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
左鴻走過雪野,上坡,穿過谷場,到了姑姑家。他走進(jìn)院落,見枯樹上驚起夜鳥,下意識地握緊手電筒??繅α⒅鴰讖埵掌饋淼恼郫B圓桌,地上是使用過的衛(wèi)生紙和一次性筷子。薄雪覆蓋滿地狼藉。冬宴已結(jié)束。
西房亮著燈,女人們的哄笑聲傳出,身影在窗簾上晃動。廚房門大開,白汽沿門框噴涌、上升。白霧里站著個壯漢,正在剁排骨,腳下擺著鐵盆。男人停下斧頭,白霧中回頭。劃拳和笑罵的聲音搖晃著上房。左鴻猛然心驚,仿佛隨時會被故鄉(xiāng)的陌生襲擊。剁肉聲又響起。他將手電筒揣進(jìn)沖鋒衣口袋,掀起上房的棉門簾。熱氣在他眼鏡上凝成霧。屋內(nèi)靜了,許多眼睛停在他身上。他感到不自在,想打招呼,卻什么也看不清,便低頭擦鏡片。他聽見姑姑尖厲的嗓音:“喲,這不是鴻嘛!”姑姑的招呼讓屋內(nèi)又熱鬧起來。他戴上眼鏡,被讓到爐邊。
屋內(nèi),椽、梁在暗處,梁上亮出張紅紙。左鴻瞇眼,辨出了紙上“上梁大吉”四個字。坐他對面的是表妹齊云,稍遠(yuǎn)是金英雄、金武雄兄弟?;馉t盛灰的抽屜拉開,有碎煤幽幽燃燒。齊云的腳輕巧地搭在抽屜沿上,捏把瓜子,指甲是墨綠色,斜眼看左鴻。她淡淡打了招呼?!澳愀缒??”他問。齊云說:“躲柴房打游戲?!薄懊魈旖Y(jié)婚,新郎還打游戲?”他笑說。齊云不搭話,換了腳搭在抽屜沿上,繼續(xù)嗑瓜子。姑姑下炕,從炕與墻之間逼仄的通道里擠出來。姑姑巨大的陰影率先覆蓋了火爐。他抬起頭,見燈泡懸在姑姑的左上方,宛若恒星。姑姑開口問:“吃了沒?”左鴻忙起身說:“晚飯吃畢了,爸媽讓過來看看有什么幫忙的。”“能幫啥,過來耍就行?!惫霉糜终f,“怎么才來,席剛撤,內(nèi)親、莊客、管家都吃過了?!弊篪櫿f:“我真吃過了,恭喜姑姑,明天當(dāng)婆婆了?!薄坝猩断驳模X撒了一世!”姑姑幾乎是喊了出來,“還好是個能下蛋的,人說我家借雞生蛋,真臊得慌!”左鴻不明所以,不敢接話,悻悻地坐下。
左鴻感到不適,目光游移,瞥見靠墻的圓桌,桌上擺著白酒同涼菜。桌邊坐著五個人。沙發(fā)上躺著個中年男人,抱著頭,似乎已經(jīng)醉了,被聊天聲驚擾,煩躁地翻身。他們都很土氣,他想,這種土氣是被巨大的寂靜壓抑的土氣。只要回到故鄉(xiāng),不論多么吵鬧,我總能聽到無處不在的寂靜,看到那種土氣。他認(rèn)出了桌邊的裴老師。裴老師以前是村小的老師,村小撤并后當(dāng)過兩年村主任。裴老師叼著煙,端著玻璃杯,笑眼望他,許久抿一口酒。姑姑對齊云說:“去喊你哥,今晚要去趟女方家?!饼R云盯著手機(jī)屏幕,吐出瓜子皮,小聲嘟囔:“急啥,越急越賤?!惫霉脡旱吐曇簦藓薜卣f:“把你這兩年放蘭州,成野人了。”
門簾被掀開,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左鴻姑父進(jìn)門,撩起門簾,在門檻上刮掉鞋底雪泥,抖抖夾克,又彎腰拍拍褲腿?!败嚳靵砹耍層钍帐??!惫酶赋谅曊f。姑姑坐炕沿上,手里搓著一根麻,說:“耍手機(jī)呢。”姑父跺跺腳,壓著火,見到左鴻,問:“洋博士啥時來的?”他站起身,說了恭喜的話,又說:“昨天到蘭州,今天下午來的。”姑父漫不經(jīng)心地說:“飛機(jī)得一天一夜?”“沒那么久,德國直飛北京,不到十小時?!薄澳惆植皇钦f,你在法國的什么福上學(xué)嗎?”姑父手搭在爐筒上說。他說:“法蘭克福,在德國?!惫酶搞读算?,冒了句:“虧先人了,鄉(xiāng)下人丟臉,不知法什么福在德國,還以為在法國?!贝蠹叶即笮ζ饋怼E崂蠋熜Φ每绕饋?,在鞋底上滅了煙頭,說:“法國、德國,都是列強(qiáng),沒好東西?!惫酶附议_爐蓋,朝火里吐口痰,接著夾出紅亮的碎煤,點(diǎn)上煙。暗紅火光中,姑父陰沉著臉。
左鴻聽見了呻吟聲。呻吟包含著痛苦和絕望,并不摻雜于哄笑中,而是在寂靜中浮現(xiàn),如黑暗中明亮的白發(fā)。大家都在笑,笑姑父,笑法蘭克福,似乎世上只有這一個笑話。姑父用火鉗敲敲爐蓋,給齊云遞個眼色,說:“讓大師傅把丸子、扣肉端一碗來?!饼R云撇嘴,懶洋洋地起身。裴老師大聲問:“左鴻,你在外國學(xué)什么?”“學(xué)的是哲學(xué),裴老師?!彼卮?。裴老師笑說:“要學(xué)就學(xué)科學(xué)技術(shù),跑外國學(xué)哲學(xué),肯定是唯心主義那一套?!弊篪櫜徽f話。裴老師轉(zhuǎn)頭給同桌的老頭說:“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那會兒社論上常說,唯心主義橫行,形而上學(xué)猖獗!”齊云進(jìn)來,撩高門簾,接著,廚房里的壯漢彎腰走進(jìn)來。左鴻見壯漢端著丸子和扣肉,臟兮兮的拇指伸進(jìn)碗里,虎口文著玫瑰,手背上沾著血跡。大師傅把菜放桌上,說:“明天席上肉不夠,別找我?!惫酶咐淅涞卣f:“不夠了,把我剁丸子,做扣肉?!庇腥诵φf:“老齊一肚子壞水,肉是臭的,狗都不吃?!惫酶覆焕頃?,叼著煙,向火而立,說:“左鴻,上桌?!弊篪櫿f:“姑父,我吃過了。”“小伙子要多吃,外國有扣肉、丸子嗎?我沒去過國外,但我知道,不管到世界上哪個地方,扣肉、丸子都是好東西?!惫酶覆坏人釉挘终f,“金英雄、金武雄,你倆也上桌,把博士陪好。”左鴻又聽見了呻吟聲。
金英雄、金武雄起身,端來酒水碟,立在左鴻前,說:“哥,我們兄弟給你敬酒。”左鴻說:“我不喝酒?!苯鹩⑿坜D(zhuǎn)頭看了眼兄弟,又說:“博士,我們喝過酒,你量大,白酒一斤半,啤酒隨便灌?!弊篪櫹氩黄鹗裁磿r候同二人喝過酒,正回憶中,酒杯就遞到了手里。金武雄說:“哥,不喝就是看不起人?!弊篪櫲套〔豢?,仰頭飲盡杯中酒。桌邊有人喊:“好!再來!”金英雄又端上酒,說:“博士,好事成雙?!弊篪櫡鲋巫?,說:“我平時不喝酒?!苯鹩⑿坌ξ卣f:“博士遠(yuǎn)道而來,十萬八千里,比得上西天取經(jīng),一定再喝杯?!弊篪櫹氩煌?,德國是路途遙遠(yuǎn),可這同喝酒有什么關(guān)系。酒杯又遞來:“博士,三星高照,四季平安。”左鴻頭暈,坐桌邊,忘了大師傅臟污的指甲和手上的血跡,夾起丸子往嘴里塞。裴老師掏出煙,遞給他,笑說:“紅蘭州四塊五一包,味道賽中華?!彼麛[擺手。齊云從木柜底層取出茶葉、冰糖、紅棗,又?jǐn)[上紙杯,揭開爐蓋,冷水下茶,炭火烤棗,熬起罐罐茶。左鴻高聲說:“表妹,記得分我一杯。”齊云不說話,綠指甲閃光。窗臺上已積了厚雪。他推開窗,發(fā)覺雪有灰塵氣息。冷風(fēng)吹來,他更覺得臉燙?!瓣P(guān)上!我叫你關(guān)上!”沙發(fā)上的醉漢說。
左鴻關(guān)上窗,擦拭玻璃上的水汽。他看到新郎齊宇走出柴房,踢著雪,走到枯樹下,抬頭望雪。樹上的貓躥上院墻,又跳上柴房屋頂,輕踩瓦頂,漸與黑暗融為一體。齊宇呼出白氣,伸出右手,拇指同食指虛捏成環(huán),似在憑空舉杯,望著消失的月亮。齊宇站雪中,長久地保持著這個姿勢。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寂靜,它在每個人的心里,左鴻想。
桌邊,金英雄揮手喊:“抓緊坐回來,劃幾拳,讓鄉(xiāng)下人見識見識德國拳。”左鴻厭煩地?cái)[擺手,走到爐邊,端起一杯釅茶。裴老師在同別人高談闊論,不時瞄左鴻。齊云盯著手機(jī),一臉麻木,短視頻里傳出夸張的笑。姑父站在當(dāng)?shù)?,正打電話:“喂,老三,怎么還不來?你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誰能保證一輩子不求人?這會兒別加錢,錢里頭有火!”姑姑湊上去,問:“咋了?”“何家的老三這陣子要加錢,”姑父懊惱地說,“何老三說路上雪滑,他的是新車?!惫霉谜f:“全家掉錢眼了!”“不就是輛破別克車嘛,放蘭州,路上多少好車,誰稀罕!他也就是在鄉(xiāng)下,土鱉裝土豪?!惫霉谜f:“別說有的沒的,加多少錢?”“五張毛爺爺?!惫酶刚f。姑姑說:“事情壓著人,二十萬彩禮都花了。今晚還要給離娘錢、上轎錢、下轎錢、壓箱錢、五樣禮,我的老天爺!”左鴻又聽見了呻吟,接著呻吟成了哀號。他站起來,看到靠墻堆著一床被子,靠里露出一顆蒼老的腦袋。腦袋正好在陰影中,此刻向上張望。那人是姑父的父親,臥床一年了。他望向那顆腦袋。
腦袋上白發(fā)蕭疏,臉上溝壑縱橫,嘴巴半張,露出深處的黑暗。老人沒有鼻子。他看著老人,眼前出現(xiàn)了幻景,老人成了河流:干涸的河谷劃破高原,河道里的空洞不斷結(jié)晶,變作白色的堿,遠(yuǎn)望如見骨的傷口。他走過去,半坐在炕沿上,靠向老人。所有人沉默了,帶著不快,仿佛垂死的老人是因左鴻的注視才顯現(xiàn)。老人“呃呃”叫著。姑姑笑說:“打招呼呢?!惫霉脤χ先说亩涓呗曊f:“這是我哥家里的鴻,念書念到外國去了?!崩先擞帧斑肋馈眱陕?。姑父雙手插褲兜,站在燈下,瞧了會兒窗外,又掏出錢包,數(shù)零錢,嘴里默數(shù)。左鴻說:“或許是渴了?!惫霉媚眠^紙杯,用棉簽蘸水,在老人嘴唇上抹了兩下,說:“喝過了?!惫酶赋鲩T接電話。姑姑嘆息著說:“原定二月辦婚禮,可老人現(xiàn)在又病重,真是麻煩。老人八十多了,去世也算喜喪,旁人沒什么可說的??扇绻谟畹幕槎Y前過世了,不是害人嗎?夜長夢多,不如提到臘月……”
左鴻坐回桌前,轉(zhuǎn)頭又看老人。老人身后墻上貼著張印刷畫,畫的是高山流水旭日青松,一側(cè)寫“富水長流”四個字。印刷畫下邊貼著紅雙喜剪紙。姑姑喊齊云出門??簧系睦先税l(fā)出長久的嘆息。嘆息聲上升,飄進(jìn)屋頂?shù)暮诎道?。裴老師嬉笑著說:“左鴻別看了,人都要死,不得病怎么死?生有時,死有地,都躲不過?!迸崂蠋熍e起酒杯,又說:“來,我們爺倆走一個?!迸崂蠋熒砼缘陌缀永项^兒瞇著眼,揮揮手,慢聲慢氣地說:“這娃厲害,讀到了博士,放古時候起碼是個舉人?!弊篪櫬牭嚼先思?xì)慢的語調(diào),憶起老人正是薛莊的陰陽先生,薛山林。
他想起自己八歲時生了場病,打針、喝藥,體溫仍是三十九攝氏度。他父親便托人請薛山林為他禳解。他聽見母親在哭。薛山林進(jìn)門,站在床邊,慢聲慢氣地說:“家親作祟?!毖ι搅诌吥钪洌叜嫹?,接著將符箓燒化,灰燼里灑一碗清水。薛山林又低聲念咒,聲音含混。他只聽清了最后一句:“一切厲鬼,快出戶庭,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备赣H抱起他,喂他喝下那碗水。燭火跳躍,薛山林的影子映在墻上,忽大忽小,仿佛要破壁而出。窗外落葉席卷。薛山林舉起一把小弓,說:“桃弓?!毖ι搅洲D(zhuǎn)身,取過三支箭,高聲說:“柳箭?!毖ι搅洲D(zhuǎn)身,箭在弦上,瞄準(zhǔn)他。他看到箭頭微微顫動。他做了個荒唐的夢,醒來時見薛山林坐桌邊,一邊奮筆疾書,一邊交代:“布要用五彩布,需從五戶人家處求來,還有五香:丁香、木香、沉香、茴香、藿香,這些去鎮(zhèn)上的中藥店買,買回包好放床下;還有五金也要包好,我用石灰布陣,你們記得用箕籮封門……”他下了床,站到了母親身邊。母親摸摸他的頭,驚喜地說:“不燒了,好了?!毖ι搅址畔旅P,笑眼看他。他聽見巨大的風(fēng)刮過外邊的世界,故鄉(xiāng)處在神秘的顛簸中。
當(dāng)然,那是退燒藥的作用,左鴻心想。但這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望著異國風(fēng)光懷鄉(xiāng)時,常想起那高舉桃弓柳箭的形象。裴老師接著薛山林的話說:“這不對,碩士相當(dāng)于舉人,博士是進(jìn)士。碩士常見,鄉(xiāng)政府去年分配來個男娃,說是個碩士。可博士稀有,我也就今晚見了一個。”薛山林摸著山羊胡子,說:“古時候百姓見了舉人老爺要磕頭的,這娃起碼能當(dāng)個縣長。”金武雄插話說:“那我現(xiàn)在就把博士哥巴結(jié)好,等哥當(dāng)了縣長一定讓我包工程?!薄拔耶厴I(yè)了當(dāng)老師?!弊篪櫿f。金武雄笑問:“德國人博士畢業(yè),德國給不給他們縣長當(dāng)?”左鴻說:“不給,有當(dāng)大學(xué)老師的,得通過教席答辯,還有開商店賣面包的。”金武雄用指節(jié)叩了下桌沿,高聲說:“虧了先人了,開商店!”薛山林嘿嘿一笑,說:“別說賣面包了,當(dāng)老師又有什么好,祖祖輩輩都知道當(dāng)官好?!苯鹞湫壅f:“就是的,德國不行,還是中國好,能當(dāng)縣長,書記也行,不過項(xiàng)目上縣長管得多。”
“我當(dāng)了十年老師,如今一想,就覺得自己可憐。”裴老師猛吸口煙,講起當(dāng)老師的經(jīng)歷。左鴻聽得認(rèn)真。裴老師講到討薪一節(jié),眼眶紅了。“八個月沒發(fā)工資,又是價格闖關(guān),女人得了死病,那時節(jié)真難。”裴老師嘆息一聲,又說,“別提多恓惶。”左鴻說:“現(xiàn)如今不會了?!迸崂蠋熣f:“你沒結(jié)婚不知道,以后花錢的地方多,婚后你工資低,老婆也看不起你?!弊篪櫺πΓ钟行┰S感動。金英雄、金武雄兄弟也跟著感慨結(jié)婚費(fèi)錢,結(jié)不起了。薛山林說:“金家弟兄別叫喚,誰不知道你倆當(dāng)老板?!苯鹞湫壅f:“薛家爺,我兄弟在工地上搬磚,給人當(dāng)上門女婿都沒人要?!毖ι搅置樱掏痰卣f:“你倆眼高,太挑,都是農(nóng)家子弟,找個差不多的就行,何必盯著電視手機(jī),非找天仙?!苯鹞湫壅f:“我倆不是挑,關(guān)鍵是腰里沒銅??!”裴老師皺眉,說:“年輕人不要這么講話,叫人笑話。”金英雄說:“你老人家不知道,時代變了,現(xiàn)在彩禮什么要求?萬紫千紅一片綠,你知是多少錢?”裴老師冷冷地說:“不知?!苯鹞湫壅f:“你也有女兒,等你當(dāng)老丈人,能不要彩禮?”“不要那么多?!迸崂蠋熣f。金武雄說:“我等你女兒,省錢?!迸崂蠋熣f:“放你娘的屁!”
此時外邊響起鞭炮,大家起身出門去看。鞭炮聲在壓縮空間。沙發(fā)上的醉漢捂住耳朵,翻過身,背對窗戶,大聲咒罵。沒人聽見他在說什么??簧侠先松斐隽烁觳玻袷且蛑裁?。左鴻不想觀望,可覺得浮躁,于是又趴在了窗邊。透過窗,他看見姑父站在大門口,叼著煙,又點(diǎn)了串一千響“大地紅”。鞭炮聲歇了,姑父踩著紅紙屑,走進(jìn)煙霧中。姑姑和齊云站檐下,望著大門。一群女人站在院子另一頭看。煙散盡,雪又落下,眾人站立。在一個瞬間,寂靜從村子里涌出,充溢天下四野。
劣質(zhì)白酒、旅途辛勞,以及時差帶來的不適,讓左鴻惡心。他靠在背椅上,閉上眼,感到自己穿過了墻壁院落,走過谷場、山坡、雪野,望見群山連綿無盡。他在高處俯瞰。人們回房,冷風(fēng)跟進(jìn)來。他們漫無邊際地高談闊論,間或有碰杯聲?;鹜?,嗶嗶剝剝直響,如山風(fēng)掠過。自打回來,他只要一閉眼,腦海里全是無盡的荒山野嶺。這是過去,或許也是未來,唯獨(dú)不是現(xiàn)在??扇荷秸紦?jù)一切,仿佛擁有神秘的力量,排斥著人和人的氣息。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回想起這些居民的長相?;孟罂梢暼笔ОY。他想到了這個冷門的醫(yī)學(xué)名詞。不,不是幻象可視缺失,是我成了異鄉(xiāng)人,永遠(yuǎn)無法記住他們的長相。
左鴻被晃了晃。他睜開眼,重回現(xiàn)實(shí)。人們圍桌飲酒,兩瓶酒快要見底。金英雄端著酒水碟,立一邊,見他睜開眼,要同他劃拳。金武雄在旁掠陣:“哥,完了再和我碰兩杯,讓我也見見世面,開闊下國際視野?!彼麛[擺手,沒有接話,喝了口茶,猶豫了下,站起身。他出了門。
左鴻只覺臉頰滾燙,鼻息粗熱,后背沁出細(xì)汗。風(fēng)雪沿斜屋頂滾落,瓦楞草的黑影在搖晃。他感到了一種又浮躁又寂寥的奇怪心境。廚房里擠滿人。村上的女人在幫廚,嘰嘰喳喳地說笑,手不停,嘴也不停。大師傅站在白霧中,一柄斧頭躺在腳下。院里生起火爐,連著鼓風(fēng)機(jī)。不銹鋼桶架在火爐上,風(fēng)中飄著肉香。西房拉緊窗簾,影子被笑聲晃動,搖曳如水草。他走出大門,雪上點(diǎn)綴著鞭炮的碎屑。路燈外,是無盡的黑暗。沒有夜景,只有夜自身。寒風(fēng)吹起酒勁,他有些迷糊,抱著肩,打起寒戰(zhàn)。他看著來去的人影,不禁奇怪:究竟是什么召喚了他們,是誰發(fā)出了開始的命令,又讓他們聚攏此地?
柴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左鴻回過身。齊宇出現(xiàn)在房門正中,坐在木凳上,頭頂是一盞不穩(wěn)定的白熾燈。燈一閃一閃,如巨型蝴蝶扇動翅膀。齊宇凝坐光中,望向左鴻。左鴻走了過去,聽見電流穿越燈絲時絕望的嘶鳴。
“你喝多了。”齊宇說。左鴻環(huán)顧柴房,想找個地方坐下。墻上滿是黑斑,煤靠里堆著,一旁碼放著柴。窗下依次擺著煤鏟、簸箕和火鉗。左鴻看到呼出的白氣,說:“這里沒有火。”“幾時來的?”齊宇用腳蹍著煙頭?!白蛱斓降奶m州,下午到家。”他說。齊宇起身,伸出蒼白的手,說:“大老遠(yuǎn)趕來,不易?!彼读算?,握住那只手。他并非專程參加婚禮,他是在家吃晚飯時才聽說了這場婚禮。齊宇關(guān)上門,低頭,在大約五步的狹長空地上來回走動。燈一閃一閃,空氣中是煤灰的味道?!皫啄隂]回來了?”齊宇問?!拔迥炅??!薄芭?,在國外習(xí)慣吧?”“生活上說得過去,主要是忙,可沒法子閑下來,閑了就覺得寂寞?!饼R宇干笑了一聲,看了眼手機(jī),說:“寂寞好,做學(xué)問嘛,不過還是要?;貋砜纯础!饼R宇拿腔拿調(diào),卻又漫不經(jīng)心,像是在無意識地表演著什么。
院子里傳來姑父的聲音:“哎呀,辛苦老哥,來,上房喝茶。”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不急喝茶,我們先歸置,幫忙拿個插線板?!绷硪蝗苏f:“預(yù)報了大雪,路不好走,我們連夜上來?!惫酶刚f:“先喝茶,抽煙,不急著弄?!鄙n老的聲音又說:“我們先把主家的事辦好,收拾畢了再說,夜還長呢?!薄败嚿嫌袞|西沒卸?!钡谌苏f。姑父說:“你們來了就有點(diǎn)樣子,不然還是冷清?!?/p>
左鴻透過窗戶望去,見三人立在當(dāng)院,為首的是個老者,穿舊軍大衣,戴暖帽,手提嗩吶。老者身后站著兩人,一個懷抱電子琴,另一個正跺腳。齊云從上房出來,遞給姑父一盒煙。姑父看一眼,說:“拿紅蘭州干什么?拿黑蘭州,在柜子上,再把金英雄弟兄喊出來。”老者笑問姑父說:“這是你女子?也快成家了吧?!惫酶刚f:“她在蘭州打工,心放野了,二十七了,不急結(jié)婚,光想高富帥?!北倌侨苏f:“年輕人嘛,眼大肚子小……”老者忙打斷話頭,說:“手藝要老,人還是要年輕?!闭f話間,齊云拿了黑蘭州出來,身后跟著金家兄弟。金武雄搖搖晃晃,鴨子擺水一般。姑父看了一眼,問:“武雄好著沒?要到車上取東西,別把東西摔了?!苯鹞湫勖鸵粨]手,高聲說:“叔,好著呢,都好著呢。我搭把手,絕對沒問題?!?/p>
裴老師也到了院里,指間夾煙,問:“左鴻人呢,是不是醉了?”金英雄說:“洋博士飛走了。”裴老師說:“你這娃怎么說話呢?”金英雄嘿嘿一笑。金武雄說:“我兄弟在你老人家跟前算沒文化,可你老人家在人家博士跟前怕也是粗人?!迸崂蠋煵焕?,轉(zhuǎn)身走開。金武雄又說:“有人勢利是看錢,有人看官,你看學(xué)歷,都一回事?!惫酶赋谅曊f:“武雄喝多了!”“我好著呢?!苯鹞湫壅f。裴老師冷笑,回了上房。金英雄拉了下金武雄的袖子。金武雄走到臺階前,坐下,抱住頭,嘴里嘟嘟囔囔。金英雄不理會兄弟,轉(zhuǎn)身說:“幾位叔,走,搬東西去。”
柴房內(nèi),齊宇來回走動,雙手插進(jìn)褲兜,又抽出來,握成拳,顯得頗為懊惱。左鴻開始觀察著表弟:筆挺的藍(lán)黑西裝,黑圓頭皮鞋上蒙了煤灰,金邊眼鏡,短發(fā)打了發(fā)蠟,臉色慘白,不似之前老氣橫秋。齊宇站定,抬頭,身后墻上貼著泛黃的報紙。左鴻看到了一雙敏感、多疑的眼睛。齊宇說:“談?wù)??”“這邊冷,去別的房。”“就這里。”齊宇說。左鴻聽見院里嘈雜的聲響,就去看。幾人抬著架子鼓、音響和調(diào)音臺進(jìn)了院。老者叼著煙,提著嗩吶,在前邊指揮。姑父站在屋檐下,低頭正接電話?!澳悴挥X得這很莫名其妙嗎?”齊宇冷笑說?!笆裁茨涿??”他問。齊宇抿著嘴唇,似在壓抑怒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一切都莫名其妙。”齊宇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同他說話。他有些驚異,感到陌生。
院里沒了人影,電子琴、架子鼓、調(diào)音臺靜立雪中。暗處爐子上,不銹鋼桶被取下,火焰旗幟般獵獵作響,茂盛妖嬈,似萬世不竭?,F(xiàn)代的音響設(shè)備,古老的火焰,無盡的雪,左鴻想,這仿佛一幅宗教畫,未來的宗教畫。
“世上的一切都莫名其妙,而這與我有關(guān),”齊宇接著說,“因此,我判定自己有罪!”左鴻深感震驚,隨著齊宇的這句話,酒意頓消。他聽見大風(fēng)呼嘯。“別看我!”齊宇忽然生氣,食指指向他。“我,我沒有?!弊篪櫽行┠懬?,側(cè)頭,隨即又為膽怯羞愧。齊宇呼出白氣,站在閃爍的燈下,手插在褲兜里,望向窗外。齊宇身影如樹,用枯葉般的語調(diào)敘述起來:
實(shí)話實(shí)說,我記得你。全縣幾年能出一個北大,一個留洋博士?據(jù)說受你影響,本縣文科生比例居高不下,許多高考志愿上都寫著他媽的哲學(xué)。那些人認(rèn)得你,議論你,但不會時刻記著你。我會。你家境不錯,舅舅賣汽車配件,靖遠(yuǎn)、甘谷、通渭都有店面。去年在天水又開店,離伏羲廟不遠(yuǎn),繁華路段。你可以不優(yōu)秀,當(dāng)個富二代,黃賭毒最好占全。你為什么要努力?我比不上你,但學(xué)習(xí)也不錯,如果參加高考,起碼能上重點(diǎn)??墒菦]有如果,你走上坡路,而我是個打工仔。
那年一中門口橫幅高掛——熱烈祝賀我校左鴻同學(xué)被北京大學(xué)錄??!橫幅從夏掛到冬,永遠(yuǎn)鮮紅。風(fēng)中橫幅鼓脹,天空瓦藍(lán)。這是我常回想起的畫面。我就是在橫幅下被抓的。
我被撲倒在校門口。我偷了雙白球鞋,被鞋店的女老板逮住。校門口全是圍觀的人。班主任馬老師跳下自行車,擠進(jìn)人群,瞪我一眼,接著賞我一耳光。我退學(xué)回家了。幾天后,馬老師來我家,勸我回去。他說,你能念成書,不念書考學(xué)干什么?你這一輩子還想過上一輩人的日子?我哽咽著說不出話。過了幾天,馬老師又來了,提著那雙鞋。我捧著白球鞋。馬老師猶豫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家尋寶的事,年輕人不要相信那些,一定要自己努力。我有些驚異,小時候一家人雨中尋寶的場景復(fù)活了。我久久說不出話來。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回味家族中流傳的寶藏的傳說。
我爸突然搡開門,沖進(jìn)來,打掉鞋子,又蹦又跳地喊叫:哎呀呀,馬老師,這個娃打小人品不好,學(xué)再好也沒用。馬老師,育人先育德。馬老師,劃不來操心他,他學(xué)不好了,讓打工去!廣東打工一月能掙好幾千,大學(xué)生就能有工作?那都是老觀念了。馬老師,這是他娃的命!這是命!在那個莫名其妙的瞬間,我知道我被毀了。我甚至感到一絲愉悅。我哼著歌,送老師出門。我在一棵柳樹下站定,說,嗯,就是這樣。
聽過那首歌嗎?《我的滑板鞋》。你不必假裝回憶。你是精英,要聽古典音樂。天上的橫幅,地上的滑板鞋。許多人批評這首歌,說它土得掉渣。精英們不會了解一雙鞋的魔力。只要你足夠窮,就能看到足夠多的魔力。
果然,我去了東莞的一家工廠。父親是個偏執(zhí)的蠢人。他常說:父母的心在子女身上,子女的心在石頭上,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同村的人帶我去東莞,坐的是三輪車、大巴、火車。我被釘在了流水線上,先是作業(yè)員,然后是倉管,再是流水線的線長。
二十歲那年春節(jié),我回了家,發(fā)現(xiàn)人們忘了我曾多么優(yōu)秀,忘了那雙白球鞋。夜里,他們尋到家里來,談?wù)撐业墓べY和存款,問東莞飲食如何,是否真的遍地金銀。那晚也下大雪,正如今晚。圓桌上擺著酒肉,老少圍坐,廢話連篇。
我沒再去東莞,開始四處打工,當(dāng)過外賣員、服務(wù)員、保安、銷售、裝卸工,干過的職業(yè)扳著手指頭數(shù)不過來。在保險公司,我做業(yè)務(wù)員,賣行業(yè)險,業(yè)務(wù)面不廣,主要針對五小產(chǎn)業(yè)。一天傍晚,我去蜂農(nóng)那里。去年是白堊病,今年又是黑蜂病,農(nóng)民哭喪著臉說。幾百個蜂箱擺在林中空地,里面鋪著蜜蜂的尸體。霧自林間飄出,遮住余暉。我拍照取樣,向公司做了視頻匯報,現(xiàn)場填寫資料。我笑著給他們說,幸虧買了保險,對吧?農(nóng)民卻流著淚,高舉火把,開始焚燒蜂箱。火光越升越高,黑暗漸起,遠(yuǎn)處是無盡的山。村子里傳出女人的歌聲。蜜蜂死去,因?yàn)榛鸸夂透杪暎屓擞X得莊嚴(yán)。火滅了,灰燼被夜風(fēng)吹起。那真是美麗的畫面。
我還做過皮條客。巷子里沒有路燈,臨街的窗都黑著。小巷縱橫交錯,出口連著入口,迷宮一般。我穿藍(lán)色夾克,叼著煙,冷得跺腳。來往人不多,急匆匆像是鬼影。我背后是卷閘門,門里有女人蹺著腿,坐紅色轉(zhuǎn)椅上抽煙。你相信嗎?我干這個僅是因?yàn)楹闷?。我喜歡旁觀。一天,我見了個小姐。其實(shí),我之前碰到她好幾次,都在暗處,只見輪廓,擦肩時有刺鼻香味撲來,讓人窒息。那天,我去買煙,見她站在碘鎢燈下。她瘦得像一把刀,臉上抹著濃妝,穿黑裙,外邊套米黃色長羽絨服,提著酒瓶。她靜立雪中。我們把老丑的小姐稱作老嫂子。我看了老嫂子兩眼,點(diǎn)上煙,走開了。走進(jìn)巷子,我站在拉了一半的卷閘門前,仍望向碘鎢燈。她甩著酒瓶,歪著腦袋,腳下閑踢石頭,慢悠悠走著。我忽然憶起,她正是鞋店的那個女老板。這個場景深深震撼了我。我走向她。我偷了她一雙白色的球鞋,因此在黑暗的巷口迎接她。
沒必要騙你!我扯過許多謊,但不會在今晚。抽完半包煙后,我就永遠(yuǎn)離開了那條黑巷子。半個月后,我進(jìn)了鍋爐廠,開起了叉車。生活場景急速變換,仿佛意味深長,轉(zhuǎn)身又消散,只留靜止的畫面。生活像一瓶可口可樂。耳貼在瓶口,你會聽到嗞嗞的氣泡聲一刻不停??赡闵晕㈦x遠(yuǎn)一點(diǎn)點(diǎn),它又不存在。這正如我小時候聽說的天國的傳說。
明天我結(jié)婚,一切都莫名其妙……
音樂轟然響起,如同豎起了一堵墻。院里搭起了藍(lán)塑料棚。棚子狹小,塑料門簾掛起,門口懸著燈泡。三個藝人端坐其間,面目不清,如在發(fā)光的煙塵中。兩臺音響播放著伴奏帶。燈光中,雪花紛飛。老者舔一下嘴唇,拿起嗩吶,左邊的中年人敲了下架子鼓,另一人手放在琴鍵上。姑父走出上房,穿過院,出了大門。嗩吶聲嘹亮,劃過夜空,帶出一首喜氣洋洋的曲子。齊云撩起棉門簾張望一會兒,又回了上房。薛山林從房后繞出,邊走邊提褲子。
左鴻將視線收回屋內(nèi)。齊宇再次走來走去。燈泡在閃爍?!拔液芨信d趣。”左鴻開口說話。話音被樂聲壓住,連自己都聽不到。
一曲終了,人語又在雪上浮現(xiàn)。窗外兩個婦人對話,一個聲音尖厲,一個啞著嗓子:“說是個大肚子?”“六七個月了?!薄懊魅詹恢嗌偃藭υ?!”“以前的人先結(jié)婚后戀愛,現(xiàn)在顛倒了,先懷孕后結(jié)婚?!薄斑@叫先上車后補(bǔ)票,流行這個?!薄按蠖亲記]法子鬧洞房?!薄褒R宇媽媽不是愛笑話人嘛,說這家女子不端莊,那家家風(fēng)不正。她兒子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果真有眼力……”齊宇臉紅透了。
姑姑從西房出來,捏著一束麻,揚(yáng)聲說:“雪大了,別坐臺子上,當(dāng)心著涼?!鄙碛奥舆^窗戶,到院中央立住,背向柴房。啞嗓子的女人說:“剛在蒸饅頭,爐子熱力大,撲得人臉上直發(fā)燒?!惫霉眯φf:“身上熱才要當(dāng)心,這時節(jié)風(fēng)硬?!贝髱煾祻膹N房出來,端出一簸箕灰,又轉(zhuǎn)到爐前,瞟覷一眼火勢。另一個女人尖聲說:“嫂子,明天當(dāng)婆婆了,恭喜呀!”姑姑“嘿”了聲,沒接話,側(cè)過身。那女人又說:“嫂子,大師傅蒸丸子了,我們?nèi)ゴ蛳率?。”姑姑揮手說:“你們忙去,辛苦。”她立在臺階上,一動不動,手中的麻被勁風(fēng)吹散,似要掙脫。
院角,爐上正蒸扣肉。黑貓被肉香吸引,貼過去。爐身一側(cè)的風(fēng)口猛然噴出火焰。黑貓慘叫了一聲。姑姑回過神,“噢噢”喊著,揮舞雙臂。黑貓躥上枯樹,蹲坐在搖晃的枝頭,一邊舔舐燒焦的皮毛,一邊向下望。姑姑向柴房走來。
風(fēng)正勁,雪花漫卷,一切事物的影子在晃。左鴻離了窗前,腳向后蹬在墻上。窗戶上出現(xiàn)了一張臉。玻璃映著屋內(nèi):木椅,長著菌斑的墻壁,舊報紙,六十瓦的、光線不穩(wěn)定的燈泡。姑姑的臉懸在這景象之上,同時也懸于大雪、火爐、深藍(lán)塑料棚子和西房的影子上。齊宇立住,顫抖著,如枯草被風(fēng)包圍。姑姑沒看到左鴻,盯著齊宇,眼神直愣愣的,有些呆。齊宇忽然轉(zhuǎn)身。她一定有話要講,左鴻想。姑姑沉默著,撩了下灰白的頭發(fā),走開了。風(fēng)再次呼嘯而過。
“繼續(xù)聊,去鍋爐廠開叉車,然后呢?”左鴻試著轉(zhuǎn)移齊宇的注意力。齊宇不理他,腦門頂著墻,淚珠落下,同煤灰混在一起,變作黑色。左鴻不會安慰人,手伸到齊宇肩上,又縮回去。齊宇不發(fā)一語,同影子對視。音樂又響起,搖撼著房間。一只老鼠在喜慶的音樂中奔跑,爬上煤堆,又跑到柴上,跳下,消失在陰影中。
音樂停下,門外傳來鳴笛聲。左鴻再次站到窗前觀望。不一會兒,一個矮胖子走進(jìn)院落。矮胖子一身黑,黑帽黑皮衣黑手套黑鞋,走到院中,抖抖夾克,直起腰,手叉腰,放聲大喊:“老齊,老齊,死哪兒了?”
姑父撩起門簾,說:“喲,何老三,正給你打電話?!薄按螂娫捀缮叮柯冯y走,結(jié)了冰溜子,我是新車呀。路上我心都提懸著,直罵自己沒出息,見過多少大錢,貪戀這蒼蠅腿!”何老三梗著脖子,氣咻咻地說。姑父說:“早說定的事,誰知雪這樣大,今晚得去女方家過禮,走個程序?!焙卫先槌楸亲樱f:“媽的,人為財(cái)死!”“話可不敢亂講?!惫酶赣行┎豢?,抽出煙,遞給何老三。何老三接了煙,笑說:“把中華煙藏柜里?存著干啥,當(dāng)心生蛆。你家不是有寶藏嗎?”姑父說:“不挖苦老哥,你不痛快?”姑父為何老三點(diǎn)火,幾次都被風(fēng)吹滅。何老三推開他的手,說:“黑蘭州是民工煙?!彼{(lán)棚子里,老者哈哈笑著,嗩吶放在一邊,取過搪瓷碟里擺著的煙,點(diǎn)上。何老三惡狠狠地盯著老者,向旁吐了口唾沫,要發(fā)作一般,低聲罵:“老東西,吃了哈哈屁。”老者似沒聽到,看著火光中飄飛的雪花。“嘿,民工怎么了,多少人混得不如民工,”姑父接上話說,“起碼我就不如?!焙卫先栈匾暰€,“嘁”了聲,說:“肥豬才哼哼!你給你兒提親,彩禮好高一摞,萬紫千紅一片綠,了不得!”姑父說:“紅的是票子,紫的是眼睛,綠的是我的臉!沒辦法,兒子全國打工也沒拐個女人,還得老子想辦法。銀子水一樣往外潑,往后我們只能吃糠咽菜,夾尾巴做人?!?/p>
何老三叼著煙,搓搓手,說:“我一個大老板給你當(dāng)司機(jī),這事夠你吹幾年了?!惫酶刚f:“我們是表兄弟,你有好車,給我家長個精神?!薄俺隽宋宸?,八竿子打不著!再說,你不精神,那是昨夜里沒睡好?!焙卫先统榭跓?,接著說,“我就是掙個汽油錢,現(xiàn)在寒冬臘月,四處工程都停著,沒處來錢?!惫酶笍椀魺燁^,拉上夾克拉鏈。何老三瞇著眼,仰著頭,說:“縣里誰不知我何老三,以前一條皮帶都上萬!那光景,錢還值錢,一萬元縣城能買半套房!我在蘭州住陽光大酒店,包了半年,吃過的比你們見過的多?!惫酶浮班培拧钡貞?yīng)承,掏出手機(jī),看了眼時間。何老三仍絮絮說不停:“以前生意好做,我光工程車就好幾輛,鏟車、泵車、挖掘機(jī)都有。一個鐵疙瘩租出去,一天掙上千,比我現(xiàn)在掙得多!媽的,人活得不如臺機(jī)器。”姑父說:“別站在院里喝北風(fēng)了,女方家催了?!焙卫先f:“你這親家心黑,彩禮要那么高!十幾年前,我去玩一夜,那才多少錢……”姑父打斷何老三,說:“再不白話了?!焙卫先f:“過禮至少得六七人吧,就我們?nèi)齻€去?不鄭重?!惫酶咐淅涞卣f:“錢要足了,還要什么臉?!惫酶刚f著,推著何老三出了院門。
門被一把推開,風(fēng)雪涌進(jìn)來。姑父立門口,身形瘦削,手提著幾個盒子。姑父不進(jìn)門,看著屋內(nèi)。齊宇轉(zhuǎn)身,后退兩步,幾乎貼墻上。姑父說:“別跟沒事人一樣,啥都不上心,你是富二代?”齊宇鼻孔噴著白氣,聲音有一絲顫抖:“今晚是過禮,我去做什么?”“你躲后備廂打游戲都行,人必須去。”姑父壓著火繼續(xù)說,“搞清楚,你現(xiàn)在是人人都盯著的用物?!弊篪櫩粗酶甘掷锏亩Y品盒。姑父卻笑了,興奮地轉(zhuǎn)過身,講解起來:“知道這是啥嗎?這是五樣禮:煙、酒、糖、茶和一條豬肉。去了女方家,煙、酒、糖、茶留下,豬肉割一半,剩一半我們帶回。酒得是好酒,今晚去了就得喝。喝完,空瓶裝上五谷,明年撒在地里,等它發(fā)芽。今晚還得備好幾個紅包,離娘錢得給,上轎、下轎的錢也得給。怎么樣,復(fù)雜吧?”姑父的笑變得冷硬,像一張快掛不住的面具。“博士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什么,嗯?柴房不是你待的地方,喝酒去。”
左鴻再次聽到電流穿越燈絲時的嘶鳴。他目送齊宇出門,走進(jìn)雪里。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傳來。
腳滑下橫檔,左鴻猛地驚醒,抬起頭。窗臺上落了黑鳥。他凝目看去,黑鳥又振翅飛走了。
左鴻起身,搓著手,手指有些僵。上房的吵鬧聲穿過庭院。喝呀,接著喝呀!不喝不算好漢!睡的是干部覺,喝的是政治酒呀,做人不好太奸。這酒好。鄉(xiāng)下哪來好酒?全是山寨的,你看這一地,五糧沒有液,茅臺帶個鎮(zhèn),瀘州沒老窖。哈哈哈。喝呀,接著喝呀!蒼老的呻吟聲傳出。他抱著肩,打著寒戰(zhàn),仿佛看到了炕上那只干枯的、向光的手臂。窗玻璃嘩嘩抖動。他感到有龐然大物正在到來:它來自遠(yuǎn)方,擁有強(qiáng)力,平穩(wěn)穿行,讓途經(jīng)的一切顫抖。廚房傳出切菜聲:“嘚嘚嘚”,停頓一會,又“嘚嘚嘚,嘚嘚嘚,”真是讓人焦慮的節(jié)奏。馬踟躕荒野。女人走過院落,踩在雪上,吱吱響,話語聲細(xì)碎。雪覆蓋萬物。
他走出柴房。
四處皆亮燈。左鴻這才看到窗上的喜字。大風(fēng)吹進(jìn)院落,煙囪口白煙四散。墻頭、樹上的積雪飛進(jìn)光里,變成金色的霧。他裹緊沖鋒衣,又一次感到不真實(shí)。雪如布景,房屋似道具,樹仿佛紙?jiān)囊话恪K腿幌肫?,姑父說齊宇是個“用物”。此刻的院落像極了舞臺,堆放著用物。
棚內(nèi),老者袖著手,其他兩人不見蹤影。老者戴厚茶色眼鏡,披軍大衣,里頭是深藍(lán)色厚毛衣。老者面前擺著木桌。那是村小的舊課桌,左鴻一眼認(rèn)了出來。桌上一溜擺著三個碟,一個裝瓜子花生,一個擺喜糖。第三個碟子里是喜煙,煙堆成小山。桌下立著不銹鋼的保溫杯、暖壺,另一邊是一瓶綠脖西鳳酒。老者指間夾煙,昂首,眼神凜冽、剽悍。老者忽而一笑,仿佛憶起陳年的可笑事。他不覺停步,瞟了眼老者。老者沉聲說:“進(jìn)去,這不是你待的地方!”
左鴻走進(jìn)上房,烤了會兒手。手背麻癢刺痛,紅了起來?!皟鰝??”薛山林走到爐邊,問。他笑笑,搓了搓手。薛山林捋捋山羊胡,說:“以前能買到熊油,治凍傷的好東西,如今不好尋了?!弊篪櫿f:“過幾日自己就好了?!薄白x書人手金貴,不敢大意。”薛山林說完,嗓子里“吭吭”兩聲,繞過爐子,擠過茶幾和沙發(fā)間的空當(dāng),回了桌邊。
左鴻不知該坐哪兒??谎厣蠜]人,老人靠窗躺,身上亂堆著被子。屋頂是黑暗的,“上梁大吉”的紅紙似在飄浮。女人才坐炕沿,他知道這種說法,況且那兒飄蕩著死亡的氣息。爐邊的椅子不知去向,布沙發(fā)上橫著的醉漢也不見了蹤影。金武雄同另一人趴在桌上,一動不動。裴老師望過來,眨眨眼,招了招手。左鴻坐了過去。金英雄起身倒酒。
“不舒服,不想喝?!彼麛[擺手說。金英雄說:“拿酒透一透就好?!薄笆裁??”他問?!叭讼駹t子,”金英雄指指火爐,說,“爐膛堵上死灰,火不會旺,捅掉灰,火就上來啦!這就叫透一透。博士,我說得對不?”金英雄邊說邊倒酒,頗為這個解釋得意?!安皇娣槭裁床缓人??”左鴻懶懶問?!耙豢陬^孢一口酒,十八層地獄啥都有,牛頭馬面陪你長長久久!”金英雄說完順口溜,端起杯,先笑起來。酒灑在了黑白方格塑料桌布上。金英雄嘟囔著,晃悠悠坐下,飲下酒,忽而一掃狂態(tài),眼中生出頹喪。所有人各自坐著,不說話,像影迅疾地回到了暗處。安靜瞬間涌現(xiàn)。爐中嗶嗶剝剝的火聲,梁上鼠叫聲,遠(yuǎn)處黑暗中的風(fēng)聲。左鴻斜眼望著桌邊的人,心想:這是偶然的安靜,深處的火光閃現(xiàn),是紙包不住火的真實(shí)。他正對著窗戶,抬眼看見樹的黑影在風(fēng)中搖晃。
門簾掀起,風(fēng)雪撲進(jìn),露出年輕的腦袋。年輕人一頭羊毛卷,額前挑染出幾縷黃發(fā)。年輕人扭扭頭,故意讓耳釘反光。他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張望了一會兒,進(jìn)門,徑直到桌前,坐左鴻旁。年輕人中等個兒,纖瘦,灰色長羽絨服下套著深藍(lán)色西裝。他脫下羽絨服,隨手搭椅子上,下擺拖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年輕人貼過來,胳膊搭在左鴻肩背上,悄聲問:“兄弟是伴郎?”“不,我是新郎的表兄,你呢?”左鴻挪遠(yuǎn)椅子,說。
年輕人吐口唾沫在手心,抹抹鬢角,挺直腰板。他說:“你不是伴郎,這我知道,因?yàn)榘槔墒俏??!闭f完,他大拇指戳戳胸口,說,“本人大名喚孫偉,新郎的同學(xué)。伴娘呢?”“伴娘明早到。”金英雄說。孫偉“嘁”了一聲,又問齊宇在哪兒。左鴻說:“過禮去了,走了一個多小時了?!薄拔沂菃紊砉?,只要伴娘好看,不算白來!老話說,賊不走空,雁過拔毛。”孫偉說。薛山林給裴老師說:“怎說是狗,又說是賊?現(xiàn)在的年輕人,花馬吊嘴,一輩子活一張嘴?!毖ι搅肿砸詾槁曇粜?,可桌上所有人都聽到了。孫偉“哼”了一聲,說:“對著呢,正是這德行?!?/p>
“我在縣城做工程,兄弟哪座山頭發(fā)財(cái)?”金英雄隔桌拋過去一支煙?!按蚬と税?,發(fā)財(cái)沒趕上,破產(chǎn)趕上了趟,”孫偉點(diǎn)上煙,猛吸一口,笑說,“我原先在理發(fā)館干。店是連鎖店,蘭州、天水、定西都有鋪面,攤子鋪得大。兩年前店里出了個理財(cái)產(chǎn)品,讓員工跟投,說每年有分紅,往后能做老板,到底比打工強(qiáng)。”金英雄說:“我聽過,馬總嘛。他卷錢跑了半年多,在內(nèi)蒙古被抓了,還沒判?!薄斑@人該槍斃!”孫偉大聲說。金英雄不耐煩地說:“不說糟心事?!睂O偉仍罵馬總,臟話半小時沒有重樣,又說起馬總的保時捷卡宴和小女友。金英雄斜叼著煙,靠在椅子上玩手機(jī)。
“啊,神奇的地方!美麗的地方!”孫偉站起來,翹起蘭花指,用夸張的腔調(diào)說。無人理會,他顯得懊惱,坐下來,挪了挪椅子,湊在左鴻旁邊。左鴻感到鼻息撲在臉上,心里一陣膩煩、惡心?!拔液妄R宇是同學(xué)?!睂O偉說。左鴻“嗯”了聲,扭頭望向爐邊,想要離開?!拔?,我告訴你個秘密:我討厭齊宇,也討厭你!”聲音細(xì)碎急促,像老鼠啃噬枯葉,發(fā)出空虛的聲響。孫偉講了起來:
我討厭齊宇。我與他是小學(xué)和初中的同學(xué),做過同桌。他上了一中,我去讀了職高。他又驕傲又委屈,好像自己是他媽的折翼天使。后來,他偷東西被抓,接著退學(xué)、打工,烏七八糟地活著。
上四年級時,齊宇小聲告訴我:他是天國的后代,祖先曾保管天國的圣庫;眼下寶藏還沒有找到,但遲早會找到的。他站在操場邊的一排楊樹下,讓我嚴(yán)守這個我縣最大的秘密。那會兒,我正沉迷于武俠劇。寶藏、秘籍之類的詞,能讓我興奮得原地爆炸。我模仿著電視劇的情景,伸出三根手指,跪向?qū)W校旱廁的圍墻,說出了“若違此誓,人神共誅”的話。
后來,他又說起天國和圣庫。那會兒我已不迷武俠劇,迷《古惑仔》,不想當(dāng)大俠,想當(dāng)混混。他們一家都在尋找天國寶藏。每逢雨天,齊宇他爸就扛著鐵鍬到處挖。要是有人問起,他爸會說,雨天土軟,好翻地,打算套種苞谷。
我見過他們尋寶。那天是個周末,我去找齊宇玩。快進(jìn)村時,落了大雨。云是黑的,雨卻白亮。他們一家正走在小山上。他爺爺背紅柳背簍,站在高處,云霧在腳下縈繞。他爺爺一手拿尺,一手搖鈴。他爺爺搖了會兒鈴鐺,大聲說:穴下若無真氣脈,面前空有萬重山!我聽了這話,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不為別的,只覺得這場景太神秘,像是瞥見了一個新世界。當(dāng)然,現(xiàn)在回憶起,只覺自己傻。齊宇和他的媽媽、妹妹手里拿著鋤頭跟他爸身后。齊宇他爸用力揮著鐵鍬,渾身被雨澆透,滿臉憤恨,像在掘墳。我沒有喊齊宇,躲進(jìn)廢棄的土窯。天暗了,雨越來越大,遠(yuǎn)處隆隆響,像要發(fā)山洪。我怕土窯垮塌,冒雨沖出去,見他們?nèi)栽谏狡律?。齊宇爸爸手上多了盞馬燈。天已昏暗。馬燈幽微的光像是一小塊遙遠(yuǎn)的、低純度的黃金。
回想他家的情況,大概屬于集體性癔癥。《走近科學(xué)》有一期講過類似的事情。天黑透了,我冒雨回家,走了一段路,見馬燈近了,便躲在路邊。我聽見齊宇爺爺說,先人殺了那么多人,才給后代留了東西,不挖出來對不起祖宗。又說,尋到了寶,子孫后代就好了,不愁吃喝,不愁討老婆。我等他們走遠(yuǎn),才上了路。那夜雨大,又冷得出奇。還好半路碰到家人來尋我,不然我早在那一晚上掛了,今晚也不會到齊家來。
不久后,齊宇爸爸挖出個陶罐,裝滿古錢幣。古幣上有四個字:“太平天國”。齊宇爺爺說,不是金,不是銀,一堆銹銅能干啥?陶罐被扔進(jìn)了河里。齊云留下了幾枚,打磨得光亮,配上紫黑色的雞毛,做成了毽子。齊宇也拿了幾枚,邊緣磨得尖銳,當(dāng)成飛鏢玩。當(dāng)他們知道古錢幣價值不菲時,家中已尋不見一枚了。他們又開始找錢幣。一家人隊(duì)列整齊,扛著鋤頭和鐵鍬,又一次走進(jìn)大雨中。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一家忽然從夢中醒來。醒來后的齊家人無趣極了。
齊宇明天結(jié)婚,安排我做伴郎。我窮得叮當(dāng)響,還給別人當(dāng)伴郎。我真是個好人。說起結(jié)婚,真讓人心煩。我也想得癔癥。老一輩人把結(jié)婚看得重要,完全沒必要。如果不結(jié)婚,沒事自個兒刷抖音玩《王者榮耀》,自個兒掙錢自個兒花,不好嗎?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不愿早結(jié)婚。這大概是文明的趨勢。我是個文明人。我其實(shí)是個很有思想的人,我倆可以好好交流交流。大家都說我是杠精……
管家忽然闖進(jìn)來,梗著脖子,粗聲粗氣地喝問:“都這時節(jié)了,幫忙的人說定沒?”孫偉不說話了,身子坐直?!昂喼眮y成一鍋粥嘛,”管家立到燈下,煩躁地說,“紅白事上,我當(dāng)了多少回總管,這次壞名聲了?!睂O偉笑說:“管他亂成一鍋粥?!惫芗覛夂艉舻卣f:“姑表姨舅,內(nèi)親外戚,來了不到一桌,還老早和莊客一起走了,凄清成什么樣!一家不操心,斜站一旁看,萬事讓問管家,嗬,倒像是別家的喜事!明天的禮儀,今晚的規(guī)程,講也不講,再說了,暖炕的童男子到?jīng)]?”金武雄忽而扶著桌沿干嘔兩聲,又趴下了。孫偉說:“我今晚暖炕,明天當(dāng)伴郎,童男子不保證,單身如假包換?!惫芗遗呐膶O偉肩膀,說:“好小伙,吃好喝好,別的事項(xiàng)不管,明日須跟緊新郎?!惫芗艺f完,又出了門。
左鴻給爐中添煤。風(fēng)向變了,煙倒卷進(jìn)煙囪,滿屋煙氣。他忙開了扇窗。他見姑姑側(cè)身立在臺階上,呼出的白氣被光染成了金黃,似在燃燒。炕上老人緊閉著眼,在昏迷中呻吟一陣后,叫了起來:“媽媽呀,媽媽,你在哪兒呀?”老人的呼喊聲帶著節(jié)奏,像在唱兒歌,惹得金英雄咧嘴笑。孫偉也笑了,一拍桌子,說:“我想起個黃段子,經(jīng)典極了?!苯鹩⑿凼疽馑f下去。他說:“故事在國外,哪個國家什么城市?想不起來?!薄胺ㄌm克福!”金英雄接話,并向左鴻眨眨眼。左鴻想起齊宇的話:一切都莫名其妙,而這與我有關(guān),因此我判定自己有罪。
左鴻擺好火鉗、火鏟,端起杯茶,坐回桌前。孫偉講完笑話,正同金英雄套近乎:“金哥,我掃你微信?!苯鹩⑿蹧]抬眼,刷著手機(jī)?!拔覊毫税肽犟R路了,從早到晚閑踢石頭。新聞上說,先富帶后富,麻煩老板介紹一條財(cái)路。”孫偉賠著笑說。“我是下苦命,掙的辛苦錢,你看不上。”金英雄仍不抬眼,慢聲說。孫偉說:“木工、電工、泥瓦工,我是樣樣不行。只能干管理?!薄叭眰€倒垃圾的?!苯鹩⑿郯咽謾C(jī)翻扣在桌上,笑著說,又指左鴻,說,“有錢人在那兒?!睂O偉端著酒,轉(zhuǎn)身說:“大哥,我有眼不識泰山,沒認(rèn)出大佬。來,我敬你酒?!弊篪櫝聊艘粫?,取過酒杯,放一邊,說:“你好會講俏皮話?!睂O偉一愣,笑說:“小時候家里窮,嘴皮上抹豬油?!弊篪櫮晫O偉。孫偉有些手足無措,舉杯,又放下。金英雄抱著肩,冷眼看著。左鴻想:孫偉來之前,金英雄講俏皮話,現(xiàn)在他顯得老成了;這反倒像是個游戲,酒桌邊的人都得扮演一個角色。
雪更大了,風(fēng)中傳來貓叫,窗玻璃嗶嗶響。燈光外是無盡的黑暗、風(fēng)雪和山巒……
薛、裴二人進(jìn)門,肩上的雪融化,化作水珠。裴老師蹲下,從桌下拉出板凳,又推至一旁,起身,靠向火爐。齊云掀起門簾,掃視一圈。孫偉抻著脖子望去,嘴巴半張。金英雄低頭玩手機(jī)。金武雄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我要聽到嚴(yán)肅的話!”話一出口,左鴻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的聲音是虛弱的,如戰(zhàn)栗的枯草,腦中的雄辯消失了。大家望過來。左鴻臉紅了。他推了下眼鏡,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嚴(yán)肅。”金英雄看著他。齊云站在燈下,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薛、裴二人坐回桌前。金武雄趴桌上,嘿嘿地笑,肩背抖著。
“哥,啥叫嚴(yán)肅?有錢人拉臭臉,朝你甩來幾張票子,叫不叫嚴(yán)肅?沒錢、沒房、沒老婆,出門回家都受氣,夠不夠嚴(yán)肅?”孫偉忽然變得氣呼呼的?!柏?fù)責(zé)任地對待每段時間、每件事、每個詞語,這就是嚴(yán)肅?!弊篪櫿f。裴老師低下頭,自語道:“酸文假醋。”“我給你敬酒,你沒有喝,可我知道你,博士!”孫偉接著說,“我和你這樣的人不會有交往,可既然坐到同一個桌上,別裝?!弊篪櫜焕韺O偉。
孫偉提高了聲音:“不光你聰明,人人都知道??簧咸芍鴤€半死人,新娘懷著別人家的種,一家子為高價彩禮四處拉饑荒。這算不算嚴(yán)肅?窗戶貼上喜字,鍋里燉了肉,吹上兩支曲子,又能怎樣?齊宇借我錢,死活不還,還有臉請我當(dāng)伴郎。實(shí)話告訴你們,我是來看笑話的!”
“借錢如白撿,拉賬是進(jìn)項(xiàng),這家子人不怕拉賬。”金武雄趴在桌上不動,如石頭在講話。裴老師站起來,壓聲說:“再不要亂說!”裴老師冷眼瞥左鴻。薛山林卻是笑眼。金英雄插話:“我們只談自己,不說旁人。就像喝酒時的游戲,真心話大冒險?!薄拔覑弁媪髅ナ龔?,蘭州的酒吧里都玩這個?!睂O偉說。左鴻又問孫偉:“不提旁人,你怎么看?”
金英雄眼神凜冽,沉默著。左鴻想:金英雄不再插科打諢,變嚴(yán)肅了,之前的金英雄不是真正的他,現(xiàn)在的孫偉也未必是真正的孫偉;他們都想在自己的聒噪中透明,可當(dāng)別人聒噪時,又掙扎著露出頭。
“你生在福窩里頭,順風(fēng)順?biāo)?,別說經(jīng)歷我們的生活,光靠想象,你能想象來?”孫偉冷笑,一挑眉頭,昂頭,又問,“憑什么看不起我們?”齊云的臉出現(xiàn)在窗戶上。孫偉食指推了推眼鏡,抻著脖子,看過去。左鴻抿口茶,說:“沒有看不起,我很高興能有靈魂的交流。”孫偉大笑起來,笑聲虛假,又忽而消失,接著是寂靜。過了一陣,孫偉開口問:“啥叫靈魂,誰有靈魂?”“每個人都有?!弊篪櫼蛔忠活D地說。大家都將注意力集中到這對話上來。金武雄也直起身,凝視狼藉的杯盤上空,仿佛對話會在那兒撞出火花。
“未必都有吧?!睂O偉猶豫了,有些不自信。左鴻笑了?!巴鈬M是唯心主義,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報紙社論上就常說,唯心主義橫行,形而上學(xué)猖獗!”裴老師突然插話,語氣帶著斬釘截鐵般的厭惡。左鴻想起今晚剛來時,裴老師最先流露善意,因此感到意外。孫偉受了鼓勵,輕蔑地說:“你是清華畢業(yè)?”左鴻說:“北大?!睂O偉揮揮手,說:“北大不是好大學(xué)!”左鴻有些不快。“你看抖音、快手嗎?”孫偉問。左鴻搖頭。孫偉說:“抖音上有個主播說,北大畢業(yè)的不愛國,愛往外國跑,是給外國培養(yǎng)人才!別光念書,勸你下個抖音,了解下世界?!薄盁o稽之談?!弊篪櫩嘈?。
孫偉倒一杯酒,喝盡,揚(yáng)聲說:“哲學(xué)不光你懂,我們也知道,不過不會說罷了!博士專家鉆牛角尖,未必趕得上我們?!贝蠹倚α似饋?。他更得意了,又說:“譬如碟子和碗,博士只知道圓的半徑和周長、面積是怎樣一個公式,不知碟子可以是樹葉形狀的,碗可以是方的!”薛山林問:“有樹葉一樣的碟子和方的碗嗎?”“有的,”孫偉說,“我在超市見過,下次可以送你老人家一對。”“為什么把碗碟做成怪樣子?有方的碗,有沒有方的圓?”薛山林慢悠悠地說。“你老人家也愛抬杠?!睂O偉說?!拔抑皇侵v理,”薛山林摸著山羊胡子,笑說,“不管碗碟什么樣,方還是方,圓仍是圓。”孫偉一愣,笑說:“老人家懂哲學(xué),不枉年輕時節(jié)偷馬克思的大衣!”薛山林老臉紅透。人人臉上透著古怪。薛山林離開圓桌,坐窗前,點(diǎn)上煙,不再說話。
左鴻也聽過“馬克思大衣”的故事。薛山林年輕時子承父業(yè),做了村里的陰陽先生,沒幾天就趕上運(yùn)動。他本想等運(yùn)動結(jié)束再操祖業(yè),不想運(yùn)動一浪還比一浪高,似無止歇。薛山林剛上手陰陽術(shù),夜里偷偷練習(xí),白日迷迷糊糊。薛山林聽到“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時,誤以為有人偷過馬克思的外套。會場上,輪到他發(fā)言,他罵那人是賊,居然偷東西,連馬克思的大衣都不放過!就此惹了笑話。
“我什么都不怕,除了沒錢什么都不怕。我無所畏懼!”孫偉睥睨四周,得意地宣布。左鴻身子向后仰,愕然看著孫偉的身影。胡拉八扯、明嘲暗諷、偷換概念占了上風(fēng)。對話在游移,為的是摧毀,隨便摧毀什么都行。他問:“我現(xiàn)在問你,你怎么看你的現(xiàn)在?”“我說過了,不會再說,話說三遍比屎臭。”“你總說旁人,我問的是你?!薄澳銌栁揖驼f?”孫偉反擊,語帶不屑,似乎已全面勝利。金英雄笑說:“就當(dāng)真心話大冒險嘛,做人不要太認(rèn)真?!?/p>
“沒法干了,明天是正日子啊!親戚要幫忙,這時節(jié)了別害人。我是誰,一個外人!”門口傳來暴躁的聲音。左鴻透過窗,見管家立在檐下,烈風(fēng)中白煙同雪花飄過。管家手指廚房,一手叉腰,高聲說著,接著轉(zhuǎn)過身,沖進(jìn)上房,氣呼呼地說:“沒法干!非請他家侄兒當(dāng)廚子,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看現(xiàn)在怎么樣?”大家望過去。管家頭戴舊氈絨帽,護(hù)耳耷拉下來,防風(fēng)繩在下巴下邊擺來擺去。管家手搭在爐筒上,又說:“鹽不夠,大師傅說味道得淡些,我大晚上哪兒去買鹽?我讓倒些鹵湯調(diào)味,就能節(jié)約點(diǎn)鹽。”管家搓搓手,點(diǎn)上煙,猛抽兩口,接著說,“你們猜,大師傅說什么?他倒給我拿腔拿調(diào),說廚子的湯,戲子的腔,不能隨便加!這是人話嗎?包工包料,錢給了,為什么不把鹽買夠,明朝怎么開席?老天爺啊!”
房間里靜悄悄的,沒人接話。管家自言自語:“管家管家,不是自己家,怎么管?”管家走到炕邊,坐炕沿上,凝視老人,忽然喊:“老人家堅(jiān)持住,不敢添亂,要活著呀!”呼喊聲刀刃一般白亮。憤怒在空蕩中回響,顯出奇異的孤獨(dú)。燈泡長垂,椽、梁之間黑暗盤旋。爐中火響,窗外寒風(fēng)獵獵。老人眼角溢出濁淚,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輕微的、不明的聲音?!耙钪?!”管家喃喃說,散發(fā)出頹然的氣息,似周身落灰。
管家不是旁觀者,故而帶來真正的寂靜。他離開炕沿,站定,木然凝望,如巖石立在黑暗的波濤中。
左鴻手伸進(jìn)口袋,指尖碰到一片冰涼,才想起是手電筒。他掏出來,打量手電筒上紅黃的銹跡,似乎能聞到上邊散發(fā)出的古老氣味。他按下按鈕。強(qiáng)光將映于雪野。手電筒光照在玻璃上,一片紅影顯現(xiàn)。紅影是齊云,她換了暗紅貼呢大衣,正在張望,被光驚擾,跑開了。地上積了雪,讓一切蒼涼而肅穆。西房的窗簾上水草般的人影,柴房燈光閃爍如呼吸。藍(lán)棚子里,老者手持松香,正輕撫過琴弦。古獸曾奔于庭院。左鴻將腳搭在橫檔上,手電筒塞進(jìn)厚毛衣。他出神地觀察著:毛茸茸的光圈正慢慢向左上方移動,短暫的停頓,邊緣被袖口遮擋,又顯露出來,繼續(xù)向上。他想象光圈飛出懷抱,沖出房,行于風(fēng)雪之上,遠(yuǎn)離燈火,永不飄墜。
“沒必要生氣。我有什么可氣的?”管家冷笑著,在搪瓷碟中摁滅了煙頭。裴老師拍拍管家肩頭。管家搔著花白稀疏的頭發(fā),說:“我不想當(dāng)管家。我五十多了,還跟小伙子一樣下苦。我有許多地。原本沒那么多地,許多人外出務(wù)工了,我租了他們的地。梯田、山地都有。我種了麥、苞谷、油菜、蕎、扁豆、胡麻和洋芋。我種了藥材,一半黃芪,一半黨參。我養(yǎng)了五十多只雞和三頭牛。家里只有我們兩口子?!?/p>
裴老師打趣說:“多少是個夠?人要是不貪,就不會苦。”“地不能荒,人總要一代代傳下去。人要娶妻生子,婚事離不開管家。管家不好當(dāng),勞累不說,還讓人覺得壓抑?!惫芗野欀颊f。孫偉吐出一片瓜子皮,眼盯手機(jī),插話說:“婚禮多好玩,耍猴一樣!”管家不理會,仍同裴老師聊天。沉默忽然來臨,像石頭壓在屋頂,陰影投射四方。金武雄趴在桌上。金英雄雙手抱肩,眼望虛空,似在出神。左鴻坐得筆直,凝視窗外。窗欞咯咯作響??輼湓谘┲袚u晃,枝頭上的黑貓又叫了一聲。
管家抱怨一會兒,又哀嘆幾聲,被裴老師岔開話題。管家開始講起齊家的歷史:
齊家是外來戶。齊老漢的高祖太爺反過清,從廣西的紫荊山出來,最終躲進(jìn)咱這深山里頭?,F(xiàn)在炕上躺著的齊老漢統(tǒng)共兄弟三個,還有個妹子。齊老漢是老大,兩個弟弟都是后媽生的。大弟弟被毒死了,小弟得了胃癌,都沒活過五十。一九八〇年,縣上有了易地搬遷的政策。他的妹子遷到了敦煌,再沒有來往。
村里的人把齊老漢的爸叫齊老爺。齊老爺是個窮人,先后娶了三個老婆,像老爺一樣,所以大家都叫他齊老爺。齊老爺為娶頭一個老婆,花盡了積蓄,又拆了房,賣了椽和瓦。齊老爺自己在村頭搭了個草苫子住。沒想到,不到半年,新媳婦死了。人財(cái)兩空。過了幾年,外邊鬧饑荒,有災(zāi)民經(jīng)過這里。齊老爺運(yùn)氣好,用顆洋芋換了個老婆。老婆翻過年就生了兒子,就是齊老漢。齊老爺逢人就說,撿來的老婆是個福星??蓻]過幾天好日子,齊老爺就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后來,同村一同被抓壯丁的有個逃回來的,給齊老爺?shù)呐苏f,你男人死了,得了虎列拉,拉肚子死的。
解放后的一天傍晚,齊家來了個要飯的。那人長著大胡子,進(jìn)門就要吃的。齊老漢的媽拿出個窩頭。那人說想吃口熱的,說完大大咧咧地坐在當(dāng)院。齊老漢的媽說,我是個寡婦,天快黑了,你趕緊走吧。那人說,齊家有寶藏呢。齊老漢的媽拿起了掃炕笤帚,說,趕緊走。那人問:天下一家,共享太平,聽過嗎?齊老漢的媽害怕,又取出剪刀,說,沒聽過。那人說,要飯要到你門上了,給口熱水吧。齊老漢的媽倒了碗水,端過去。要飯的含了口水,忽然噴在齊老漢的媽臉上,大罵:賤婦人!娃兒認(rèn)不出我就算了,你也不認(rèn)嗎?齊老漢的媽這才發(fā)現(xiàn),乞丐正是自家男人。
齊老爺當(dāng)年得了虎列拉,沒有死,被士兵扔進(jìn)荒地,過了兩天又活過來了。齊老爺在南方流浪乞討了幾年,后又去了廣西紫荊山。他祖上雖然是紫荊山人,但他不懂廣西話,各方面都不能適應(yīng),解放后便決定回家。齊老爺回家不久又死了第二個老婆。那年冬天,縣上搞水利工程。齊老漢的媽去工地做飯,被神仙土壓死了?,F(xiàn)在的人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挖神仙土?,F(xiàn)在有雷管,有挖機(jī),不需要冒這危險。挖神仙土就是在土崖下面取土,挖到一定程度,人跑開,等著崖塌。這樣取土方省人力,但是太危險。齊老漢的媽路過一面土崖,不知那兒剛挖了神仙土,就被埋在里面了。
齊老爺后來又娶了個寡婦,同寡婦生了兩男一女。齊老漢的后媽姓付,我們都叫她付婆。付婆心毒,虐待齊老漢。齊老爺因此罵過老婆,但也沒什么好辦法。齊老爺讓第三個老婆拿死了。付婆的弟弟在縣城,說要結(jié)婚,讓姐夫幫襯些。齊老爺送了幾百斤糧食。翻過年,本地遭了災(zāi)。齊老爺去小舅子那兒討糧食,結(jié)果吵了一架,沒有留宿,趕著夜路回家。小舅子追上去,半路上一棍打死齊老爺,將尸體塞進(jìn)了路邊的塌窯。村里有傳言說,齊老爺跑了,又去紫荊山了。
齊老爺死后,齊老漢分家另住了。但家里有活兒,仍喊他干。齊老漢年輕時長得清秀,又老實(shí),但家里沒個操心的,因此也將婚事耽擱了。有一天,齊老漢去放羊,遇到大風(fēng)。他將羊趕回了院里。他坐羊群中,掏出烤洋芋吃。門口拴著鐵鏈子的狗吼叫著,轉(zhuǎn)著圈,突然掙開鐵鏈。齊老漢見狗來搶,忙將剩下的洋芋塞進(jìn)嘴。狗也餓急了,撲上去奪食,一口咬掉了齊老漢的鼻子。
沒鼻子的齊老漢更討不上媳婦了。每當(dāng)村子里有人娶媳婦,齊老漢就躲家里不出門。齊老漢四十歲時,二弟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齊家算有了后。不想弟媳婦婚后有了奸情,狠心毒死了男人,趁夜色跑了。夜里,齊老漢提著鋼叉,領(lǐng)村民去尋弟媳婦。梁頂上刮沙塵,哪兒有女人身影。齊老漢和旁人走散了。風(fēng)更大了,齊老漢跑到廢棄多年的磚瓦廠里,躲進(jìn)一孔塌窯里。他掏出煙桿和煙袋,地上磕了下煙鍋,撮了煙葉放進(jìn)煙鍋。他擦亮火柴,看見一具骸骨。他認(rèn)出了骸骨上的衣服。他一邊抽煙,一邊流眼淚。到天亮,他背著骸骨回了家。
付婆抱著孫子坐門檻上淌眼淚,見齊老漢背著骸骨,手提鋼叉,嚇了一跳。付婆喊:干什么?背死人骨頭進(jìn)家門,滾出去,這不是你家!齊老漢放下骸骨,問:這是不是我爸?付婆把孫子放炕上,蹲下身,看了好一會兒,猛地向后退兩步,說:不是的,你爸牙口好,這人快沒牙了。齊老漢說,身材像,衣服也像,牙齒或是被人打掉了。付婆吼著說:不是,我說不是就不是,我的男人化成灰我都認(rèn)識!你想干什么?背個死人骨頭嚇我!你的鼻子和良心都讓狗吃了!齊老漢知道付婆在撒謊,不爭辯,自個兒埋了遺骨,對著墳頭磕了響頭。后來,齊老漢收養(yǎng)了侄兒。那個孩子就是齊宇的爸。
齊宇爸爸討媳婦也很艱難,齊老漢為這事操盡了心。這些事情離現(xiàn)在近,不能算作故事,不好講?,F(xiàn)如今又輪到齊宇。齊宇爸媽四處拉賬,自己吃糠咽菜,不容易。光看齊家,祖祖輩輩受苦受難。為什么受難,受難又為了什么?為了娶媳婦生娃。
管家講完,長吁一口氣,手支下巴,點(diǎn)上煙。為什么受難,受難又為了什么?左鴻琢磨著管家的話?;橐鍪且粔K巨石。一輩輩人推石上山,身影與巨石重合。巨石是重負(fù),也成了生活本身。
孫偉放下手機(jī),抬頭問:“天國是太平天國?”“不知道?!惫芗覔u頭說。裴老師接話說:“是的。齊家就是太平天國的后代。太平天國的石達(dá)開帶軍到了大渡河,趕上隨軍的娘娘生了兒子,下令慶賀三天。兵貴神速,石達(dá)開犯了大錯。當(dāng)夜天降大雨,河水猛漲起來,三天后過河成了難事。很快,大清朝駱秉章的隊(duì)伍開了過來,包圍了太平軍。石達(dá)開投降,希望能換下部下性命。駱秉章沒有答應(yīng),幾乎將太平軍殺盡。石達(dá)開自己也落了個千刀萬剮的下場。但是仍有太平軍逃出來,從四川到甘肅,留在了我們這地方?!毖ι搅终f:“我也是頭一次聽。那寶藏究竟是什么?”
裴老師又說:“太平天國起義后,曾將財(cái)寶聚一處。太平天國人人都知道圣庫,又聽說天王許諾分寶物,因此將圣庫當(dāng)作自己的寶藏。其實(shí),圣庫和寶藏是兩碼事。等到過了幾代人,這事走了樣,成了傳說?!毖ι搅终f:“到底還是要讀書。老先人說,秀才學(xué)陰陽,拍手笑一場。有文化的人,學(xué)什么都快。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我聽說,齊老漢跟你學(xué)過陰陽?!迸崂蠋熣f。“沒有,”薛山林?jǐn)[了擺手,說,“齊老漢是自己學(xué)。有一次,齊老漢遇了鬼打墻,找上了我,我才知他學(xué)過陰陽?!睂O偉拍拍左鴻的肩膀,忍住笑,小聲問:“鬼打墻。博士,你信嗎?”左鴻做個噤聲的手勢。
薛山林瞇著眼,回憶說:“齊老漢在地理堪輿上用心,其他一知半解。齊老漢常走夜路,有時候打著馬燈在山上走到天亮。有年輕人在山崖下掏鴿子窩,遇到齊老漢,問他大半夜干啥呢。齊老漢說,心里悶,想走走,透一透氣。齊老漢后來就遇到了鬼。當(dāng)時是后半夜,他正沿著溝往家里走。夜風(fēng)一刮,山上枯葉嘩嘩飛過。正是農(nóng)歷十五,天上一輪滿月,照得土路發(fā)白。齊老漢害怕,吼了幾嗓子秦腔。走到溝口,他見了火?!?/p>
“是鬼火嗎?”管家問。薛山林說:“不是,鬼火是一簇一簇的。齊老漢說,火高極了,比樹還要高,光是藍(lán)的,沒有聲音。齊老漢覺得奇怪,湊近看,火不見了。他以為是自己眼花,抬起頭,天上漆黑一片,哪兒還有星星月亮。他聽見風(fēng)響動,卻感不到一絲絲風(fēng)。他走來走去,怎么也找不到路。他知道是鬼打墻了,趕緊捋頭發(fā)。頭發(fā)尖上有時閃一兩星火光,能破了鬼墻。他又捏住了自己的命根子,這樣鬼就進(jìn)不了人的身體,奪不了人的性命。他沖沖撞撞,可怎么也回不到路上。他從挎包里掏出雷尺和鈴鐺,一邊搖鈴,一邊揮著雷尺,終于將鬼墻劈砍出一道縫來。透過縫隙,齊老漢看到幾顆星星。冷風(fēng)吹了進(jìn)來。正這時,遠(yuǎn)處一聲雞叫,鬼墻塌了,天也亮了。”
大伙兒都聽得認(rèn)真,只有孫偉嘟嘟囔囔:“這是癔癥,我知道。我在《走近科學(xué)》上看過?!毖ι搅纸又v:“陰陽先生不好干,一輩子打神罵鬼,和鬼神結(jié)怨,實(shí)在兇險。我也遇到過鬼打墻。齊老漢后來跟我吐了實(shí)話,說他在溝口挖出過東西,有生銹的箭鏃,一把劍,還有一截緞子,繡著‘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八個字。齊老漢還挖出了個頭蓋骨,嘴巴含著一枚銅錢,上面是‘太平天國’四個字。我讓他把東西扔掉。齊老漢不想扔,說是老先人留的。我說,野地里挖出來的,是枉死人的東西,煞氣重,能要人命。齊老漢這才下決心扔了東西。?!?/p>
孫偉插話說:“古錢幣值錢,何況還有劍。他老人家一輩子找寶藏,寶貝到了眼跟前卻不認(rèn)識。我看過個笑話,說,有一人掉海里,趴在漂著的木板上禱告:上帝呀,我多么虔誠啊,今天落海,求上帝救我。他剛禱告完,一艘大船就開過來。船上人喊,我來救你。落水那人說,別救我,我在等我的上帝。”
沒人笑,也沒人搭話。孫偉哼了一聲,低頭看手機(jī)?!拔以偃N房看看,正日子不敢出差池?!惫芗艺f著起了身,薛山林也跟著起身。左鴻望向炕上的老人。
“我對寶藏不感興趣。手里有了牌,活著才會真實(shí)。你的底牌、情緒、時間、人脈,都是一筆筆賬,要算清楚。所謂智慧,就是能算來賬。我說的對嗎?你在好奇,甚至還有點(diǎn)同情:這些人這么庸俗,究竟是怎么活著的呀?告訴你個事實(shí),不喝咖啡紅酒,不吃牛排面包,不懂哲學(xué),照樣能活!我是鄉(xiāng)下的能人,城里的土包子。可不管在哪兒,我都要求自己是精明的玩家。”金英雄斜叼著煙,手底下麻利地洗著牌,微笑著說。
金英雄將撲克推一邊,猛地向后一靠,前后晃著椅子。他仰著脖子,仍是微笑,一副洞穿左鴻的表情:“我不必扯謊,因?yàn)檫@不是重要的場合,不過是旁人的婚禮前夜。今晚不重要。我討厭參加旁人的婚禮。你問我為什么討厭?萬紫千紅一片綠,知道是什么嗎?想想鈔票的顏色。紫的是五元,紅的是一百,綠色的是五十。萬紫千紅一片綠,加起來就是二十萬往上。男方還得在縣城買新房。我不在乎這幾個錢,可很多人在乎。我縣是個窮縣。因此,我常見愁眉苦臉的新郎。這會影響到我的心情?!?/p>
孫偉坐在爐邊,連打幾個哈欠。金武雄趴在桌上。裴老師斜靠在沙發(fā)上,眼睛緊閉。薛山林裹著軍大衣,在炕上打著呼嚕。左鴻努力克服著疲累,睜大眼睛,望著金英雄。“我進(jìn)入社會的第一堂課,是何老三教的。見過何老三嗎?他今晚來過。我不相信有寶藏,我只信任手上的牌。”金英雄彈掉煙頭,伸手向空中一捏,手里出現(xiàn)了一張撲克。一個簡單的魔術(shù)。左鴻笑了。“對嘛,別那么嚴(yán)肅,笑一笑。這就是撲克的妙處?!苯鹩⑿蹖淇朔呕刈郎?,又抽出一根煙,在桌面墩了墩。他講述起來:
二十年前,何老三在天巉公路上掙了錢,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撈了第一桶金。他如今不行了,以前可是我們年輕人的偶像。九年前的一天,按節(jié)氣正是小雪。風(fēng)刮著雪粒,打得人臉生疼。我在天水見到了何老三。他腆著肚子,同我握手,皮包甩過來,打我肩上,粗聲粗氣地說:他媽的,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他請我吃飯,吃的是當(dāng)?shù)靥厣簼{水暖鍋。飯吃畢,他開了瓶洋酒。杰克丹尼,喝過沒?德國有嗎?我們那晚是漿水暖鍋配杰克丹尼。
夜里十一點(diǎn),何老三一拳砸我肩膀上,說,喝個屁,趁夜深殺肥豬。我們上了別克商務(wù)車。一個年輕人開車,一路直奔江洛。山路繞來繞去,我差點(diǎn)吐了。何老三扔來一沓錢,說,輸了算我的,贏了對半分。我說沒賭過。他咆哮起來,不玩就滾!滾!車停下來。外邊是黑漆漆的夜,車燈照著崖壁,光中碎雪飄飛。我小聲說,真不擅長。他罵道,天上掉錢接不住,笨死,讓錢砸死你個傻子!他罵完,長舒一口氣,又說,我教你,不收學(xué)費(fèi),還給你墊錢,我可真賤。
車到江洛,已是凌晨一點(diǎn)。那是棟三層小樓,一樓有兩家鋪面,一家賣棒棒面,一家是小商店。卷閘門拉了下來。上邊是出租屋,亮著幾扇窗。我們穿過黑洞洞的走廊,敲開一扇門。窗前,兩個福建人坐下喝茶,轉(zhuǎn)頭看來。墻紙泛黃,起了皮,上邊是金色花枝和灰色的菱形。不知為什么,我老是想起那墻紙。福建人一高一矮,都瘦,眼睛發(fā)光。高個兒問:喝茶嗎?武夷山的巖茶啦。何老三模仿高個兒的語調(diào)說,不喝啦,抓緊玩,不然天亮啦。兩人不問我的來歷,只打量兩眼,讓了座。我們玩炸金花。我連贏了幾把。新人手氣好,福建人笑著說,小伙子下次一起玩啦。我去數(shù)錢。何老三說,不要數(shù)錢,數(shù)錢同輸錢,不吉利。高個兒看了眼何老三,怪罪他提醒我。
天快亮了,燈失了精神,蒼白地照著。矮個兒起身,晃了晃,說,手氣不好,去趟洗手間,指不定轉(zhuǎn)運(yùn)。輪到我洗牌。何老三瞥我一眼。我將備好的牌放最下面,接著洗牌,小拇指分開一沓牌,底下的牌不變。何老三手搭在上面。等矮個兒回來,他粗著嗓子說,媽的,累了,再玩最后一把。矮個兒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后常來往啦。我的心怦怦跳,簡直刺耳,像深夜敲門聲。何老三抬牌,將最下面的十二張?zhí)蟻怼N颐橹郎系腻X,又心虛地看著福建人,卻不知自己的手在抖。何老三對我說,年紀(jì)輕輕的,又低血糖了?真是廢物!最后一把了,堅(jiān)持下,別給我丟人。
我同何老三在車上分了錢。我的手仍在抖。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何老三一邊說,一邊把錢甩得嘩嘩響。他吐出個煙圈,悠悠地說,你爹辛辛苦苦種地,一車苞谷能賣幾個錢,嗯?我說,下次喊我。何老三說,沒下次了,我在乎這幾個錢?我說,哥,我請你吃飯。他問吃啥。我說,牛肉面,加肉加蛋。他笑了笑,說,滾吧。我正要下車,何老三忽然又問,天國寶藏的故事你聽過沒?我說,小時候聽過。他問,你信嗎?我搖頭,說,從不信這些。他笑著點(diǎn)頭,說,媽的,有出息,人要實(shí)實(shí)在在的,能算來賬,信寶藏的都是些傻子。
我不懂哲學(xué),可我的人生觀里有辯證法:在戰(zhàn)略上對人生悲觀,在戰(zhàn)術(shù)上對人生樂觀。人固有一死,這不可悲?可但凡有一口氣在,就得拼,愛拼才會贏嘛。這就很樂觀了。
廢話夠多了。為什么說這么多?因?yàn)檫@不是重要的時刻。牌又一次洗好了,就像以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今晚不玩錢。試試吧,博士。嗯?這不是重要的時刻。再說一遍,別那么嚴(yán)肅!
金英雄笑了笑,起身拿撲克??站破勘蛔卜?,滾過狼藉的杯盤,終于跌落。金武雄驚醒,發(fā)會兒呆,又趴在桌上。裴老師斜躺在布沙發(fā)上。孫偉坐爐前。鐵罐中茶水沸騰,紅棗被烤成炭。老人平躺于窗下,白發(fā)輕盈如煙。被子胡亂堆在老人身上,如一座墳。薛山林也躺炕上,蓋著舊軍大衣,打著呼嚕,鼻息吹亂山羊胡子。
墻上糊著許多印刷品:年代久遠(yuǎn)的報紙、筆跡稚嫩的作業(yè)紙、上世紀(jì)末的汽車掛歷、泛黃的藥品說明書、過期雜志的封面。印刷品層層堆疊,恰如斑駁的歷史。光照舊墻上,似升起煙塵。墻上有三樣新東西:紅雙喜剪紙、高山流水旭日青松的印刷畫以及一張胖娃娃抱鯉魚的年畫。左鴻坐得筆直。窗外寒風(fēng)呼嘯。
影回歸暗處,寂靜涌現(xiàn)。黑鐵繁茂生長。遠(yuǎn)處的風(fēng)和近處的火焰。這是偶然的安靜,深處的光閃現(xiàn),是紙包不住火的真實(shí)。黑暗中積雪已深,藍(lán)棚子前的木桌上嗩吶靜立,裝喜煙的碟子已空,落上了雪。圓桌出現(xiàn)在庭院中央,紅色塑料桌布在風(fēng)中作響。院角立著火爐,有火焰涌出?;鸸庥晨輼?。枯樹枝頭,受傷的黑貓蹲坐,枝丫隨風(fēng)晃動。影蝕刻在夜上。
金英雄開口說話:“玩會兒牌吧,博士,我可以教你?!弊篪檽u頭。金英雄茫然笑著?!捌鋵?shí)你也很嚴(yán)肅?!弊篪櫿f。手機(jī)播放音樂,曲風(fēng)粗糙、怪異,仿佛囈語。左鴻捏著一粒瓜子,問:“什么歌?”“《我的滑板鞋》?!苯鹩⑿壅f著關(guān)掉了音樂,取過酒盒做成的簡易筷筒,把玩起來。鐵盤中肉丸冷了,油脂凝成塊狀。
“我學(xué)了十年哲學(xué),卻從未想過用哲學(xué)的目光看待故鄉(xiāng)?!弊篪櫜潦弥坨R,說。金英雄吞下肉丸。孫偉插話:“你是外來的和尚,往后鐵定給資本主義念經(jīng)!”左鴻皺眉,端起紙杯。陳年的春尖茶苦澀極了。孫偉繼續(xù)挑釁:“我是鄉(xiāng)下人,想問博士,外國的月亮是不是比較圓?”
“為什么敵視我?”左鴻問。孫偉扭過頭,盯著左鴻,高聲說:“誰不和我們在一起,誰就是反對我們。誰反對我們,誰就是我們的敵人!”金英雄頗覺意外,正眼看孫偉??簧系睦先吮惑@擾,發(fā)出“呃呃”聲?!拔覀儯俊弊篪櫜[著眼睛,仿佛隔著隧道同孫偉對視。他繼續(xù)追問:“誰是我們?”“除你之外,都是我們。”孫偉說?!斑@話誰說的?”他問。孫偉說:“我說的?!薄澳銖膭e處聽來,”左鴻說,“這是十九世紀(jì)俄國民粹派的名言?!?/p>
“我沒文化,不知什么派,但不論誰說,理是對的!”孫偉轉(zhuǎn)身,正對左鴻,高高昂起頭。低垂的燈泡正在孫偉的左上方。左鴻不依不饒地追問:“理是對的?對在哪兒,依的是什么理?”孫偉冷笑,并不搭話,拿起火鉗,想將罐罐茶推到一邊,卻打翻罐子?!稗Z”的一聲響,白氣升騰,水汽同煤灰混一起,臭味充滿房間。金武雄被嚇了一跳,站起來,瞪了眼,罵道:“笨手笨腳,豬一樣,還想干管理!”孫偉拍了拍衣服,滿臉通紅,懊惱地望了眼白氣,離開火爐,環(huán)視一圈,只好坐回桌前。
孫偉朝手心吐口唾沫,抹抹鬢角,挺直了腰板。隨著這一套動作,孫偉神色恢復(fù)如常,沒了窘態(tài),耳釘在閃閃發(fā)光?!澳銈冇憛拠?yán)肅,這很怪?!弊篪櫝了家粫海苫蟮卣f。孫偉說:“我嚴(yán)肅地討厭你!”金英雄彎腰拿起酒瓶,搖了搖,又放到地上。金英雄說:“夜深了,講些有趣的事,提提神,別吵架?!睂O偉附和說:“這才是正道理!又不給自己娶媳婦,不是為了有趣,來做什么?這會兒瞌睡上來了,瞌睡比肉香。可別再嚴(yán)肅了?!苯鹩⑿酆俸傩α?,說:“參加婚禮,什么最有趣?”“鬧洞房呀?!睂O偉一拍大腿說。金英雄示意孫偉繼續(xù)。左鴻看著嬉笑的金英雄,回想金英雄不久前講述經(jīng)歷時的嚴(yán)肅,感到陌生。孫偉說:“也是同學(xué)的婚禮,那次鬧得真兇?!薄霸趺磧戳??關(guān)鍵是細(xì)節(jié)?!苯鹩⑿坌χf。孫偉擼起袖子,眉飛色舞地講述起來:
“我看見花生塞進(jìn)了新娘子的衣服里面。床上、沙發(fā)上、桌子上到處是花生和紅棗。早生貴子嘛。男人們開始搶那顆花生,地上的、床上的氣球被壓爆,砰砰砰響。我有些遲疑,可大家一哄而上。我也‘噢噢’地叫著,死命往前擠。新娘子被壓在床上。床晃動著,快要塌了。我感到血往天靈蓋沖,酒一下醒了。我用力推搡旁人。有人罵臟話,還作勢要打我。我到新床前,雙膝跪在床鋪上。身后有人推,我險些撲倒。我深吸一口氣,手伸進(jìn)新娘衣服里面。哈哈哈。你們猜我摸到花生沒?沒有!我摸到了許多別的男人的手!手一層疊著一層,壓得瓷實(shí),像巖層一樣。真是太瘋狂了!好多人大笑大喊大鬧,房都快要塌了。新娘子哭起來,剛開始小聲哭,很快成了號啕大哭。她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子呀,去找伴娘,別戲耍我呀!可哪里還有伴娘的影子。大家的影子映在墻上。過了好幾天,我好奇新郎那夜的心情,便發(fā)微信詢問。他居然將我拉黑了!又過兩年,那個同學(xué)去世了。我去他家吃席,再沒見到那位新娘。又不是喜喪,因此葬禮凄清極了。烏鴉在喪棚上盤旋,哇哇地叫著。想來實(shí)在沒什么意思。”
金武雄趴桌上,“咯咯”笑。桌子晃著。孫偉問左鴻:“鬧過洞房嗎?”左鴻沒搭話。金英雄摸出煙,拋給孫偉,笑說:“紅事請你這種人,真倒了霉!”“哎呀,大老板呀,抽煙抽中華!”孫偉看了眼,點(diǎn)上煙,一臉享受,又沉浸到回憶中,感慨說,“啊,太瘋狂了!”金武雄抬頭,說:“齊宇比你瘋,你光是看,頂多上手摸一把!前兩年,齊宇找了個老女人當(dāng)姘頭。如今他又娶個大肚子婆娘,半路上車喜當(dāng)?shù)??!苯鹩⑿鄣闪宋湫垡谎邸=鹞湫坂洁欤骸叭硕贾溃@兒沒姓齊的。”孫偉取過一顆花生,放在手心,高舉起展示著:“這么大個花生呀,真不好找?!苯鹞湫塾中ζ饋?。左鴻說:“婚禮應(yīng)當(dāng)是純潔的?!薄盎ㄉ彩羌儩嵉?!”孫偉大聲說。金武雄捂著肚子,笑出了淚。金英雄斜靠椅子上,指間夾著煙,也笑了。孫偉笑得渾身發(fā)抖,手指左鴻,說:“婚禮是純潔的,花生是純潔的,博士也是純潔的!”
門簾被掀開,笑聲消失。姑姑進(jìn)門,立于燈下,又轉(zhuǎn)身出去。金武雄和孫偉繼續(xù)“咯咯”笑。左鴻回憶著大家說的話。房間變得安靜,又能聽見風(fēng)聲了。金英雄捻滅煙頭,說:“其實(shí)我很好奇?!薄昂闷媸裁??”左鴻問?!澳憧次覀兪鞘裁慈?,這是什么地方,哲學(xué)家?”金英雄說。孫偉“嘁”了聲,說:“還能是什么樣子?”金英雄抿了口茶,對左鴻說:“不好意思,博士,打斷你了。繼續(xù)?!?/p>
“我回到了村莊,我應(yīng)當(dāng)說話?!弊篪櫝谅曊f,“我觀察到了一種虛無主義。”孫偉反駁:“你說虛無就虛無了?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當(dāng)自己是救世主。告訴你,我們活得很接地氣,倒是你說話云里霧里,虛無得很。我們腦袋小,扣不了這么大個屎盆子?!弊篪櫲套∨瓪?,說:“虛無指的是尺度和目的喪失。如果你不承認(rèn),那你覺得生活是什么?現(xiàn)在是婚禮的前夜,婚姻又是為了什么?”孫偉一時語塞。沙發(fā)上的裴老師忽然開口說話,帶著深沉的厭倦:“活著是為了受罪,結(jié)婚是為了傳宗接代,世世代代一個樣兒。”裴老師雙眼仍緊閉,不動如山。回答似憑空顯現(xiàn),在深夜長久停滯。
左鴻起身,望向低垂的燈泡。屋頂昏暗,椽、梁隱去,只剩一抹淡影,寫著“上梁大吉”的紅紙飄浮。他走到窗前,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凝視積雪的庭院。疲憊涌來,讓他感到眩暈。故鄉(xiāng)再次處于神秘的顛簸中。在婚禮的前夜,他被故鄉(xiāng)的陌生襲擊。他觀察到了一些東西,各類思潮以粗鄙的形式展示著:漂泊生活中的虛無主義,牌桌上的功利主義,爭吵中的民粹主義,以及完全被曲解的唯物論。泡沫般的狂歡,自我分裂的玩笑話。無盡的玩笑背后是逃離,逃離真正嚴(yán)肅的生活……龐然大物正在到來。
龐然大物踏雪而來。風(fēng)中傳來急切的呼聲:“齊宇媽媽,齊宇媽媽!”墻頭的瓦楞草在搖晃。一個胖女人出現(xiàn)在大門口,地上的鞭炮碎屑被新雪覆蓋。胖女人喘著粗氣,一路小跑,險些摔倒在臺階前。西廂房的門開了。“站長太太,樹林子著火了嗎,跑這么急?”屋內(nèi)有女人高聲開著玩笑。胖女人撫著胸口,不搭話,走了進(jìn)去。西廂房喧鬧起來,很快又寂靜。過了一會兒,姑姑走出門,攥著一束麻,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女人們魚貫而出,在檐下列成一排。齊云最后走出房門,一身紅衣顯眼。煙囪里冒出濃煙,在風(fēng)中正破碎成一面無盡的旗幟。
姑姑拖著腳步,在雪上留下兩道痕。她走過帳篷,看一眼木桌上的嗩吶,指尖撫過銅質(zhì)的喇叭碗。姑姑停在風(fēng)雪中的圓桌前,晃了晃,手撐桌面上。塑料桌布的一角被風(fēng)吹起。柴房的窗臺上,一只黑色夜鳥立在閃爍的燈光中,攏起翅膀,將夜風(fēng)排出體外。姑姑穩(wěn)住身子,呼出白氣,艱難地望向大門外。墻角爐火燃燒。矮墻之上,黑貓躍上枝頭。枝丫晃動,雪霧灑進(jìn)昏黃的燈光里。姑姑木然看著黑貓,慘叫聲:“老天爺!”姑姑昂首呆立,腳下雪霧如蛇游弋。她緩緩倒地,身旁起了陣旋風(fēng)。檐下的女人們尖叫著,擁上去。那一束麻被風(fēng)卷起,飛過枯樹,融入黑暗。
左鴻走出西廂房,穿過院,回到上房。鏡片凝了霧,他什么都看不清。燈光變作金黃蛛網(wǎng),在不斷延展、變形。他擦拭鏡片,想象風(fēng)雪中的車禍,深感悲戚。
孫偉聒噪極了,背對窗戶,尖著嗓子說:“瞌睡了沒人給遞枕頭,可憐人說的是我呀?!睙o人理睬。孫偉又問左鴻:“博士,你看這會子大家嚴(yán)肅不?”左鴻腳搭在椅子橫檔上,肘抵住膝蓋,手托下巴,凝望著火爐。孫偉抬起右臂,向金英雄靠去。金英雄輕巧地躲開。金武雄坐在桌邊,正玩手機(jī)。孫偉又問金英雄是否看過《飛越夢想》。金英雄擺擺手,滿臉厭煩,向一旁挪步。孫偉挨過去,解釋說:“《飛越夢想》是縣上辦的征婚節(jié)目,低配版《非誠勿擾》。周六晚上電視上播。只要金哥報名,絕對能秒殺別的男嘉賓?!苯鹩⑿凼持肛Q在唇前。哭聲從西廂房傳來,很快又消失。寂靜在角落間回響。
薛山林身披舊軍大衣,趴木窗前看??耧L(fēng)漫卷雪花,陣陣白煙掠過窗前。薛山林坐回炕沿,捋著山羊胡,慢聲慢氣地說:“新人頭上有紅煞,紅煞要傷人?!笨簧系睦先松胍?,聲音低沉、絕望。風(fēng)吹過黑暗的水面?!笆朗码y預(yù)料?!迸崂蠋煴P腿坐沙發(fā)上,仰頭感慨?!暗挂材茴A(yù)料,”薛山林瞇著眼,繼續(xù)說,“古歷十月,齊宇他爸請我看新人八字,我掐指一算,這還了得,正是天克地沖。齊宇他爸不高興了,將帶來的西鳳酒又提了回去。他要聽我的話,今夜沒有這一難!”
孫偉添了煤,坐回桌前,側(cè)過身說:“什么禳解免災(zāi),先唬人,再騙錢,同網(wǎng)絡(luò)詐騙一樣?!毖ι搅謾M眼,冷冷地說:“不經(jīng)事時嘴硬,經(jīng)了事,誰又不信?今夜就是例子。見識廣了,人也老了。因此,人越老,膽越小?!薄皺M掃一切牛鬼蛇神!”孫偉高喊,高舉右拳揮舞,做出一副滑稽樣兒。薛山林胡子發(fā)顫,嚴(yán)厲地說:“我年齡大了,黃土埋脖子了,學(xué)不會上網(wǎng),但我問你網(wǎng)絡(luò)能搜到觀世音菩薩、太上老君、真武大帝嗎?能搜到吧,說明網(wǎng)絡(luò)承認(rèn)這些。網(wǎng)絡(luò)是世界性的科學(xué),觀世音菩薩、太上老君、真武大帝也是世界性的。年輕人別指望嘴上占便宜,到頭來盡吃虧!”孫偉笑眼看薛山林,盤算著反擊。
“哎呀呀,天神爺,誰承想到今夜還有這一出!”管家掀開棉門簾,進(jìn)來,高聲大氣地說。大家忙問起情況。管家走到燈下,搓手,說:“老子斷了胳膊,兒子斷了腿,還好沒傷臟腑?!迸崂蠋焽姵鲆淮罂诎谉?,說:“真不順當(dāng)。我記得提親那天,他家倒了一面院墻。”孫偉忘了爭執(zhí),被新的對話吸引。金英雄又問何老三的情況。管家說:“何老三傷輕,不過出了醫(yī)院,還得進(jìn)監(jiān)獄?!苯鹞湫鄄逶挘骸耙估镩_車走山路,又有雪,何老三還敢酒駕,真嫌自個兒命硬?!?/p>
管家解開防風(fēng)繩,取下舊氈絨帽,手搭爐筒上,說:“不幸中的萬幸,林場工區(qū)防火巡邏,撞見車禍,不然正是冷月寒天的數(shù)九時節(jié),凍死都難說?!薄傲謭龉^(qū)的人懶得要死,怎想起巡邏?”裴老師問。管家用火鉗夾出塊碎煤,點(diǎn)上煙,說:“最近搞什么經(jīng)濟(jì)林改造,工人夜里做火床,地坑挖得淺,夜風(fēng)大,聽說差點(diǎn)引火燒山。”孫偉搭腔:“不搭火床,人凍死誰管?林場的也是工人,工人何苦為難工人?!薄傲謭雎氊?zé)就是護(hù)林防火嘛。”管家噴出口白煙,說,“新郎躺醫(yī)院,明朝沒酒席了。我還跟大廚吵架,白費(fèi)勁。”“那個胖女人是誰?”薛山林問。管家掂掂鋁水壺,走到水桶前,蹲下,用馬勺舀水,說:“傳信的女人嗎?林場張站長的老婆,原先是村上的空掛戶,兩年前男人調(diào)回工區(qū),兩口子就回來了?!毖ι搅置?,咳嗽兩聲,說:“她有旺夫相,男人必定前途遠(yuǎn)大?!惫芗倚φf:“你老人家歷來妙算,這次倒說岔了。她的男人本來城里坐機(jī)關(guān),據(jù)說犯了錯,發(fā)配進(jìn)了深山?!苯鹞湫鄯畔率謾C(jī),說:“薛家爺沒說錯,前途遠(yuǎn)大,遠(yuǎn)是離城遠(yuǎn),大是山夠大!”
風(fēng)更緊了,晃著玻璃。管家扔掉煙頭,拿起茶罐在煤桶沿上磕了幾下。冷水下茶,爐火烤棗,紙杯一字排開。“我給大家服務(wù),熬罐罐茶。”管家說。房間靜了,只有爐火的“噼啪”聲,罐罐茶的“咕咕”聲,舊木窗框的“咯吱”聲。永恒的灰塵從高處落下,繼續(xù)抬升這片廣闊高原。
門外有人抽泣,接著是兩聲嘆息。門簾被緩緩揭開。齊云攙著姑姑進(jìn)門。姑姑眼睛紅腫著,嘴唇翕動,站在低垂的燈泡下。陰影覆蓋火爐。左鴻起身。姑姑目光停在孫偉身上,眼神疑惑。大家都安靜著。孫偉站起身,第一個開口:“阿姨,節(jié)哀順變!”她向前一步,問:“你哪兒來的?”“新潮村的,齊宇的同學(xué)。”孫偉說?!肮?jié)哀順變?放你娘的屁!”姑姑指著孫偉鼻子,喝罵,“你滿嘴噴糞,小心嘴里頭生蛆!”孫偉站在圓桌后,低頭,滿臉通紅,小聲說:“我來干什么?天黑下雪走不成呀。”金武雄、金英雄見孫偉出丑,相視一笑。左鴻搬過木椅,說:“姑姑,你坐。”
爐上茶滾起來。姑姑終于從孫偉身上移開目光,坐下,轉(zhuǎn)過頭,哀戚地說:“鴻,姑姑的命苦!”左鴻說:“一切會好的?!惫芗易叩礁埃f:“齊宇媽媽,抓緊通知女方、賓客和內(nèi)親外戚,一幫子人明早齊刷刷來了,就亂套了?!惫霉貌焕頃?,掌緣抹去老淚,說:“我真命苦!”左鴻看到姑姑寬大的、布滿繭的手掌。姑姑抬頭,見金英雄,說:“你是能人。”金英雄說:“姨,有啥事你說。”姑姑說:“我要進(jìn)城,我知道你開車來的?!苯鹩⑿壅f:“我喝了酒,雪又大,真不敢走。”
姑姑側(cè)身,口袋中掏出手巾。手巾泛黃,疊得方正,一角繡著紅花。姑姑打開手巾。錢露了出來,有零有整,總數(shù)并不多。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托著錢,手臂緩慢伸直,停在金英雄鼻子下。手在搖晃。左鴻看著那只手,恍然間看見一艘舊船夜風(fēng)中??吭诎额^。所有目光落在手巾上,事物在同一個時刻采取了凝固的姿態(tài)。圓桌上是狼藉的杯碟、空酒瓶、一次性木筷。地上用過的衛(wèi)生紙。燈泡低垂,梁、椽黑暗??簧系睦先艘粍硬粍?。窗玻璃反映著屋內(nèi)的一切,大雪反成黯淡的背景?;锜粽找娙?,眾人身上落灰。
“真走不了?!苯鹩⑿鄢聊撕靡粫?,終于說。姑姑愣了下,接著倒地痛哭。錢撒向四處。齊云喊了聲“媽”,彎腰伸手去扶。姑姑搡開齊云,雙手拍地面,說:“姓金的巴結(jié)有錢人時,開著小轎車,水里火里都敢去!他是嫌我窮。別光盯著錢,錢里頭有火呀?!惫霉米厣希蜷_左鴻的手,仰著頭繼續(xù)說,“誰一輩子不求人?我家有難,你們站一旁看熱鬧,不幫忙,以后要傷陰騭!”
大家圍成一圈,七嘴八舌地勸慰起來。金英雄退后,躲窗下?!安荒軟_動,出了事,誰負(fù)得起責(zé)?”裴老師說。薛山林說:“新人頭上有紅煞,做事要小心。”管家也說:“可別再添亂了!”號啕漸息,剩下斷續(xù)的抽泣。左鴻伸手扶在姑姑肘腋下。姑姑慢慢起身,斜靠在沙發(fā)上,捂著臉。左鴻站在爐邊,金英雄立在昏暗中。齊云手撐著沙發(fā)靠背,流著淚。金武雄圍了上去。手巾被人踩踏,更加臟污了。薛山林披了軍大衣,在燈下來回走著。管家和裴老師坐到爐邊。
“我的命比黃連苦!”姑姑說。“命里有這一難,躲不掉?!弊跔t邊的薛山林,轉(zhuǎn)過身說。姑姑深吸一口氣,惡狠狠地說:“方祺紅就是個掃把星。”薛山林接話說:“我之前看了,新人確實(shí)八字不合?!惫霉谜f:“一步錯步步錯,宇是讓他爸害了。”大家都不說話。姑姑擦擦眼淚,接著說:“宇該去念書,他的學(xué)習(xí)比左鴻好!鴻,齊宇是不是比你聰明?他偷了雙球鞋被抓了,在老師同學(xué)前傷了臉面。為了這,他不去念書,不值當(dāng)。他爸也覺丟人,不讓他上學(xué)。宇要是念了書,一定能當(dāng)公務(wù)員??伤チ四戏?,去了就不該回來。南方上門女婿多。那些女孩都是有錢人家的千金。他去當(dāng)上門女婿,留那兒享福,我們也負(fù)擔(dān)小??伤植煌猓由祥T沒骨氣。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骨氣值什么?大城市多是獨(dú)生女,上門又怎樣?兩口子是過自己的小日子。等女方父母死絕,家業(yè)還不是他的?宇年齡大了,不好找對象,人都有點(diǎn)神經(jīng)了。越是窮地方,越不好找。好,現(xiàn)在可算找到了,可方祺紅是什么爛貨。她爸當(dāng)年大風(fēng)里頭燒荒地,被火燒著,跳崖死了。她有爹生沒爹養(yǎng)!”
齊云手背碰了碰姑姑肩膀?!芭鑫腋墒裁?,嫌丟人,打算教訓(xùn)我?你在蘭州當(dāng)野人去,齊家的事輪不到你管!”姑姑擰過脖子,背脊聳起,大喊道。齊云臉色通紅,同母親對視。孫偉抻著脖子望去?!拔移f,人都知道,我還裝什么?你再碰我試試!”姑姑眼神緊張,如箭在弦上。齊云咬著唇,又氣又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左鴻說:“姑姑,別說表妹了。”“快休息,說話費(fèi)精神?!迸崂蠋熣f。姑姑高聲說:“我就是要說,我快要瘋了!大家都知道方祺紅的事。我不怕,我都知道。要不是自己騙自己,能走到這一步?”“還不到那一步?!惫芗野参空f。“到了,已經(jīng)到了,全都到了!”姑姑歇斯底里地高喊著,尖厲的嗓音劃過房間。
管家猶豫了一會兒,說:“夜深了,還有重要的事沒辦。起碼得給女方、賓客、親戚們通知婚禮延期。”“讓方祺紅來!”姑姑咬著牙說。管家說:“婚禮不能沒有新郎,一輩子的大事,至少要看著體面。”“我花錢買的呀,有什么不體面?”姑姑嘶吼著。管家抓起氈絨帽,系好防風(fēng)繩,低聲說:“我算什么,當(dāng)然要聽主家的話?!闭f完,他轉(zhuǎn)身出了上房。
“萬紫千紅一片綠,說得好聽,”姑姑繼續(xù)亢奮地說,“莊戶人家一輩子有幾個萬紫千紅?我們四處借錢,尋了個大肚子婆娘。我想,時代變了,這樣的年輕人多了。我們思想上別當(dāng)老古董。媳婦一進(jìn)門就生娃,是好事,能拴住心。農(nóng)村找媳婦不容易,何況能下蛋。錢沒白花。老一輩人常說,父母欠兒子一個媳婦,兒女欠父母一副棺木。我們上有老下有小,這輩子的賬要清了。上個禮拜,姓方的女子去縣醫(yī)院產(chǎn)檢,大夫說預(yù)產(chǎn)期是開年二月。我夜里睡不著,推算日子,腦子一下炸了,這不是齊家的骨血!”“我哥還要做人!”齊云再也忍不住,大喊起來。姑姑愣了下,回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虛弱地辯解:“怕什么,人人心中有桿秤,錯的不是我們呀。”
風(fēng)掠過,大地的深處發(fā)出鳴響。她羞愧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粗糙的手掌,似被掌紋迷惑,久久不再說話。她看著粗糙的掌心,展露出沉靜的、謎一般的微笑。大家散開。裴老師、薛山林和管家走到了燈下。齊云無聲地流淚。金英雄在窗下抽煙。孫偉一反輕佻,抱肩坐在圓桌前,沉思起來。
左鴻靠墻蹲坐,仰望昏燈,胸中涌上復(fù)雜的情緒。情緒因其強(qiáng)烈,反而顯得邈遠(yuǎn)和不真實(shí),讓人有抽離感,好像他是旁觀者。院中站著七個女人。女人們沉默如影子,齊齊望向上房的燈火。夜鳥高飛去。女人們緩緩離開。
姑姑凝視地面,仿佛觀看倒影,輕聲自問:“人這一輩子是為了什么?地底下有沒有寶藏呢?”沒有人回答,眾人沉浸于寂靜。
左鴻腳搭在椅子橫檔上,肘抵膝蓋,雙手抱頭,逐漸進(jìn)入醒與夢之間的恍惚地帶。他能看到夢的場景,可思維還在做判斷:
他在寒風(fēng)中拍翅,周遭一切在凝固。(起風(fēng)了,所以我看到了這個。)視野傾斜,他急忙調(diào)整飛行姿態(tài)。(大概是椅子晃了晃,我最好把腳放下去。)他穿過河谷。河谷在夜里不再干裂,變得溫潤。他掠過枯葉飄零的白楊樹林和雪野,接著抬升高度,飛過山坡,看到明亮的院落。大地黑暗如鐵,光明幽微。院里搭著棚子,里頭沒有人聲,一支嗩吶遺留在門前雪中。廚房門大開,白霧沿門框向上流動。黑貓仍停留在搖晃的枝頭。院子的角落里立著爐子?;饛臓t中噴出,足有幾米高,越過屋頂?;鹑缑骰位蔚娘L(fēng)衣抖動。有人猶疑著走向火焰。(這是姑姑家,此時的景象。向火的是誰?不,我在天上。今夜火為何這樣大?)他盤旋著下降,如打著旋兒的葉子。(我總是要看清楚的。大地在鎖閉,所見的倒模糊了。)氣流下壓他,另一種冰冷切近了。他將要降落?;鹧嬖俣雀吒邍娖稹#槭裁次以诨鹬写┬??)他透過窗望去,見自己趴在圓桌上,抱著頭。(我究竟在哪兒?哪個是我?)他停在窗欞上,調(diào)整著腳步,在玻璃的反光中發(fā)覺自己是一只鳥……
“喂!”有人喊了聲。左鴻睜開眼,坐起來,沒有見到喊他的人。窗欞上一只黑鳥起飛。他戴好眼鏡,眼前的一幕讓他清醒。土炕與爐子之間的空地上,眾人默立,凝望同一處?;锜舸┰奖娙?。一切沉靜而頹敗,有如殘骸。他站起身,慢慢走過去。姑姑在人群最前邊。薛山林跪坐在炕上,俯身查看老人,半天一動不動。枕邊是一塊舊懷表。老人雙眼緊閉,身體深處發(fā)出輕響。薛山林直起身,說:“七魂三魄上山梁,山梁太高,老人打了個轉(zhuǎn)身,又回來了?!?/p>
“能熬過去嗎?”姑姑問?!皶r辰到了,”薛山林搖頭,說:“周身出了大汗,就剩一口氣了?!薄盎暝趺椿貋砹??”姑姑向前走了一步,問?!坝行氖?。”薛山林拿起懷表,看了一眼,吩咐:“把渠眼打開,人死后,魂要走水路。”金英雄站出來,說:“我去開渠眼?!闭f著,出了上房門。冷風(fēng)吹進(jìn),地上的白手帕和幾張鈔票動了動。薛山林又打發(fā)金武雄去尋管家。裴老師走到土炕前,長嘆氣。齊云喊了聲:“爺爺?!迸崂蠋焽@息一聲,拍了拍齊云的肩膀,說:“你爺爺受了一輩子罪,現(xiàn)在快脫孽了?!?/p>
老人“嗚嗚”喊了聲?!澳f什么?”薛山林俯身,耳朵貼近老人的嘴巴。“說了什么?”姑姑問。“你家老人好像說,”薛山林停頓了下,說,“不遠(yuǎn)了,見著寶藏了,有大狗守著?!崩先搜雠P著,雙眼緊閉,嘴巴半張;上半身裸露光中,皮膚布滿疤痕,松松垮垮地蒙在骨頭上;骨頭向上支棱著,仿佛快要破土而出。老人的鼻子缺失了大半,陰影卻覆蓋著面龐。
左鴻從未近距離觀察過死亡,只覺得有一道電流穿過身體。他走到炕邊,彎腰,想看清老人的雙眼。他今夜第一次得知老人的歷史,那包含著寶藏、死亡、婚姻的故事仿佛活了過來,凝聚在這一瞬間。他意識到,在這個夜晚,老人是真正的主人公。主人公要死去,將身形嚴(yán)絲合縫地嵌入本村的歷史。
薛山林拍了下左鴻,說:“離遠(yuǎn)些,死前的一口氣不得了,兇煞得厲害。”左鴻后退兩步,覺得有東西壓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氣,環(huán)顧房間。房間里的物品逐漸清晰,仿佛老人將逝的生命正向它們流注。金英雄回來,對薛山林說:“薛爺,弄好了?!毖ι搅謱霉谜f:“老人臥床一年多了,你們應(yīng)該有心理準(zhǔn)備。東西早備了吧?”姑姑說:“壽木、壽衣都有?!毖ι搅终f:“緊要的是停尸的板鋪,六尺長、三尺寬;老人咽氣前要凈身、穿衣服;還有個緊要事,安排人手報喪……”
管家進(jìn)了門,高聲說:“我的天爺,今天什么時日,這般倒霉!”“生有時,死有地,命里注定。今夜注定了你當(dāng)管家,我做陰陽?!毖ι搅终f。孫偉驚叫:“動了!”老人手微微動了下。舊懷表發(fā)出嘀嗒、嘀嗒聲。薛山林對姑姑說:“老人想兒子了?!惫霉脤χ先耍路鹦麚P(yáng)什么似的,高聲呼喊:“爸,宇他爸和宇都好!一切都好!你放放心心,趕緊上路吧?!崩先搜劢橇飨聺釡I。姑姑接著喊:“爸,宇要結(jié)婚了,你有孫媳婦了。你老人家到了那邊,一定保佑我們呀!”姑姑的聲音回蕩著。
老人呼出最后一口氣。黑暗中傳來凄厲的鳥叫?!叭c(diǎn)五十六,寅時,丁酉年壬子月癸酉日寅時,是個好時辰?!毖ι搅质掌饝驯恚谎鄞巴忏y色的雪花,又說,“積雪臨墳出貴人,時辰好,天氣也好?!薄艾F(xiàn)在該干什么?”姑姑問?!霸摽蕖!毖ι搅终f。窗欞發(fā)出“咯咯”的聲響。檐雪滾風(fēng),煙霧倒卷進(jìn)來。白色的煙霧包圍一切。昏暗的房間內(nèi),活人立在寂靜中,身影越來越模糊,即將消失不見。
人們在陰影中低語,談?wù)撍勒叩囊簧?。雪停了,風(fēng)也息了。左鴻站在院中,心想,老人活著時是透明的,死后君臨一切。臺階上,孫偉正同金武雄聊天:“奔著喜宴來,空著肚子回?!薄熬葡栽??!薄拔抑辉竻⒓踊槎Y?!薄靶氯祟^上有煞,死人頭上才有喜。別光記著鬧洞房,要拓展業(yè)務(wù)?!薄澳悄銇硖Ч?,能混一碗湯。”“什么一碗湯,那叫頭肴?!薄瓋扇硕祭蹣O,掙扎著說話,口中呼出白氣,眺望遠(yuǎn)山。孫偉捻滅煙頭,朝左鴻嘲弄地喊道:“喂,博士,我真覺得空虛。你之前說是什么主義來著,空虛主義?”左鴻沒有搭話,只是看著他們。金武雄干笑兩聲,又覺得沒什么好笑,于是望向院中的空桌。
姑姑靠在廚房的門框上,捏著把瓜子。雪白的喪服隱現(xiàn),如將盡的夜晚浮出水印?!傍櫍厝??”姑姑吐出瓜子皮,又說,“廚房里肉堆成了山,你吃上一些?!薄安涣耍霉?,你多保重?!弊篪櫿f。姑姑說:“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姑姑是個苦命人,姑姑認(rèn)窮知命……”齊云蹲坐在樹下,看著黑貓出神。金英雄站在上房門口,喊住左鴻:“博士,天要放晴,中午積雪能消,到時我開車送你?!弊篪櫩粗鹩⑿?。金英雄擺擺手,轉(zhuǎn)過了身。
窗玻璃上的喜字已取下,紅燈籠換成了白燈籠。他裹緊沖鋒衣,走出大門。裴老師、管家和薛山林立在老樹下。裴老師說:“我出門撒尿,碰到吹嗩吶的老凱。我們在同一棵樹下撒尿。我說,知道嗎?新郎出車禍,齊老漢去世了,婚禮沒了。老凱提上褲子,說,知道,可我還得吹嗩吶,紅白事都得吹。”管家苦笑,又抱怨:“天神爺,頭都大了,怎么攤上這么個事?!毖ι搅洲哿宿酆?,問裴老師:“你的女子快結(jié)婚了吧?”“三十多的女子了,沒對象,還說單身光榮。城市把人教壞了!女兒前兩天打視頻,被我罵了一頓。她說,兩千多年的封建史都寫在我臉上了!”裴老師一臉煩躁。薛山林嘿嘿笑了。管家長嘆一聲,說:“齊老漢太苦了,如今也算是脫孽了。我一想起齊老漢的一輩子,心里陣陣難受。人怕死,怕什么都沒有用?!?/p>
裴老師瞥見左鴻,問:“博士,熬了一夜,累了吧?”左鴻點(diǎn)頭。薛山林慢聲慢氣地說:“鄉(xiāng)村生活簡單,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就這點(diǎn)子事,被你一夜全見識了?!弊篪櫜徽f話,只是看著他們。
管家用肘彎輕輕碰下薛山林:“村上的怪事多。等你老人家忙完了,我要一樣樣請教呢?!薄皢悖松倭?,陽氣就弱,鬼怪就出來害人。”“這個村原先叫‘福地村’,后來改成了‘伏村’。是不是名字改壞了?”管家問?!啊5亍@個名字好,不知道有什么來歷。”薛山林問。裴老師說:“這我知道。當(dāng)年逃到這里的是些太平天國的老兵。天國的人都不剃發(fā)。新兵頭發(fā)短,老兵頭發(fā)長,所以老兵又叫長毛。長毛忠誠,打仗不怕死。長毛要建的是人間天堂,就是小天堂。后來兵敗,小天堂沒有建成。他們走州過縣,九死一生,隱居在這深山里頭。他們想起他們的經(jīng)卷上提過一個地方,叫作‘福地’。他們便把這兒叫作了‘福地村’?!?/p>
薛山林說:“齊家先人四處尋福地,后代們又去尋寶藏,兩頭都是空?!薄褒R老漢一死,不會再有人尋寶了?!惫芗倚渲?,說?!斑@倒不一定,從明天開始,我就去尋寶?!迸崂蠋熜χf。裴老師轉(zhuǎn)過身,對著左鴻說:“齊家、你們左家、我們裴家都是太平天國的后代?!薄拔也恢馈!弊篪櫿f。裴老師說:“你漂洋過海,祖先們翻山越嶺,最后都到了這里。祖先們和你一樣喜歡辯論,但這毫無意義。聽的人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一百五十年前,祖先們站在午后的谷場上,大講特講。村民們卻只記得‘面水靠山,寶藏其間’八個字……”
左鴻離開院落,下坡,穿過谷場,走進(jìn)落葉松林。地上干松針上覆著厚雪,踩上去如同軟泥。林中幽暗,寒氣凝結(jié)成無數(shù)閃光的結(jié)晶。撲棱一聲,枝頭錦雞飛起,如火焰劃過。有雪霧飄落。他想總結(jié)下這個夜晚:婚姻、天國的寶藏、福地、死亡以及年輕人之間的爭執(zhí)。左鴻努力回憶每個細(xì)節(jié)和每句話,企圖抓住些什么??伤淖⒁饬﹄y以集中,最終只還原出一個個碎片。
左鴻感到了寂靜。寂靜是真正的土地之音。他走出松林,爬上一座小山,登頂時已氣喘吁吁。人在暗處,而天色漸明。他自問:你讀了許多書,去過許多地方,可仍得面對被稱為“故鄉(xiāng)”的龐然大物。它是個小村落,是果殼中的宇宙。它聯(lián)系著過去和未來。你在它出現(xiàn)的一瞬間,來到了它的面前。
山頂起了風(fēng)。風(fēng)裹挾著粉狀的雪、斷裂的枯枝,掠過荒山野嶺,掠過傳說與現(xiàn)實(shí),掠過鄉(xiāng)村和城市,奔向另一個盡頭。左鴻呆呆地想:風(fēng)是明亮的,自宇宙深處而來,吹過我,吹過我們,吹過寶藏和人們。除了死者,所有人都在大風(fēng)中。世界如其所是。
左鴻聽著風(fēng)聲,眼前出現(xiàn)幻景:黑暗的地下,寶藏深埋,幽光有如呻吟;地面上是黑鐵般的枯樹,新娘站在樹下,面容肅穆,嫁衣顯眼,身后積雪潔白無瑕;一滴鮮血洇在雪野上,枯木正欲燃燒;一群人緩慢地走著,身著喪服,迎接沉默的新娘。他閉上眼睛。山風(fēng)浩蕩,一切都化為烏有。
白亮的嗩吶聲劃破天空。他睜開眼,果然見一隊(duì)人正從山下經(jīng)過。最前的一人低頭,牽著山羊——正是奔喪的人們。人們走在風(fēng)中,沉默而緩慢,仿佛亡靈復(fù)活。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冬宴總會開始。左鴻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光,鎖定姑姑家的院子。
院落正中擺著圓桌。桌上空空蕩蕩,正如烏有的天國寶藏。圓桌卻再次發(fā)出開始的指令,聚攏起故鄉(xiāng)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