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
(河南科技學院 文法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都柏林人》(Dubliners,1914)是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年輕時創(chuàng)作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其收錄的十五篇小說反映了在封建社會制度以及宗教教義的束縛下普通都柏林人的生活場景和個人命運。正如喬伊斯所說“我的目標是要為祖國寫一章精神史。我選擇都柏林作為背景,因為在我看來,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對于冷漠的公眾,我試圖從四個方面描述這種麻痹:童年、少年、成年以及社會生活。這些故事正是按這一順序撰述的”[1]IV。喬伊斯結(jié)合他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真實地反映了愛爾蘭從1900年到1910年間女性的生活狀況”[2]。
在《都柏林人》中,喬伊斯描寫的對象很多都是女性,通過描述她們在平庸且繁瑣的市井生活中的掙扎,喬伊斯對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悲慘命運及無望的生活進行了細致的刻畫[3]。本文以《伊芙琳》《母親》以及《泥土》三篇為例,按照青年、中年、老年的時間軸展現(xiàn)不同年齡階段的愛爾蘭女性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所面臨的生活困境?!兑淋搅铡分械囊淋搅?、《母親》中的卡尼太太以及《泥土》中的瑪利亞,她們分別是未婚的青年女性、結(jié)婚已有子女的中年女性以及一直未婚的老年女性。處于不同年齡階段的她們分別面臨著各種各樣的生活困境:未婚的伊芙琳在是繼續(xù)留在牢獄一般的家里忍受父親的毒打、生活的摧殘還是與身份不明的戀人弗蘭克一起私奔迎接未知的未來中猶豫困頓,不知該如何抉擇;婚姻不幸的卡尼太太,幾經(jīng)謀劃為女兒凱瑟琳爭取音樂演奏會的表演資格以及后續(xù)的酬勞,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卡尼太太面臨著是繼續(xù)爭取權(quán)利還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困境;年老一直未婚的瑪利亞內(nèi)心深處對婚姻充滿著美好的幻想,現(xiàn)實生活的煎熬、周圍人的態(tài)度以及萬圣節(jié)前夕先后摸到寓意不好的泥土和祈禱書等卻讓她備受打擊,在依舊堅持對婚姻的美好憧憬和接受現(xiàn)實的安排中迷茫徘徊,不知余生該如何安置。
在《伊芙琳》中,喬伊斯形象地“刻畫了都柏林女青年生活的沉悶和壓抑,以及伊芙琳力圖掙脫現(xiàn)有生活的束縛,向往幸福生活而又最終望而卻步的心路歷程”[4]。自從母親去世后,年輕的伊芙琳接手了家里的一切,永遠干不完的家務(wù)、父親的虐待毒罵讓她異常疲憊與恐懼,與戀人弗蘭克的私奔讓她興奮的同時卻惴惴不安,擔心自己以后走上母親的不幸道路,焦慮、不安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讓她陷入兩難的抉擇困境中,在維持現(xiàn)有壓抑繁瑣的生活與逃離獲取新的自由生活之間左右為難。
當時的愛爾蘭社會深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父權(quán)制社會制度以及天主教宗教思想的禁錮,癱瘓、麻痹籠罩著整個國家以及民眾。女性被認為是男性的附屬品,順從丈夫、操持家務(wù)是社會賦予女性的社會角色和應(yīng)盡職責。伊芙琳的母親生前辛勤操勞,默默忍受丈夫的謾罵和虐待,是家庭情感和勞動的付出者,為了家庭甘愿犧牲自我,完成了社會賦予的職責后卻發(fā)瘋而死,每每想起都讓伊芙琳靈魂深處禁不住的顫栗和恐懼。母親去世后,這一重任便落到了伊芙琳身上。她用心照顧家里的一切,操持家務(wù),辛苦工作,做不完的家務(wù)、生活的瑣碎以及父親時時的指責虐待等都讓伊芙琳身心俱疲。
幼時,伊芙琳的父親經(jīng)常手持木棍將正在和鄰居家孩子做游戲玩耍的伊芙琳以及她的弟妹們趕回家去,無情地剝奪他們的歡快時光。隨著他們逐漸長大,伊芙琳的父親并沒有加以收斂,隨著歐內(nèi)斯特去世,哈利逃離家庭的束縛,父親的暴虐和恐嚇全部轉(zhuǎn)移到伊芙琳身上,雖然她已年逾十九,但時常仍感覺自己活在父親的暴力威脅之中,這讓她“膽戰(zhàn)心驚”[5]32,這種不安和恐懼感也是促使伊芙琳迫切想要逃離的原因之一。由于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以及財產(chǎn)權(quán),伊芙琳每次都會將自己辛苦掙的錢一文不少地全數(shù)上交給父親,但是每到周六晚上她向父親要錢時卻艱難無比,父親總是埋怨她胡亂花錢,不知節(jié)省,挖苦和嘲諷一番后才不情不愿地將錢交給伊芙琳,還半帶威脅地問她是否會將這些錢用于購買周日的食物。生活的重擔以及精神的壓迫讓伊芙琳深受煎熬,絲毫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和父親的疼愛,但是社會制度以及宗教教義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滲透到了伊芙琳的思想之中,讓她變得猶豫不決、優(yōu)柔寡斷。家里懸掛的圣女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克的彩色圖畫、墻上掛著的一幅發(fā)黃的神父照片、家里永遠也打掃不完的灰塵等都暗示了天主教教義以及腐朽社會制度對伊芙琳的影響和控制。她無法也不敢打破現(xiàn)有的生活壁壘以尋求新的生活出路,只能寄希望于他人,被動地等待別人的拯救。
正當伊芙琳壓抑苦悶時,水手弗蘭克闖進了她枯燥無味的生活中,給她暗淡的人生帶來了樂趣和希望。兩人相識不久便相愛了,以前伊芙琳忙于家務(wù)和工作,沒有任何的休閑娛樂活動,相識后,弗蘭克帶她去劇院看《波希米亞女郎》,給伊芙琳講他在國外工作時所經(jīng)歷的異國情調(diào)的故事,這一切都讓伊芙琳好奇且心動不已,堅信弗蘭克是一個“善良、開朗又富有男子氣概的人”[5]33。在和弗蘭克的交往中,“初次體驗了興奮與快樂滋味的伊芙琳仿佛不再是被家庭霸權(quán)話語控制的羸弱女性。她似乎看穿了男性家長施于女性和孩子的暴力,以及母親在恪盡職守的生活中無辜犧牲一切背后隱含的艱辛歷程和人權(quán)喪失”[6]。因而當弗蘭克邀請伊芙琳和他一起離開時,伊芙琳欣喜不已,篤定弗蘭克會拯救她,帶給她全新的生活,這場私奔無疑是改變她前途命運的絕佳出路。
在離開家前往碼頭前,伊芙琳卻開始躊躇不定,左右為難,不知道離開是否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她“盡力從各個方面權(quán)衡考慮這個問題”[5]32,由此展開了一系列復雜的內(nèi)心掙扎:當前的生活雖然壓抑難熬,但是她起碼不用擔心吃住的問題,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熟知的人們,如果貿(mào)然跟弗蘭克私奔離開,她的工作立馬就會被其他人取代,她也將受到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但是弗蘭克美好的承諾又讓她心動不已,她遐想在那遙遠的地方,她的生活境遇會跟現(xiàn)在截然不同,結(jié)婚后的她會受到人們的尊重,沒有人會再威脅她,弗蘭克會疼愛和呵護她,她不會再遭受母親生前所遭受的種種虐待,會開啟一段全新的生活。街頭突然傳來的手風琴的樂聲使伊芙琳猛然想起了她曾對母親許下“拼盡全力維持這個家”[5]35的諾言以及父親近來的逐漸衰老等,而這又讓她猶豫不決,無法下定決心狠心離開。此外,父母的婚姻模式以及日常瑣碎的家庭生活等也讓伊芙琳對未來的婚姻充滿了質(zhì)疑和擔憂:她和弗蘭克認識才幾個星期,對于他的為人知之甚少,水手這個職業(yè)也決定了他會經(jīng)常地在外漂泊,居無定所;弗蘭克計劃在晚上帶她悄悄乘船離開,并沒有打算將兩人即將結(jié)婚的事情公布于眾。母親悲慘的經(jīng)歷深深地烙印在伊芙琳的心中,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牢牢掌控著母親以及她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婚后的弗蘭克會不會也像父親一樣,對她無端打罵、折磨,她會不會重蹈母親的覆轍?直到出發(fā)前往碼頭前,伊芙琳內(nèi)心都沒有一個確切的抉擇,社會制度的禁錮以及宗教教義的束縛使單純懦弱的她背負著沉重的思想包袱,遲遲拿不定主意。
憂心忡忡的伊芙琳來到了諾斯華爾碼頭。在碼頭,她茫然地跟著弗蘭克,聽他一遍遍地談?wù)摵叫械氖虑椋瑑?nèi)心痛苦無助的她并沒有將她的擔憂告訴弗蘭克,而是將希望寄托于宗教信仰,她“祈求上帝指點迷津,告訴她該何去何從”[5]36,這也從側(cè)面暗示了宗教教義對當時女性思想的禁錮和束縛。當船上的起航鈴響起,弗蘭克抓緊她的手呼喊著她一起上船,此時人世間所有的驚濤駭浪開始在伊芙琳的心頭來回激蕩,不確定的愛情和私奔就像她慘死的母親一樣讓她恐懼和害怕。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想以及宗教教義的束縛猶如沉重的枷鎖禁錮著伊芙琳,讓她不敢再往前邁出一步?!吧鐣炝艘蛔鶋Γ瑢⑴苑忾]在家庭生活的圈子中,而被女性視為離經(jīng)叛道的恐懼,是砌成這道墻的最后一塊磚頭”[7]。最后,傳統(tǒng)的束縛戰(zhàn)勝了對自由的渴望,伊芙琳終究不敢放手一搏去嘗試新的事物,面對著弗蘭克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她發(fā)瘋似地用手緊緊抓住護欄,堅決不登船,“茫然地瞧著他,雙眼中既沒有愛戀也沒有任何的惜別之情,如同路人一般”[5]36。
《伊芙琳》中,伊芙琳與弗蘭克的私奔以她的主動放棄為結(jié)局,留下來意味著她要延續(xù)以往日復一日的操勞、忍受父親的打罵和操控,繼續(xù)過著灰暗壓抑的生活,直到耗盡她的熱情和生命。伊芙琳無法徹底擺脫原有社會的束縛,也無法狠心拋棄家人、丟掉家庭責任,“曾經(jīng)片刻的頓悟并沒有喚醒她找到一條真正可以實現(xiàn)自我的道路。像所有其他都柏林人一樣,她會麻木地套上枷鎖繼續(xù)生活在一個壓迫的中心”[8]。伊芙琳面臨的生活困境反映了當時愛爾蘭青年女性的一個共性問題,有太多“伊芙琳”因為社會制度的制約以及宗教教義的束縛等,在灰暗壓抑的生活困境中徒勞掙扎。
《母親》主要講述了卡尼太太為女兒凱瑟琳爭取四場音樂會酬勞的故事。腐朽的社會制度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相處讓都柏林人喪失了愛人的能力,婚姻看似能給予女性希望,但實際情況卻截然相反?!安徽撌巧倌陼r代對愛情朦朧的向往,還是青年時代對愛情沖動的追求,更或是成年以后對愛情的期盼,人們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失望與打擊;而只要人們走入婚姻,就猶如走進了又一個桎梏,在社會強加給人的束縛與限制基礎(chǔ)上再加一層,婚姻生活讓都柏林人看不到希望和未來”[9]17??崽幕橐霰闶侨绱?,在經(jīng)歷了婚姻的痛苦和不幸后,為凱瑟琳爭取四場音樂會酬勞的故事則是現(xiàn)實生活中她作為女性向男權(quán)社會挑戰(zhàn)和抗衡的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卡尼太太面臨著是繼續(xù)爭取權(quán)利還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困境。
結(jié)婚前,卡尼太太還是德芙琳小姐,她曾在高等教會學校接受教育,學習法語和音樂。當她到了適婚年齡,家人便經(jīng)常將她送到其他人家中做客以便有機會覓得佳婿。雖然天性冷漠,德芙琳小姐內(nèi)心也渴望浪漫愛情的來臨,但令她失望的是,她遇到的都是資質(zhì)平庸之輩,沒有人符合她的理想要求,她“只得在暗中大嚼土耳其軟糖,以此平復內(nèi)心的浪漫欲望”[5]139。在當時,社會對女性的生存、角色以及權(quán)利等方面有著近乎苛刻的界定和話語權(quán),“這些社會性別話語控制和支配著人們的傳統(tǒng)意識,形成社會習俗和觀念,從而對女性身心狀況及生存處境起著決定和制約作用”[10]。德芙琳小姐雖然家境、學識俱佳,但是她依然擺脫不了女性的既定角色,在她青春即將逝去、不得不結(jié)婚的時候,周圍的親朋好友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為了堵住悠悠之口,出于賭氣她匆匆地嫁給了年齡比她大很多的制靴商人卡尼先生。
誠然,這段婚姻帶給卡尼太太無憂的生活,也給予了她一定的安全感和穩(wěn)定感,她是這場婚姻的受益者。盡管她自己在婚后一年也承認卡尼先生“比浪漫的小伙更可靠”[5]140,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她“從未放棄過自己的浪漫情愫”[5]140,兩人日常的相處缺少了夫妻之間的心意相通,并不能達到心靈上的完全契合,卡尼先生永遠無法滿足她內(nèi)心對浪漫愛情與婚姻的幻想。與傳統(tǒng)的都柏林女性不同,卡尼太太是一位頗具才華和能力的女性,她有強烈的自我實現(xiàn)的欲望,渴望得到外界的認可。對愛情和婚姻的失望驅(qū)使卡尼太太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可以自我滿足和自我宣泄的渠道,讓凱瑟琳參與音樂會便是她努力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卡尼太太做了諸多的努力:她利用人們對愛爾蘭復興運動的熱情,特意聘請愛爾蘭家庭教師,讓凱瑟琳姐妹和朋友互相郵寄愛爾蘭風景明信片等,并有意透漏給那些熱衷于流言蜚語的愛國主義者以此擴散凱瑟琳的知名度。不久,凱瑟琳的名字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談話聊天中——她“對音樂極具天賦,是一個十分完美的姑娘”[5]141,這同樣引起了音樂委員會的注意,霍羅漢先生主動登門拜訪,卡尼太太的目標達成——女兒順利成為“四場大型音樂會的伴奏,伴奏費為八基尼”[5]141。此外,為了音樂會能夠順利進行,卡尼太太忙前忙后,幫助不熟悉業(yè)務(wù)的霍羅漢先生游刃有余地處理音樂會相關(guān)事務(wù)。她十分看重此次音樂會,專門購買昂貴的軟綢裝飾凱瑟琳的衣服前襟,購買了一打最后一場音樂會的門票寄給自己那些可能不會買票的朋友們,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她預(yù)想的計劃順利地進行著,音樂會將在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四天舉行。
周三晚上,當卡尼太太和凱瑟琳一起來到安希恩音樂廳的時候,態(tài)度懶散的服務(wù)員、水平差勁的演出藝人、人數(shù)稀少的聽眾以及音樂委員會毫不用心的安排等都讓她大失所望,這與她設(shè)想中的音樂會截然不同,她甚至后悔“不該為這樣的音樂會破費”[5]143。周四進行第二場音樂會的時候,卡尼太太聽說音樂委員會為了確保周六晚上的音樂會座無虛席,臨時取消了周五的演出,警覺的她依據(jù)事前簽好的合同先后找霍羅漢先生以及菲茨帕特里克先生詢問凱瑟琳的音樂會酬金,但是兩人都沒有正面給她答復,只是敷衍地讓她等待音樂委員會的回答,為了保持所謂的教養(yǎng),怒火中燒的卡尼太太選擇了沉默。周六晚上,當卡尼太太再次找到霍羅漢先生要求如數(shù)支付酬金時,他卻接連推卸責任,憤怒不已的卡尼太太不再沉默,她再次要求如果拿不到如數(shù)的酬金就拒絕讓凱瑟琳登臺演出,為了安撫急躁的聽眾以確保音樂會順利進行,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匆忙塞給卡尼太太差四先令才滿四基尼的錢,凱瑟琳上臺進行了演奏。為了保證凱瑟琳獲得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和酬金,卡尼太太公然和處于權(quán)力中心的男性叫板,“假如他們少給一分錢,她一定會讓全柏林人都知道這件事情”[5]152。至此,卡尼太太的抗爭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然而,對于卡尼太太的做法,音樂委員會的成員十分惱怒,他們甚至不想再支付剩下的酬金,半帶威脅地警告卡尼太太,凱瑟琳只有繼續(xù)完成下半場的演奏,音樂委員會才會在下周二開會商討是否支付剩余的錢。態(tài)度堅決的卡尼太太依舊堅持讓凱瑟琳先得到剩下的酬金,否則“她絕不會跨上那個舞臺一步”[5]152。面對卡尼太太的步步緊逼,音樂委員會直接找人代替了凱瑟琳,從根源上切斷了卡尼太太爭取權(quán)益的機會。
當時愛爾蘭的社會制度以及宗教教義決定了男性在社會和家庭中占據(jù)著絕對的主導地位,男權(quán)制社會的主要特征之一便是“否定女性的性;將男性的性強加于女性,統(tǒng)治和剝削女性的勞動力,控制其產(chǎn)品;控制兩性共同生育的孩子;肉體上限制女性,阻止女性的活動。社會上常見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信息總是將女性擺在次等的地位,貶低女性的角色。女性的工作、產(chǎn)品和社會環(huán)境均低于男性”[11]。在音樂會的籌辦階段,卡尼太太前后奔波勞碌,幫助不熟悉業(yè)務(wù)的霍羅漢先生出謀劃策,理順諸如節(jié)目單的措辭以及節(jié)目的順序安排等事宜,協(xié)助完成音樂會的策劃工作?!盎袅_漢先生每天都來拜訪她,就某些問題征求她的意見”[5]141。卡尼太太每次都熱心地提供幫助,事事考慮安排周全。對于卡尼太太的辛苦付出,音樂委員會的男性卻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認為作為女性的卡尼太太理應(yīng)聽從男性的安排,這一切都是她理所應(yīng)當該做的事情??崽啻螢閯P瑟琳爭取酬金的舉動,無疑是對當時男性權(quán)力的挑戰(zhàn),以菲茨帕特里克先生為代表的男性統(tǒng)治階級又怎會任由她胡來,打破現(xiàn)有的社會秩序呢?他們?yōu)榱俗约旱睦?,故意為難卡尼太太,指責她的行為缺乏教養(yǎng),迫使她陷入輿論指責的漩渦中。曾受到卡尼太太多次幫助的霍羅漢先生甚至嘲諷道“我之前還覺得你是一位有教養(yǎng)的夫人呢”[5]153。憤怒但又無奈的卡尼太太明白,“她要是個男人,他們絕對不敢這么對待她”[5]152。然而,作為男性的卡尼先生卻沒有起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卡尼太太十分尊重卡尼先生,“雖然知道他才疏學淺,但是她依然贊賞他作為男性的抽象價值”[5]144。在整個過程中,卡尼先生的做法卻令人頗為失望,當卡尼太太找他商量女兒的酬勞時,卡尼先生聽完之后只是表示周六晚上他會一同前去音樂會,從未給卡尼太太提供任何的參考意見或解決辦法。到了音樂會現(xiàn)場后,在卡尼太太與他人發(fā)生爭執(zhí)陷入被動甚至無助的境地時,他始終保持緘默,像旁觀者一樣一副置身世外的態(tài)度,并沒有主動發(fā)揮他作為一名男性、一位丈夫和父親應(yīng)盡的責任。最后,當卡尼太太爭取報酬失敗讓卡尼先生去尋找車時,他立刻走了出去,一刻也不曾停留,絲毫沒有考慮過妻子當下的境況。倆人行為上的強烈反差襯出了在腐朽的社會制度和宗教教義下男性的懦弱無能,也更加印證了卡尼太太婚姻的不幸與悲哀。
凱瑟琳音樂演奏會的酬金對家境富裕的卡尼太太來說并不值得一提,以此事在男性社會中獲得相應(yīng)的社會地位和權(quán)利才是她據(jù)理力爭的根源。卡尼太太爭取報酬失敗的事情形象地反映出了當時女性的社會地位和權(quán)利,生活條件優(yōu)越、處于中產(chǎn)階級的卡尼太太依然無法打破當時的社會制度,更何況是生活貧困的底層女性?她們沒有社會話語權(quán),無法像男性一樣在社會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權(quán)利,在社會領(lǐng)域發(fā)揮作用,只能在牢籠似的困境中絕望麻木地生活著,忍受著男性的壓榨和剝削,被迫接受自身社會地位不斷邊緣化的殘酷事實。
《泥土》講述了在萬圣節(jié)前夕,瑪利亞到喬的家里和喬的家人以及鄰居一起度過萬圣節(jié)的故事。在當時的愛爾蘭社會,宗教教義束縛著人們的精神,“愛爾蘭的天主教會期望女性能履行傳統(tǒng)的女性角色——成為妻子和母親,對丈夫順從、謙卑……其實,婚姻和家務(wù)才是她們未來的職業(yè)”[12]14。已到晚年的瑪利亞因未能按照社會以及人們的既定期望組建家庭,履行妻子、母親的角色職責,成了被人鄙夷和嘲笑的“老姑娘”,處于社會邊緣化的末端,孑然一身的瑪利亞面臨著是繼續(xù)懷有希冀掙扎地活著還是孤獨地走向毀滅的殘酷困境。
在當時男權(quán)至上的愛爾蘭社會,男性掌控著女性的社會地位、左右著女性的思想,大多數(shù)女性在潛移默化中已經(jīng)被這種生活所內(nèi)化,“她們無聲地存在于男人的左右”[13],成為當時社會背景下的犧牲品。瑪利亞曾是喬家里的保姆,后來“同家里鬧翻后,小伙子們替她在‘都柏林燈光洗衣房’謀到一個差事”[5]99,地位低下的瑪利亞沒有權(quán)利決定自己的命運,只能聽從喬家人的安排。這份工作看似讓瑪利亞擺脫了男權(quán)社會,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她工作、生活的環(huán)境處處都彌漫著壓抑與沉悶。文中描述了瑪利亞在洗衣房的工作以及生活場景:她將廚房收拾的煥然一新,器具亮的“可以照見自己”[5]98;將面包切成均勻的面包片,定量分發(fā)給每個女工;精確地計算著外出去喬家里的時間、購物的花銷以及從小到大按時做彌撒……從這些都可以看出瑪利亞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恪守宗教教規(guī)教義,生活嚴謹。但洗衣房是“新教婦設(shè)置的、以提供洗衣工作的形式‘拯救’都柏林妓女的慈善機構(gòu)”[14],里面的人都是新教徒,與思想單純、待人誠懇的瑪利亞不同,她們時常會為了水桶等瑣碎的事情發(fā)生爭吵,墻上張貼的新教傳單也讓恪守教義的瑪利亞十分不滿。過去對新教徒持有敵對態(tài)度,“一向認為新教徒不好”[5]99的瑪利亞現(xiàn)在一直強調(diào)洗衣房的眾人都是“善良的好人”[5]99,每個人都很喜歡她。試想在當時宗教斗爭異常激烈的愛爾蘭社會,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又怎會和平相處、相安無事呢?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瑪利亞試圖掩蓋凄苦生活、欺騙自我的假象罷了。為了能夠繼續(xù)在這里工作,瑪利亞不得不拼命努力地工作從而讓自己顯得不可或缺,小心翼翼地和洗衣房的人相處。整日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瑪利亞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孤獨寂寞的她才會如此珍惜一年一度前往喬家里度過萬圣節(jié)的機會。
在征得女總管的同意后,瑪利亞完成當晚的工作之后才可以出發(fā)前往喬家。在出發(fā)之前,她精心地收拾打扮,換上襯衫和最好的裙子,穿上平時舍不得穿的皮鞋。洗衣房的工作辛苦繁瑣但工資十分微薄,即便如此,瑪利亞依然精心地選購禮物,除了購買十多種便宜的什錦糕點外,她還花了二先令四便士購買了厚厚的一大塊葡萄干蛋糕,在購買完禮物和付過車費后,她已所剩無幾,但是一想到她將和喬家人度過一個美好難忘的夜晚時便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在開往德拉姆康德拉的電車上,一位年長略帶醉意的紳士給瑪利亞讓了座位,并和她聊天交談。終日在牢籠似的洗衣房干活兒的瑪利亞,鮮有機會外出與人交流,紳士的舉動讓瑪利亞受寵若驚卻又不知所措,只是拘謹?shù)攸c頭表示贊同,下車時有點忘乎所以的瑪利亞竟然將精挑細選的葡萄干蛋糕遺忘在了車上而不自知,到喬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瑪利亞羞愧且懊惱不已,這一段插曲也從側(cè)面印證了瑪利亞生活環(huán)境的狹小封閉以及精神世界的貧瘠,她根本沒有機會同外界交流。
按照愛爾蘭的民俗,萬圣節(jié)前夕是“一個悼念已故祖先和通過各種算命的游戲預(yù)測未來的夜晚”[14]。人們會在桌上放上幾個碟子,里面分別盛放著不同的物品,然后將蒙住雙眼的人領(lǐng)到桌子前,由本人摸找物品,每個物品對應(yīng)著不同的寓意。當晚,當孩子們依次進行完后,瑪利亞被引到了桌邊,此刻她的內(nèi)心既緊張又期待,多番抉擇后將手停留在一個碟子上,她摸到了又濕又軟的東西,周遭起先的沉寂以及隨后的混亂與竊竊私語等都證明了這是一件寓意不好的物品。文中并沒有明確表明這件物品的名字,結(jié)合對它的描述、周圍人的反應(yīng)以及文章的題目,可推測出它是代表死亡的泥土。將泥土扔出去后,瑪利亞又重新摸了一次,這次她摸到了祈禱書,對于這個結(jié)果在場的人們都十分的高興,認為瑪利亞“年內(nèi)要去當修女”[5]104,絲毫沒有人詢問或者關(guān)心瑪利亞內(nèi)心真正的需求。在當時的愛爾蘭社會,“在有限的婚姻市場上找不到出路的女性或進入修道院,或移民或繼續(xù)呆在家里成為家庭的仆人,伺候男性”[15]192。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生活環(huán)境、麻木軟弱的個人性格等讓瑪利亞鮮有機會接觸異性,她奇特的長相更是讓她在有限的婚姻市場里沒有任何的優(yōu)勢。文中有關(guān)于瑪利亞外貌的詳細描述,她是“一個身材纖小的人,但是卻長了一個很長的鼻子和下巴”[5]98,擁有一雙灰綠色的眼睛,每當她笑的時候,她的鼻子尖幾乎要碰到下巴尖。這樣的長相很容易讓人們聯(lián)想到女巫等不好的形象,從而無法得到男性的青睞,因此修道院被認為是瑪利亞最好的歸宿。
關(guān)于未來,瑪利亞內(nèi)心一直有她自己的憧憬和向往,多年來她對婚姻依然充滿了向往。洗衣房的麗姬弗萊明多次在萬圣節(jié)前夕說瑪利亞一定會摸到戒指,她雖然笑著解釋說她既不需要戒指也不需要男人,但是她眼底流露出的“失望的羞澀”[5]100還是泄露了她的心事。在前往喬家之前,瑪利亞在換衣服時,站在鏡子前仔細打量自己,對著纖小嬌美的身軀顧影自憐。臨走之前,瑪利亞在喬家人的一再邀請下演唱了一首愛爾蘭民歌,歌詞更是將瑪利亞內(nèi)心對愛情的向往和憧憬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拔覊粢娢易≡诖罄硎膶m殿里,公侯奴仆侍奉在我的兩旁……我的財富多得數(shù)不清……但是最讓我開心的,還是我還夢到你一如既往地愛我”[5]105。歌詞中的“瑪利亞”出身高貴、生活優(yōu)渥,還有相愛的人陪伴左右,這與現(xiàn)實生活中出身低微、生活貧苦、人到晚年依然獨自一人的瑪利亞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更加襯托出瑪利亞的悲慘與不幸。
在男權(quán)社會的制度下,女性毫無自由可言,她們無力反抗社會制度帶給她們的壓迫,只能被動地接受,個性懦弱的瑪利亞亦是如此,社會的制度以及嚴格的宗教教義已經(jīng)深深地束縛了她的身心,牢牢控制著她的精神世界,未婚的尷尬身份讓她處在社會的邊緣,成為“受害者中的受害者”[16]245。精神麻痹的她無力反抗,即使懷抱希望也抵不過現(xiàn)實社會的沖擊。
伊芙琳、卡尼太太、瑪利亞三人的生活看似是一個個獨立發(fā)展的故事線,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深受封建傳統(tǒng)思想毒害的未婚青年“伊芙琳”始終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和宗教教義的束縛,不敢打破現(xiàn)有的生活軌跡追求全新的自由生活,等待她們的命運只有兩種,要么像“卡尼太太”一樣,步入婚姻的牢籠中,聽從社會和男性的安排,扮演好社會賦予女性的好妻子、好母親形象,無法享有與男性平等的社會權(quán)利;或者像“瑪利亞”,人到晚年依然孑然一身,最終只能在修道院度過自己悲涼的晚年,毫無社會地位可言。借助對伊芙琳、卡尼太太、瑪利亞三人生活經(jīng)歷的描述,喬伊斯展示了在男權(quán)話語以及宗教話語占主導地位的愛爾蘭社會,都柏林女性無論是青年、中年還是晚年都無法擺脫社會的鉗制,喪失了屬于自己的話語權(quán)從而變成了男權(quán)社會的附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