,似乎涌動著風云巨變的浪潮,遙遠處,似乎還夾雜著自北而南的金戈鐵馬之聲響。
穿越千年的紙上一片喧囂,熙熙攘攘,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日落的最后時分,霞光淡去,燃燒之后,天空的末尾只剩少許余燼,我在河的某處看見一株殘荷。殘荷分為兩根,一根是破敗了一半的葉,一根是尚未徹底凋零的花,只剩下彎曲倒垂的蓮蓬和幾片荷花瓣。它們站在暗黑色的水里,沉默地隨風而動。陽光已經(jīng)微弱到幾乎看不見,街邊的路燈倒是次第亮起,透過柳樹葉子的間隙,投射一些燈光照亮河上。殘荷的到來已經(jīng)無從考證,也許是曾經(jīng)某艘船舶經(jīng)過后,落下了一顆堅強的蓮子,抑或是某位自然風光愛好者的有心栽培,讓它在這片黝黑而平靜的水域中生存下來,長出了荷葉,開出了荷花。
白天通透、清澈見底的水面,現(xiàn)在,只余下深黑一片。我離它已經(jīng)很近,就幾步路的距離,但我沒有繼續(xù)往前。一個原因,就是水面散發(fā)的黏稠異味實在難聞。另一個原因,是我看見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它張開著,懸掛在撐起荷葉與蓮蓬的兩根莖之間,正好被路燈投來的光亮照著,還有一只碩大而精瘦的長腳蜘蛛頗具威嚴地坐鎮(zhèn)中間。
不過,在這個距離,我看清了這朵殘荷的形態(tài),它依然平整,葉子和蓮蓬上充足的綠色,表明它依然活著,而且活得很有生機,花瓣尚未全部凋落,那幾片粉色水分充足。它,讓我在秋天看到了夏日的美好。它們從水中伸出,驕傲地高聳著,仿佛一盞風中搖曳的明燈。夜晚讓人沉睡,它卻在夜里清醒,肆意張開,看著人間。
我在天黑的時候離開,它們在水中與我告別。
這次,我揮了揮手,沒有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