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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新文學與活體解剖之關(guān)系

2022-11-16 11:52鄧小燕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新文學法布爾解剖學

鄧小燕

內(nèi)容提要:本文是對新文學解剖學形象問題的補充,主要討論新文學與活體解剖的聯(lián)系及其相關(guān)倫理問題。在近代中國,解剖學觀念是啟蒙者文化批判的重要資源,新文學因之也具有強烈的解剖學特征,但啟蒙者觀念中的解剖學具有顯著的科學主義色彩,這在圍繞活體解剖的討論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要全面理解新文學的解剖學形象有賴于對此作出分析,文章通過對“人的文學”與解剖學的關(guān)系,魯迅與愛羅先珂的分歧,以及魯迅有關(guān)《昆蟲記》的評價等問題的分析來展開論述。

引 子

在討論國民性話語時,劉禾曾提及新文學與解剖學的關(guān)系,“醫(yī)學及解剖學術(shù)語充斥在有關(guān)現(xiàn)代文學的討論中”,她意識到新文學家肩負的一項重任,即“‘解剖’一國的病弱心靈以拯救其軀體”。①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79頁。新文學的這種解剖學(醫(yī)學)品格,絕不僅僅意味著啟蒙者—大眾間的某種醫(yī)—病二元隱喻,而是實實在在地表現(xiàn)為與解剖學(醫(yī)學)的深層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既體現(xiàn)為新文學對醫(yī)學資源的廣泛征引,也表現(xiàn)在醫(yī)學意識形態(tài)對新文學品格的塑造上。

在討論“新文學解剖學形象的興起”時①見拙文《新文學解剖學形象的興起》(未刊稿)。,筆者曾對解剖學如何參與新文學的社會文化批判以及如何塑造一種解剖美學問題做過專門討論:作為一種以暴力方式打開身體的知識實踐,解剖學長期不被中國知識分子和民眾所接受,只是到了近代,在空前嚴峻的社會危機下,解剖學暴力才最先在民族主義革命者那里獲得了較為普遍的認同。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現(xiàn)代解剖學的文化批判性進一步凸顯,作為一種科學資源,解剖學成為新文化知識分子清理畸形的傳統(tǒng)身體文化,尤其是展開對身體暴力史批判的最有力的知識支撐。同時,作為美學元素的解剖學也成為新文學的識別特征之一,新文學初期的文學思潮中,無論是近于浪漫主義的作者,還是近于寫實主義的一派,都帶有強烈的解剖意識。解剖學成為新文學之所以為“新”的因素之一,是其文化追求科學性的一種證據(jù),使之與以往任何形態(tài)的文學區(qū)別開來,一種帶有強烈分析性、批判性,以及反思和懷疑精神的文學倫理由此形成,這極大地增強了新文學回應(yīng)個體與社會危機的能力,新文學的這種解剖學品格無疑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但新文學的解剖學形象還存在一個較少引起注意的問題,也即活體解剖,考察新文學與活體解剖的關(guān)系是全面理解新文學解剖學形象不可或缺的一個面向。西方有關(guān)解剖學的人文討論中,活體解剖一直是個核心主題,它與后世有關(guān)生態(tài)倫理、動物解放的討論也密切相關(guān),并成為當前生態(tài)主義的重要精神資源,但在“五四”新文學場域中,這卻不是特別受到關(guān)注的主題,有關(guān)材料相對零散,分布在創(chuàng)作、翻譯與評論中,在后文中,我試著利用這些分散的信息,對新文學的解剖學品格作進一步討論。

一 曖昧的開端:《生人解剖之魔王》

1914年《禮拜六》雜志第21期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生人解剖之魔王》的短篇小說,署名為黑子,這篇“醫(yī)學軼聞”記載了一樁恐怖的解剖學故事:蘭紫男爵退出行伍后,醉心于活體解剖術(shù),開始只屠及“兩翼四足之屬”,遭到解剖的動物不知其數(shù),后來動物已不能滿足“研究”要求,竟開始以活人做解剖實驗,這位男爵前后娶了六位妻子,全部死于活體解剖。文中特別講述了男爵砍斷妻臂與一黑人婦女換肢的實驗,手術(shù)大獲成功。在這段記錄之后,“黑子”寫道:“男爵當時筆錄中自述如是,然諸君思之,四百年前學術(shù)尚在幼稚時代,男爵獨能有此成績,吾人不能不赦其殘忍之罪惡,而佩其事業(yè)之光榮也。”①黑子:《生人解剖之魔王》,《禮拜六》1914年10月24日第21期。

《生人解剖之魔王》是值得注意的一個過渡性文本,作者并不否認男爵行為的殘酷性,同時又對活體解剖試驗持進步的價值評判,沒有意識到道義與“科學”之間的緊張。尤其在談到男爵最后被判絞刑的下場時,牽出教會因素,這和19世紀以來所形成的解剖學史圖景——認為歷史上科學發(fā)展之所以滯緩,是受到了保守的教會力量的阻遏——正好是契合的。這篇作品發(fā)表于1914年,作者對解剖學的態(tài)度不僅與早期中醫(yī)界將解剖視為殘酷的異端行為根本不同,與晚清出訪外洋大臣參觀解剖場景后發(fā)出“忍哉西人”的感慨也不可同日而語。

民國建立之后,解剖學合法化被推到輿論中心。先是1912年留學日本學醫(yī)的湯爾和(1878—1940)在北京建立了國立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積極推動新成立的民國政府制定解剖法案。1913年11月13日,江蘇醫(yī)學專門學校舉行了一次公開的尸體解剖,當時稱為“中國破天荒之舉”,由西醫(yī)周威、汪企張主刀,江蘇教育司長黃炎培親自前來致辭②牛亞華:《中日接受西方解剖學之比較研究》,西北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58頁。。在這“破天荒之舉”后不久,11月22日,經(jīng)湯爾和一再陳請,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解剖條例》獲得通過。這兩件與解剖學相關(guān)的事件,在民國建立初期的1913年前后,引起了輿論界的廣泛關(guān)注,解剖學作為代表文明方向的一種現(xiàn)代知識,成為顯示時代新氣象的一個符號。這可能也是《禮拜六》這樣一份面向大眾的通俗文學雜志在討論中世紀背景的活人解剖事件時,會呈現(xiàn)出倫理評價與科學判斷上的價值分歧的原因,解剖行為的殘忍性逐漸被淡化,科學進步的因素則被凸顯出來。

雖說《生人解剖之魔王》或許只稱得上文學版圖中“舊派”的聲音,但這里所顯示的現(xiàn)代以來解剖學形象的陰暗面,卻并不見得只在“舊派”中才有,這一點可以從“人的文學”與解剖學的關(guān)系中得到證實。

二 “人的文學”與解剖學

1926年朱自清在《文學周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飄零》的短篇小說,小說塑造了一位留美歸國,欲以學術(shù)為國服務(wù)而四處碰壁的青年W君,小說中有一段描寫,是由P君轉(zhuǎn)述出來的:

他(P君)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里;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愿意學心理學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zhí)刀的手便戰(zhàn)戰(zhàn)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他們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間。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①佩弦:《飄零》,《文學周報》1926年8月1日第236期。

朱自清突出W的人格魅力時,特別談到作為“真人”的動物性,并且設(shè)置了一個無法直面這一點的P君來作參照,通過解剖學認識到人性,認識到“真人”,這也是西方啟蒙主義的核心命題,顯然這也是周作人“人的文學”的標準文學形象。在《人的文學》這篇文學革命時期的理論綱領(lǐng)中,周作人對“人”就有如下定義:

我們要說人的文學,須得先將這個人字,略加說明。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顱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xiàn)象,與別的動物并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yīng)得完全滿足。凡有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yīng)該排斥改正。②周作人:《人的文學》,《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

無論是周作人從動物進化的角度討論人的位置,抑或是朱自清從動物解剖學的角度透視人的生理屬性,都是從動物中確認人,這里就有一個微妙的矛盾,即新文學在確定其人文主義品格時,是通過降低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來實現(xiàn)的,而這正是比較解剖學的結(jié)論,行為派心理學對人的研究也有賴于此。魯迅在《人之歷史》中,也特別談到這一點,他寫道:“……人猿生猿人,不能言語,降而能語,是謂之人,此皆比較解剖個體發(fā)生及脊椎動物所明證者也?!雹亵斞福骸度酥畾v史》,《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頁。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由解剖學所呈示的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的論證邏輯,有一個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即人既是與動物無所區(qū)別的存在,但又是進化鏈條上的勝利者。關(guān)于這一點,周建人的說法則是一個更好的注腳,在回答“猿猴到底可以變成人嗎?”這一問題時,周建人寫道:

猿猴種族,以后是沒有大希望的。因為它們到今天還沒有變換成人,進步太遲了。它們要永遠淪為畜類的。人是世界主宰,有千萬年了。各種生物都操持在人的手掌中。世間有四種猴子,它們組成一個特別的團體,叫做似人猴類。有兩種住在剛果樹林里,不久恐怕就會給人撲滅的。還有一種住在馬來西亞,它們的命運,暫時雖不敢斷定,但是終究不免滅絕的。②周建人:《有趣的動物問題》,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版,第1~2頁。

達爾文的物種演化觀點并不能指向人在物種中的優(yōu)越性,它只是強調(diào)具有環(huán)境適應(yīng)性的物種的優(yōu)越性,那么就進化論的本意來說,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物種,無論是蟲豸還是人類,談不上等級上的優(yōu)劣。因而,當魯迅引用尼采的話:“你們已經(jīng)走了從蟲豸到人的路,在你們里面還有許多份是蟲豸。你們做過猴子,到了現(xiàn)在,人還尤其猴子,無論比那一個猴子”③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247頁。,尼采認為超人是在進化的鏈條上對于人的超越,這觀點當然也是魯迅認同的,但它也摻雜了現(xiàn)代時期新文化知識分子對于進化論的誤解。因而,從比較解剖學的角度探索人的本質(zhì)時,認為一切生物既是平等的,同時又是低等的,這種內(nèi)在的矛盾通過一種被曲解的進化論彌合了,這一歷史觀念也參與并塑造了現(xiàn)代解剖學隱喻的形象。與活體解剖有關(guān)的道德爭議,實際上也經(jīng)常是指向社會達爾文主義背后的人類中心主義本質(zhì),它與科學主義在價值觀上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文學中有關(guān)活體解剖的討論就與此有關(guān),新文學有關(guān)活體解剖的這種矛盾,較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魯迅對愛羅先珂童話的翻譯中。

三 譯介中的分歧:愛羅先珂童話

1921年12月29日,魯迅將所譯愛羅先珂的童話《為人類》發(fā)表在《東方雜志》上,又特別附上一行“譯者附記”:“這一篇原登在本年七月的《現(xiàn)代》上,是據(jù)作者自己的指定譯出的。”①魯迅:《〈為人類〉譯者記》,《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頁。藤井省三談到“愛羅先珂本人‘想從速贈與中國的青年’而堅請魯迅翻譯”②藤井省三:《魯迅比較研究》,陳??稻幾g,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頁。,也透露了某種來自作者的“強迫”因素。在魯迅的翻譯生涯中,有作者本人在旁親自指定具體篇目的,這是絕無僅有的,目前似乎還少有人意識到這可能造成的作者與譯者的分歧,這里與本文主題相關(guān)的,是童話《為人類》和《魚的悲哀》兩篇。

童話《為人類》講述了一個名叫K的享譽國內(nèi)外的解剖學家,專門從事腦和脊髓研究,為了解剖,飼養(yǎng)了幾百匹兔、白鼠和狗,因為K的解剖室就在大街上,因而在從事活體解剖的時候,動物的慘叫會引起路人的駐足驚嘆。而K的兒子哥兒每聞動物慘叫,便要掩耳逃避,并且感到極大的痛苦。這種行為往往招致父親的叱罵。為了研究在短期內(nèi)取得極大的成就,K甚至將妻子和哥兒解剖了,他發(fā)表的腦髓研究“不但在本國,簡直是給全世界的科學者一個大革命般的驚人的事”③愛羅先珂:《為人類》,《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9、309頁。。在童話的最后,愛羅先珂以反諷的姿態(tài),讓一位學者說出活體解剖對人類文明的“貢獻”:

現(xiàn)在社會上,為了土地和商業(yè)的利益,為了政治家和軍人的野心,殺死了多少萬年青的像樣的人,毫不以為怎樣。然而為人類為人間的幸福,為拼命勞作的科學者的實驗,卻不允許殺一個低能兒。這是現(xiàn)代的人道。這是我們自以為榮的二十世紀的文明?!軔哿_先珂:《為人類》,《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9、309頁。

在另一篇童話《魚的悲哀》中,愛羅先珂以魚的視角,觀察到人類哥兒將池塘周圍的兔和尚、黃鶯、蛙詩人、胡蜂們都捉了去,一一解剖,小鯽魚出于巨大的絕望和哀憤,自投到哥兒的網(wǎng)中,當鯽魚被解剖之后,它的心臟卻早已破裂,但解剖者并不知道鯽魚的悲哀。

這哥兒,后來成為有名的解剖學者了。但是,那池,卻漸漸的狹小了起來,蛙和魚的數(shù)目也減少了,花和草也都凋落了,到了黃昏,即使聽到了遠處的教會的鐘聲,也早沒有誰出來傾聽了。①愛羅先珂:《魚的悲哀》,《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0頁。

愛羅先珂的這兩篇小說,都對動物活體解剖(包括針對人的活體解剖)作了激烈批判。在《愛羅先珂童話集·序》中,魯迅談到“依我的主見選擇的是《狹的籠》,《池邊》,《雕的心》,《春夜的夢》,此外便是照著作者的希望而譯的了”②魯迅:《愛羅先珂童話集·序》,《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頁。。上面有關(guān)活體解剖的篇章,都不是魯迅主動選擇的。在《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中,魯迅也談到翻譯時“至于對于他的作品的內(nèi)容,我自然也常有不同的意見,但因為為他而譯,所譯總是抹殺了我見……”③魯迅:《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頁。這里談到的“常有不同的意見”,恐怕就有對于活體解剖的批判問題。魯迅在學醫(yī)期間,從事過專業(yè)的解剖訓練,在其歸國后編寫的生理學教科書《人生象敩》中,也設(shè)置了多處解剖實驗方案。如在討論胃部受胃酸腐蝕融化的現(xiàn)象時,魯迅談到這一結(jié)論可以通過解剖予以證明:“此其為說,可以實驗,即取一犬,束縛胃之小動脈管,使血絕流,則其胃則自化”④魯迅:《人生象敩》,《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3頁。,在《生理實驗術(shù)要略》中,魯迅也談到活體解剖實驗,如“血之循環(huán)”的實驗設(shè)計為:

……以醉蛙(須二十分時,或用針破其小腦亦可)令臥于板,剖腹展其腸間膜,蒙于孔上,四圍固定以針(或樹刺),令不皺縮。乃就顯鏡視之,可見循環(huán)之狀?!亵斞福骸渡韺嶒炐g(shù)要略》,《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273、274頁。

在“生物失空氣則死”下,設(shè)置的實驗為:“取鼠或小鳥入排氣鐘內(nèi),去其空氣驗之”②魯迅:《生理實驗術(shù)要略》,《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273、274頁。,又如“腦及脊髓之作用”下,設(shè)置實驗為:

用以脫醉蛙,取鋸切開頭骨,去其大腦。置半身于水,察其舉止。當見姿勢不失,其他器官,亦無障礙,而意志已亡,任置何處,決不自動,惟反其身,令腹向上,或直接加攖,乃運動耳。

次去其小腦及延髓,則姿勢頓失,呼吸亦止。然以脊髓尚在,故取火焚其足,則舉足以避?;蛴么姿岬斡谀w,亦舉足欲除去之。此其反射作用也?!埕斞福骸渡韺嶒炐g(shù)要略》,《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273、274頁。

魯迅在教材中列舉的動物活體實驗,在現(xiàn)代醫(yī)學系統(tǒng)中無疑擁有絕對的合法性,但作為解剖學的陰暗面,活體解剖無疑也顯示了現(xiàn)代科學理性精神冷酷無情的一面。

西方在法國大革命之后,新型的醫(yī)院醫(yī)學模式便從法國開始逐漸推廣到主要歐洲國家,動物實驗被廣泛應(yīng)用到臨床相關(guān)的研究中,活體解剖也越來越不可或缺。與此同時,活體解剖也遭遇了科學共同體以外的,自大眾到精英階層普遍的批判和抵制,并逐漸形成聲勢浩大的動物保護運動,這尤以英國最為突出,甚至英國女王也是反對活體解剖的支持者,《虐待動物法》以及其修正案也在19世紀通過,這都主要針對的是實驗室動物活體解剖。④相關(guān)研究參見 Nuno Franco, “Animal Experiments in Biomedical Research: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nimals 3:1 (2013): 238–273。在反對活體解剖的運動中,兩位在醫(yī)學史上最為杰出的人物——貝爾納(Claude Bernard)和巴斯德(Louis Pasteur)——先后成為反對活體解剖運動的頭號敵人?,F(xiàn)代實驗醫(yī)學奠基人貝爾納是活體解剖的支持者,在他那曾對左拉的文學觀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的經(jīng)典著作《實驗醫(yī)學研究導論》中,就將《論活體解剖》列為專章討論,論證在活體人類和活體動物身上展開醫(yī)學解剖的合法性和必要性。貝爾納認為在人類身上的“活體解剖已經(jīng)確定地成為生理學與醫(yī)學研究的慣例,并且是不可缺少的方法”①克洛德·貝爾納:《實驗醫(yī)學研究導論》,夏康農(nóng)、管光東譯,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17~118、119、120頁。,貝爾納認為:“生命的科學只有靠實驗才可以建立,我們只有犧牲一部分生物,才能救活其余的生物,這是沒有什么可懷疑的?!雹诳寺宓隆へ悹柤{:《實驗醫(yī)學研究導論》,夏康農(nóng)、管光東譯,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17~118、119、120頁。因為這一理由,貝爾納認為“先在一只動物上作對人有益的實驗就是最道德的行為了;雖然對動物來說,也許是痛苦的和危險的”③克洛德·貝爾納:《實驗醫(yī)學研究導論》,夏康農(nóng)、管光東譯,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17~118、119、120頁。。活體解剖,尤其是針對動物的活體解剖,是現(xiàn)代實驗室醫(yī)學研究和教學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現(xiàn)代醫(yī)學史上卓越的生理學家和科學進步的信仰者,大多都是活體解剖的支持者。

即便是貝爾納本人,也遭遇了來自家庭的反對,“被反對活體解剖的妻子和女兒們所唾棄”④帕特里斯·德布雷:《巴斯德傳》,姜志輝譯,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402、485~493、475、486~488頁。。這位在現(xiàn)代生理學領(lǐng)域聲名卓著的人物,曾一度是反對活體解剖的民眾攻擊的目標,貝爾納逝世之后,人們又將巴斯德視為頭號敵人,因為他所從事的狂犬病研究,使用了大量動物活體解剖,并且他堅定捍衛(wèi)活體解剖在生理學中的基礎(chǔ)性地位。⑤帕特里斯·德布雷:《巴斯德傳》,姜志輝譯,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402、485~493、475、486~488頁。

作為反對活體解剖的最大的“敵人”,也是在醫(yī)學界具有世界影響的兩位科學泰斗,貝爾納和巴斯德在解剖學中的活體解剖實踐,與愛羅先珂童話《為人類》中的很多細節(jié)十分相似,兩者間的關(guān)系是值得注意的?!稙槿祟悺分?,K也是卓越的解剖學家,“在國內(nèi)的學者們之間不必說,便是遠地里的外國學者們之間也有名”,也是從事“腦和脊髓的研究”,而巴斯德的解剖學實驗中,特別棘手的問題便也是“對大腦和脊髓的操作”⑥帕特里斯·德布雷:《巴斯德傳》,姜志輝譯,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402、485~493、475、486~488頁。;K的實驗室“雖然離街道還很遠,但走路的人們的耳朵里,時常聽到那可怕的慘痛的動物的喊聲”,巴斯德實驗室的場景也極為恐怖,讓聞見者感到震撼,“瘋狗的狂吠在整個街區(qū)回蕩”⑦帕特里斯·德布雷:《巴斯德傳》,姜志輝譯,商務(wù)印書館2000年版,第402、485~493、475、486~488頁。;且K的“家里養(yǎng)著許多狗”,研究中解剖過“幾千匹的動物”,巴斯德則專門從事狂犬病的研究,也解剖過數(shù)量巨大的活犬;在童話中,K的妻子和兒子都對K的活體解剖感到恐懼和不安,這與貝爾納的境遇也很相似,他的妻子和女兒“將大量的時間和金錢用在反對活體解剖者組織的各種活動上”,他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噩夢”⑧哈爾·海爾曼:《醫(yī)學領(lǐng)域的名家之爭 有史以來最激烈的10場爭論》,馬晶、李靜譯,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頁。;等等。由貝爾納與巴斯德引起的反對活體解剖的行動,在19世紀后期的反活體解剖浪潮中曾形成很大的聲勢,圍繞貝爾納和巴斯德的有關(guān)活體解剖的爭論,尤其產(chǎn)生了很強的社會影響,愛羅先珂有關(guān)活體解剖的童話不排除就是以此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

接受過專業(yè)解剖學訓練的魯迅,無疑是現(xiàn)代醫(yī)學的信仰者,可以說就是貝爾納、巴斯德傳統(tǒng)下的人,作為文學家的魯迅雖然并不就與作為解剖醫(yī)生的周樹人重疊,但解剖醫(yī)生的身份無疑對前者有深刻的影響,這種科學身份與創(chuàng)造自然童話的愛羅先珂顯然是有分歧的,要理解他們之間的分歧,還需要進一步討論無政府主義在他們身上的不同影響。

四 無政府主義倫理學

討論愛羅先珂童話中對活體解剖的批判,一個更重要的倫理學資源是無政府主義。愛羅先珂的思想構(gòu)成中,無政府主義無疑是最重要的思想底色,早年在倫敦時(1912年),愛羅先珂曾親自拜訪過克魯泡特金①藤井省三:『エロシェンコの都市物語―1920年代東京·上?!け本?、みすず書房、1989年、第60頁。轉(zhuǎn)引自熊鷹:《世界語文學中的民族問題——以魯迅“一戰(zhàn)”后對愛羅先珂的翻譯為例》,《文藝研究》2016年第9期。,后來他又“從日本的青年那里受了洗禮”②江口渙:《憶愛羅先珂華希理君》,《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6、376頁。,接受無政府主義思想,“自稱是無統(tǒng)治主義者”③江口渙:《憶愛羅先珂華希理君》,《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6、376頁。,并因為這個身份多次被驅(qū)逐。愛羅先珂在中國也最受無政府主義者的歡迎,他在北大的課堂上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兩個無政府主義學生。愛羅先珂童話與無政府主義的關(guān)系也很密切,如《世界的火災(zāi)》這篇對魯迅《長明燈》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直接影響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便是一個“亞美利加的有名的無政府黨”,《狹的籠》中的虎的形象,也是一個反抗的無政府主義者。特別重要的是,愛與互助的觀點在愛羅先珂的自然童話中也是最核心的主題,如《桃色的云》中,自然母與眾生靈討論何謂強者時,當眾生靈認為強者即那“有強有力的手腳的,有鋒利的爪牙的,有可怕的毒的”,自然母則認為強者并不是這些,而是那些:

對于一切有同情,對于一切都愛,以及大家互相幫助,于這些事情最優(yōu)越的,這才是第一等的強者呢。同情,愛,互助,全都優(yōu)越的,這才永遠生存下去。倘使不知道同情和愛和互助的事,那便無論有著怎樣強有力的手腳和巨大的身體,有著怎樣鋒利的爪牙,有著怎樣可怕的毒,也一定,毫不含胡,要滅亡下去的。①愛羅先珂:《桃色的云》,《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5頁。

愛與互助精神正是愛羅先珂對那些殘暴對待自然物的人類展開批判的最重要的精神資源。

愛羅先珂的童話具有強烈的博物學色彩,所體現(xiàn)的自然倫理,與克魯泡特金有高度的相關(guān)性。早期無政府主義思想極少討論倫理學,無論是蒲魯東還是巴枯寧,于倫理學方面都未能有所建樹,克魯泡特金晚年未完成的《倫理學的起源和發(fā)展》就成為早期無政府主義最重要的倫理學著作??唆斉萏亟鹱鳛橐粋€具有博物學家身份的無政府主義者,在礦物、動物、植物以及地質(zhì)學等領(lǐng)域,都有相當?shù)慕洌瑢戇^不少討論石油地質(zhì)、古代地磁學的專業(yè)著作,算得上19世紀博物學傳統(tǒng)中的人物??唆斉萏亟鸬拿痘ブ摗M化的一個要素》就是建立在博物學基礎(chǔ)之上的,他看到無論是在螞蟻、蜜蜂、鳥類到猛獸、猿猴等動物中,還是各個階段的人類以及人類社會,互助在生存中都具有基礎(chǔ)性地位,他的基于互助的進化論與達爾文、赫胥黎等人基于生存競爭的進化論,都是建立在一種自然主義的基礎(chǔ)上。克魯泡特金的倫理學,更進一步地貫徹了他在《互助論》中的邏輯,他認為“自然界不是無道德的”“人類從自然界獲得最初的道德教訓”,克魯泡特金的倫理學采用了一種道德比較法,把人與動物混在一起,他把社會與自然等同起來,以研究動物的關(guān)系來研究人,動物所具有的互助情感同樣適應(yīng)于人,兩者并無差異,只是進化的階段不同,這背后有否定宗教和傳統(tǒng)哲學道德觀的意圖②張業(yè)清:《論克魯泡特金的倫理思想》,中國人民大學198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7~28頁。??唆斉萏亟鹫J為:“人的第一道德教師便是自然界?!雹劭唆斉萏亟穑骸秱惱韺W的起源和發(fā)展》,《巴金譯文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頁。也因為對互助品格與愛的道德的強調(diào),克魯泡特金所闡發(fā)的倫理學,成為后來生態(tài)主義的重要源頭,以至于后來的生態(tài)主義者將之與發(fā)表過《論公民的不服從》的博物學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聯(lián)系起來,在當代生態(tài)主義中,最激進也是最富戰(zhàn)斗性的綠色安那其主義(Green Anarchism)便是無政府主義的現(xiàn)代生態(tài)版。生態(tài)學家戴維·佩珀(David Pepper)就認為:“克魯泡特金的思想通常被認為代表無政府主義的人性觀點,并貫穿在許多現(xiàn)代生態(tài)中心主義理論中?!雹俅骶S·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頁。接受了無政府主義觀念的愛羅先珂,成為克魯泡特金自然倫理的文學表現(xiàn)者。

愛羅先珂童話中的自然主義,滲透著無政府主義的倫理精神,作為譯者的魯迅,在精神上雖然同受到無政府主義的深刻影響,但兩人卻存在相當大的分歧。魯迅思想中的“個人的無治主義”②1925年,在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袒露自己的富于矛盾的思想,“我的意見原也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著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有時則竟因為希望將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6頁)因素,體現(xiàn)在他對斯蒂納、尼采、安特萊夫、阿爾志跋綏夫以及易卜生等人的接受上,更多指向無政府主義徹底的懷疑與批判精神的一面,而無政府主義的另一面——愛與互助精神——則與魯迅距離較遠,正是在這一點上,構(gòu)成了魯迅與愛羅先珂的分歧。熊鷹在分析魯迅小說《鴨的喜劇》時,敏銳地注意到了魯迅對愛羅先珂“泛愛主義”的質(zhì)疑,他認為“《鴨的喜劇》是一個有關(guān)生物競爭和反省‘無所不愛’的故事”③熊鷹:《世界語文學中的民族問題——以魯迅“一戰(zhàn)”后對愛羅先珂的翻譯為例》,《文藝研究》2016年第9期。,并進而認為魯迅在談到愛羅先珂時說的“有不同的意見”的地方,可能正是愛羅先珂的這種泛愛主義④熊鷹:《世界語文學中的民族問題——以魯迅“一戰(zhàn)”后對愛羅先珂的翻譯為例》,《文藝研究》2016年第9期。。愛羅先珂對活體解剖的批判正是基于這種泛愛主義,對此,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新文學知識分子,都還未能找到足夠有力的思想資源正視這種來自科學的暴力,而這是與現(xiàn)代時期的科學主義傾向密切相關(guān)的。正如吳國盛指出的:

在傳統(tǒng)被徹底拋棄之后,人們卻依然以一種傳統(tǒng)的方式來對待新的權(quán)威。中國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用于“科學”之后,就成了一元論的科學主義。由“獨尊儒術(shù)”到“獨尊科學”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⑤吳國盛:《當代中國的科學主義與科學傳播》,“科學的歷程”公眾號,2018年10月11日,https://mp.weixin.qq.com/s/OikyjfdO2Jeo_gbyedkRRA。

在西方,當科學與人文二分之后,就一直存在著一股強勁的人文傳統(tǒng),與作為新貴的科學傳統(tǒng)相抗衡,這一點在有關(guān)活體解剖的論爭中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比如與魯迅有過一飯之緣的英國作家蕭伯納便是西方反對活體解剖的代表人物,他曾敏銳地指出其中的科學主義的問題:

然而,活體解剖的致命弱點并不在于它所引起的痛苦,而在于它被證明是合理的?!瓕嶋H上,還沒有任何一個罪犯像任何一個活體解剖醫(yī)生那樣厚顏無恥地爭辯?!ɑ铙w解剖者)不僅稱他的方法是科學的,他也宣稱沒有其他科學方法。當你對他的殘忍表示出你本能的厭惡,對他的愚蠢表示出天生的輕蔑時,他就認為你在攻擊科學。①引自蕭伯納戲劇The Doctor's Dilemma,參見https://gutenberg.org/files/5069/5069-h/5069-h.htm。

但在近代以來的中國,與現(xiàn)代化進程相伴隨的一直是人文傳統(tǒng)的瓦解和崩潰②吳國盛:《當代中國的科學主義與科學傳播》,“科學的歷程”公眾號,2018年10月11日,https://mp.weixin.qq.com/s/OikyjfdO2Jeo_gbyedkRRA。,因而,當解剖學以科學的形象被確立之后,解剖刀下的暴力很難進入到人們的視野之中,傳統(tǒng)文化中有關(guān)身體禁忌,無論是儒者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觀念,還是釋家的戒殺,都在科學的名義下被重新評價,這既體現(xiàn)為具有強烈解剖學色彩的新文學對解剖學暴力的某種無意識,也體現(xiàn)在對于西方博物學傳統(tǒng)內(nèi)部潛流著的強調(diào)生命主義的科學方法的隔膜,正如上文蕭伯納所指出的科學主義者不相信存在一種有情的科學,這一點也清晰地體現(xiàn)在對法布爾《昆蟲記》的評價上③如周作人在評價英國博物學家吉爾伯特·懷特時,便特別強調(diào)其科學性,這與現(xiàn)代化背景是密切相關(guān)的。參見鄧小燕《“草木蟲魚之學”視野下的梭羅與懷特——一場圍繞自然書寫的論爭》,《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7期。。

五 有情的科學:《昆蟲記》的缺點

法布爾的《昆蟲記》是魯迅和周作人非常喜歡的著作,魯迅晚年還有翻譯它的計劃,周作人也曾一再向讀者介紹,論者在談及周氏兄弟與博物學關(guān)系時都會對此大書特書,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們對《昆蟲記》缺點的批評:

……現(xiàn)在中國屢經(jīng)紹介的法國昆蟲學大家法布耳(Fabre),也頗有這傾向。他的著作還有兩種缺點:一是嗤笑解剖學家,二是用人類道德于昆蟲界。但倘無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樣精到的觀察,因為觀察的基礎(chǔ),也還是解剖學;……但倘若對這兩點先加警戒,那么,他的大著作《昆蟲記》十卷,讀起來也還是一部很有趣,也很有益的書。①魯迅:《名人和名言》,《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頁。

實際上,并非法布爾不知道解剖學的作用,法布爾也絕非在觀察中從來不使用解剖,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曾接觸解剖學,并在很多場合利用解剖學作為自己觀察的輔助,還曾通過解剖掌握了千足蟲的生殖器構(gòu)造②喬治-維克托·勒格羅:《法布爾傳》,楊金平、馬雪琨、喬雪梅、邢克超譯,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第40、104頁。,在他的《趣味化學》一書中,也曾設(shè)置過一個將麻雀放在氮氣瓶中觀察其窒息而死的活體實驗③法布爾:《趣味化學》,顧均正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第87~88頁。,法布爾甚至被視為貝爾納傳統(tǒng)中的偉大的科學家④喬治-維克托·勒格羅:《法布爾傳》,楊金平、馬雪琨、喬雪梅、邢克超譯,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第40、104頁。。

同樣是重視實驗,甚至也不絕對地排斥解剖學,法布爾的獨特之處在于他的研究傾向于形成一種有情的科學:生命既然是依賴具體的環(huán)境而存在,那么實驗室解剖也就算不得最好的研究方法,即便有實驗的介入也不能脫離其生境,這種介入研究對象生命史的方法成為培養(yǎng)研究者與對象情感關(guān)系的契機,“昆蟲詩人”的頭銜當然不是法布爾的某種文學情感造成的,而是來源于這種有情的科學,實際上給法布爾帶來最高成就的發(fā)現(xiàn),都不是從實驗室解剖臺上得來的。在西方,以觀察方式理解生境中的生命,不僅是傳統(tǒng)博物學的基礎(chǔ)方法,它也是動物行為學和生態(tài)學的重要科學資源,后來生物學領(lǐng)域的諸多名家,如康拉德·勞倫茲(Konrad Lorenz)、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Wilson)等人都屬于法布爾所屬傳統(tǒng)中的杰出代表,生態(tài)主義則尤其強調(diào)這一傳統(tǒng)所具有的科學與生態(tài)價值。這兩種研究方法各有優(yōu)長,不過在現(xiàn)代實驗室科學強勢崛起的背景下,法布爾的傳統(tǒng)越來越式微,甚至被貶低為“集郵者”。⑤愛德華·威爾遜:《大自然的獵人:生物學家威爾遜自傳》,楊玉齡譯,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頁。在回憶錄中,威爾遜談到分子生物學興起之后,一批實驗室生物學家越來越瞧不起傳統(tǒng)生態(tài)學,威爾遜特別談到DNA結(jié)構(gòu)發(fā)現(xiàn)者之一的科學家沃森(James Watson)的傲慢,他認為“生物學必須轉(zhuǎn)換成由分子及細胞所主導的科學”,還認為“從前所建立的‘傳統(tǒng)’生物學(也就是‘我的’生物學),當中充斥著一批才智平庸的人,這批人沒有能力把研究主題轉(zhuǎn)換成現(xiàn)代科學,只能扮演集郵者一般的角色”。

依賴解剖學的巴斯德和依賴觀察的法布爾,曾有過一次精彩的交鋒:在《昆蟲記》中,法布爾記載過一件事,巴斯德曾前往荒石園拜訪法布爾,偉大的生理學家的造訪讓法布爾倍感意外,巴斯德是特意來向法布爾索取蠶種,因為法國蠶農(nóng)多年來遭遇嚴重瘟疫,巴斯德想要對蠶病作出研究。令法布爾錯愕的是,巴斯德“對昆蟲的蛻變一竅不通,今天才第一次見到蠶繭,才知道里面有東西,這東西將會變成蛾,他竟然連我們南方農(nóng)村小學生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懂”①法布爾:《昆蟲記》第9卷,梁守鏘譯,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55、256、173頁。。無論是巴斯德對法布爾工作方法的傲慢,還是法布爾因巴斯德對昆蟲生命史的無知而感到的震驚,這背后正是實驗室解剖與動物行為觀察這兩種研究方法的分歧。法布爾寫道:“我決定采用一種從未有人采用過的方法對昆蟲的本能進行研究”,這種方法就是“堅持不懈地與我的研究對象單獨待在一起,直至讓它們開口說話”。②法布爾:《昆蟲記》第9卷,梁守鏘譯,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55、256、173頁。在研究朗格多克蝎子時,法布爾也談到“解剖刀已經(jīng)向我們揭示了蝎子的生理結(jié)構(gòu),但據(jù)我所知,沒有一位觀察家敢于堅持對他隱秘的生活習性進行觀察。在酒精中浸泡后被解剖的蝎子已為人們熟知,至于它的本性,卻幾乎無人知曉”③法布爾:《昆蟲記》第9卷,梁守鏘譯,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55、256、173頁。。法布爾不僅指出解剖學的限度,同時,還因其長期與研究對象待在一起,和動物直接的親密的情感相伴而生,這與那種排斥情感甚至將殘忍合法化的實驗室活體解剖是完全不同的。

周作人在談到《昆蟲記》的方法時,認為法布爾“不去做解剖和分類的工作(普通的昆蟲學里面已經(jīng)說得夠了),卻用了觀察與試驗的方法,實地的記錄昆蟲的生活現(xiàn)象,本能和習性之不可思議的神妙與愚蒙”④周作人:《法布耳〈昆蟲記〉》,《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頁。。認為法布爾不采取解剖的方法,是因為普通昆蟲學已說得足夠了,也是以肯定解剖學的權(quán)威性為前提的,但法布爾正是因為解剖方法與真正了解昆蟲離得很遠才不選擇的,“觀察與試驗的方法”主要還不是出于文學和詩的目的,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有情的科學。

在西方科學發(fā)展中,不僅有其自身的人文傳統(tǒng)與科學主義傾向相抗衡,在科學系統(tǒng)內(nèi)部,也有更富于生命意識的路徑(如相對于機械論的生機論,相對于適者生存的互助論),與實驗室科學傳統(tǒng)形成對照。但在中國,科學主義的興起卻顯示出強烈的排他性,不僅本土的文化資源(儒家的身體觀、傳統(tǒng)醫(yī)學、宗教觀念、民間觀念對解剖的抵制等)受到整體性的徹底否定,西方傳統(tǒng)內(nèi)部的抗衡性力量也不易被理解,新文學的解剖學形象背后所呈現(xiàn)的這一思想命題,是值得引起注意的。

尾 聲

1920年6月25日,沈雁冰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了由他翻譯的法國作家巴比塞的短篇小說《為母的》,小說寫了一位母親去醫(yī)院取她已死女兒的遺物,她的女兒或已被醫(yī)院解剖,因而只領(lǐng)到生前的衣物,小說主要部分是以自然主義的筆法對醫(yī)院活體解剖場景的描繪,滿目是動物遺骸的解剖室,以及被縛在臺上的被開膛的貓,母親在目睹此景后引起對女兒深深的悲傷。小說通過母親的心理活動對活體解剖的邏輯表示質(zhì)疑:

……我們該問他們,他們?nèi)绾巍澳堋表?,割,裂這樣小的東西呢?……當魔鬼似的病癥降到小兒搖籃上的時候,總有幾個醫(yī)生尋小貓的晦氣,挦筋剝皮到底,而這條遭難的命,這個沒人援助的東西,連高聲哀鳴幾聲也不能呢?、侔捅热骸稙槟傅摹?,沈雁冰譯,《茅盾譯文全集》第1卷,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137、147、135頁。

值得注意的是,包括《為母的》在內(nèi),茅盾同時翻譯了巴比塞的四篇小說,其中有三篇(《為母的》《復(fù)仇》《錯》)都在反思人與動物間的道德關(guān)系:《為母的》是在解剖學場景中將仁愛垂注于受戮的動物,《復(fù)仇》寫一位馴獸師妻子被戲獅所殺,馴獸師殺獅復(fù)仇后卻從以命易命中感到極大的痛苦,并呼吁人們“知道生物的可貴,對于凡能感知痛癢的生物,實在不容有什么歧視”②巴比塞:《為母的》,沈雁冰譯,《茅盾譯文全集》第1卷,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137、147、135頁。,《錯》則談到人類對動物施加的殘忍罪行,其中也包括實驗室中的慘酷行為。茅盾在翻譯這些作品時有過一段按語,他寫到:“巴比塞小說的體裁算得是寫實派,但思想?yún)s絕不是寫實派,可說是新理想派?!捅热捏w裁雖仍是寫實,但大概都含有一種新人生觀在文字夾行中?!雹郯捅热骸稙槟傅摹罚蜓惚g,《茅盾譯文全集》第1卷,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137、147、135頁。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批評家,茅盾敏銳地意識到巴比塞小說中的某種“新人生觀”,但他似乎還無法說明這人生觀的具體內(nèi)容,倘以后見之明觀之,在以啟蒙主義為目標的文學時代,茅盾是不大容易超越“人的文學”的時代規(guī)定性的。

從解剖書寫中顯露出的新文學的科學主義傾向,是具有普遍性的時代文化特征的一個表現(xiàn),這是由人的發(fā)現(xiàn)與科學的興起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所決定的,正如吳國盛所說:“作為一個正在渴望現(xiàn)代化的弱勢民族,中國人渴望弘揚唯‘人’的精神和唯‘科學’的精神,因為‘唯人主義’和‘唯科學主義’恰恰是‘現(xiàn)代性’的基本組成部分。”①吳國盛:《科學與人文》,《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新文學所承擔的人的解放的主題與解剖學對人的發(fā)現(xiàn)的主題是互相支撐的,人的問題是此時文化領(lǐng)域的核心,與解剖學相關(guān)的自然倫理主題,實際是對解剖學(實驗科學)陰暗面的正視,但在新文學時期,這無疑是相對超前的命題,無論是茅盾與巴比塞的隔膜,還是魯迅和愛羅先珂的分歧,以及周氏兄弟對《昆蟲記》“缺點”的說法,一定程度上都與此有關(guān)。在相對整飭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種隔膜與分歧或許還稍顯含混,但在作為跨文化實踐的翻譯和批評中,其中的裂痕就顯得較為明顯,這裂痕既體現(xiàn)在空間上的東西之間,也存在于時間線的今昔之間。

當然,這種反思意識并非要以一幅簡化的思想圖景宣示某種歷史的后見之明,這容易造成對相對混沌的文學作品的簡化,因為也有大量事實可以證明新文學書寫中還隱藏著一個“執(zhí)拗的低聲”,比如《生人解剖之魔王》中未能引起作者足夠注意的道義與科學的兩難問題,并不是一個可以永遠不去面對的問題,所以到了朱自清的《飄零》中,便有了W君與P君在解剖室中不同的人生選擇;又比如,《人生象敩》所體現(xiàn)的科學精神與愛羅先珂的童話間雖具有很強的張力,但魯迅懷著很大熱情主動翻譯的《小約翰》又顯示了與愛羅先珂童話相似的生命溫情,在這看似矛盾的思想中蘊含有豐富的思想資源,也說明對科學主義的反思未必是后來才有的一種全新的文化品格。不妨仍引吳國盛的說法來說明這似乎分裂的二者間的關(guān)系:“我們對唯人主義和科學主義的檢討與啟蒙精神本身擁有相同的思想來源從而享有同樣的正當性,那是因為在這一切的背后是自由的精神?!雹趨菄ⅲ骸犊茖W與人文》,《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要全面理解新文學的解剖學形象及其文化意義,不能不對此有所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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