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英

這是一本還未拆封的《白鹿原》土黃色封面，質(zhì)樸莊重。先生，手指夾著煙卷，眼神堅(jiān)毅沉著，睥睨著遠(yuǎn)方。從朋友手里接過書來，我感覺到它的份量。

——題記

一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那閃著靈光的白鹿，從書中蹁躚而來；又似看到厚山黃土那一望無際，閃著金光的麥浪起起伏伏。

小說一開始便動人心魄。以“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為開篇語，繼而引出以白、鹿兩家為主線，以民國時期為背景的陜北黃土地上，那一幕幕關(guān)中鄉(xiāng)土風(fēng)情，以及白、鹿兩家子孫們跌宕起伏、曲折離奇的人生命運(yùn)。

陳忠實(shí)先生對《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從最初的草擬、成稿歷時四年之多，其艱辛不言而喻；于1992年3月創(chuàng)作完成，此時的先生已是兩鬢斑白的花甲老人。1997年，《白鹿原》被授予“茅盾文學(xué)獎”，同年被教育部列入“大學(xué)生必讀”叢書之一。

把土地看得比命還金貴的莊稼人，祖祖輩輩繁衍生息在這片廣袤厚實(shí)的黃土地上，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一碗哨子扯面，一個白面饃饃也許就是對莊稼人最好的回饋。

二

驚蟄過后，麥苗已經(jīng)返青，鹿三吧嗒著煙袋嘴，愜意地看著剛剛鋤過的新鮮潮濕的土地，油綠的麥苗似乎又拔節(jié)了不少。鹿三和主人白嘉軒并排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家常。

“三哥，等這茬小麥?zhǔn)樟?，咱種棉花，你說咋樣？”

“種棉花好，冬天，孩子們有新棉襖穿了?！甭谷鲁鲆豢|青煙，慢悠悠地說。

關(guān)中人稱長工為“相”。這個稱呼的出處已無處考證，比如長工姓王，便稱“王相”，姓李便稱呼“李相”；而白嘉軒打小就對自家長工鹿三喊“三哥”，嘉軒喊著順口，鹿三聽著不別扭，這一喊就是一輩子。高興時，嘉軒會提著酒壺去馬圈聽鹿三喊幾聲秦腔，饒有興趣地看他鍘草料喂牲口；兩人一搭著田間勞作，一口鍋里吃飯，從不外道。不僅如此，白嘉軒還讓自己的寶貝女兒靈靈認(rèn)鹿三為“干大”。

眼看著孝文、孝武已到了上學(xué)年齡，白嘉軒說服了鹿三，并準(zhǔn)備好筆墨紙硯，把鹿三的兒子黑娃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同送進(jìn)朱先生辦的學(xué)堂接受啟蒙教育。白嘉軒挺直的脊梁深深映在黑娃幼小的心靈；他敬畏這根脊梁，在以后的生涯里，他折磨過這根脊梁，同時也折磨著自己。

比之規(guī)規(guī)矩矩聽先生授課讀書，黑娃更喜歡在莊稼地里自由自在地勞動，鹿三樂呵呵地笑笑，黑娃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不如回來老老實(shí)實(shí)拾掇莊稼是正經(jīng)。黑娃輟學(xué)了，他不愿意留在白家，不想看見白嘉軒挺直的脊梁。黑娃走出白鹿原，走到渭北，和自己的父輩一樣給人家攬工，割麥?zhǔn)整?，而后遇到了改變他一生的女人——田小娥?/p>

田小娥的出現(xiàn)，無疑給平淡無奇的村里掀起了層層波瀾。

黑娃，這個逆子，竟敢行天下之大不敬撿回一只被夫家休掉的“破鞋”！這讓鹿三臉上無光。黑娃被父親鹿三逐出家門，祖先祠堂更不被接納。一心過日子的黑娃沒有被這些嚇倒，他們在遠(yuǎn)離村里的一孔破窯洞前修墻砌灶，過起了男耕女織的生活，倒也與世無爭，其樂融融。

如果，黑娃拋開世俗，拋開一切干擾，一心一意樂此不疲地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一直生活下去，應(yīng)該可以和自己的祖輩們一樣終得善終。但是，倔強(qiáng)的他不甘于眼前世人的白眼。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黑娃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娥，離開了家，離開原上。

黑娃一路輾轉(zhuǎn)奔波、流離失所。他當(dāng)過馬夫，做過士兵；被人騙過，也被人利用過。他挨過打，也漸漸被世事訓(xùn)練成黑心的殺手，直至被迫落草為寇成了土匪。即使最后被政府說服招安走向正道，并逐漸鍛煉榮升為副縣長職位，也難逃曾經(jīng)的“土匪”頭銜，最終被處決。已是縣長的白孝文，親自主持審判大會。白嘉軒佝僂著曾被黑娃打傷的身體擠到臺前，清楚地看見被綁縛的黑娃眼角流出的那兩顆淚滴。

不知道這兩顆淚滴，是對小娥的不舍還是對父母的愧疚。

朱先生，這個心系蒼生的不凡圣人，曾在黑娃洗心革面、大徹大悟后說，“想不到，我這一生最得意的門生竟是一個土匪。”他還說，“記住，你的名字叫‘鹿兆謙’?！?/p>

自從黑娃離開窯洞為了生計(jì)不知去向后，田小娥美麗的身影便不時撩撥著一些單身漢的心，別有用心的人，也在此時躍躍欲試。

三

相傳不知哪個朝代，原上出現(xiàn)一只白鹿，晶瑩剔透、通體雪白，翩躚而去的白鹿所到之處，樹木蔥綠，芳草依依；禿子長出了黑亮的頭發(fā)，啞巴開口說了話，有一家人便在此安營扎寨，兩個親兄弟為了紀(jì)念白鹿，哥哥姓了白，弟弟便姓了鹿；按照長幼之分，哥哥便成為白鹿姓氏宗祠堂的族長，由此延續(xù)至今。白嘉軒比鹿子霖年長幾歲，理所當(dāng)然地繼承了父親離世后族長的地位。

鹿子霖祖上，以“一把勺”打出了天下，而后回原上置田買地，日子紅火。雖然在鄉(xiāng)親面前直起了腰桿，但以往的點(diǎn)頭哈腰，看臉色吃飯的營生，始終是心里說不出的痛；便發(fā)愿“如有后輩子孫做了高官，便在墳塋前放三聲銃響”。子霖?zé)o望便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并取名兆鵬、兆海，有鵬程萬里、海納百川之意。當(dāng)小兒子兆海為國捐軀，戰(zhàn)死于倭寇槍口下時，盛大隆重的葬禮讓鹿子霖甚至感覺，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祖墳前的三聲銃響告慰了祖先，也告慰了自己。

當(dāng)了“鄉(xiāng)約”的鹿子霖勁頭十足，春風(fēng)得意；經(jīng)常有認(rèn)“干親”的孩子前來，子霖來者不拒，笑呵呵地接應(yīng)著。而田小娥那迷人的身影不時在腦海閃現(xiàn)，趕也趕不去。子霖借故查詢黑娃的下落走進(jìn)窯洞，引誘小娥就范，二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小娥甜甜的一聲“干大”把子霖叫得心花怒放、樂不思蜀。

為了嫁禍于人，也為了讓白家顏面掃盡，鹿子霖精心布置了陷阱。在田小娥使盡媚惑，威逼利誘下，白孝文敗下陣來，終日和小娥廝混在一起。正值饑荒時期，分家后孝文只出不進(jìn)，漸漸資不抵債，只好拆房子賣地于鹿子霖，所得錢財(cái)悉數(shù)填了小娥這個無底洞，而自己的妻子已餓死在家中。身無分文的孝文，已再難換得小娥的顧盼傳情，更無顏去見家里親人，只好把頭埋在褲襠里，低著頭沿街乞討。

鹿三看著衣衫襤褸、骯臟不堪的白孝文，奄奄一息地躺在土墻下，既心痛又鄙視；他給孝文指了條明路，便抽身回了馬圈。

田小娥死了，死在自己的公爹鹿三的刀下。而死后的田小娥依然陰魂不散，放出殘害百姓的毒癥蔓延在整個原上，致使家家有病人，戶戶辦喪事。鹿三也被小娥附體，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神志不清，痛苦不堪。在用盡無數(shù)招法都沒能阻擋毒魔的情況下，族長白嘉軒始終堅(jiān)信，敬神不敬鬼；他力排眾議，把那害人的骨骸挖出來用大火炙烤三天，再壓到鑄成的六層石塔下面，讓其魂魄永世不得翻身。半年后村莊才得以安寧。

田小娥無疑是一個悲劇性人物，也是舊時代女性對社會反叛的一種象征。她美麗妖嬈，卻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小妾的身份，讓她受盡屈辱。她渴望愛情和政策的婚姻，卻礙于當(dāng)時的世俗和民情。當(dāng)黑娃走后，她破罐子破摔，以色相勾引男人，只為能夠體面的生存，卻到頭來害人害己。作者把這一人物巧妙地結(jié)合在幾個男人之間斡旋而次第展開，更加深了整體的厚重感。讓故事情節(jié)更加曲折離奇、更加蕩氣回腸。

讀這部書我只流過一次眼淚。在白嘉軒夢見自己的女兒白靈化作白鹿翩翩而去時，禁不住濕了眼眶。這個日子白嘉軒永遠(yuǎn)記得。當(dāng)他失魂落魄趕到姐夫朱先生家說了這個夢時，他就記住了這個日子，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七日。

還記得白靈和兆海兩小無猜，扔硬幣私定終身，又因政見不同分崩離析的情景；也記得白靈和兆鵬假戲真做，因志同道合結(jié)為真正伴侶的那一刻。噙著淚水的白靈，在父親的夢中化作白鹿悄然離去。就像白嘉軒所說：“我靈靈是帶著靈光來的，她必定閃著靈光而去?！?/p>

四

那一年大旱。干涸的土地皴裂成一塊塊地圖似的形狀，田里的莊稼被毒日頭曬得打蔫干癟；有人懷著僥幸心理在干燥的土地上撒下谷種，最終希望還是落了空。人們期盼著甘霖降落，期盼一場透雨拯救黎明百姓。

無望的人們只能祈求神靈，一場盛世浩大的“祈雨”儀式開始了。

書中寫道：凡十二歲以上的所有男子全部跪倒在關(guān)帝廟前，頭戴柳條雨帽，身披蓑衣，赤裸著臂膀；香爐里紫香稠入谷苗，一張張黃表紙接連不斷扔進(jìn)燃燒著的火盆里。此時鑼鼓喧天，銃聲震響；人們跪伏在地反復(fù)吼誦著：“關(guān)老爺，菩薩心；黑烏梢，現(xiàn)真身，清風(fēng)細(xì)雨救黎明……”而后是帶有神秘色彩的“走秦嶺，去黑龍灘”等一系列驚心動魄的取水過程。情景直抵眼底，如若畫面再現(xiàn)。平時靠天吃飯的莊稼人，在無奈與絕望中不得不祈求神靈幫助。

歲月更迭輪回，實(shí)時變化莫測。公判會上，精明了一輩子，算記了一輩子的鹿子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壓到臺上陪著黑娃受審。他喃喃著：“天老爺，鹿家還是弄不過白家?！倍脦桩€良田換回鹿子霖那塊只有自己知道的“好脈象”的薄地時，白嘉軒還是懺悔了；他對著已經(jīng)癡傻了的鹿子霖說了句“子霖，是我對不起你呀?！?/p>

白、鹿兩家?guī)状说亩髟骨槌穑诎准诬幫葱募彩装l(fā)出的一聲長嘆中，就此完結(jié)。而書中的人物、故事，那揮之不去的金色麥浪一直縈繞在我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