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套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2 頁。這是馬克思的名言,也是一個引起諸多爭論的論斷。對此問題,學界已從各種角度,如改變世界與解釋世界的關系、這一命題在哲學史上的變革意義、其他哲學家對這一命題的解讀等展開討論。(2)參見徐長福:《是、應該與做——對解釋世界、規(guī)范世界與改變世界諸問題的形上離析》,《哲學動態(tài)》2001 年第10 期;程彪:《超越“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悖論》,《人文雜志》2003 年第4 期;金壽鐵:《“改變世界”的新哲學及其文化遺產——布洛赫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命題11 的解讀》,《中國社會科學》2010 年第3 期;馬新宇:《論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統一——從海德格爾對馬克思的一個詰問談起》,《江西社會科學》2013 年第1 期;鮑金:《“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馬克思對“解釋哲學”的批判及其超越》,《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6 期;何中華:《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是補充還是超越?——再讀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11 條》,《天津社會科學》2019 年第3 期;李紅巖:《“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學術研究》2021 年第10 期;等等。這些研究為我們理解這一命題提供了諸多有價值的觀點和切入視角。本文則嘗試基于馬克思提出這一命題的思想語境來理解其內涵。該命題是《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的最后一條,是《提綱》思想的總結,也是馬克思哲學觀點的直接呈現。馬克思在反對舊哲學、創(chuàng)立新哲學的意義上寫作《提綱》,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提出這一命題,這是理解這一命題的文本語境。
馬克思所說的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是什么關系?是兼容還是對立?如果是兼容,是何種意義的兼容?如果是對立,又是什么樣的對立?改變世界是對解釋世界的補充還是超越?如果是超越,是何種意義的超越?這個問題既關涉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也涉及馬克思哲學與以往哲學關系的判斷。圍繞著這些問題,學界形成了不同甚至對立的理解范式,其中既有兼容補充,也有對立超越。
認為兩者兼容的觀點有兩類:一類是極端兼容論。這種觀點認為哲學的本質就是形而上學,就是研究根源性、終極性、永恒性、普遍性的東西。這種研究取向始于古希臘,黑格爾就強調研究希臘哲學要從純思想開始,他認為哲學是通過思想來解釋世界的學問,這種研究取向一直持續(xù)到德國古典哲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懷特海認為兩千多年的西方哲學史都是柏拉圖著述的注腳。馬克思哲學作為哲學,也符合這個特點。只是這個終極性的本源在柏拉圖哲學那里是“理念”,在中世紀哲學那里是“上帝”,在黑格爾哲學那里是“絕對精神”,而在馬克思哲學這里是“物質”“實踐”“社會存在”等。海德格爾指出: “好像馬克思說了堅決反對哲學的話,事實上,它的后半部分(指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引者注)恰恰有以哲學為前提的要求?!?3)貢特· 奈斯克、埃米爾· 克特琳:《回答——馬丁· 海德格爾說話了》,陳春文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6 頁。海德格爾認為馬克思的改變世界是對解釋世界的循環(huán)論證,最終指向的仍然是解釋世界。這就把馬克思哲學解讀為解釋世界的哲學(為了敘述方便,以下簡稱“解釋哲學”),是把馬克思哲學“解釋世界”化。另一類是寬容兼容論。這種觀點認為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密不可分,改變世界要以解釋世界為前提,不能準確地解釋世界,就不可能成功地改變世界,改變世界比解釋世界更重要。過去的哲學家們只解釋世界,馬克思哲學既解釋世界又改變世界,而且是在正確解釋世界的基礎上改變世界。用中國哲學的話語來表述這一命題就是:過去的哲學家們只重視知,而不重視行,而馬克思哲學是知行合一??茽柺┚捅羞@一觀點,他認為這一條的內涵在于指出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統一: “馬克思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第十一條澄清了他自己的辯證方法,……理論上的批判和實踐上的推翻在這里是不可分離的活動?!?4)卡爾· 柯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王南湜、榮新海譯,重慶出版社1989 年版,第52—53 頁。勒斐弗爾也指出: “迄今為止,哲學家們只是說明世界(提綱第十一條)。馬克思認為,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一樣是關于世界的說明。如果人們斷定馬克思認為只有唯心主義是一種‘說明’,那么馬克思思想本身也只被片面地說明了?!?5)亨利· 勒斐弗爾:《馬克思主義的當前問題》,李元明譯,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1966 年版,第37 頁。
不管是極端兼容論還是寬容兼容論,他們都肯定了馬克思哲學具有解釋世界的功能。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據此將馬克思哲學也歸類到解釋哲學的譜系中去呢?對此也有學者提出質疑,他們認為馬克思哲學并不解釋世界,解釋世界是舊哲學的功能,馬克思哲學是對解釋哲學的超越,這就形成對立論的理解。
認為兩者對立的觀點也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極端對立論。這種觀點否認馬克思哲學是哲學,認為馬克思關于改變世界的學說不是哲學。根據費爾巴哈“否定一切哲學”的觀點,梅林就得出馬克思哲學不是哲學的結論。盧卡奇認為馬克思提供的不是哲學,而僅僅是方法,“正統馬克思主義并不意味著無批判地接受馬克思研究的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論點的‘信仰’,也不是對某本‘圣’書的注解。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6)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47—48 頁。也就是說,馬克思提供的不是作為理論體系的哲學,而是研究方法,我們當然不能把方法和哲學等同。盧卡奇將是否接受馬克思主義提供的方法作為區(qū)分是否是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標準。巴里巴爾也認為,馬克思的思想并不是作為哲學出現,而是作為對哲學的替代出現,他認為馬克思的思想“體現為一種非哲學,甚至是一種反哲學”。(7)埃蒂安· 巴里巴爾:《馬克思的哲學》,王吉會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 年版,第3 頁。這就把馬克思的思想“非哲學化”“反哲學化”。極端對立論和極端兼容論看似對立,實則具有同質性,兩者都是將哲學定義為形而上學。極端兼容論認為,馬克思哲學符合這一要求,所以馬克思哲學也是哲學;極端對立論則認為,馬克思思想不符合這一要求,所以馬克思思想不是哲學。另一類是寬容對立論。這種觀點認為,馬克思哲學是對解釋哲學的超越,但這種超越是哲學內部的超越,這并不是說馬克思思想不是哲學,而是說馬克思思想是一種新哲學、另一種哲學,馬克思開啟的哲學革命是哲學內部的革命。巴加圖里亞就認為,馬克思在《提綱》的第11 條“把理解同解釋對立起來,把實踐的哲學同直觀的哲學對立起來,把以理解世界(目的在于改變世界)為己任的哲學同以解釋世界(目的在于與世界調和)為己任的哲學對立起來”。(8)巴加圖里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載《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1 卷《〈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 年版,第163 頁。在這里,巴加圖里亞將馬克思哲學稱為“實踐的哲學”,與“直觀的哲學”相對立,他認為兩者的目的不一樣,“實踐的哲學”以改變世界為己任,而“直觀的哲學”以解釋世界為目的,是對世界的調和。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中,也指出《提綱》的第11 條表明馬克思哲學是哲學內部的革命。他認為馬克思哲學的嶄新之處在于其激進性,而無產階級的任務就是實現這種激進變革,也就是改變世界,但這種激進性并不否定馬克思哲學是哲學,“并不意味著這個唯一能夠具體改變世界的特定哲學不再是哲學”。(9)恩斯特· 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 卷,夢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340 頁。
就現有的理解來說,不管是兼容論還是對立論,它們都認可這一命題所承載的革命性內涵,但如何把握這一革命性內涵呢?主張兼容論的學者更多的是從常識化角度論述兩者的關系。所謂常識化角度就是僅從字面意義去理解,而沒有深入思想的內涵,沒有回到命題的提出語境。比如,僅從詞義的角度分析這個命題,把關注點放在對“只是”的解讀上,認為馬克思之前的哲學家僅僅注重解釋和說明現存世界,而沒有致力于改變世界。馬克思不僅解釋世界,而且將理論付諸實踐。這種局限于語義的解釋,其內在缺陷非常明顯。為了彌補這種解釋的缺陷,對這種解釋的補充就出現了:認為馬克思之前的哲學家對世界的解釋不正確,而馬克思哲學發(fā)現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因此,馬克思哲學獲得了對世界的正確解釋。事實上,馬克思并不是在一般意義上談論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問題。這類解釋把哲學命題降低為常識命題。而主張對立論的學者否定馬克思哲學具有解釋世界的功能,但他們否認的立論基礎在于強調舊哲學的錯誤和馬克思思想的正確,也沒有回到馬克思提出這一命題的原初語境。
馬克思將哲學的本質定為“改變世界” (為了敘述方便,以下簡稱“改變哲學”),既源于對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直接否定,也是自身哲學思想演變的結果。馬克思哲學有一個變化過程,關于這個變化的起點,列寧認為是《德法年鑒》,恩格斯認為是《提綱》,恩格斯說《提綱》是包含著新世界觀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以恩格斯的觀點為立論依據,既然《提綱》表述的是新世界觀,標志著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斷裂”。那么,就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關系來說,《提綱》也標志著馬克思哲學與解釋哲學劃清界限。
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將哲學的功能定位為解釋世界,因為“哲學體系同世界的關系就是一種反映的關系”,(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258 頁。也就是說,哲學同世界的關系是解釋關系、反映關系。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將“世界的哲學化”和“哲學的世界化”等同,他在解釋世界的框架中理解改變世界。馬克思所言“哲學的實現”即改變世界,但“哲學的實現”“就是被實現的哲學體系同體現著它的進展的它的精神承擔者、同個別的自我意識的關系”。(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259 頁。由于受到自我意識哲學的影響,馬克思尚未意識到解釋哲學的缺陷,也不可能提出哲學的功能在于改變世界這樣的命題。但這時的馬克思已經有了“哲學的實現”“哲學的世界化”“從哲學中解放出來”等思想萌芽,也就是已經對解釋哲學產生了質疑和不滿。
在《〈科隆日報〉第179 號的社論》中,馬克思推進了博士論文的思考,并將博士論文時期的質疑和不滿公開化。他闡述了哲學和時代的依存關系,認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20 頁。從形式上看,馬克思所講的“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和黑格爾所講的“哲學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時代”非常類似,都是把哲學理解為時代的本質。然而兩者具有原則性區(qū)別,黑格爾并不是在改變世界的意義上談論哲學和時代。在黑格爾看來,哲學作為絕對精神的完成,其任務在于“理解存在的東西”。黑格爾所講的“存在的東西”并不是客觀存在的現實世界,而是“理性”,(13)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 年版,第14 頁。是絕對精神的展開和運動,所以,對時代的把握歸根結底是對精神的把握。盡管此時,馬克思仍然受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影響,但他已經意識到哲學和時代的關系不是概念的自我運動,不是純粹的精神現象學。與黑格爾截然相反,馬克思認為哲學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是基于存在的意識。哲學尋求的是通過與時代的互動,形成對人的存在的思考和追問,進而產生改變既定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的訴求,也就是產生改變世界的訴求,哲學是存在現象學,而不是精神現象學??梢哉f,當馬克思使用“時代精神”這一概念時,在總體上,他尚未超越黑格爾哲學和青年黑格爾派哲學,但這一概念已經和現實有了勾連。 《集權問題》同樣寫于1842 年,在該文中,馬克思指出“問題是時代的格言”。這里所講的“問題”就是現實的社會矛盾,“每個時代的謎語是容易找到的。這些謎語都是該時代的迫切問題”。(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203 頁。當然,這時的馬克思尚未把握社會問題的本質,尚未從經濟矛盾的角度去認識社會矛盾的出現,也尚未找到改變世界的有效路徑。
1843 年9 月,在給盧格的信中,馬克思第一次將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對立起來思考,并試圖找尋改變世界的有效路徑。他隱晦地表達了自己哲學的目的在于改變世界,這也是馬克思首次明示自己哲學的改變世界意圖?!耙庾R的改革只在于使世界認清本身的意識……我們的全部意圖只能是使宗教問題和政治問題具有自覺的人的形態(tài)”,(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66 頁。馬克思所講的“意識的變革”就是“變革意識”。這就把人與世界的關系解讀為意識關系、理論關系、認識關系,理解為只需要通過解釋世界就能明確的關系。因為“意識的改革”目的是“使世界認清本身”,這恰恰是“哲學家們”的錯誤所在。而在馬克思看來,哲學的意圖是“使宗教問題和政治問題具有自覺的人的形態(tài)”,這靠解釋世界無法實現,因為解釋世界只是承認現存世界,而“具有自覺的人的形態(tài)”即“占有人的本質”必須“通過人”才能實現。這里,馬克思用非常隱晦的語言表達了突破異化和改變世界的意圖。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進一步表達了哲學的任務在于突破異化和改變世界的觀點,并找到改變世界的主體。馬克思認為,歷史的任務在于“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而要確立現實世界的真理,不能僅靠批判“天國”“宗教”和“神學”,因為對它們的批判僅僅是解釋世界,必須將對“天國”“宗教”和“神學”的批判變成對“塵世”“法”和“政治”(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 頁。的批判。而批判“塵世”“法”和“政治”是改變世界的任務,也只有通過改變世界(揚棄異化)才能實現。同時,馬克思深化了如何“具有自覺的人的形態(tài)”的思考,找到了改變世界的主體,這就是無產階級,進而揭示了無產階級改變世界的途徑,無產階級將哲學作為武器。同時,“哲學”和“無產階級”又互為武器,無產階級是哲學的物質武器,哲學是無產階級的精神武器。(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7 頁。同時,馬克思還直接表達了“消滅哲學”的意思。當然,馬克思并未使用消滅“解釋哲學”的表述,但是內涵已經存在,馬克思所講的消滅哲學并不是消滅一切哲學,而是消滅解釋哲學。
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深化了對解釋哲學的批判,把對解釋哲學的批判具體指向了“批判的批判”。通過批判鮑威爾為代表的“批判的批判”,馬克思揭露了解釋哲學所具有的“以漫畫形式再現出來的思辨”(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53 頁。性質,批評了把現實歸結為思想的觀點。在鮑威爾看來,歷史的發(fā)源地在“天上的迷蒙的云興霧聚之處”。(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1 頁。所以,工人階級所受的一切苦難,根源在“工人們的‘思維’中”。(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3 頁。那么,在“思維”領域即可解決資本壓迫勞動的問題,質言之,只要對這個問題進行合理解釋即可。而在馬克思看來,在“思維”領域解決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歷史的發(fā)源地在“地上的粗糙的物質生產”。(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1 頁。所以,要解決工人階級的受剝削問題,不能僅靠解釋世界,而要回到“物質生產”中,探尋“物質生產”的本質。僅僅用“純粹的思維”不可能讓工人階級擺脫“自己實際的屈辱地位”,因為“財產、資本、金錢、雇傭勞動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并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工人自我異化的十分實際、十分具體的產物”。因此必須依靠對世界的改變,也就是“用實際的和具體的方式來消滅它們”。(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73 頁。這里,馬克思已經明確表達了解釋哲學和改變哲學的對立。但馬克思尚未批判“哲學的基地”,也就是黑格爾哲學,尚未將黑格爾哲學作為解釋哲學的集大成者。
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進行了批判。他認為,黑格爾哲學的錯誤集中體現了解釋哲學的錯誤,在黑格爾哲學體系中,婚姻、家庭、法律、國家、地質、植物、動物、意識、宗教都是絕對精神發(fā)展的一環(huán)。在黑格爾看來,工人階級“全部外化歷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都是精神領域的活動,都是“抽象的、絕對的思維的生產史,即邏輯的思辨的思維的生產史”,(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3 頁。這樣就把異化的生產和異化的消除視為抽象、邏輯、思辨的生產和消除,完全將改變世界的問題解釋化,也就是把只有通過改變世界才能解決的問題局限在了思維領域。當然,聯系馬克思這一時期文本的針對性,馬克思批判黑格爾哲學的直接目的并不是為了批判“整個哲學”,而是為了批判青年黑格爾派哲學。黑格爾哲學是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根基,批判黑格爾哲學也就批判了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根基。在這里,改變哲學與解釋哲學的對立已經呼之欲出。
在《提綱》中,馬克思關于哲學改變世界的思想得以形成,他以簡明扼要的語言表達了這一思想,明確了馬克思哲學的基本精神,集中突出了“實踐”(改變世界)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基礎性、奠基性地位,劃清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界線。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下簡稱《形態(tài)》)中,馬克思對改變世界的含義進行充分論證。到這里,哲學已經不再關注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自我意識”和“唯一者”的斗爭,而是深入這些觀念所產生的現實社會生產方式中,去解決現實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也就是尋求改變世界。隨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的解決,思維和存在、自我意識和實體、個體和類等這些“解釋世界”的問題,自然就被解決了。
馬克思提出改變世界的直接動因是批判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對世界的“解釋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理解?!缎螒B(tài)》與《提綱》寫于同一時期,思想上存在密切聯系。根據巴加圖里亞的觀點,《提綱》是因為有了寫作《形態(tài)》的意圖而產生的,《形態(tài)》不過是對《提綱》內容的豐富和具體化:“ 《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全部以往的哲學不同,是表述了新世界觀的基本原則的第一個文件。從這時起,馬克思主義就在自己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兜乱庵疽庾R形態(tài)》則是第一次全面地制定了這一新世界觀即唯物主義歷史觀?!?24)巴加圖里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載《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1 卷《〈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研究》,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具體批判了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青年黑格爾派哲學。
1842 年到1845 年,德國思想界發(fā)生了劇烈爭論,思想家們相互批判。就與馬克思哲學變革有關的思想論戰(zhàn)來說,鮑威爾在批判完費爾巴哈后,依據在《神圣家族》的序言中所看到的“真正的人道主義”這個概念,便認為《神圣家族》的作者是費爾巴哈派,認為馬克思的思想是以費爾巴哈的哲學為支柱的,“現在又轉過來反對那些據說是以費爾巴哈為支柱的德國共產主義者,特別是反對‘神圣家族’的作者。他在這部論戰(zhàn)性著作的序言里所找到的‘真正的人道主義’這個用語,構成了他的假設的主要根據”。⑤施蒂納根據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使用的“真正類的存在”概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 年版,第174 頁。
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60 年版,第103 頁。念,得出馬克思觀點并沒有超出費爾巴哈觀點的結論。(25)麥克斯· 施蒂納:《唯一者及其所有物》,金海民譯,商務印書館1989 年版,第193 頁。這些針對馬克思的批評并不一定準確,但也促使馬克思反思自己的觀點。 1859 年,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回憶說,1845 年,他和恩格斯都住在布魯塞爾時,兩人決定闡明自己的哲學觀點“與德國哲學的意識形態(tài)的見解的對立”,(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3 頁。這一想法在《形態(tài)》中得以完成。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鮑威爾和施蒂納三人之間的相互爭論是黑格爾哲學內部的爭論。如果從譜系上說,三人的哲學均屬于黑格爾哲學譜系,是黑格爾哲學的分支,“沒有離開過哲學(指黑格爾哲學——引者注)的基地”。(2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4 頁。
在這場學術爭論中,馬克思被鮑威爾、施蒂納等人指認為費爾巴哈分子,馬克思哲學被理解為“費爾巴哈化”的哲學,即被理解為解釋哲學。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哲學是解釋哲學,而自己的哲學不同于費爾巴哈哲學,他需要澄清自己觀點與費爾巴哈學說的區(qū)別。這樣我們就理解了哪些人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的哲學家們。在德文中,馬克思用了Die Philosophen 概念來表征“哲學家們”,他沒有說明Die Philosophen 是特指還是泛指。但從語境來看,這里的“哲學家們”是有強烈現實批判性的特指。寫作《提綱》時,馬克思恰好處在和青年黑格爾派決裂的關鍵時期,這里的“哲學家們”就是特指代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促使馬克思公然宣稱哲學不在于解釋世界,而在于改變世界的原因,就是馬克思的論戰(zhàn)對象們(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把哲學非現實化、意識形態(tài)化、解釋世界化,甚至將馬克思哲學也歸類為解釋哲學。而將哲學理解為對現存世界的解釋,也就是為現存世界辯護,是在另一意義上承認世界。既然是否定青年黑格爾派,那么,馬克思為什么不說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而只是用“哲學家們”呢?原因在于:一方面,從寫作目的來說,《提綱》僅僅是一個記錄下來供自己進一步研究的目錄,而不是正式的論文。馬克思對青年黑格爾派的系統批判是在《形態(tài)》中完成的,在《形態(tài)》中,我們就能得到馬克思關于青年黑格爾派錯誤的系統論證,也能得到“哲學家們”的具體指向。另一方面,從《提綱》的文本內容看,在《提綱》的第一條,馬克思說得非常明確,他批判的對象是“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 ”和抽象地發(fā)展能動方面的“唯心主義”。(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99 頁。但《提綱》的整個文本主要是批判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這就是說,整個《提綱》都是在批判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當然,從宏觀上說,過去的一切哲學也確實都存在解釋世界的理論特點。
在馬克思哲學的視域里,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所使用的“理想”“理念”“詞句”“唯心主義”“解釋”等概念內涵具有一致性,都是“意識形態(tài)化”的術語。青年黑格爾派哲學表現出“意識形態(tài)化”傾向,他們所謂的改變世界從屬于解釋世界,是解釋世界的副產品。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論述了提出“改變世界”的原因,就是揭露“同現實的影子所作的哲學斗爭”(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0 頁。的“意識形態(tài)化”“解釋化”特征。因此,哲學變革的實質在于“離開思辨的基地”,“相信現實世界”,“從物質實踐出發(fā)”,從“宗教的人”回到“現實的個人”。所以,哲學的本質不應該是“解釋世界”,不能局限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爭論,哲學爭論不是用新概念反對舊概念的斗爭,不是“詞句”的斗爭。在馬克思看來,改變意識不可能用新的意識代替舊的意識來實現,概念斗爭完全是在意識形態(tài)內部兜圈子,這樣的解釋哪怕在思想中把舊世界揚棄一百次,也不能觸動現實世界一點點。因為當人改變了主觀意識,而“沒有用真正對象性的方式改變對象性現實”,現存世界“還像往昔一樣繼續(xù)存在”。(3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8 頁。
“哲學家們”對世界的“解釋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理解,其本質是承認現存世界,而不是改變現存世界。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鮑威爾和施蒂納的哲學具有同構性,都是著眼于解釋世界的哲學,都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就青年黑格爾派的整體特點來說,他們的哲學充滿了“實踐” “將思辨哲學顛倒過來” “行動” “實際的東西” “實際的存在” “感性” “絕對的實際” “現實化” “類” “批判”“人” “共產主義”等話語,這些話語給人“改變世界”的錯覺,但事實上他們要求的只是改變意識,“要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識來代替他們現在的意識”,而改變意識“是要求用另一種方式來解釋存在的東西”。(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6 頁??梢?,改變意識并不必然包含改變世界的訴求,恰恰相反,有可能是承認現存世界,也就是走向了改變世界的反面。這就揭露出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本質,他們只是用一種解釋替換另一種解釋,也就是通過另外的解釋承認現存世界,他們沒有想到要改變世界。比如,“共產主義”在馬克思哲學中是改變世界的話語,因為共產主義就是“實踐的唯物主義”,就是要求對現存世界進行革命化,反對并改變現存世界。但在費爾巴哈那里,共產主義不過是愛的囈語。和馬克思一樣,費爾巴哈也看到了存在對意識的決定作用。然而同樣的前提導致了截然相反的結論,在馬克思看來,正是因為存在對意識的決定作用,所以,要改變意識首先要改變存在,改變存在是改變意識的前提。也就是說,改變世界是解釋世界的前提。只有在改變世界的過程中,人與世界之間才發(fā)生審美、理論等關系,解釋世界是鑲嵌在改變世界中的。但在費爾巴哈那里,解釋世界超越了改變世界,兩者成了純粹認識論的關系,解釋世界成為首要的、唯一的因素,“一切存在的事物,只是作為對意識存在而存在,只是作為被意識到的事物而存在;因為只有意識才是存在”。(32)《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榮振華、李金山等譯,商務印書館1984 年版,第144 頁。費爾巴哈哲學也影響了其他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如馬克思就評價鮑威爾也具有這種思想傾向: “圣布魯諾也是使個人的現實關系依賴于對這些關系的哲學解釋。”(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60 年版,第96 頁。在青年黑格爾派看來,對世界的“解釋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理解就是改變世界,青年黑格爾派“在抬出這種哲學的時候,也一本正經地覺得它有顛覆世界的危險性和不怕被治罪的堅決性”。(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9 頁。馬克思指出了德國哲學“意識形態(tài)化”的本質,也陳述了自己的寫作目的。但馬克思寫作《形態(tài)》絕非僅僅是為了撇清自己的觀點和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區(qū)別,而是希望借此機會闡述自己的哲學相比于舊哲學所已經發(fā)生的質變。換言之,馬克思和鮑威爾、施蒂納都把批判的直接對象指向費爾巴哈,但這并不表明馬克思思想和鮑威爾思想、施蒂納思想同質。鮑威爾和施蒂納都無批判地接受了費爾巴哈的解釋哲學,并與費爾巴哈哲學展開意識形態(tài)領域內部的爭論,試圖把“現實世界”作為“絕對精神”(在鮑威爾那里是“自我意識”,在施蒂納那里是“唯一者”)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在思想中加以揚棄。與此不同,馬克思徹底否定費爾巴哈的解釋哲學,并反對任何把哲學“意識形態(tài)化”與“解釋化”的做法。
馬克思哲學語境中的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關系,不是認識論視域下的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關系。一般來說,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相對應,認識世界就是主體獲取對世界的認識,通過認識世界而獲得知識;改造世界就是把知識運用于行動的過程。用馬克思哲學的話語來說,就是理論和實際的關系問題,借用中國哲學的話語,就是知與行的關系。但如果把馬克思在本體論語境下所講的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關系,理解為認識論視域下的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關系,那就把馬克思的命題轉換成了如下命題:舊哲學只知道認識世界,而馬克思哲學僅關注改造世界。這就遮蔽了馬克思哲學的本意,而且把一個革命性命題閹割成了一個背離哲學史基本事實的錯誤命題。這是因為:
第一,解釋世界離不開改變世界,而不是改變世界離不開解釋世界。如果認為,舊哲學家們只知道求知而不知道如何把知識運用于行動,那么,這種觀點既不符合哲學史的基本事實,也不符合馬克思對哲學史的認識。從哲學史來看,古今中外,任何哲學都不是純粹的概念游戲,都有強烈的改造世界的愿望和沖動。柏拉圖就希望將“理想國”作為其變革現實政治的理想;亞里士多德認為,哲學不僅僅是一種知識體系,因此主張將知識提升為“實踐智慧”。從馬克思對哲學史的評價來說,在《神圣家族》中,他對法國和英國的唯物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的批判,做了如下說明: “他們的批判同時也是實踐的,他們的共產主義是這樣一種社會主義,在這里面他們提出了實踐的、明確的實際措施,在這里面他們不僅思考,并且更多的是行動。”(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5 頁。這表明,法國和英國的唯物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的批判,并不是簡單停留在解釋世界上,他們不僅主張對現存的社會制度進行革命的、實踐的批判,而且提出了“實際措施”與“行動”。
同時,這種觀點也貶低了馬克思哲學的革命性。如果舊哲學家只知道認識世界而不知道改造世界,那么,在解釋世界的基礎上加上改變世界的馬克思哲學并沒有超越舊哲學,只不過是將舊哲學已經獲得的認識運用到實踐中而已,這并沒有凸顯馬克思哲學的革命性和獨創(chuàng)性。而且,如果認為舊哲學已經解決了認識世界的問題,其不足之處僅僅在于不知如何將這種知識運用于實踐,這只能證明舊哲學的偉大,因為它已經完全解決了認識世界的問題。事實上,舊哲學并沒有解決認識世界的問題,其對世界的認識并不科學,不科學的原因不在于他們只知道“認識”不知道“實踐”,而在于他們不知道如何改變、否定、批判和超越舊世界。他們不理解現實世界在感性的人的活動中的生成性,不理解人在改變世界的過程中展現、提高、豐富和發(fā)展本質力量,不理解馬克思所說的“工業(yè)的歷史”和“工業(yè)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3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92 頁。是打開了的人的本質力量的書。而只是把人看作現存世界的解釋者、承認者、旁觀者和理解者。事實上,并不存在只知道“認識世界”的舊哲學,也沒有在認識世界的基礎上加一個“改造世界”的馬克思哲學。
第二,世界的可解釋性在于其可改變性。在哲學史上,馬克思哲學第一次把“改變世界”作為哲學主題提了出來。改變世界的一個隱含的前提就是世界可以被改變。但這個問題在古代哲學和近代哲學那里無解。古代哲學樸素地理解世界,他們所講的世界就是世間所有存在物的總和。古代哲學主客不分,把人、人的意識都看作世界的一部分,他們所講的世界相當于宇宙。近代哲學主張主客二元論,把人、人的意識與客觀世界區(qū)分出來。在近代哲學那里,世界是不依賴于人、獨立于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世界,是人類認識和征服的對象,人與世界的關系是解釋與被解釋的關系。所以,在舊哲學的視域中,世界不可改變。相比于古代哲學和近代哲學,馬克思哲學對“世界”做了全新理解,也承諾了世界的可改變性。馬克思哲學認為,世界是通過人的勞動而生成的現實世界,即世界的形成離不開客觀自然,但是世界并不等同于客觀自然,世界是“人化自然”,是“人的自然化”與“自然的人化”的統一。人在改造自然的過程中,會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人改造自然的活動只能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進行,這也就是人的“在其現實性上”。這樣,馬克思哲學就根本變革了舊哲學的“世界”概念,把實踐引入“世界”概念中,把“世界”理解為在實踐中不斷生成并不斷改變的對象,從而使得改變世界成為可能。在馬克思看來,改變世界的目的在于實現人的美好生活。但在人類歷史的實際發(fā)展中,作為人類自身創(chuàng)造物的世界常常成為異己的存在物,成為否定人的本質力量的存在物,也就是出現異化。因此,不斷改變世界,使世界成為能更好地服務于實現人的美好生活的現實世界就成為哲學的任務。這樣,馬克思哲學中的改變世界就有了非常明確的現實指向,需要改變的世界不是古代哲學所講的宇宙意義上的抽象世界,也不是近代哲學所說的與人毫無關系的客觀世界,而是工人階級生活于其中的資本主義世界及其制度,馬克思哲學的出發(fā)點是“現實的個人”,“人就是人的世界”。(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 頁。改變世界的真實內涵在于通過反思和批判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實現人存在方式的質性飛躍,繼而實現人的美好生活??梢姡隈R克思看來,解釋世界是一個脫離了人的現實存在的抽象問題。人類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批判性地揭示并改變人的現實生存狀況,進而實現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這是一個只有通過改變世界才能得以解決的問題。改變世界不是純粹思想領域內的意識形態(tài)運動,而是哲學的現實化。在此意義上,對世界的解釋必然要訴諸改變,改變世界即是解釋世界的徹底實現,離開了改變世界,解釋世界將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首先,從解讀視域來說,理解馬克思哲學的命題必須回到命題本身的提出語境。實際上,馬克思并不是通過梳理西方哲學史,在抽象意義上論述理論和實踐的關系,也不是論述人的認知過程,更不是闡述改變和解釋孰先孰后?;氐今R克思提出這一命題的思想語境,我們可以發(fā)現,馬克思所主張的改變哲學確實超越了解釋哲學,但是這種超越不是簡單的對立,也不是簡單的兼容、補充、完善。馬克思在特定思想語境(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意義上提出這一命題,因此也就需要回到這一特定思想語境剖析這一命題的特定內涵。
其次,從馬克思自身思想的演變來說,馬克思對哲學功能的理解和探索始于其博士論文,《提綱》標志著馬克思改變哲學的完成,是馬克思探索改變哲學的理論總結。馬克思從博士論文開始,就表現出對解釋哲學的質疑。經過《〈科隆日報〉第179 號的社論》、《集權問題》、“1843 年9 月致盧格的信”、《〈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神圣家族》和《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文章進一步深化了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在《提綱》中,改變哲學得以形成,并在《形態(tài)》中得以展開,可以說,改變哲學是馬克思自身思想演變的結果。而馬克思對解釋哲學的認識之所以經歷了從不滿到揚棄的過程,源于其與青年黑格爾派的思想交鋒,《提綱》既是這種交鋒的了結,也是馬克思哲學的呈現。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在《提綱》中提出這一命題,是為了與青年黑格爾派哲學、自己曾經的哲學信仰決裂。巴加圖里亞就認為《提綱》第11 條是“最重要的”,“具有總結的性質”。(38)巴加圖里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載《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1 卷《〈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 年版,第138 頁。
再次,從命題的針對性來說,馬克思提出這一命題具有非常強的批判指向,就是針對青年黑格爾派將哲學“解釋化”與“意識形態(tài)化”。馬克思哲學所言的“解釋世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說明和認識,“改變世界”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做或者實踐。從改變世界的角度做出對現存世界的解釋,就是認為存在決定意識,意識只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存在的改變才能促成意識的改變。但是,馬克思哲學的主要意圖并不在于說明社會意識(解釋世界)如何在一定的社會存在(改變世界)中產生,而在于說明社會存在領域的變革(改變世界)相對于社會意識領域變革(解釋世界)的優(yōu)先性和基礎性?!案淖冋軐W”的主張可謂“改變在先”,這是對解釋哲學“邏輯在先”的徹底反叛和否定,標志著哲學革命的實現,也只有在哲學革命的意義上去理解這一命題,才能揭示出這一命題的革命性內涵,揭示出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的真實關系。
最后,基于對這一關鍵命題的把握和剖析,我們也獲得了一個理解馬克思哲學命題的方法論啟示。在解讀馬克思哲學的命題時,要認識到馬克思哲學中的每一個命題都有其產生的前提和條件,即語境。分析和運用每一個命題,都要從該命題產生的前提和條件出發(fā),即從該命題的原初語境出發(fā)。要回到馬克思的文本中,把握馬克思哲學命題的批判指向,了解馬克思為什么提出相應命題,命題與同時代學者、與整個西方哲學展開了什么樣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