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鐵柱
王符,字節(jié)信,安定臨涇(今甘肅鎮(zhèn)原)人,東漢著名思想家,生卒年約在公元82年至公元167年之間(1)參見劉文英:《王符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頁。,其人“耿介不同于俗”(2)范曄:《后漢書》卷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第1630頁。,痛恨政治腐敗,一生拒不出仕,甘為“潛夫”,隱居著書,署其名為《潛夫論》。學界從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對王符及其《潛夫論》進行了研究,涉及王符的治國思想、賢才思想、考功思想、本末思想、民本思想、教育思想、邊防思想、哲學思想等。(3)代表性成果如方軍、楊中啟:《東漢后期政治中法治與德治的互動與嬗變——以王符〈潛夫論〉為個案分析對象》,《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方軍、荊琳:《論王符的人才觀與漢代儒學選貢制度化》,《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吳點明:《淺析王符的經濟思想》,《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周桂鈿:《議邊·論赦——王符的民本思想的特色》,《甘肅社會科學》1991年第1期;熊帝兵:《〈呂氏春秋〉與〈潛夫論〉涉農思想比較》,《蘭州學刊》2012年第8期;高巖:《王符〈潛夫論〉教育思想述評》,《甘肅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吳點明:《王符〈潛夫論〉軍事思想解讀》,《軍事歷史研究》2010年第1期;李曉敏:《論王符的“元氣本原論”——從汪繼培〈潛夫論箋〉說起》,《船山學刊》2020年第5期;趙玉龍:《〈潛夫論〉引〈詩〉的理論建構與〈詩〉史價值》,《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李曉敏:《論王符〈潛夫論〉的文獻價值》,《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但是學界對于王符風俗思想的研究卻是鮮有涉及,大都零星地包含于研究王符治國思想的著作中。(4)代表性成果如方軍:《王符治道思想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11年;李曉敏:《王符〈潛夫論〉研究》,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7年;劉文英:《王符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蔡澤楓:《王符〈潛夫論〉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6年;王步貴:《王符思想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皷|漢末年嚴重的社會政治危機促使思想家們不得不面向現(xiàn)實,他們不是求助于天和陰陽五行的解釋,而是訴諸理性尋求出路?!?5)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02頁。王符針對東漢中后期嚴峻的社會政治危機,在繼承先秦兩漢儒家“移風易俗”思想的基礎上,以其辨析求實的理性精神提出了以“德法兼綜”為原則的“變風易俗”思想,落實風俗與政治的結合,具有不朽的意義和價值。本文不揣淺陋,試圖對王符的“變風易俗”思想做一初步論析,不當之處,敬請專家指正批評。
“蓋已視風俗之考察,為政治上必要之端矣?!?6)張亮采:《中國風俗史》,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頁?!霸酵h古,社會風俗就越是國家政治的組成部分?!?7)秦永洲:《中國社會風俗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頁。“風俗論述以及對民眾日常生活進行禮儀規(guī)范的教化是古代至為重要的政治實踐?!?8)蕭放、何斯琴:《禮俗互動中的人生禮儀傳統(tǒng)研究》,《民俗研究》2019年第6期?!帮L俗”一詞,較早見于《莊子》《荀子》等先秦典籍?!肚f子·則陽》:“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9)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61年,第909頁?!盾髯印妵罚骸叭刖?,觀其風俗。”(10)王先謙:《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第303頁。荀子已開始關注風俗與政治之間的關系,并首倡“移風易俗”的命題,成為其風俗思想的核心,正如《荀子·樂論》所云:“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11)王先謙:《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第381頁?!耙骑L易俗”成為“戰(zhàn)國中期以后發(fā)展出來的政治共同理想”(12)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58頁。。
“降至漢代,風俗研究蔚然成風”(13)孫家洲、鄔文玲:《漢代士人“移風易俗”理論的構架及影響》,《中州學刊》1997年第4期。,兩漢時期“諸子”們的主流風俗觀念總是強調風俗的社會政治意義,將“移風易俗”作為探討風俗的出發(fā)點與歸宿,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移風易俗”思想。西漢初,陸賈汲取了秦王朝“以法為教”、暴政亡國的歷史教訓,將風俗作為國家的基礎,提倡統(tǒng)治者修仁義,行禮樂,無為教化,上行下效,美化風俗,“故孔子曰:‘移風易俗?!M家令人視之哉?亦取之于身而已矣”(14)王利器:《新語校注》,中華書局,1986年,第67頁。。隨后,賈誼也在批判秦末漢初風俗敗壞的基礎上,論證了風俗的善惡關系以及國家的興衰,主張統(tǒng)治者通過禮樂制度、仁義道德來教化民眾,“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xiāng)道”(15)班固:《漢書》卷四八,中華書局,1962年,第2245頁。,并強調君主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與示范?;茨贤鮿布捌溟T客編寫的《淮南子》一書認為風俗的敗壞直接危及國家,“奸亂之俗,亡國之風”(16)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632頁。,提出“以道齊俗”“因順其俗”,強調君主在“移風易俗”中的重要作用,“故靈王好細要,而民有殺食自饑也;越王好勇,而民皆處危爭死。由此觀之,權勢之柄,其以移風易俗矣”(17)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642-643頁。。隨著儒學獨尊地位的確立,董仲舒則開始從“大一統(tǒng)”的角度來關注風俗。他主張統(tǒng)治者大力發(fā)展教育,在長安興建太學,在地方興建庠序,以禮樂和道德來教化風俗,“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18)班固:《漢書》卷五六,中華書局,1962年,第2503-2504頁。。主張君主與百官以身示范,“顯德以示民”(19)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鐘哲點校,中華書局,1992年,第265頁。,“爾好誼,則民鄉(xiāng)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20)班固:《漢書》卷五六,中華書局,1962年,第2521頁。。劉向繼承了董仲舒的禮樂思想,肯定了禮樂的教化功能,“夫功成制禮,治定作樂。禮樂者,行化之大者也”(21)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第476頁。;提倡統(tǒng)治者修己正身,導民美俗,“為有德于天,而惠于民也”(22)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中華書局,2001年,第222頁。。
及至東漢,班固對風俗的概念進行了明確界定,《漢書·地理志》:“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23)班固:《漢書》卷二八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640頁?!帮L”,由水土等自然地理因素影響而成的風氣;“俗”,由引導、教化等社會因素影響而成的習慣,風俗具有了自然性與社會性的重要內涵。在此基礎上,班固在《漢書》中著重強調王道教化對于“移風易俗”的重要意義,“至于孝文,加之以恭儉,孝景遵業(yè),五六十載之間,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24)班固:《漢書》卷五,中華書局,1962年,第153頁。。
王符之前的兩漢“諸子”大多是從整體的角度來看待風俗,由于歷史的局限性,其“移風易俗”思想多是重復抽象地強調“禮樂教化”“道德教化”,強調統(tǒng)治階層的示范功能,很少提出能夠準確解決現(xiàn)實風俗問題的理論或建議,難以適應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需要。
“西漢時,風俗批評初興,重在前者;后來則越來越關切一般民眾的生活風俗問題?!?25)龔鵬程:《漢代思潮》,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1頁。東漢前期的王充在其《論衡》中專設《譏日》《四諱》《辨祟》《卜筮》等篇批判日禁、禍祟、卜筮、諱西益宅等陋俗,以求“匡濟薄俗”,“但其書中所說,多攻擊破壞,而少建樹”(2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89頁。。到了東漢中后期,外戚宦官交替專權,政治日趨腐敗,經學走向衰落,導致了社會風俗的敗壞,王符、崔寔、荀悅、仲長統(tǒng)、應劭等人紛紛著書立說,他們開始關注具體的風俗事象,對各種鄙風陋俗進行猛烈的批判。王符首開其端,他繼承了王充的風俗批判思想,在《潛夫論》中專設《遏利》《浮侈》《交際》《巫列》《卜列》《相列》《夢列》諸篇,對與統(tǒng)治階級、普通民眾密切相關的風俗事象進行了深入的解析與批判,“其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27)范曄:《后漢書》卷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第1630頁。。
魯迅在《習慣與改革》中說道:“倘不深入民眾的大層中,于他們的風俗習慣,加以研究,解剖,分別好壞,立存廢的標準,而于存于廢,都慎選施行的方法,則無論怎樣的改革,都將為習慣的巖石所壓碎?!?28)魯迅:《二心集·習慣與改革》,《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4頁。王符在《潛夫論》中展現(xiàn)了這一歷史時期的風俗狀貌,在《浮侈》《務本》中批判了貴戚世族的驕奢淫靡之風,以及在其影響下形成的重末輕本之風與厚葬之俗,認為這些風俗會危及皇朝統(tǒng)治的根基與社會的安定。在《巫列》《卜列》《夢列》《相列》中,他痛斥社會上盛行的虛妄迷信之風,認為巫鬼迷信欺惑百姓,極大地浪費了物質財富,嚴重破壞了社會生產,直接沖擊了東漢基層社會的統(tǒng)治秩序。在《賢難》《交際》中,他批判了當時社會上的攀附權貴之風、妒賢之風,以及“閥閱取仕”之風,并揭示了其對于選舉制度以及政治秩序的破壞?!妒錾狻放辛擞捎诔掖晤C布赦令導致的輕于犯法之風。《斷訟》《愛日》批判了東漢中央、各級地方政府中存在的拖延怠惰之風,以至嚴重影響了農業(yè)生產,進而影響到國家政權的穩(wěn)定。周振鶴將風俗文化的內容分為生產方式(耕種方式、水利設施)、生活習俗(衣食住行)、社會風氣(重農重商、尚文尚武、奢靡勤儉)、禮儀制度(婚喪嫁娶)等方面。(29)參見周振鶴:《從“九州異俗”到“六合同風”——兩漢風俗區(qū)劃的變遷》,《中國文化研究》1997年第4期。王符所抨擊的諸多風俗事象恰恰是屬于與政治關系密切的社會風氣的范疇。抨擊風俗成為東漢中后期“諸子”們提倡“移風易俗”、進行政治改革的一個基本的話語方式,崔寔、荀悅、仲長統(tǒng)、應劭對于風俗事象的批判多承襲于王符。
張士閃認為:“‘禮’所代表的國家制度的規(guī)約性,與‘俗’所代表的民間生活的自發(fā)性之間存在很大張力,既互益互補,又互制互斥。”(30)張士閃:《禮俗互動與中國社會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6期。這一觀點同樣適用于理解王符關于風俗與政治關系的論述。在對諸多風俗事象進行批判時,王符亦深入剖析了風俗與政治之間的關系:政治的清濁導致風俗的美劣,風俗的好壞將直接影響國家的治亂興衰。為使風俗秩序與政治秩序達到和諧與補益,他提出了“變風易俗”思想,“王者統(tǒng)世,觀民設教,乃能變風易俗,以致太平”(31)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40頁。。
“東漢思想界與學術界有知識主義風氣的滋生,這種追求博學的風氣正好越過正統(tǒng)經典的樊籬……在經典詮釋范圍之外,盡可能汲取與獲得更廣泛的思想與知識資源?!?32)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86頁?!霸跂|漢后期諸子學重光中最為顯眼的是法家與道家。”(33)黃樸民等:《中國文化發(fā)展史(秦漢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76頁。東漢中后期,吏治腐敗,儒家德教之治趨于虛浮,民生凋敝,風俗衰落,內憂外患,一些名儒如馬融、張衡等人面對如此危局,雖仍堅持儒家主旨,但逐步向道家靠攏,強調了個體精神的自由與獨立。馬融雖然遍注五經,但亦好老莊之學,在生活中更是“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jié)”(34)范曄:《后漢書》卷六○,中華書局,1965年,第1972頁。。張衡更是精于《太玄》,將其比擬于《五經》,并作《思玄》《歸田》《髑髏》三賦。但另一些儒者以“移風易俗”“以致太平”的入世精神,引入法家思想,力圖挽救東漢王朝,“儒家之政治思想,態(tài)度本為樂觀……至桓譚、王符、崔實、荀悅諸人始漸露悲觀之意,不復堅持圣君賢相,歸仁化義之崇高理想,而欲以任刑參霸之術為補治標之方”(35)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03-304頁。。
劉澤華認為:“王符的法治與德政相輔而行,是在強調德政的前提下倡導法治的,總的關系是以德為主,以法為輔。從思想淵源看,王符沒有超出儒家的思想模式。”(36)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92頁。其實不然,王符突破了儒家傳統(tǒng)的政治思想,對“民事”與“民心”進行甄別,“先王因人情喜怒之所不能已者,則為之立禮制而崇德讓;人所可已者,則為之設法禁而明賞罰”(3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35頁。。上述所謂“所不能已者”即“治民心”的范疇,是“德化”所適用的領域;而“所可已者”即“治民事”的范疇,是“法治”所應用的領域,“德法兼綜”的治國思想得以確立,在這一思想中“德化”與“法治”已難分伯仲。
“政治的根基,必植基于善良風俗之中。所以政治的基本任務及最高目的,乃在于能移風易俗?!?38)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58頁。王符繼承并突破了儒家“禮樂教化”“道德教化”的“移風易俗”框架,吸收法家的風俗思想,將“德法兼綜”納入風俗領域,創(chuàng)立了“變風易俗”思想。在這一思想中,王符從風俗事象的整頓入手,提出了“以德化俗”“以法治俗”“選賢易俗”“重本抑末以易俗”的舉措,以矯正去除與政治秩序相抵觸的風俗,全力扶植與政治秩序相符合的風俗,“變風易俗”思想具有了現(xiàn)實針對性和切實可操作性。
“然由于儒家思想傳統(tǒng)的束縛,他又不能擺脫官方正統(tǒng)思想的影響?!?39)劉文英:《王符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4頁。東漢中后期的政治危機與學術危機致使儒家傳統(tǒng)的價值理念與倫理綱常遭到顛覆,在“移風易俗”領域,兩漢“諸子”們素來倡導的“禮樂教化”“道德教化”陷于抽象,難以推廣到基層社會之中。王符始終對道德問題保持著高度的重視,繼承并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以德化俗”思想。
與前人們在“移風易俗”中突出統(tǒng)治者“教”的作用不同,王符的“以德化俗”更加突出風俗主體“學”的能動性,力倡“學以致德”。“上智與下愚之民少,而中庸之民多。中民之生世也,猶鑠金之在爐也,從篤變化,惟冶所為,方圓薄厚,隨镕制爾?!?40)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78頁。王符在繼承董仲舒“性三品說”的基礎上,把人性分為三個等級,即上智、中庸和下愚。王符認為上智之性是圣人之性,下愚之性是惡人之性,均無必要討論,因而極為重視中民之性,認為其會隨著后天的教育與學習而改變。這就為“學以致德”提供了存在的必要空間和理論前提。
王符在《贊學》中理性地指出要想獲得“德”,必須要主動地從師求學,從圣人、帝王到庶人無不如此,“天地之所貴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義也,德義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學問也。雖有至圣,不生而知;雖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黃帝師風后,顓頊師老彭,帝嚳師祝融,堯師務成,舜師紀后,禹師墨如,湯師伊尹,文、武師姜尚,周公師庶秀,孔子師老聃。若此言之而信,則人不可以不就師矣。夫此十一君者,皆上圣也,猶待學問,其智乃博,其德乃碩,而況于凡人乎?”(41)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敖浀渥髌肥前l(fā)生教育影響的基礎和根本”(42)史潔、張曙光:《經典教育與大眾文化融合的解釋學路向》,《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王符早已認識到這一點,他將學的內容直指儒家經典《詩》《書》《禮》《易》《樂》《春秋》,并將其比作制作珍寶之器的“斤斧”“機杼”,人們經其“琢錯”,必然富有德義,“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士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書。《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且匀酥袑W也,猶物之有治也。故夏后之璜,楚和之璧,雖有玉璞卞和之資,不琢不錯,不離礫石。夫瑚簋之器,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蠶繭之絲耳。使巧倕加繩墨而制之以斤斧,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機杼,則皆成宗廟之器,黼黻之章,可羞于鬼神,可御于王公。而況君子敦貞之質,察敏之才,攝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師,文之以《禮》《樂》,導之以《詩》《書》,贊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其不有濟乎?”(4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頁。
在“學以致德”的基礎上,王符試圖建立一個以君主為核心,包涵君主、貴族官僚、民眾,自上而下輻射型的以德化俗模式,以期將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傳播至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美風化俗。王符強調君主在“以德化俗”中的主導地位,“移風易俗之本,乃在開其心而正其精……惟王者能變之”(44)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01頁。,強調君主要不斷地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正身率眾,引導臣民,“圣深知之,皆務正己以為表,明禮義以為教”(4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75頁。?!吧鲜ズ偷職庖曰裥?,正表儀以率群下,故能使民比屋可封,堯、舜是也?!?4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80頁?!懊魍踅y(tǒng)治,莫大身化,道德為本,仁義為佐?!?4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480頁。如對于虛妄迷信之風,王符強調君主要做到依禮而祭,不濫信鬼神,“圣人甚重卜筮,然不疑之事,亦不問也。甚敬祭祀,非禮之祈,亦不為也”(48)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95頁。。王符在論述奢侈之風時,舉漢文帝“躬衣弋綈,足履革舄,以韋帶劍,集上書囊以為殿帷,盛夏苦暑,欲起一臺,計直百萬,以為奢費而不作也”(49)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30頁。,強調君主躬行節(jié)儉,以靖風俗。對于厚葬之風,王符贊揚了文帝、明帝遺詔薄葬以化風俗的行為,“文帝葬于芷陽,明帝葬于洛南,皆不藏珠寶,不造廟,不起山陵”(50)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37頁。。對于好利之風的盛行,王符以周厲王、虞公好利而亡的教訓,勸諫君主重義輕利以化俗,“蔑有好利而不亡者,好義而不彰者也”(51)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6頁。。
王符認為貴族官僚們也應當修身養(yǎng)德,表率導民,以理風俗,方能長保富貴,“昔曹羈有言:‘守天之聚,必施其德義。德義弗施,聚必有闕。’今□家賑而貸乏,遺賑貧窮,恤矜疾苦,則必不□居富矣。《易》曰:‘天道虧盈以沖謙?!室匀柿x□于彼者,天賞之于此;以邪取于前者,衰之于后。是以持盈之道,挹而損之,則亦可以免于亢龍之悔、乾坤之愆矣。”(52)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1頁。王符在《斷訟》中贊揚了一些修德慎行、為民表率的諸侯貴戚,“今諸侯貴戚,或曰敕民慎行,德義無違,制節(jié)謹度,未嘗負責,身絜規(guī)避,志厲青云”(5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31頁。。
“民俗的載體是廣大民眾”(54)馬新、楊朝明、劉德增、楊守森:《中國傳統(tǒng)文化概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5頁。,漢代“諸子”們大多過分強調君主在移風易俗中的“明星”效應,忽略了民眾的風俗主體地位,王符在抨擊風俗時,強調“民為國基”,注重民眾在“移風易俗”中的重要作用。他在批判虛妄迷信之風時,雖肯定了巫術、卜筮、占夢、相術等民間信仰,卻將無神論的思想注入其中,突出“德”在福禍轉化中的重要作用,倡導“以德迎之”“修身慎行”,將儒家道德轉化為民眾的心理需要,從而實現(xiàn)風俗的美善?!稘摲蛘摗げ妨小罚骸笆枪史膊敷哒?,蓋所問吉兇之情,言興衰之期,令人修身慎行以迎福也?!?5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93頁。《潛夫論·巫列》:“德義無違,鬼神乃享;鬼神受享,福祚乃隆?!?5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02頁?!稘摲蛘摗は嗔小罚骸胺蚬欠榈撓啾?,氣色為吉兇候,部位為年時,德行為三者招,天授性命決然?!?5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10頁?!稘摲蛘摗袅小罚骸胺灿挟悏舾行模约叭酥獌?,相之氣色,無問善惡,??謶中奘。缘掠?,乃其逢吉,天祿永終?!?58)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23頁。
“道德通過風俗,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找到了發(fā)揮作用的途徑。”(59)張國春、劉光明等:《風俗與道德》,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3頁。王符通過“以德化俗”,用屬于政治范疇的德來糾風正俗,重新構建與政治秩序相一致的道德體系,使仁、義、禮、智、信、節(jié)、忠、孝等儒家倫理道德深入到整個社會,使風俗秩序與政治秩序相協(xié)調。這是一個有所揚棄、去粗取精的整合建構過程,“以世俗理性的情結將精英文化社會化”(60)劉志琴:《禮俗文化的再研究——回應文化研究的新思潮》,《史學理論研究》2005年第1期。。
“倫理道德教育在政治清明之時,可以促進社會良好道德風尚的形成,有益風化;而在政治腐敗之際,挽救不了國家的衰亡?!?61)劉厚琴:《東漢道德教化傳統(tǒng)及其歷史效應》,《齊魯學刊》2002年第1期?!敖K至在漢魏之際的歷史條件下,法家之學的興盛又達到了一個高峰?!?62)王鐵:《漢代學術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44頁。王符以“時有推移”的歷史觀提出了六種治理國家的模式,即三皇之政、五帝之政、三王之政、治國之政、亂國之政、亡國之政。三皇、五帝之政是道德教化之政,三王、治國之政則是法治之政,繼而則是亂國之政、亡國之政,“無慢制而成天下者,三皇也;畫則象而化四表者,五帝也;明法禁而和海內者,三王也。行賞罰而齊萬民者,治國也;君立法而下不行者,亂國也;臣作政而君不制者,亡國也”(6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38頁。。王符針對東漢中后期特殊的社會政治局勢,明確指出君主治理國家猶如登山,由低谷而至高峰,先行“法治”以達三王、治國之政,繼而再行“德化”以達三皇、五帝之政,“且夫治世者若登丘矣,必先躡其卑者,然后乃得履其高。是故先致治國,然后三王之政乃可施也;道齊三王,然后五帝之化乃可行也;道齊五帝,然后三皇之道乃可從也”(64)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43頁。。在王符看來,“德化”是最理想的治國方略,“法治”則是最現(xiàn)實的治國方略,是當時治亂的關鍵所在,“法令賞罰者,誠治亂之樞機也,不可不嚴行也”(6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07頁。。王符堅持“各隨時宜”的現(xiàn)實理性態(tài)度,駁斥了道德教化萬能說,認為即使是堯舜文武亦以刑殺制止暴虐,“夫上圣不過堯、舜,而放四子,盛德不過文、武,而赫斯怒?!对姟吩疲骸尤缗?,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是故君子之有喜怒也,蓋以止亂也。故有以誅止殺,以刑御殘”(6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42頁。。
“秦漢風俗和法律仍然是溝通的而非隔絕的?!?67)彭衛(wèi)、楊振紅:《中國風俗通史(秦漢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6頁?!坝袝r舊風俗對社會已造成嚴重危害,不得不迅速加以遏制,而教化引導的辦法往往難以一時奏效,強制性措施就成為必要手段?!?68)黨超:《兩漢風俗觀念與社會軟控制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93頁。王符突破了傳統(tǒng)儒家“以德化俗”的框架,將“法治”引入到“移風易俗”領域,勸善懲惡,美化風俗,“有功不賞,無德不削,甚非勸善懲惡,誘進忠賢,移風易俗之法術也”(69)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05頁。。在風俗凋敝的東漢中后期,法令刑殺更具有現(xiàn)實的意義,“夫積怠之俗,賞不隆則善不勸,罰不重則惡不懲。故凡欲變風改俗者,其行賞罰者也,必使足驚心破膽,民乃易視”(70)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09頁。。在王符這里,“以法治俗”在“變風易俗”中具有了較為獨立的地位。
王符提出了風俗立法的原則,即針對“奸宄”之風的源頭而制法,厲行法令,賞善罰惡,以雷霆手段清除惡俗、糾肅民風,“俗化異則亂原殊,故三家符世,皆革定法”(71)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24頁。,“夫制法之意,若為藩籬溝塹以有防矣,擇禽獸之尤可數(shù)犯者,而加深厚焉。今奸宄雖眾,然其原少;君事雖繁,然其守約。知其原少奸易塞,見其守約政易持。塞其原則奸宄絕,施其術則遠近治”(72)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25-226頁。。針對社會上欺詐之風的盛行,王符認為這些欺詐好利的貴族官僚們正是這股風氣的始作俑者,援引《春秋》之義,主張對其以法嚴懲,“《春秋》之義,責知誅率。孝文皇帝至寡動,欲任德,然河陽侯陳信坐負六月免國。孝武仁明,周陽侯田彭祖坐當軹侯宅而不與免國,黎陽侯邵延坐不出持馬,身斬國除。二帝豈樂以錢財之故而傷大臣哉?乃欲絕詐欺之端,必國家之法,防禍亂之原,以利民也”(7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29頁。。針對社會中出現(xiàn)的以婚姻詐騙錢財?shù)娘L俗現(xiàn)象,王符主張厲行法令,施以髡徙之刑,以杜絕奸源,“諸一女許數(shù)家,雖生十子,更百赦,勿令得蒙一還私家,則此奸絕矣。不則髡其夫妻,徙千里外劇縣,乃可以毒其心而絕其后,奸亂絕則太平興矣”(74)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36頁。。由于朝廷屢次赦免,造成了社會上的輕于犯法之風,“君又驟赦以縱賊,民無恥而多盜竊”(7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70頁。。王符認為統(tǒng)治者要慎于赦免,對于這些屢赦屢犯的“惡子”“兇民”要處以嚴刑,凈化風俗,“論者多曰:‘久不赦則奸宄熾,而吏不制,故赦贖以解之?!四苏衼y之本原,不察禍福之所生者之言也。凡民之所以輕為盜賊,吏之所以易作奸匿者,以赦贖數(shù)而有僥望也。若使犯罪之人終身被命,得而必刑,則計奸之謀破,而慮惡之心絕矣”(7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87頁。,“擒滅盜賊,在于明法,不在數(shù)赦”(7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90頁。。針對政治上的妒賢之風,王符主張以厲行法令,賞賢罰佞,必得賢良之臣,“圣主誠肯明察群臣,竭精稱職有功效者,無愛金帛封侯之費;其懷奸藏惡別無狀者,圖鐵锧鉞之決。然則良臣如王成、黃霸、龔遂、邵信臣之徒,可比郡而得也;神明瑞應,可期年而致也”(78)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09-210頁。。
“以法治俗”使王符的“變風易俗”思想具有了強烈的理性價值與制度關照,“移風易俗”的“理想性”與“現(xiàn)實性”之間的矛盾得到了解決,在政治與風俗之間尋求到了制度理性的橋梁,確保了風俗秩序與政治秩序的一致。崔寔、荀悅、仲長統(tǒng)均繼承了其“以法治俗”的舉措,崔寔在《政論》中指出:“昔圣王遠慮深思,患民情之難防,憂奢淫之害政,乃塞其源以絕其末,深其刑而重其罰。夫善堙川者必杜其源,善防奸者必絕其萌?!?79)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65頁。荀悅在批判了四種“偽”風俗之后,提出了“法教得則治。法教失則亂”(80)荀悅:《申鑒》,黃省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4頁。。仲長統(tǒng)抨擊了“三俗”“三可賤”“三奸”,繼而提出“奸宄之成群,非嚴刑峻法,則不能破其黨”(81)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88頁。。
荀子將“尊賢”列為美俗治國的重要途徑,“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82)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120頁。。賈誼強調明選良吏,化民成俗,“舉賢則民化善,使能則官職治”(83)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302頁。。董仲舒主張建立太學培養(yǎng)人才以美化風俗,“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84)班固:《漢書》卷五六,中華書局,1962年,第2503-2504頁。。左雄主張改革察舉制度,選拔賢才,美風化俗,“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皆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副之端門,練其虛實,以觀異能,以美風俗”(85)范曄:《后漢書》卷六一,中華書局,1965年,第2020頁。。
對于賢人,王符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夫修身慎行,敦方正直,清廉潔白,恬淡無為,化之本也。憂君哀民,獨睹亂原,好善嫉惡,賞罰嚴明,治之材也。明君兼善而兩納之,惡行之器也,為金玉寶政之材剛鐵用”(8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57頁。。賢人既有深厚的經學素養(yǎng),德行醇厚,又具有果決剛毅、明習法令的“治之材”。
王符在《潛嘆》《賢難》《考績》《實貢》《忠貴》《明忠》《論榮》諸篇中一直強調“國以賢興”的治國理念,賢人是治國安民的重要因素,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國以賢興,以諂衰,君以忠安,以忌危。此古今之常論,而世所共知也”(8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51頁。,“何以知國之將亂也?以其不嗜賢也”(88)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76頁。,“夫治世不得真賢,譬猶治疾不得真藥也”(89)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79頁。。王符認為要“變風易俗”僅僅依靠君主的力量是不夠的,風俗的優(yōu)劣亦取決于治民官員的賢惡,“是以官長正而百姓化,邪心黜而奸匿絕”(90)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72頁。,“遭良吏則皆懷忠信而履仁厚,遇惡吏則皆懷奸邪而行淺薄”(91)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78頁。。“以德化俗”“以法治俗”更需賢人的推行?!耙再t易俗”則成了王符“變風易俗”的重要內容,“賢材任職,則上下蒙福,素餐委國,位無兇人。誠如此,則諸侯必內思制行而助國矣。今則不然,有功不賞,無德不削,甚非勸善懲惡,誘進忠賢,移風易俗之法術也”(92)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05頁。。
王符慨嘆偌大的朝堂上盡是無德無才的奸佞、竊祿之輩,“以漢之廣博,士民之眾多,朝廷之清明,上下之修治,而官無直吏,位無良臣。此非今世之無賢也,乃賢者廢錮而不得達于圣主之朝爾”(9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51頁。。王符認為這首先是因為“妒賢”之風的盛行,當權的權貴官僚嫉賢妒能,結黨營私,導致大量賢才罹于禍難,“世之所以不治者,由賢難也。所謂賢難者,非直體聰明服德義之謂也。此則求賢之難得爾,非賢者之所難也。故所謂賢難者,乃將言乎循善則見妒,行賢則見嫉,而必遇患難者也”(94)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9頁。。其次,當時的選舉制度已被“閥閱取仕”之風所侵蝕。豪強世族通過控制選舉制度世代做官,操控政治,“凡今之人,言方行圓,口正心邪,行與言謬,心與口違;論古則知稱夷、齊、原、顏,言今則必官爵職位;虛談則知以德義為賢,貢薦則必閥閱為前。處子雖躬顏、閔之行,性勞謙之質,秉伊、呂之才,懷救民之道,其不見資于斯世也,亦已明矣!”(9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55-356頁。人們?yōu)榍蟾毁F多攀附于權貴閥閱,貧寒賢士多埋沒于民間,名實相淆,真?zhèn)尾槐妗_x舉制度流于虛偽,王符痛批道:“群僚舉士者,或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饕應廉吏,以狡猾應方正,以諛諂應直言,以輕薄應敦厚,以空虛應有道,以嚚闇應明經,以殘酷應寬博,以怯弱應武猛,以愚頑應治劇,名實不相副,求貢不相稱。富者乘其材力,貴者阻其勢要”(9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68頁。。
基于上述現(xiàn)實情形,王符提出了“明選”的人才訴求,“是故國家存亡之本,治亂之機,在于明選而已矣”(9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90頁。。王符認為統(tǒng)治者明選賢人以易俗的重要前提就是要掌握法、術、權,以樹立君主的至高權威,使萬賢歸心,“要在于明操法術,自握權秉而已矣。所謂術者,使下不得欺也;所謂權者,使勢不得亂也。術誠明,則雖萬里之外,幽冥之內,不得不求效;權誠用,則遠近親疏,貴賤賢愚,無不歸心矣”(98)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357頁。。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奉法選賢”的主張,將選舉法令化、制度化。在他看來,這才是選舉制度的根本,“以選為本,選舉實則忠賢進,選虛偽則邪黨貢。選以法令為本,法令正則選舉實,法令詐則選虛偽”(99)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88頁。。對于“閥閱取仕”之風、“妒賢”之風,必須以法治之,“夫明君之詔也若聲,忠臣之和也當如響應,長短大小,清濁疾徐,必相和也。是故求馬問馬,求驢問驢,求鷹問鷹,求駹問駹。由此教令,則賞罰必也”(100)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56頁。。
為了將選舉進一步規(guī)范化、制度化,確保所選賢人的真實性,王符又力倡“考功”之法,“凡南面之大務,莫急于知賢;知賢之近途,莫急于考功。功誠考則治亂暴而明,善惡信則直賢不得見障蔽,而佞巧不得竄其奸矣”(101)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62頁。。此舉在漢末選舉廢弛、風俗衰敝之際,尤其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至于“考功”之法的內容,即“有號者必稱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實”(102)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65頁。,根據(jù)法令所規(guī)定的各級官吏的職責,以“循名責實”“名實相符”的原則,對其加以考核檢驗。針對“考功”結果,王符主張厲行法令,賞賢罰佞,必得“變風易俗”之賢臣,“圣主誠肯明察群臣,竭精稱職有功效者,無愛金帛封侯之費;其懷奸藏惡別無狀者,圖鐵锧鉞之決。然則良臣如王成、黃霸、龔遂、邵信臣之徒,可比郡而得也;神明瑞應,可期年而致也”(10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209-210頁。。
王符汲汲渴求的賢人即是兩漢歷史上的循吏,如王成、黃霸、龔遂、邵信臣等人。他們“通于世務,明習文法,以經術潤飾吏事”(104)班固:《漢書》卷八九,中華書局,1962年,第3623-3624頁。,兼具“師”與“吏”的雙重身份,推行“德法兼綜”的社會治理模式,重視道德教化、法令條教,身體力行,力求形成美好的社會風俗。
總而言之,王符的“選賢易俗”思想,通過將賢人的選舉與考核法令化、制度化,消除政治上的“閥閱取仕”之風、“妒賢”之風等不良風氣,確保賢人得到任用,為“以德化俗”“以法治俗”的推行,為風俗秩序與政治秩序的調和提供人才的保證,這是回歸制度理性所必要的措施,這種努力都是符合時代要求的。在王符的影響下,崔寔在《政論》中提出了考績黜陟官吏的主張,“昔唐、虞之制,三載考績,三考黜陟,所以表善而簡惡,盡臣力也。漢法亦三年壹察治狀,舉孝廉尤異”(105)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68頁。。仲長統(tǒng)在《昌言》中將“選士而論族姓閥閱”(106)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900頁。作為“三俗”之一進行抨擊,主張用人要以才能為標準,“一伍之長,才足以長一伍者也;一國之君,才足以君一國者也;天下之王,才足以王天下者也”(107)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92頁。。
“風俗作為一定社會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首先是被該社會特定的經濟基礎和物質生活方式所決定的?!?108)張國春、劉光明等:《風俗與道德》,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頁。早在春秋時期人們就已經開始思考經濟與風俗之間的關系,《管子·牧民》:“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109)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2頁。漢代“諸子”們更是十分重視物質生產對于“移風易俗”的重要意義,《淮南子·齊俗訓》:“物豐則欲省,求澹則爭止?!?110)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826頁?!墩f苑·建本》:“夫谷者,國家所以昌熾,士女所以姣好,禮義所以行,而人心所以安也?!?111)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第73頁。《漢書·食貨志》:“衣食足而知榮辱,廉讓生而爭訟息?!?112)班固:《漢書》卷二四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1123頁。
王符的“變風易俗”思想并不是空洞的,他在汲取前人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了“重本抑末以易俗”的觀點。他認為風俗美善在于統(tǒng)治者的“教”,“教”在于“民富”,“民富乃可教,學正乃得義,民貧則背善,學淫則詐偽,入學則不亂,得義則忠孝。故明君之法,務此二者”(113)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4頁。。“這是對管仲‘衣食足而知禮義’思想的繼承,但又有所前進。民富了并不自然而然會知禮義,只是具備了從善的可能性,‘教’才是關鍵之所在?!?114)沈善洪、王鳳賢:《中國倫理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0頁。王符豐富了富民的內容,“夫富民者,以農桑為本,以游業(yè)為末;百工者,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商賈者,以通貨為本,以鬻奇為末:三者守本離末則民富,離本守末則民貧,貧則厄而忘善,富則樂而可教”(11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5-16頁。。他并沒有簡單地接受傳統(tǒng)的“農本商末”的觀點,為了順應東漢中后期工商業(yè)經濟發(fā)展的趨勢,王符認為富民之道有三,缺一不可,農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各有其富民之“本”,即“農?!薄爸掠谩薄巴ㄘ洝保灰嘤胸毭裰澳?,即“游業(yè)”“巧飾”“鬻奇”,重本抑末則民富,重末抑本則民貧。王符建議統(tǒng)治者加強“本業(yè)”的建設,“故為政者,明督工商,勿使淫偽,困辱游業(yè),勿使擅利,寬假本農,而寵遂學士,則民富而國平矣”(116)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7頁。。
在富民的基礎上,王符又將本末關系的討論深入到了“教”的領域。他極力強調統(tǒng)治者的“教”,至于“教”的內容,涉及到“教訓”“辭語”“列士”“孝悌”“人臣”五個方面,“教訓者,以道義為本,以巧辯為末;辭語者,以信順為本,以詭麗為末;列士者以孝悌為本,以交游為末;孝悌者,以致養(yǎng)為本,以華觀為末;人臣者,以忠正為本,以媚愛為末:五者守本離末則仁義興,離本守末則道德崩。慎本略末猶可也,舍本務末則惡矣”(117)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16頁。。他論述了這五個領域之內的本末關系,將“道義”“信順”“孝悌”“致養(yǎng)”“忠正”等儒家道德列于“本”的范疇;將“巧辯”“詭麗”“交游”“華觀”“媚愛”等道德敗壞的情況列于“末”的范疇,五者重本輕末則仁義道德興、風俗美,五者重末輕本則仁義道德衰、風俗敗。王符關于富民、“教”、風俗之間關系的論述比前人對于經濟與風俗的觀點明顯要高出一籌。
王符“重本抑末以易俗”的觀點使其“變風易俗”思想具有了堅實的經濟基礎,也為風俗秩序與政治秩序的融合提供了可靠的物質前提。受王符思想的影響,荀悅提出:“興農桑以養(yǎng)其生。審好惡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備以秉其威。明賞罰以統(tǒng)其法。是謂五政?!?118)荀悅:《申鑒》,黃省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頁。將“興農桑”放在“五政”之首,成為“正其俗”的物質基礎。仲長統(tǒng)認為井田制為辯正風俗之基礎,“今欲張?zhí)街o綱,立至化之基趾,齊民財之豐寡,正風俗之奢儉,非井田實莫由也”(119)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92頁。。
王符汲取先秦兩漢“諸子”的治國思想,提出了“德法兼綜”的治國思想,并將其引入到“移風易俗”領域。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他通過抨擊具體的風俗事象,為東漢統(tǒng)治者提供了一套系統(tǒng)的“變風易俗”思想,包括“以德化俗”“以法治俗”“選賢易俗”“重本抑末以易俗”四個方面,涉及君主、賢人、民眾三個風俗主體,突顯出君主在“變風易俗”中的一元地位,賢人、民眾的作用也得到了關注?!八枷雽鹘y(tǒng)桎梏的突破往往就是從這種有限度的務實和理性發(fā)端的”(120)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05頁。,“變風易俗”擺脫了虛擬的理想框架,具有了一種制度理性與求實精神,風俗秩序與政治秩序在“變風易俗”中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王符試圖以“變風易俗”來挽救當時的社會政治危機,實現(xiàn)自己“以致太平”的政治理想,體現(xiàn)出濃重的現(xiàn)實政治傾向與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其“變風易俗”思想猶如黑暗中的一道閃電,對中國古代傳統(tǒng)風俗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開啟了東漢末年風俗批判的思潮。盡管漢末“諸子”們不斷豐富與發(fā)展“移風易俗”思想,但其風貌大都沒有脫離王符“變風易俗”的基本范疇。崔寔、仲長統(tǒng)繼承了王符“變風易俗”思想中的“德法兼綜”原則,“夫刑罰者,治亂之藥石也;德教者,興平之粱肉也”(121)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64頁。,“情無所止,禮為之儉;欲無所齊,法為之防”(122)嚴可均:《全后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97頁。。應劭繼承了王符對于具體風俗事象的關注,撰寫了中國最早的風俗專著《風俗通義》,明確揭示風俗與政治的密切關系,“為政之要,辯風正俗,最其上也”(123)應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8頁。。
但王符自號為“潛夫”,“身無半通青綸之命”(124)范曄:《后漢書》卷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第1651頁。,不可能在東漢的政治舞臺上施展自己“變風易俗”的政治抱負,故汪繼培嘆息道:“未能涉大庭與論議,以感動人主,又不得典司治民,以效其能?!?125)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第487頁。王符始終強調君主在“變風易俗”中的主導地位,而恰恰是被王符寄予厚望的君主正是諸多腐朽風俗的始作俑者,“(桓帝)設華蓋以祠浮圖、老子,斯將所謂‘聽于神’乎!”(126)范曄:《后漢書》卷七,中華書局,1965年,第320頁?!?桓帝)占賣關內侯、虎賁、羽林、緹騎營士、五大夫錢各有差?!?127)范曄:《后漢書》卷七,中華書局,1965年,第309頁?!?靈帝)初開西邸賣官,自關內侯、虎賁、羽林,入錢各有差。私令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128)范曄:《后漢書》卷八,中華書局,1965年,第342頁。“(靈帝)又造萬金堂于西園,引司農金錢繒帛,仞積其中。又還河間買田宅,起第觀。帝本侯家,宿貧,每嘆桓帝不能作家居,故聚為私臧,復臧寄小黃門常侍錢各數(shù)千萬?!?129)范曄:《后漢書》卷七八,中華書局,1965年,第2536頁。加之風俗的改善并非一蹴之功,世風日下,已無可挽回,要“變風易俗”只有依靠改朝換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