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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游仙”詩題在元明時期的傳承與書寫

2022-11-21 02:29程瑜瑤
關(guān)鍵詞:楊維楨詩作唐詩

程瑜瑤

以“游仙”為詩題,始于曹植;而“小游仙”最早是指晚唐詩人曹唐(860前后在世)創(chuàng)作的近百首七言絕句游仙詩。相較于傳統(tǒng)游仙詩來說,曹唐的小游仙詩短小精巧,多描述道教仙境以及仙人的細膩情感和生活瑣事(1)關(guān)于曹唐的研究多為單篇論文,散見于各類研究論著與論文集中。如施蟄存《唐詩百話》一書中就有《曹唐:游仙詩》一節(jié)(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另見程千帆《郭景純、曹堯賓游仙詩辨異》(程千帆:《古詩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李豐楙《曹唐小游仙詩的神仙世界初探》(李豐楙:《憂與游:六朝隋唐游仙詩論文集》,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96年)宇文所安《道家曹唐》(宇文所安:《晚唐:九世紀(jì)中葉的中國詩歌》,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另有海外學(xué)者薛愛華(Edward H.Schafer)對曹唐詩歌的譯著Mirages on the sea of time : the Taoist poetry of Tsao Tang,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5.。朱光潛在為游仙詩發(fā)展史劃分時段時指出:“第三是七言時期,由中唐到明清,這時期以曹唐為中心,氣韻與宮詞合流,表現(xiàn)底方式主要地是七言絕句,間或用七律或七古。”(2)朱光潛:《游仙詩》,《文學(xué)雜志》1948年第3卷第4期。可見曹唐的小游仙詩對后世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值得重視。

作為唐代游仙詩的代表,曹唐小游仙詩的藝術(shù)特色和宗教意涵早已得到充分討論。唐代以降,陸續(xù)有詩人以“小游仙”為題創(chuàng)作,而這些詩作就較少受到關(guān)注(3)僅有少數(shù)研究涉及楊維楨的游仙詩作,例如朱曙輝、霍美麗《論楊維楨對古典游仙詩傳統(tǒng)的突破創(chuàng)新》,《宜春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5期。。朱光潛曾提道:“曹唐以后,以七絕作游仙詩底代有其人”。經(jīng)筆者初步檢索和統(tǒng)計,兩宋以“小游仙”為題的詩作僅有十余首,元代時則有約十位詩人創(chuàng)作了四十余首小游仙詩;而在明代,僅晚明的江南地區(qū)就出現(xiàn)了六十余首以“小游仙”命名的詩作,另有一些詩人雖未直接以“小游仙”為題,但也將其詩作視為小游仙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宋元時期的一些游仙詩作之中不難看出曹唐的影響(4)參見劉方《柳永游仙詞與北宋真宗時期道教文化》,《宗教學(xué)研究》2016年第2期。,但在晚明之前,曹唐的名字很少被提及(5)參見朱光潛《游仙詩》,《文學(xué)雜志》1948年第3卷第4期。。因此,本文將聚焦元、明二代的小游仙詩,梳理小游仙詩的傳承線索,并探討以下問題:元代的詩人為何會以小游仙為題作詩?曹唐及其詩作如何在明代中后期得到更多關(guān)注?另外,本文也將通過考察詩歌文本的意象、意境和意涵,分析這些小游仙詩的共性以及與曹唐詩作的差異。由于目前學(xué)界研究大多著眼于六朝隋唐的游仙詩,本文也為探討唐代之后的游仙詩發(fā)展提供一個視角。

一、樂府詩題的一種:楊維楨的詩歌趣味與江南文壇的交游

曹唐生活于晚唐,身后的知名度和影響力相對有限。雖然洪邁《萬首唐人絕句》、王安石《唐百家名詩選》和元好問《唐詩鼓吹》等宋元時期的唐詩選本或多或少收錄了曹唐的詩作,但很少有詩人會提及或評論曹唐。五代和兩宋時期曾有詩人創(chuàng)作小游仙詩,但數(shù)量寥寥,未成風(fēng)氣。到了元代末年,吳中地區(qū)約有十位詩人都以“小游仙”為題作詩,小游仙詩似乎迎來了一次復(fù)興。不過,相較于曹唐,楊維楨(1296—1370)的詩名和影響力在這之中發(fā)揮了更為直接的作用。

楊維楨聞名于元末江南文壇,被譽為浙河之間的“文章巨公”(6)宋濂:《楊鐵崖墓銘》,見黃宗羲編:《明文?!肪?2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61頁。。他也是這一時期寫作小游仙詩數(shù)量最多的詩人。有趣的是,楊維楨雖然對創(chuàng)作小游仙詩頗有興趣,但并沒有提及過曹唐。楊維楨的小游仙詩有十首收錄在其門人吳復(fù)(1321—1383)所編的《鐵崖先生古樂府》,另有十首散見于其他詩集中,也都被歸為古樂府一類。可見,在楊維楨看來,“小游仙”是一種樂府詩題,而非特指曹唐的游仙七絕。楊維楨之所以創(chuàng)作小游仙詩,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對樂府的推崇。

楊維楨尤擅古樂府(7)關(guān)于楊維楨及其古樂府運動,參見黃仁生《試論元末古樂府運動》,《文學(xué)評論》2002年第6期;王輝斌:《唐后樂府詩史》,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他在《瀟湘集序》中自述道:

余在吳下時,與永嘉李孝光論古人意。余曰:“梅一于酸,鹽一于咸,飲食鹽梅而味常得于酸咸之外,此古詩人意也。后之得此意者,惟古樂府而已耳?!毙⒐庖杂嘌詾轫t,遂相與唱和古樂府辭,好事者傳于海內(nèi),館閣諸老以為李楊樂府出,而后始補元詩之缺,泰定文風(fēng)為之一變。(8)楊維楨:《東維子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479頁。

在楊維楨為同時代其他詩人的詩集所作的序言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古樂府的推重,以及他的文學(xué)主張在文人群體中的影響力。如《金信詩集序》:

金華金信氏從余游于松陵澤中,談經(jīng)斷史,于古歌詩尤工,首誦余古樂府三百,輒能游泳吾辭,以深求古風(fēng)人之六義。(9)楊維楨:《東維子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442頁。

事實上,將小游仙歸為樂府詩題并非是楊維楨的創(chuàng)舉。五代韋轂選編唐人詩作的《才調(diào)集》就將曹唐的三首小游仙詩編入“古律雜歌詩”中。宋代詩人宋勛(1098—1174)在其《松隱集》中亦將三首小游仙詩歸入“古樂府”。據(jù)施蟄存先生的研究,曹唐的大游仙詩就是唐代評彈家的唱詞(10)施蟄存:《唐詩百話》,第645~646頁。。那么,曹唐的小游仙詩被配樂演唱,“小游仙”也可能演變成一種樂府詩題。更何況與游仙詩題材風(fēng)格相近的步虛詞就屬于樂府詩的范疇,《樂府詩集》解題曰:“步虛詞、道家曲也,備言眾仙飄渺輕舉之美。”(11)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099頁。而楊維楨對樂府的定義較為寬泛,并不拘泥于漢魏南北朝隋唐時期的樂府舊題,還包括了“即事名篇,無復(fù)依傍”的新題樂府,大大拓展了樂府的題材范圍(12)黃仁生:《試論元末古樂府運動》,《文學(xué)評論》2002年第6期。。楊維楨之所以倡導(dǎo)樂府,是因為他認(rèn)為當(dāng)時的樂府“語彌工、意彌陋,詩之去古彌遠”。他援引張耒對賀鑄詞作的評價:“蓋肆口而成者情也,具四工者才也……此賀才子妙絕一世,而文章巨公不能擅其場者,情之兩至也?!?13)楊維楨:《東維子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479頁、478頁。而“仙怪及名山勝水之記游”之類正能夠免于流俗,“高情遠致,見于方外”(14)楊維楨:《鐵崖古樂府》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20頁。。

樂府詩題眾多,而楊維楨之所以會青睞“小游仙”,也與他對道教神仙說的興趣不無關(guān)系。楊維楨雖未像曹唐一樣有入道經(jīng)歷,但對道教頗為了解。他在《小瀛洲記》開篇描繪了道教神仙地理圖景:“神仙之說八方有巨海,巨海之中有仙洲十,瀛洲其一也?!?15)楊維楨:《東維子集》卷1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515頁。也曾在詩文中流露出對尋仙飛升的向往,如“鐵崖浮家妻子從,名山亦欲尋赤松”(16)楊維楨:《題陶弘景移居圖》,見顧嗣立編《元詩選》初集卷5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69冊,第470頁。,又如“吾將與子梯九節(jié)杖,挾飛仙以游于廣寒宮,以俯攬乎海內(nèi)外之名山”(17)楊維楨:《東維子集》卷1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514~515頁。。此外,他與當(dāng)時江南地區(qū)的一些道士和好道文人也往來密切,例如既是詩人又是茅山道士的張雨(1283—1350)(18)楊維楨:《東維子集》卷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383頁。。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一些道士和好道文人中就流行唱和游仙詩的雅趣。張雨與昆山清真觀道士俞復(fù)初私交甚篤,而在俞道士的推動下,鄭元祐(1292—1364)、陸大本(生卒年不詳)、王逢(1319—1388)等詩人都有數(shù)首游仙詩作(19)張雨作有《明德游仙詞十首用天柱山傳來依韻繼作云林道氣者觀之亦足自拔于埃壒矣》。鄭元祐在其《游仙詞》的詩序中提道:“向嘗次韻趙君季父《游仙詞》。亡友虎林張君伯雨父見而愛之,亦嘗倚韻以屬和。昆山清真觀道士俞君復(fù)初,伯雨愛友也。寫所和詩以遺復(fù)初。”陸大本在《游仙詞》序言中稱:“幼侍貞居張君清節(jié)……偶過玉峰清真觀,道士俞君出示貞君所繼明德鄭先生《游仙詞》十首?!蓖醴暝凇队蜗稍~》序言中亦有相似敘述。見楊鐮主編《全元詩》,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

楊維楨對小游仙詩的熱情在他的交際網(wǎng)絡(luò)中形成了一定的影響。此時寫作小游仙詩的詩人大都與楊維楨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其中一些詩人是以楊維楨為中心的鐵崖派成員,或是玉山雅集的參與者。例如寫作了四首小游仙詩的袁華(1316—?)就是楊維楨的得意門生之一,并曾受楊維楨褒揚:“吾鐵門稱能詩者,南北凡百余人,求如張憲及吳下袁華輩者,不能十人?!?20)楊維楨:《可傳集序》,見袁華《可傳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2冊,第362頁。而顧瑛(1310—1369)創(chuàng)辦的玉山雅集,以玉山草堂為活動中心,聯(lián)絡(luò)諸多文人游玩酬唱,更是擴大了鐵崖派的影響力。不僅參與其中的重要成員如顧瑛、袁華等都是鐵崖派的中堅,楊維楨本人也是玉山雅集的靈魂人物。而在某一次的雅集中,楊維楨便以《小游仙》為題作詩四首,陸仁、袁華、黃溍(1277—1357)、秦約、郯韶等諸多詩人都與之同題唱和(21)顧瑛:《玉山名勝集》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9冊,第35頁。。

另一些寫作小游仙詩的詩人雖非雅集成員,也不是鐵崖派的中堅分子,但都與楊維楨的交際網(wǎng)絡(lu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與楊維楨私交甚篤、曾有《寄松江楊維楨儒司》等詩作往來的張昱(1330年前后在世),對楊維楨樂府詩評價甚高的北郭十友之一的張羽(1333—1385),都曾寫作若干首小游仙詩。與張羽交往密切的童冀(1324—1393)也與鐵崖派金信志趣相投,其《小游仙四首次金中孚韻》即是在金華時與金信的唱和之作。張翥與張雨、顧瑛、倪瓚、郯韶都有唱和,與鐵崖派有著密切聯(lián)系。胡奎與張昱有過詩作往來,從其《次楊鐵迪漫興韻》四首也可看出,他可能也與楊維楨有過交集(22)黃仁生:《試論元末“古樂府運動”》,《文學(xué)評論》2002年第6期。。

由此看來,元末江南的小游仙詩創(chuàng)作應(yīng)非是出于對曹唐的推崇。實際上,甚至一些詩人對曹唐頗為不屑,虞集(1272—1348)的《客有好仙者持唐人小游仙詩求予書之惡其淫鄙別為賦五首》僅以“唐人”指代,斥其詩作“淫鄙”。而楊維楨的影響力不僅輻射了同時代的多位詩人,甚至綿延至晚明,晚明詩人孫承宗(1563—1638)就作有四首《擬楊鐵崖小游仙》。

二、詩集的刊行與詩體的重辨:曹唐及其小游仙詩在晚明的傳播與影響

明代中晚期,以“小游仙”為題的詩作更多地涌現(xiàn)出來。與元末情況不同的是,中晚明詩人對曹唐及其詩作也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有的詩人則直言自己之所以寫作游仙詩便是受到曹唐的影響。曹唐及其詩作受到重視,自然與晚明詩壇“復(fù)古”“宗唐”的風(fēng)氣不無關(guān)系,但詩集的刊刻也至為關(guān)鍵。晚明出版市場的興盛和詩壇宗唐的風(fēng)氣促成了唐詩選本編刻風(fēng)潮。編者們通過對唐詩的編選、分類,以標(biāo)榜自己心目中的詩歌典范(23)關(guān)于明代唐詩選本的研究,參見查清華:《明代唐詩接受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孫春青:《明代唐詩學(xu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金生奎:《明代唐詩選本研究》,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楊彥妮:《明代中后期唐詩選本硏究》,香港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部博士論文,2010年。。曹唐的作品散見于《文苑英華》《唐音》《唐詩鼓吹》《唐詩品匯》等唐詩選本中,這些詩歌選本的刊刻和銷售都推動了曹唐詩作的傳播。曹唐與曹鄴詩作合編而成的《二曹詩》刊行于世,則更進一步凸顯了曹唐的詩名。

與許多唐詩選集不同的是,《二曹詩》的編刻由廣西地方官員主持,并非單純?yōu)榱宋膶W(xué)或商業(yè)目的,而是地方性的文化事務(wù)。蔣冕(1463—1532)的《題唐曹祠部詩集后》和《再書曹祠部詩后》二文記錄了這一過程。二曹詩作之所以合刻,是因為他們同出身廣西。明代中期,曹鄴的詩集流行于浙中一帶,浙江刻《唐四十家詩》中就收有曹鄴詩集二卷。嘉靖初,擔(dān)任廣西督學(xué)的唐胄(1471—1539)在武選主事鄭德甫處讀到浙本曹鄴詩集,于是“取以刻置宣成書院中,且以堯賓詩附于其后”(24)蔣冕:《湘皋集》卷26《題唐曹祠部詩集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4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69頁。,并請蔣冕為之作跋,是為初版《二曹詩》。后其板朽蠧,時任廣西按察使范嵩(1471—1557)“命工浣滌修補,而取予所書詩跋刻附集末,置之憲司公署中,令掌故典守惟謹(jǐn)”,而蔣冕又“據(jù)浙本增其脫落者三首,又檢諸家所選堯賓詩,凡唐君舊所未附者三十五首,悉附于其后”(25)蔣冕:《湘皋集》卷26《再書曹祠部詩后》,第270頁。。

唐胄、蔣冕和范嵩等人之所以會積極推動《二曹詩》的編纂刊刻,應(yīng)出于其作為廣西本地士人及在仕官員的地方意識。唐胄在職期間曾經(jīng)著手于《廣西通志》的編寫,但書未脫稿就調(diào)職他地。而其時致仕歸家的蔣冕則見證了《通志》的成書,并為之作序。他在序言中強調(diào),《廣西通志》的編纂目的,除了因為廣西特殊的地理位置而須強調(diào)兵防夷情,也以彌補戰(zhàn)亂頻仍所導(dǎo)致的文獻的遺缺(26)蔣冕:《湘皋集》卷18《〈廣西通志〉序》,第190頁。。而《二曹詩》的編纂,大概也是出于后一考慮,畢竟曹鄴與曹唐除了出身地與姓氏相同,詩歌風(fēng)格并無相似之處。《四庫全書》所收《曹祠部集二卷附曹唐詩一卷》即系范嵩、蔣冕重刻《二曹詩》,紀(jì)昀就認(rèn)為,二曹詩之所以合錄,“以二人皆粵西產(chǎn)耳”(27)《曹祠部集二卷附曹唐詩一卷》提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3冊,第128頁。。蔣冕在《再書曹祠部詩后》中也明確寫道:“海內(nèi)之士自是而知桂林有二曹詩人者,實范唐二君先后表章之功也。”(28)蔣冕:《湘皋集》卷26,第270頁。可見是希望通過《二曹詩》的出版刊行為本地增加文學(xué)聲名。

《二曹詩》在天啟年間重刊。根據(jù)王士禎(1634—1711)的記載,“又二曹詩集各三卷……有蔣文定公冕序,文定亦粵全州產(chǎn),此集謝肇淛在杭刋于桂林,曹學(xué)佺能始序之”(29)王士禎:《居易錄》卷1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9冊,第470~471頁。。謝肇淛(1567—1624)于天啟元年出任廣西按察使,曹學(xué)佺(1574—1646)則在天啟三年出任廣西右參議。曹學(xué)佺在《重刻二曹詩集序》中寫道:“予至桂稍后,而方伯大參二公先為合成此韻事,又與予為同譜,予此行大不寂寞矣。”可見重刻《二曹詩》應(yīng)在天啟三年前后。據(jù)序言,謝肇淛和當(dāng)時的同僚曾守身又進一步搜羅編集,“祠部稿為予同年曾平仲大參所物色者,堯賓詩則在杭自散集中厘之”。謝肇淛邀曹學(xué)佺為《二曹詩》作序,則是因為曹學(xué)佺與二曹同姓的緣故:“謂予曰:子同譜也,曷序之?”(30)曹學(xué)佺:《重刻二曹詩集序》,汪森編:《粵西文載》卷5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66冊,第602頁。曹、謝二人也在當(dāng)時的文人群體中頗有聲望。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中記載:“閩人曹學(xué)佺能始回翔棘寺,游宴冶城,賓朋過從,名勝延眺……此金陵之極盛也?!?31)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卷七《附見 金陵社集詩》,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而謝肇淛與曹學(xué)佺“文字友也,兒女姻也,同官寮也”(32)曹學(xué)佺:《明通奉大夫廣西左方伯武林謝公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76冊,第311頁。。曹學(xué)佺結(jié)金陵詩社,謝肇淛也是詩社中的活躍分子,二人的名望對《二曹集》的傳播應(yīng)該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二曹詩》的編刻無疑提高了曹唐及其詩作的知名度和流傳度。不僅萬歷本《萬首唐人絕句》《唐音統(tǒng)簽》、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以及陸時雍《唐詩鏡》等詩選中都收錄了曹唐的小游仙詩,曹唐及其詩作在游仙詩傳統(tǒng)中的地位也得到重新評價。小游仙詩被視為七言絕句游仙詩的濫觴。許學(xué)夷(1563—1633)在《詩源辯體》卷30中稱:

游仙詩其來已久,至曹唐字堯賓則有“七言絕”九十八首,后人賦游仙“絕句”,實起于此。(33)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卷30,《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9頁。

自鐘嶸《詩品》以來,詩體的辨析一直是詩歌批評的重要維度。許學(xué)夷的《詩源辨體》是明代此類著作的代表。秉持“詩有源流,體有正變”的理念,《詩源辨體》的著述宗旨是對詩體“推源溯流”(34)關(guān)于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的研究,參見汪泓《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評議》,《江海學(xué)刊》1996年第2期;《明代詩學(xué)狀況與〈詩源辨體〉的寫作緣起》,《江西社會科學(xué)》2002年7月。任競澤:《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的辨體理論體系——兼論其辨體論的開拓意義和文獻價值》,《甘肅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3期。。在卷30“晚唐”中,許學(xué)夷專辟一條評論曹唐游仙詩。從詩歌美學(xué)上說,在曹唐的小游仙詩之后青出于藍者甚多,曹唐的詩作也許并非翹楚,但許學(xué)夷的評論從詩體發(fā)展的角度肯定了曹唐小游仙詩的詩學(xué)意義。游仙作為一種詩歌題材由來已久,并隨著詩體的發(fā)展而衍生出豐富多樣的作品。朱光潛就曾提出:“論游仙詩……在楚辭體中是屈原,在五言古風(fēng)中是阮籍。”(35)朱光潛:《游仙詩》,《文學(xué)雜志》1948年第3卷第4期。而曹唐所處的晚唐正是絕句、律詩等詩體發(fā)展成熟的時期,因此,曹唐選擇以五言絕句寫作小游仙詩可以說是詩體發(fā)展的必然。故而在許學(xué)夷的詩歌史觀中,曹唐的小游仙詩是游仙“絕句”的肇始,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與此同時,曹唐的詩作也成為一些晚明詩人效仿的典范。例如《西湖游覽志余》卷13載,馬洪作了百首續(xù)游仙詩,即是出于對曹唐的仰慕:“唐進士曹堯賓作游仙詩,飄飄有遺世獨立之志。”(36)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1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5冊,第462頁。于慎行(1545—1607)、梅鼎祚(1549—1615)、鄒迪光(1550—1626)、孫承宗(1563—1638)和祁彪佳(1602—1645)等諸多晚明詩人都有以“小游仙”為題的詩作。

總體來說,曹唐及小游仙詩在明代中晚期時的境況與宋元時期大不相同。由于出版市場的勃興,以及廣西官員士人為提升本地文學(xué)聲譽的努力,曹唐的詩名及詩作得到了相對前代更廣泛的傳播。晚明詩人在探討詩體的發(fā)展史時,也重新辨析了小游仙詩的詩體性質(zhì),肯定了曹唐詩作在游仙詩傳統(tǒng)中的地位。不過,晚明寫作小游仙的詩人并未拘泥于七言絕句,一些游仙主題的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也被稱為“小游仙”。例如于慎行曾作七言律詩《游仙詞四首贈三陽觀昝云山道士》,并在開篇寫道:“寰區(qū)不足步,聊作小游仙?!?37)于慎行:《榖城山館詩集》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1冊,第81頁。明末清初的詩人黃毓祺(1579—1649)所作四十首小游仙詩均是七言律詩。甚至,明末詞人李培作有四闕《菩薩蠻》,也以“小游仙”為名。這也說明“小游仙”在晚明已經(jīng)頗為流行。

三、仙界情境與遁世理想:小游仙詩風(fēng)格與主題的承續(xù)和延展

如前所述,在元、明二代,文本之外的一些社會文化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小游仙”詩題的傳承。而回歸詩歌文本則可以發(fā)現(xiàn),一方面,無論是否直接受到曹唐的影響,后世的小游仙詩中仍然多少延續(xù)了曹唐詩作的特色;另一方面,后世詩人也因創(chuàng)作情境和動機的不同而為這一詩題注入了更豐富多元的寓意和情感,拓展了小游仙詩的主題。

相較長篇古體游仙詩而言,曹唐的小游仙詩采用新體,短小精煉,為游仙詩寫作開辟了新的風(fēng)格和范式。臺灣學(xué)者李豐楙先生指出,曹唐小游仙詩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揚棄了魏晉時期因憂而游的游仙詩模式,表現(xiàn)出一種“近于敘事的、戲劇的小型詩劇效果”(38)李豐楙:《曹唐〈小游仙詩〉的神仙世界初探》,第330~331頁。。后世的小游仙詩大多同樣是片段式地呈現(xiàn)仙境中的具體場景或人物情態(tài),并且在意象選用和語言風(fēng)格上也多有相似。

道教典籍對神仙世界已有豐富且詳細的描寫,曹唐的開創(chuàng)之一便是將之提煉精簡化入小游仙詩中。李豐楙先生在分析曹唐的詩歌語言時提出,曹唐有深刻的宗教體驗,巧妙地運用道教元素,綜合視覺、聽覺等感官意象而營造出聲色一體的奇幻感。而這些詞匯和意象也常見于后世以描繪仙界情境為主題的小游仙詩中。例如,為凸顯仙境的華麗瑰奇,曹唐常選取亭臺樓閣及花草樹木等代表景物,并以金、玉一類詞語修飾,后世一些詩作中亦是如此:如曹勛的“金臺珠樹郁蔥蔥”和“金闕玉樓行欲遍,卻攜明月出紅云”(39)曹勛:《松隱集》卷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9冊,第358頁。、楊維楨的“白金城闕碧珠宮”和“錦駝鳥鳴珠樹林”(40)楊維楨:《鐵崖古樂府》卷1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2冊,第77頁。,以及于慎行的“瑤水銀為闕,蓬丘玉作壇”(41)于慎行:《榖城山館詩集》卷9,第81頁。。又如,曹唐常融合秋色、夜月、仙樂和云煙等意象,烘托出仙境超脫的意境,同樣的意象組合在后世詩作之中也屢見不鮮:

九霄風(fēng)靜夜沉沉,仙籟虛徐度玉音。好是太真歌未闋,飛煙遙上郁華林。(42)曹勛:《松隱集》,第358頁。(曹勛)

一笛吹云鶴夜歸,九天清露冷仙衣。(43)周密:《小游仙七首》,傅璇琮 主編:《全宋詩》第67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42516頁。(周密)

瑤臺月映彤云迵,碧落風(fēng)吹環(huán)佩聲。(44)謝晉:《蘭庭集》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4冊,第430頁。(謝晉)

這些詩句描寫的都是夜月之下的情景:清露、秋聲等意象散發(fā)出秋意的清冷,而玉笛笙簫的悠揚樂聲和瑤臺仙女的環(huán)佩之聲,以及煙、云都暗示了仙境的縹緲高遠。連同金碧輝煌的建筑和奇花異樹,這些意象都是道書中為塑造宗教神秘感常用的元素。而在小游仙詩中,這些意象的組合則成為仙境的象征,凸顯其縹緲難尋的特質(zhì)。

此外,曹唐的一些小游仙詩生動地描繪了神仙的情態(tài)與活動,后世也不乏此類詩作。對仙人的人間化描寫是曹唐小游仙詩的一大特色。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指出,曹唐的小游仙詩“內(nèi)容是寫仙女的生活或思想感情,有些詩很近似閨情式宮詞”(45)施蟄存:《唐詩百話》,第644頁。。而仙女,尤其是西王母的侍女,也是后世的小游仙詩最常描寫的仙人類型之一。例如元代詩人張翥(1287—1386)的《小游仙詞》中就有多首描摹仙女的姿態(tài)和舉止,如“五色煙中玉女窗,鳳歌鸞舞一雙雙。除是飛瓊方教得,紫簫吹徹不成腔”(46)張翥:《蛻庵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5冊,第88頁。。

明代詩人鄒迪光也有兩首描寫仙女的小游仙詩:

玉女叢中最少年,也曾百遍閱桑田。嬌癡甚得元君喜,親與花閑貼翠鈿。(其三)

小小身披一幅霞,閑乘白鳳過人家。偶臨云外吹仙樂,嬴得人知蕚綠華。(其八)(47)鄒迪光:《始青閣稿》卷10,《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81頁。

而就仙界的活動來說,程千帆先生注意到在曹唐的小游仙詩中“車騎、服飾、宮室、飲食、婚媾、游燕之事……雖云天上,不異人間”(48)程千帆:《郭景純、曹堯賓游仙詩辨異》,第284頁。。而后世小游仙詩最常描寫的天宮活動也不外乎曹唐詩中屢見不鮮的朝謁與宴飲。例如周密(1232—?)的“紫霧彤云滃九關(guān),玉庭侵曉引仙班。東皇奏罷回寅疏,放散春光下世間”(49)傅璇琮主編:《全宋詩》,第42516頁。,馬洪的“玉版金花闊幅箋,朝來次第散群仙,紫皇勅遣謄真誥,第一人書第一篇”(50)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13,第462頁,都是描寫朝謁前后的情景。又如周密的“金母云宴紫樓,露寒仙掌漢宮秋”(51)傅璇琮主編:《全宋詩》,第42516頁。、楊維楨的“元君賜覲素華臺,酒飲龍?zhí)ノ迳?52)楊維楨:《鐵崖古樂府》,第75頁。,游潛(1030—1095)的“瑤池仙母郁金袍,玉鼎香烹白鳳膏”(53)游潛:《夢蕉存稿》卷1,第188頁。,則演繹了西王母宴會的場景。另外,曹唐對地仙生活的描寫,也為后世一些詩人沿用。如曹唐小游仙詩第八十二首寫訪仙不遇:“青牛臥地吃瓊草,知道先生朝未回”(54)曹唐著,陳繼明注:《曹唐詩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7頁。。鄒迪光也有兩首小游仙詩描寫了相似景象:“短尾龍兒猶未臥,隔花戲嚙紫霓裳”(其二);“青驪失與彫胡飲,嚙盡東園巨勝花”(其五)。又如元代詩人張羽的“青童睡起渾無事,乞與神丹喂白鴉”與曹唐的“供承童子無閑事,教剉瓊花喂白驢”也異曲同工。

上文例舉的詩人分屬不同時代,但對仙界情境的想象和描寫都表現(xiàn)出一定的共性。并且,無論這些詩人是否直接受到曹唐的影響,這些小游仙詩都在不同程度上沿用了曹唐小游仙詩中常見的意象和語匯。這一方面是因為這些典故本就在世俗社會中有一定的流傳度,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曹唐的小游仙詩在詩歌語言上形成了有別于傳統(tǒng)游仙詩的鮮明特色,即便曹唐本人詩名不顯,這些詩作也得以通過其他渠道流傳(例如入樂演唱,被當(dāng)作樂府詩歌)并影響后世。

不過,雖然后世的小游仙詩或多或少帶有曹唐詩作的影子,但由于詩人所處的時代、經(jīng)歷和思想情感各不相同,因此詩作的內(nèi)容和寓意也隨之延展。小游仙詩原是道教題材的詩歌,從宗教的角度來看,曹唐詩作的用典和寓意都帶有鮮明的上清道教色彩,而這一點也在后世發(fā)生了變化。道教的神仙體系隨著時代發(fā)展愈漸龐大,元、明詩人也與時俱進地將新典援引入詩。例如,楊維楨所處的元代正是五雷法盛行的時期,其詩作中就有“河上劍翁肝膽露,電光一道落妖蟾”(55)楊維楨:《鐵崖古樂府》,第76頁。的描述。而明代王鴻儒(1459—1519)“山精竊候希夷睡,偷采池中十丈荷”(56)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卷3,第2866頁。中的“希夷”則指以睡功著稱、被宋太宗賜號“希夷先生”的北宋初道士陳摶。又如明末詩人黃毓祺的詩中“縱橫吳猛飛空劍”化用了凈明道祖師吳猛飛劍斬蛟一事(57)黃毓祺:《大愚老人遺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27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643頁。。另外,雖是化用道典,但因為后世詩人大多沒有曹唐的入道經(jīng)歷和宗教情懷,所以詩歌主題并不在于有限與無限、無常與永恒等宗教命題,而是更偏重于凸顯仙人法術(shù)的奇幻。同樣,曹唐詩作中常見的仙凡之戀主題暗含上清道教的神仙觀念和修行理念,而這些宗教觀念在元、明時期已不再流行,對一些詩人來說甚至有“淫鄙”之嫌,因此這一時期的小游仙詩雖然亦會描寫仙女姿態(tài),但所占比重不大,并且甚少對仙凡戀情的主題加以演繹。

后世詩人大多沒有與曹唐相似的入道經(jīng)驗,故而小游仙詩也基本脫離了宗教旨趣,轉(zhuǎn)化為對生活理想的投射。受篇幅所限,曹唐的小游仙詩通常聚焦于某個具體的仙界空間,尤其是世外洞天中的仙人閑情。而后世詩人也多對此有所發(fā)揮。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小游仙詩中仙境空間的呈現(xiàn)也帶有不同的象征意義。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游覽園林或是山水勝地成為元、明時期小游仙詩的寫作情境之一。道教地理觀中的世外洞天多處于人間輿圖之中,因此也就具有雙重屬性:既是帶有出世意味的宗教空間,又是詩人可以進入的現(xiàn)實空間。而在游覽帶有道教傳說色彩的山水時,詩人也設(shè)身處地獲得“游仙”的體驗,在小游仙詩中將實景與仙景結(jié)合,為所游覽之地賦予宗教美感。祁彪佳在游道教勝地九鯉湖時作小游仙:“洞口陰陰日正長,潺湲流水碧云香。珠泉瀉出無人管,飄得桃花賺阮郎。”(58)祁彪佳:《遠山堂詩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九鯉湖位于現(xiàn)福建省莆田市,因何氏九仙在此煉丹成仙的傳說而成為道教勝地。祁彪佳詩中山洞、流水和碧云等意象既是游湖所見實景,同時也是道教經(jīng)典及詩歌中洞天福地的代表景致,構(gòu)建出來的意境亦真亦幻,而阮肇典故的化用更增強了道教“仙境”意味。不僅如此,由于洞天仙境氛圍和仙居生活的閑情與一些詩人的生活美學(xué)相契合,“小游仙”又延伸至私家園林的書寫。以楊維楨為中心的元代江南小游仙詩寫作多與顧瑛的庭園有關(guān)。在顧瑛所建的玉山草堂中:“登山而憩注者曰:‘小蓬萊’,山邊之樓曰‘小游仙。’”(59)顧瑛:《玉山名勝集》,第39頁。楊維楨與友人游覽時便以小游仙為題酬唱。楊維楨寫道:

曾與毛劉共學(xué)丹,丹成猶未了塵緣。玉皇勅賜西湖水,長作西湖水月仙。

西湖仙人蓮葉舟,又見石山移海流。老龍卷水青天去,小朵蓮峰共上游。(60)楊維楨:《鐵崖古樂府》,第77頁。

雖然這里的西湖并不在道教仙境體系之中,但在楊維楨的詩中卻成為散仙居處。西湖仙人即便丹成也不愿飛升天界,而是泛舟于西湖之上。結(jié)合語境可以看出,楊維楨是借之贊美顧瑛的庭園景致和生活美學(xué)。此時以小游仙為題作詩的其他詩人也同樣如此。從“怡情閟清賞,遡源非求仙”“思君屢作尋仙想,還許攜琴看奕棋”(61)顧瑛:《玉山名勝集》,第35頁。等詩句中可以看出,這些小游仙詩實為游樂觀賞所作,不帶有宗教寓意。撫琴觀棋既是小游仙詩中常見的仙人閑情,也契合文人對風(fēng)雅生活的喜好。

其次,小游仙詩也在后世詩人的演繹下逐漸回歸游仙詩的傳統(tǒng)主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詩人對理想生活的表述往往暗含遁世志趣。曹唐雖未直接表達仕隱態(tài)度,但其不得志的入仕經(jīng)歷不免讓后世的詩歌評論者從此角度解讀詩作。馬洪評曹唐小游仙詩有遺世之志,周珽(1565—1647)認(rèn)為小游仙詩暗含了曹唐在仕隱之間的艱難選擇:

按堯賓初為羽士,后加巾幘,舉進士第,歷仕諸府從事,郁郁不得志,見于詞章,不無托想于遠游升天焉。其《小游仙詩》近百篇,如此作,玩“重過”“省得”四字,分明有出山之悔,復(fù)興絕塵之思乎?(62)周珽:《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58,《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26冊,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第690頁。

在傳統(tǒng)的游仙詩中,遁世之志是詩人最常寄托的一種情感。詩人通過述寫漫游仙境的奇遇,抒發(fā)對世外生活的向往。以洞天仙境中仙人閑居生活為主題的詩作雖然在曹唐的小游仙詩中并沒有占很大比例,但是卻為后世詩人寄托隱逸情懷提供了一個新的模式。道教仙境的層級在一定程度上映照了人間的官僚系統(tǒng),天上仙宮與世外洞天有如人間的朝野之分。洞天仙境不僅遠離人世塵囂,也遠離仙宮,從而具有雙重的隱逸意味。這一點在后世詩作中被反復(fù)強調(diào)。周密就有一首小游仙寫道:“拋了天官作散仙,卻來云外種瓊田。洞中日月無拘管,閑引青龍耕翠煙?!?63)傅璇琮主編:《全宋詩》,第42516頁。詩中將“天官”與“散仙”對立:天官頗受拘束,而散仙則更為閑適自在。前文所引楊維楨的小游仙詩也透露出相似的旨趣,雖然仙人修丹已成,但仍更愿“長作西湖水月仙”。

雖然小游仙詩開始回歸傳統(tǒng)游仙詩的主題,但相較于傳統(tǒng)游仙詩的詠懷,小游仙詩往往是通過對世外生活場景的具體想象和描繪隱晦含蓄地表達出世理想。以山林之樂寄寓隱逸之情本就是易代之際詩歌中常見的內(nèi)容和主題(64)關(guān)于易代之際山林詩歌的研究,可參見左東嶺《“臺閣”與“山林”文壇地位的升降浮沉——元明之際文學(xué)思潮的流變》,《文學(xué)評論》2019年第6期;黃鵬程:《論清初“臺閣”“山林”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形態(tài)》,《文學(xué)評論》2020年第6期。,小游仙詩中的散仙世外生活也與之契合。明末清初詩人汪琬(1624—1691)作有四十首游仙七絕,并在小序中寫道:“詩家小游仙,此白樂天所云九奏中新音,八珍中異味也。今予所作,又與唐宋以來者小異,蓋欲極文字之變,以示山林之樂爾。”(65)汪琬著,李圣華箋校:《汪琬全集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145頁??梢娫娙穗m借用了小游仙的詩題和模式,但旨趣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變?yōu)槭劳馍搅种畼?。同一時代的詩人黃毓祺也作有四十首小游仙詩。在這組詩的序言中,黃毓祺寫道:

游仙詩自景純始,而太白繼之。論者云太白游仙未免有丹鼎氣,景純特感遇耳,非游仙也。某逆旅半酣,與兩客對床夜話,忽念浪跡人間,山中故人當(dāng)有招我歸來者。(66)黃毓祺:《大愚老人遺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27冊,第642頁。

序言并未提及曹唐,但從對李白和郭璞的評價,就不難得知黃毓祺為什么會選擇小游仙作為詩題。黃毓祺以浪跡人間的山中之人自況,而因“山中故人”的召喚而萌生回歸山林之意,自然選擇了糅合游仙之趣和山林之樂的小游仙。黃毓祺的詩作雖以七律寫成,但仍沿襲了小游仙詩的模式,借用道教意象和典故,描繪世外仙人的閑居樂趣。

綜而言之,曹唐小游仙詩為后世的小游仙詩作樹立了范式,鋪設(shè)了底色,故而小游仙詩的文本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出相似的模式和風(fēng)格;但另一方面,后世詩人并未囿于曹唐詩作所設(shè)立的典范,而是有所超越,為這一詩題注入了新的典故、旨趣和情感寄托,從而豐富了詩題的內(nèi)涵和外延。

四、結(jié) 語

綜上所述,雖然在曹唐之后幾乎歷代都有詩人以“小游仙”為題作詩,但這一詩題的傳承并不是一個單調(diào)的詩歌接受過程??疾煸姼栉谋局獾臍v史語境,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時代因素發(fā)揮了較為關(guān)鍵的推動作用:對于元代江南的詩人來說,楊維楨的文壇影響以及玉山草堂中的往來酬唱才是他們寫作小游仙的直接動因,而并非是對曹唐本人的追慕和模仿;《二曹集》的出版進一步推動了曹唐詩作的傳播,這要歸功于明代中晚期出版的興起和廣西官員學(xué)士構(gòu)建地方文化的意識。曹唐的詩名以及其詩作在游仙詩史中的地位也在晚明才開始重新得到重視。

從詩歌文本上來看,曹唐開創(chuàng)的小游仙詩風(fēng)格或多或少為后世詩作所承襲,但也許正因為曹唐本人詩名不顯,后世詩人才不拘于原作得以更多發(fā)揮,故而可以如許學(xué)夷所言“青出于藍者甚多”。曹唐的小游仙詩短小精煉,將人間生活的日常細節(jié)放置于超越性的道教仙境中,形成了仙境與人間、出世與入世的雙重張力,也正與后世詩人的生活美學(xué)和隱逸理想相契合,并在不同時代中得到新的演繹,逐漸發(fā)展成為游仙詩書寫傳統(tǒng)的一脈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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