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鵬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提起中國研究話語體系中的“單位”,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體系浩繁的制度—組織體系框架,因為作為一種現(xiàn)代性建構,單位制從其發(fā)端之時起,便與工業(yè)主義緊密結合,并以高度組織化和制度化為特征建立起來。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單位研究領域中的研究者多將研究目光投向組織制度研究領域,通過對制度文本解讀及改革轉型進程分析,取得了較為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如果我們僅僅從組織制度的宏觀視角來審視單位制,那只不過僅僅窺見了單位組織的宏大架構,只看到了單位現(xiàn)象的冰山一角,而忽視了活動其中的有血有肉的真實個體單位人??梢?,此種研究取向最大的疏漏和缺憾在于忽略了組織中的行動者,忽視了這些行動者真實的社會生活,以及其具體且富有情懷地積極參與和創(chuàng)造歷史的過程,對具體的單位人在改革發(fā)展中是“怎樣思想、怎樣感覺、怎樣打算”[1]缺乏足夠的重視,逐步偏向于對社會制度及組織結構的研究與思考,存在“見制度不見人”[2]的單一化研究傾向。而在洞悉個體單位人行動的過程中,運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透視單位組織的另一面向,就顯得格外重要。
如前所述,單位研究自其發(fā)軔以來,就一直循著體制、制度、組織等宏觀面向加以展開。其中較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取向有三:其一是組織制度研究取向,即普遍將單位視為一種特殊的制度和體制來展開研究,認為“單位是再分配體制中的制度化組織,”[3]是“我國各種社會組織所普遍采取的一種特殊的組織形式,是我國政治、經濟和社會體制的基礎”。[4]其二是統(tǒng)治秩序取向,認為“單位是中國社會組織和調控的一種特殊的組織形式,在社會長期發(fā)展的過程中,單位構成基本的調控單位和資源分配單位?!盵5]劉建軍在其《單位中國》的研究著作中,也選擇了“社會調控體系重構中的個人、組織與國家”這一研究視角。其三是社會結構取向,即將單位制作為一種總體性的現(xiàn)象——“單位社會”來展開研究。其中以李漢林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他認為我們之所以把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國社會理解為“單位社會”,主要是因為“正是由這種獨特的單位現(xiàn)象構成了現(xiàn)代中國社會極其獨特的兩極結構:一極是權力高度集中的國家和政府,另一極則是大量相對分散和相對封閉的一個個的單位組織。國家對社會的整合與控制,不是直接面對一個一個單獨的社會成員,更多的是在這種獨特的單位現(xiàn)象的基礎上, 通過單位來實現(xiàn)的?!盵6]
筆者以為,學界的單位研究之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采取宏觀研究取向,主要是因為:第一,就單位制研究涉及的內容本身看,其最具核心意義的主題與體制、組織和制度密切關聯(lián),而且其關涉內容極其豐富。僅就制度研究而言,即包括黨政制度、戶籍制度、工資制度、用工制度、勞動紀律、福利制度、工會制度、勞動競賽、就業(yè)制度、退休制度、職稱制度、檔案制度、工資制度、勞動保護制度、人才制度、接班制度等,如果我們對上述制度沒有較為透徹的了解,就很難對單位制有恰當和準確的把握。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應該努力弄清,上述這些制度是如何起源的?經歷了哪些階段性的發(fā)展和演變?各種制度文本之間的關系怎樣?各種制度是通過何種模式付諸實施的?改革開放后,伴隨著邁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進程,上述制度發(fā)生了哪些重要的轉型和變遷?因此,研究單位制首先應該下笨功夫,切實做好制度文本的研究,努力將這些制度的來龍去脈搞清楚。第二,單位研究發(fā)端之時,恰好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社會轉型期,中國社會面臨著復雜的體制、制度和組織改革轉換問題。如何深入理解認識中國的體制、組織和制度的起源、形成及變遷的歷史進程,以及基于上述研究基礎之上提出新的改革舉措,成為迫在眉睫的理論和實踐難題。從單位制起源與形成的歷史進程看,其發(fā)端可以溯源到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根據地建設,是在繼承了革命根據地建設經驗中有關組織制度與分配制度的基礎上,又進一步融入工業(yè)主義追求效率、規(guī)模等元素而生成的,因此,可以說單位制“是基于工業(yè)主義和社會革命的雙重原則而建立起來的高度組織化的社會改造方案,既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同時又在‘去資本主義化’的前提下,表現(xiàn)出其范型的特殊性。”[7]在這一意義上,體制、制度的研究便顯得格外重要。但值得注意的是,單一的體制、組織、制度研究仍存在著諸多明顯的局限,主要表現(xiàn)在其分析研究主要強調了制度的剛性力量,卻忽視了社會柔性力量的存在;重視了結構的決定性作用,忽視了行動者特殊的作用機制,沒有對制度與社會現(xiàn)實的不匹配性以及制度的正式性、規(guī)范性與社會互動權宜性之間的復雜作用展開深入研究。針對上述研究傾向,近年來學術界嘗試提出一些帶有彌補性和替代性的理論分析框架。
第一,制度—生活分析框架。近年來有學者試圖以“制度—生活”分析框架來彌補宏觀制度研究的缺憾,主張從制度—生活的分析框架出發(fā),展開其社會理解分析,認為制度研究雖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其局限性同樣極為凸顯,其觀點對于我們深入理解單位制度及組織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制度—生活”分析框架中所謂的“制度”,主要是指“以國家名義制定并支持國家的各級各部門代理人行使其職能的‘正式制度’(formal institutions)?!睢干鐣说娜粘;顒樱粘I?everyday life)既是實用性的、邊界模糊的(如各種偶然出現(xiàn)或權宜性地生產的利益、權力和權利訴求及應對策略和技術),又是例行化的、韌性的(如托克維爾用以表征一個社會基本情感結構的‘民情’及各種‘非正式制度’或曰‘習慣法’)。其中后者是前者反復使用和擴張的結果。在正式制度叢和生活領域中,活躍著的是各類正式制度代理人與生活主體即行動者?!盵8]“制度—生活”分析研究框架給我們的啟示在于,通過制度與生活視角的建構和運用,即通過對社會人的日?;顒雍腿粘I畹难芯坑^察,補充宏觀制度研究的不足,肯定社會柔性力量、社會互動權宜性的作用及影響。
第二,行動者為導向的研究方法。近年來,荷蘭學者諾曼·龍針對發(fā)展社會學研究領域中素來的宏觀研究傳統(tǒng)進行改革,提出了所謂“行動者為導向的研究方法”,主張采用一種從微觀入手的研究范式,認為從行動單元進行分析,運用以行動者為導向的視角,可以很好地洞察社會構建和重構過程,有助于我們理解小范圍內相互作用的社會設置或場所是如何與更寬泛的結構網絡、資源場域、關系網絡發(fā)生互鎖的。以行動者為導向的研究方法,其目的不是發(fā)現(xiàn)一般或普遍的規(guī)律、過程或趨勢,而是理解普通人(如農民、工人、企業(yè)家、官員以及其他人)是如何積極地形塑發(fā)展、干預的過程和結果的。[9]
將上述研究理念及方法貫徹到單位研究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通過單位口述歷史方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發(fā)現(xiàn)單位生活的微觀世界,把握單位人作為行動者的生活軌跡,有助于我們打破單位組織的封閉性,深化單位研究。眾所周知,一般說來,人類步入工業(yè)社會后,其總體社會發(fā)展是一個逐漸走向開放的過程,但作為現(xiàn)代性的基本設置,現(xiàn)代社會的大型組織往往具有突出的封閉性。其中,以國企為主體的單位組織,具有較為嚴密的組織體系和規(guī)制系統(tǒng),進入較為困難,使得多數研究者望而卻步。正是基于上述理解認識,筆者早在2011年開始著手申請“當代中國單位制度形成及變遷研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時,便提出迄今的單位研究存在著“見制度不見人”的單向度缺憾,缺乏對企事業(yè)單位尤其是以產業(yè)工人為主體的單位人的生活史和命運史的真實關注,只看到了單位對個體的制約和個體對單位的依賴,而忽略了單位成員以單位組織為平臺所展開的種種社會行動及其意義。應該承認,單位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對社會成員的行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單位人在利用自己的社會網絡和社會關系進行活動時,對單位也產生了不可避免的影響。因此,要想深度地理解單位,就必須展開單位人口述史資料搜集,以獲得許多通過文本看不到的東西,并以此洞悉單位組織運行的真實邏輯。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觀念在學界業(yè)已形成了較強的學術共識。美國學者金·羅杰斯在研究美國民權運動時,便引入口述歷史的研究視角,在他看來口述歷史的價值就在于為其研究提供了個人的視角,“從個人的角度來記錄社會動員,而且經常能夠揭示運動參與者的心智變化。……民權運動的口述歷史顯示社會變遷并不僅僅是偉大人物和立法的事情,而是一個更為復雜的過程,其中普通個體的生活也經歷了一種革命性的轉變?!盵10]國內學者周曉虹也認為“如果歷史的記述者能夠考慮到底層的或自下而上的視角,讀者就容易體悟到:不但每當宏大的歷史車輪在個體的生命歷程中碾過的時候,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轍印,并由此埋下他或她未來人生走向的草蛇灰線;而且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宏大的國家敘事還是悲壯的民族史跡,雖說不能簡單地還原為個人的欲望和努力,但也缺少不了蕓蕓眾生的生命歷程的交相編織。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宏大的國家敘事的畫卷上,如果缺少了形色各異的個體補白,所有的歷史都將是灰色的?!盵11]
在人文社會科學的質性實證研究中,始終存在著一個“進入”問題。這里所說的“進入”,實質上是指研究者通過特定的研究方法設定和對問題的基本理解,最大限度地接近研究對象,以獲取實證研究資料,進而形成對研究對象較為全面準確的理解認識。以單位研究為例,如果我們在研究過程中業(yè)已獲得一些關于單位組織的制度文本和相關數據,這固然可以幫助我們建立起對該單位組織重要的理解認識。但如果在此種條件下又可以通過口述歷史方法獲得一定數量的單位人口述資料,便可開辟出另一個進入單位組織內部的研究通道。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單位口述歷史是“進入單位”一個最為切近的渠道。因為作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口述生命史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把握個體人的生命歷程,同時也可以幫助我們循著單位人生命史的歷程真正地進入其所在的單位組織,為我們解開組織內部的關系結構及其運行邏輯提供重要的經驗支持。
既然我們對單位口述歷史方法深化單位研究充滿了期待,那么,在組織力量進行單位人口述史資料搜集的過程中,首先應該認真探討反思的問題是,我們應該通過何種路徑尋找到恰當的訪談對象,并通過他們的言說真正地“進入單位”?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口述歷史研究方法開始在國內社會學界大規(guī)模地被使用,由此出現(xiàn)了一大批頗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與一般意義上的生命史訪談不同,單位人口述歷史資料搜集往往是以組群的方式展開的,為我們的單位研究深度地進入單位組織內部提供了基本的前提條件。這主要是因為:
其一,單位口述歷史言說者口述資料的相互驗證性。
從理論上看,作為單位研究的一部分,我們所選擇的訪談對象通常是同一單位組織的成員,其所提供的口述事實并不是互不關聯(lián)的孤立事實,而是具有較強的相互關聯(lián)性。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理論表明,并不存在純粹的個體性記憶,個人記憶所依賴的語言、邏輯和概念都是在與不同群體的社會交往中實現(xiàn)的,根植于不同群體的特定情境之中。[12]39-40而作為專題性口述資料搜集,單位人口述資料的對象自然不是單一的個體,而是選擇了同組織內的部分具有代表性的成員,根據受訪者的年齡、工作崗位以及其他組織經歷,其所言說的個人經歷和工作事實之間存在著密切關聯(lián),構成了口述史的群像。通過單位人口述訪談資料,得以掌握單位組織中不同個體的生命歷程及其自身體驗。這充分證明,“記憶并不孤立存在,而是和他人的記憶相聯(lián)系,相互肯定和強化。這是它們獲得連貫性和可信性的方式,也是它們產生紐帶作用的方式”,而同代人共享著“對于世界的共同理解或把握。”[13]50-51雖然每一口述者的經歷都會打上深深的個體烙印,但必須指出的是,其每一個體口述言說之間并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存在著較為復雜的關聯(lián)和相互驗證,且個體記憶不是自足的,也絕非純粹的私人記憶,哈布瓦赫認為,由于個體記憶總是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支持,不管個體喜歡與否,都與同代人分享了某些特定的信念、態(tài)度、世界觀、社會價值以及闡釋模式,都可以被綜合到“社會”的框架之下。這為我們深入解讀單位組織內部的關系結構和行動邏輯提供了多元的佐證。尤其是當我們將研究目光指向某一具體社會背景下的事件時,來自不同口述個體之間的口述記憶提供了不同的記憶版本,從而擴大了理解和解釋的空間。
其二,透過單位口述歷史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單位組織內部多重關系的演變。
當我們將時間變量納入到口述資料分析的過程中,便會發(fā)現(xiàn),作為時代記憶的留痕,單位口述歷史中保存著大量的單位人不同代際間變遷的資料。一般而言,個體通過參與這些群體,而存在于各種不同的“時間閾”當中,學術上將其稱為“記憶的視閾”(the horizon of memory)[13]49,當視閾累積疊加之后,則可以從中窺見單位人代際傳承和轉換的演變軌跡。進一步說,單位組織是一個重要的具體交流框架,幾代人在其中交叉重合,單位中匯聚了不同代際社會人的經驗、記憶與故事。個體參與單位群體活動產生記憶后,單位記憶通過資料和口述可以代代相續(xù)。如通過父子兩代單位人的口述歷史資料搜集分析,我們提出了“復數單位人”概念,并根據父輩和子輩單位人的口述資料,提煉概括出“單位組織的二元化變遷”組織架構理論,認為“20世紀80年代前后,以廠辦大集體的舉辦為契機,單位人的大量家屬、子女得以進入單位,導致原本以全民所有制為基礎的國企單位組織開始走向‘國營+大集體’的二元化組織形態(tài)?!盵14]如果單純依靠父輩或子輩的訪談,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和發(fā)現(xiàn)此問題,由于“有限的時間閾是社會記憶的特點”[13]49,因此要想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深度理解,就必須將代際視野納入到研究過程中,進行深入的話語挖掘??梢姡扇『畏N方式展開單位人口述資料搜集和研究,會對其單位組織理解產生較為明顯的影響。如果我們沒有采取恰當的方法展開口述資料搜集及分析研究,其后果是非但沒有進入單位,反而會被拒絕在單位組織的門外。
在研究方法方面,單位人口述訪談進入的具體路徑對單位研究的深度也必定會產生重要影響。當然,進入單位組織的路徑是多樣的,但相比之下,最值得我們認真分析探討的主要有通過工廠、車間的組織進入和單位社區(qū)進入兩種途徑:
第一,通過工廠、車間的組織進入。很顯然,通過工廠、車間的進入,是一種較為正規(guī)的組織渠道進入。此種進入渠道所具有的特定的優(yōu)勢和局限主要表現(xiàn)在:(1)資料獲得的系統(tǒng)性,在企業(yè)組織較為周到的安排下,訪談者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尋找到各種具有代表性意義的訪談對象,可以在短時間內對單位組織有一個較為全面的掌握,并獲得較為系統(tǒng)的相關研究資料;(2)組織進入方式存在的局限性在于,一方面,受“在組織”狀態(tài)的影響,受訪者的態(tài)度可能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話語局限。另一方面,既然這些大部分在職者都是被組織遴選出來的,有可能會導致單位邊緣人的缺場,從而產生資料獲得的片面性。此外,這些受訪者在其職業(yè)生涯尚未結束之時的言說,其回憶總結往往缺乏貫通性。
第二,單位社區(qū)進入的途徑。單位社區(qū)訪談進入的特點在于:(1)接受訪談者體現(xiàn)出在地性、便利性和活躍性;(2)與工廠車間進入的“在組織表達”不同,此種訪談模式帶有較為明顯的“弱組織化表達”特點。參加訪談的言說者基本上已處于退休狀態(tài),其在單位組織的生命史歷程比較完整,有較深的閱歷積累,其話語表達所展示出來社會事實具有較強的拓展性,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那種單位積極分子言說的模式;(3)其訪談對象選擇帶有隨機性,可以尋找到單位內部的草根式人物,明顯地擺脫單位積極分子訪談的局限。眾所周知,口述歷史之所以會在世界范圍內勃興并廣為擴散,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接受訪談者的邊緣性特點,其言說可以揭示“出于邊緣人們的隱藏的歷史”[15]。因為邊緣者言說的話語能力不強,且缺少言說機會,其話語和觀點往往不為正史所記載,這恰恰構成了新社會史研究者所追求的一個重要目標。“口述歷史的素材主要來自地方和民間,記錄的是不見經傳、甚或被視為社會邊緣人的生活與思考。”[16](4)由社區(qū)進入展開單位人口述歷史訪談,可以更為恰當地將“口述記憶”提升到“口述回憶”。有學者曾對記憶和回憶進行了具有價值的界定,認為“哈布瓦赫沒有對不同類型的記憶進行區(qū)分,尤為關鍵的是,他沒有清楚地區(qū)分記憶(memory)和回憶(recollection)。集體記憶與集體回憶不同,集體記憶是我們能夠在需要時以可激活的圖像形式找回過去的記憶,而集體回憶是與他人一起以合理的方式精心重建過去的過程,它具有建構性、批判性和開放性。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找回過去、理解過去,從而評價過去?!盵17]對于那些在社區(qū)接受口述歷史訪談的單位人來說,其自身所具備的各種條件及其所置身的情境,都使得前述的那種“回憶”能夠成為可能。正是在肯定“回憶”所特有歷史價值的前提下,德國學者揚·阿斯曼指出,“過去不是一個客觀給定的事實,而是一個集體的重構。過去不能像本來的樣子生存,而必須不斷地重新構造,按照現(xiàn)在被給予的一種功能加以構造。也就是說,只能記住和重新構造被現(xiàn)在需要的東西?!盵18]113集體記憶的社會建構分析路徑表明,“集體記憶在本質上是立足現(xiàn)在而對過去的一種建構?過去不是被保留下來的,而是在現(xiàn)在的基礎上被重新建構的?!盵12]71
在這里,最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問題在于,如何從單位口述資料中發(fā)現(xiàn)問題并與現(xiàn)有的單位研究理論展開對話,進而從中提煉單位理論,以有助于我們提高單位研究的理論水平。
長期以來,在口述歷史資料價值評估的問題上,學術界一直存在著較為突出的爭議。其論爭主要集中在,口述資料到底是珍貴史料還是一堆廢紙?作為持極端質疑觀點的代表人物之一,美國歷史學家芭芭拉·塔奇曼認為“雖然口述歷史或許會向學者們提供一些‘寶貴的線索’,但是總的來說都是保存了‘一大堆廢物’。”[19]塔奇曼之所以對口述方法的“檔案取向”持這種極端態(tài)度,主要是因為,那些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財力的口述歷史搜集項目,只是匯集和保存了一些記憶,研究者通常并不擅長使用這些資料,也沒有從資料中提煉出有價值的觀點和理論,從而導致口述史項目缺乏明顯的“學術性”和“研究性”。而持相反觀點的學者則認為,在承認口述史料價值的基礎上,我們應對口述史料與口述歷史的概念進行辨析。如海外學界有觀點認為,敘述賦予了經驗以結構化的敘事,同時是建構記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它更是人類經驗的組織原則。[20]國內學者也提出“口述史料與口述歷史是兩個層面的東西,口述史料是低層面的東西,包括當事人自己以口述的語言風格寫下的文字性東西,以及別人為當事人的口述所做的記錄。若是經由執(zhí)筆者加進了從語言形式到內容的過多加工和研究性創(chuàng)造成分,就成了包含‘口述史料’而又有別于單純口述史料的口述歷史‘著述’。”[21]可見,由于口述歷史體系內存在著由口述史料向口述歷史這一躍進空間,使得其具有較為厚重的學術資源稟賦:
1.口述歷史研究有助于我們保存歷史資料,探尋單位組織運行的微觀視域,同時也具有理論功能??谑鰵v史研究必須擁有深刻的理論關懷,理論必須與資料形成互動,以提煉出新的理論命題?!翱谑鍪费芯繉嶋H上也是一種參與歷史建構的過程,是從歷史事件的影響和對歷史的記憶來觀察歷史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影響。所以,研究者對于口述資料的分析,同時也是一種對歷史研究理論的建構,而不會再把口述史的研究局限于口述資料的匯編之中。”[22]
2.作為“言說”的口述歷史,是一種具有能動性的歷史感知的呈現(xiàn),此種能動性發(fā)自口述者內心,強調一種激發(fā)性感受和社會意義的價值關聯(lián),并且將這種價值記憶和感受通過較為系統(tǒng)的話語實現(xiàn)具有完整意義的敘述表達。因此,“口述歷史的口傳方式及其呈現(xiàn)形態(tài)已經決定了它承載的是一種被激發(fā)的歷史體驗,而這種體驗所導致的感知不僅被歷史所觸動,也會觸動歷史。由此我們會強調在口述歷史時,口述者和訪談者之間有一種主體間性,或者說交互主體性。并且口述者和訪談者會合在一起與那一段被講述的歷史構成一種主體間性的關系,并開啟一個主體交互的感知歷史的過程?!盵23]
如前所述,單位研究是頗富理論蘊涵的研究領域,因為其研究涉及制度、組織、體制等一系列宏觀性的根本設置問題,其背后注定深藏豐富的理論支持和社會蘊涵。如果我們不能在口述資料搜集過程中,積極地展開理論與經驗的對話,并從中提取一些具有價值的理論,便無法使單位研究走向深化。此外,單位制從其發(fā)端、演變至今,雖然歷經復雜變遷,但并未走向終結,仍具有極強社會現(xiàn)實價值的研究課題,“過去是一種社會建構,這種社會建構,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現(xiàn)在的關注所形塑的?!盵12]45作為研究者,在展開口述史資料搜集之前,自然應首先明確研究目的,要按照學術研究的基本規(guī)范,圍繞著學術界迄今相關研究成果進行綜述考察,明晰口述資料搜集的理論前提。其次,以建構理論為目標,運用歸納邏輯等方法對過程及問題進行研究,讓資料與理論構成對話關系。如果上述學術理論清理工作準備得不充分,那么,其口述資料搜集事實上就只能停留在資料搜集和堆砌層面。因為沒有理論目標的口述史資料搜集往往是紛亂的,也就會失去口述訪談對話中有目的的連續(xù)性追問,難以形成聚焦式的研究成果。
1.通過口述歷史研究,形成新的單位研究框架性命題。美國學者華爾德在20世紀80年代推出的《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tǒng)主義》是口述史資料與現(xiàn)存理論對話的代表作。作為20世紀80年代海外中國研究的重要作品,該書的觀點存在著諸多局限,正如有的學者所言,華爾德對于單位人的描述,“實質上是沿襲了結構主義的傳統(tǒng),強調制度約束,過分夸大了庇護—依附關系”[24]同時,“過分強調領導的權力,忽視了單位成員的反抗能力,沒有注意到普通群眾的利益表達方式,結果是舊瓶裝新酒,還是沒有能跳出極權主義的桎梏。”[3]但從方法論的角度看,華爾德在口述資料搜集的過程中所展開的理論對話,卻給日后的研究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華氏在研究伊始,便將其研究與此前學術界具有較大影響的兩種理論觀點展開了較為緊密的理論對話,試圖在對話中形成自己的研究觀點。
眾所周知,在對社會主義中國研究分析的理論研究范式中,影響較大的觀點是“極權主義”和“集團和多元主義”,前者強調中國體制內的政治統(tǒng)治和正式組織化的社會控制,后者則強調沖突與討價還價活動的盛行,以及對集團利益的追求。[25]上述觀點長時間在歐美學界占據著統(tǒng)治地位,但這兩種觀點實際上主要是冷戰(zhàn)條件下意識形態(tài)色彩極濃的觀點,其學術解釋力極為匱乏。作為研究的后來者,華爾德的獨到之處在于,他依據在口述資料搜集過程中的收獲提出了一種新的理論模式——“共產黨社會的新傳統(tǒng)主義”,并將其作為其中國國企組織研究的核心分析框架。華氏1979-1980年間到香港,選擇80位大陸移民進行單位組織工作經歷訪談,其訪談對象涉及企業(yè)管理者、多種工種工人等。雖然其調查及研究過程存在諸多局限,但其通過對口述資料的理論分析,提出了有別于極權主義和多元主義的新的理解中國社會的分析框架,深化了對中國國營企業(yè)的理解認識。
2.通過口述資料對單位人群體作出類型化特征概括。在文本意義上的單位制度—組織研究中,往往從批判視角對單位人的一般性特征展開批評,如在單位制研究早期便有學者將單位人一般特征概括為:在人際交往方面表現(xiàn)出強烈的私人關系意識,在工作上努力最小化即所謂的“磨洋工”意識,單位職工在權威規(guī)則面前表現(xiàn)出盲目服從意識,單位職工在分配上表現(xiàn)出的平均主義意識,單位職員在生活有關方面具有一種追求身份的意識。[26]上述觀點在某些方面雖然不無道理,但其判斷從總體上看帶有“均質性”“同質化”特點。而如果我們通過大量搜集單位人口述資料,并加以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單位人的特質及表現(xiàn)形態(tài)非常復雜:
第一,基于不同時期的歷史特點,單位人具有一些不同的特質。有學者將整理到的單位人口述資料分為三個時間演進階段;其一是感召與回應:單位制演變時期的“單位人”生活史(1978—1992 年);其二是變遷與重塑:單位制消解時期的“單位人”生活史(1992—2003 年);其三是分化與實踐:后單位社會的“單位人”生活史(2003 年至今)。分別使用“感召與回應”“變遷與重塑”“分化與實踐”三對詞組,通過單位人的口述來表達新中國成立以來單位制度變遷各階段的變遷特征。來自不同年代背景的三代“單位人”共同思考與構建了改革開放以來的變遷之中的單位制。他們將不同時期的單位生活納入生活史之中,作為言說的腳本,或者回味往事、或者立足當下、或者遺憾失落、或者青春無悔……無論怎樣的故事與聲音,他們都是“單位人”的不同形象與面孔,代表“單位人”的不同視角與立場,彰顯著單位制演變的復雜性,以及這個時代的多元性。[27]可見,單位人不是一個單純的同質性群體,而是具有明顯的多樣性。
第二,單位人的“復數性”。在研究中,筆者通過不同代際單位人口述資料的分析研究還發(fā)現(xiàn),與一般的組織人不同,“單位人”是一個復數概念。在企業(yè)建立之初,只有家庭里的戶主 (通常是丈夫) 屬于單位人。后來,隨著“家屬革命化”進程的推進,來自農村的妻子也被納入企業(yè)所屬的集體所有制單位中工作,開始進入單位系列。在沒有恢復高考制度之前,絕大多數的企業(yè)子女在高中畢業(yè)后,也多以進入其父母所在的企業(yè)工作為理想的就業(yè)途徑。故“單位人”是一個包括了工人及其妻子、子女在內的復數概念。單位人的這一特性勢必使單位人的行動帶有自己的特點。[28]復數單位人概念的提出及界定,對于我們深入理解單位組織“國企+廠辦大集體”的二重構造,以及單位人集體行動邏輯的理解都具有重要的價值。
3.從口述資料中發(fā)現(xiàn)單位制的“隱形在場”及“地方性”。在筆者承擔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的研究過程中,曾組織過較大規(guī)模的單位人口述訪談,形成了多專題的單位人口述資料匯編,主要包括:單位制形成早期的記憶;單位組織中的管理者;單位組織轉型與技術變遷;廠辦大集體的記憶;單位改制中的“單位人”;單位文體記憶;三線工廠記憶;知青單位人口述史等。正是通過對上述口述資料的分析解讀,筆者提出了單位制“隱形在場”及“典型單位制”等單位研究的重要命題。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基層社會管理和治理的問題上,無論是從理論出發(fā),還是基于制度文本,都會得出“單位社會終結論”的觀點,社會各界基本上都循著“單位—社區(qū)”分離論的取向向前推進。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上述觀點判斷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通過單位社區(qū)內單位人口述資料的實證分析,我們提出了單位“隱形在場”的觀點,認為在典型的單位社區(qū)場域內存在著單位“隱形在場”現(xiàn)象,一般表現(xiàn)為“權力資本”的潛在運行、“文化資本”的歷史積淀和“關系資本”的內在延續(xù)等三種主要形態(tài)?!霸趩挝恢曝瀼乇容^徹底的‘典型單位制’地區(qū),‘單位’色彩更是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故‘單位’與‘社區(qū)’不是后者簡單地取代前者的替代關系,二者之間存在著較為復雜的交互性、共生性和諧變性。新時期的社區(qū)建設和社區(qū)治理應遵循多樣化視角和多元化路徑,尤其是在典型單位制色彩較濃的地區(qū),更需尊重歷史本身的銜接與承遞,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29]而單位“隱形在場論”實際上又與典型單位制的研究命題直接關聯(lián),筆者嘗試將單位制度的形成及變遷置于地方性的場景分析之中,發(fā)現(xiàn)“在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和社會空間條件下,單位體制形成了一些不同的模式。就國有企業(yè)而言,雖然新中國成立以來幾乎所有的國有企業(yè)普遍采取了單位制。但由于特殊的歷史背景和空間條件,使得單位體制的諸要素在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出現(xiàn)得最早,貫徹得最為徹底,持續(xù)時間最長,其內在結構也更為單一,其消解過程也自然非常緩慢,形成了一種別具特色的‘典型單位制’?!盵30]
總之,通過對單位人口述資料系統(tǒng)的搜集和整理,我們可以窺視到單位人復雜而又充滿變動性的群像。正如德國學者揚·阿斯曼在評述哈布瓦赫集體記憶理論時所言,“在記憶形成的過程中,起作用的不是暴力原則而是愛:他堅持集體記憶的情感性質:正是情感紐帶使個體被歸屬為不同的社會群體和具有內部凝聚力的集體。不是暴力.而是情感把文化團結在一起,情感塑造了我們的記憶”。[18]114“每一個集體記憶,都需要得到在時空被界定的群體的支持”[12]40通過集體記憶的發(fā)掘,我們可以洞悉某一社會群體的存在及其特性,一般說來,個體的回憶無法脫離客觀給定的社會歷史框架,這種框架使得我們的全部感知和回憶具有了某種具體形式。[31]因此,我們需要將口述者個體的言說放置于宏觀時代的背景之下加以分析探討,個體歷史與時代發(fā)展相互印證,從而激發(fā)問題的火花。由此,“集體記憶研究業(yè)已成為人文社會科學所共同關注的研究話題,記憶模式的內在邏輯是什么?它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有怎樣的關系?更進一步,重大歷史事件與社會記憶邏輯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32]都是我們要持續(xù)深入追問的問題。如果我們能夠循著“制度—生活”“結構—行動者”交相互動的路徑,注重從個體行動者日常生活的視角展開研究,便可在很大程度上補充宏觀制度研究的不足,肯定社會柔性力量、社會互動權宜性的作用及影響,從更加全面的角度來深化單位組織及制度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