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 克

一塊溪石

此時，一塊溪石躺在水底

水面上有一葉紅楓漂近

經(jīng)過頭頂時轉(zhuǎn)個圈

慢慢漂離……

紅豆杉的果子落下來

打起一小簇水花

游一會兒，墜到身邊

幾步寬的溪流，靜若玻璃

邊上長著蕨草、野菊

一個生得早，一個生得遲

都沒看到這塊溪石

動彈過

……又幾片竹葉漂來

踱向下游

這些東西漂過、沉落

那么自由、自主

溪石覺得是它們本身在移動

而不覺得清泉流淌

宛如空氣流動感覺不到

自己的些微變化也不被發(fā)現(xiàn)

它心里光滑，體表寫著水痕——隱忍，立命，愛

承認(rèn)、接受光陰的犀利

低溫敘事史

運河腹部，幽閃著時序中的區(qū)域水紋。

——題記

一

眼下那淋透了

野葛、小麥、紅薯、白薯的雨水

滲到細(xì)細(xì)的粉質(zhì)里……

滲進(jìn)漢服、牧乘及其菜譜獵經(jīng)

浸透本歷

滌洗了門階，繞膝的藕節(jié)

一碗粗瓷盛了漢賦

碎了弱楚

舟楫、碼頭與糧倉的顧盼中

平衡著一桿木秤。蛐蛐顫弄兩根長須

無數(shù)次撫試祠堂的口風(fēng)

半夜劃走楚漢之間的無槳渡船

泗水王室的楠木柱子受潮

落地的江淮口音，流經(jīng)明清的墻根

發(fā)熱，多給蚰蜓一些情緒

讓疏松的記憶爬上窗臺

落到長案上——小小的刻字木牌

后來是，或又是

黑白頭像，泛著魂影的淡黃

二

屋檐下的臉紅

反光在琉璃上變橘紅

雨里又變?yōu)樾呐K吸氧的鮮紅

阡陌的夜，許多夜，用來淺睡的夜

從病榻起身的斤斤兩兩之夜

側(cè)立在門當(dāng)旁，承接每一次魚白的道福

施羅二大人客居運河畔

脫了布袍，包住水滸的尾聲

三國的迷魂陣

少年長了俠情成年布弄棋局

唐僧現(xiàn)身在志怪的章回中

打坐長安對花果山的猴王吐氣授意

約他西行取經(jīng)，斬妖降魔

星相遙感，地靈，人杰

一根細(xì)葉芒草挑著幾顆露水

山陽的狀元一文丁一武沈

活在私塾的喉舌間

吳承恩閉門思過有所不為

吃茶末、嚼蒲根，代書亡人詞

府衙前的大鼓多時不鳴

蝴蝶落在皮面上結(jié)繭

街道的青石板幽閃了二十八堂

三

無梅的冥想，無蘭的靜

又無菊、無竹，筆毫沒入微瀾的墨

長辮子的劉鶚出門游記中原

躬身在僻野間，挖弄幽古、物理

帶回殘碎甲骨，片片紀(jì)實

記黃水流通淮水，記漢字下探至

百層棺槨之深被根筋纏繞

如閃電初熄的網(wǎng)脈

縛著殷周之后的韓大將項霸王

一方城樓變暗

淋進(jìn)城門的雨水變渾

鐵路從西邊的外省連接南北兩代朝綱

運河上船板漂零，鹽、糧彌散

細(xì)尾鱔魚，在水芹叢中游動

往淤泥下牽去了三品以上的頭牛

火車?yán)锏拿駠鴤鱽砥崖?/p>

轎子……隱入岸南的次原始樹林

水邊的石舫

水一漲起來

它便有了游動的意味

仿佛兩舷長出圓圓的月窗

高空中不間斷地飄著風(fēng)箏

岸上的人手握線盤

等著石舫中空出一個季節(jié)

收回自己的座位

石舫沒有游動過一厘米

定視著岸上事物的快生快變

等著水流暫?；蚩萁?/p>

等著天低下來，落下地來

它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實現(xiàn)一動不動的那一刻目的

老 宅

深巷的深，竹影的影

黛瓦粉墻家的蜘蛛在雕木上爬行

過了山水花卉，回到網(wǎng)——

回紋轉(zhuǎn)，云頭飄

天井下的水缸等著呢

打傘的人物、場景從前門走出

禽獸、蟲魚擁出后窗

青獅兩只，精神著呢

黃犬躺在墻根打盹兒

辛卯冬，一竹一節(jié)有記性

坐一排曬太陽的鎮(zhèn)民

互相稱呼，巷頭巷尾相差六代

黃昏時分，老主人步履由遠(yuǎn)而近

雨幕內(nèi)的門窗吱呀

鉸軸滑潤。馬頭墻昂奮不已

抖落下一些斑駁的時差

牌樓，虛晃了一晃，立正

苦 草

這種叫苦草的水草，伸直了身

本能地向上長

觸及水面就倒伏下來

不肯垂回水里，又露不出頭

漂浮在限定的表層

無數(shù)根水草努力

也包含了其他的力

密集的綠絲帶

纏繞著菱藤與荷葉的沉默

木船劃過，遮了螃蟹的閃念

大螯捋走幾根苦草，捋斷幾根……

鉆進(jìn)淤泥，攪起一團(tuán)混煙

漫開，緩緩散落，沉淀為清澈

不穩(wěn)的苦草，拿不定時間概念

腳穿泥鞋，從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