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志強
(1.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6;2.江蘇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基地,江蘇 南京 211006)
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葛蘭西是以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而著稱的理論家,他把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提高到無產階級革命中心任務的戰(zhàn)略高度,強調無產階級要奪取和鞏固政權首先要掌握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斑@是葛蘭西對社會主義理論的一大貢獻?!保?]葛蘭西關于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的認識,雖然存在若干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就他的主要思想而言,仍然稱得上是一個系統(tǒng)完整的理論體系。這一理論體系既繼承了馬克思、列寧重視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傳統(tǒng),也跟馬克思主義有一定的距離,既對西方政治哲學的思維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又與社會主義國家的理論需求有一定的現實契合度,或許這正是葛蘭西思想的魅力所在。因此,有必要從整體上對這一思想進行梳理和評價,這既有助于深化對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的認識,也有助于鞏固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
關于無產階級革命問題,馬克思恩格斯曾經設想,社會主義可能會在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率先取得勝利,但在第二國際時期,這一觀點被教條主義地解讀了。十月革命的勝利極大震動了歐洲,在十月革命的影響下,歐洲革命一度十分高漲,不少國家掀起了工人罷工、武裝革命或群眾斗爭。意大利在大戰(zhàn)期間曾經爆發(fā)過武裝起義,戰(zhàn)爭結束后工人和農民也嘗試過走“俄國人道路”。但在這些比俄國發(fā)達得多的工業(yè)化國家中,社會主義并沒有像馬克思恩格斯預測的那樣變成現實,相反,人們看到的是歐洲革命之火相繼被各國反動勢力撲滅。十月革命勝利與歐洲革命失敗的鮮明對比,對葛蘭西產生了很大觸動,促使他思考這一問題:為什么經濟落后的俄國能夠取得革命勝利而西歐發(fā)達國家卻遭到了失?。课鞣絿揖哂心男﹨^(qū)別于東方社會的獨特情況?西方無產階級應如何借鑒俄國革命經驗并制定符合實際的戰(zhàn)略策略?葛蘭西對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的獨創(chuàng)性探索,是他對上述問題做出的思想回應。
首先,長期革命斗爭的經歷尤其是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經驗,為葛蘭西領導權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實踐基礎。從1913年開始革命生涯,到創(chuàng)立意大利共產黨并擔任黨的領導人,再到1926年被捕,在長期復雜的革命斗爭中,葛蘭西一直處于革命斗爭尤其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前線,對于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權力等問題,他有深刻而獨到的體會。在創(chuàng)辦《新秩序報》、領導“工廠委員會運動”以及之后的反法西斯運動中,葛蘭西敏銳地意識到:反動階級的強大決不止是因為他們掌握國家機器,還在于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傳播他們的道德價值觀,這就不可避免地使廣大工農群眾受到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由此造成了工人階級力量的分散和革命基礎的薄弱,革命失敗的很多原因都可以在這里找到源頭。例如,社會黨對改良主義的堅持,工會官僚主義領導作用的喪失,以及工人運動沒有得到農民階級的支持等等。上述表現反過來也暴露了無產階級思想影響力的不足,這種巨大的反差使葛蘭西切身感受到領導權問題的重要性。因此,他在被捕前所寫的《南方問題》手稿中寫道,“都靈共產黨人具體地提出了‘無產階級領導權’的問題,即無產階級專政和工人國家的社會基礎問題。當無產階級成功地建立一個能動員勞動群眾大多數去反對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國家的階級聯盟制度時,它能夠成為實行領導和統(tǒng)治的階級?!保?]229
其次,十月革命中列寧對領導權策略的運用,直接啟發(fā)葛蘭西對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的思考。早在1917年底所寫的《反對<資本論>的勝利》一文中,葛蘭西就表達了對十月革命的贊美和對“社會主義宣傳”作用的重視,他震驚于布爾什維克竟然能在短短的三年時間,把人民的意志“能動地和自覺地變成一個意志”,而“在常規(guī)的時間中,要形成這樣一種集體意志,需要有一個漫長的、通過社會逐漸擴散的過程?!保?]171在被法西斯逮捕和囚禁后,葛蘭西不但沒有停止思考,反而對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展開了集中探索。葛蘭西充分肯定了列寧的領導權策略對十月革命的決定性意義,認為“正是列寧本人在反對各種‘經濟主義’傾向時,重新估價了文化斗爭陣線的作用,正是列寧本人提出了領導權(統(tǒng)治加思想和道德的領導)的理論作為對國家—武力(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補充,作為馬克思理論的當代形式。這一切,意義是明確的:統(tǒng)治(強制)是一種行使政權的方法,是一定歷史時期所必要的,而領導則是保障以廣泛贊同為基礎的政權的穩(wěn)定性的方法?!保?]262在這里,葛蘭西已經把“精神和道德的領導”作為與“統(tǒng)治”形式相提并論的另外一種領導權形式。葛蘭西既不贊同沒有領導權的統(tǒng)治,也不主張沒有統(tǒng)治的領導權,他的研究結論是:通過精神與道德的領導贏得普遍支持的方法,要比利用“統(tǒng)治”的方法更為重要。這表明,他的領導權思想已經超出了列寧領導權思想的框架。更重要的是,如果說領導權在列寧那里只是無產階級的一種策略的話,那么葛蘭西則明確把它提升為一種戰(zhàn)略或者是“運動的一般原則”,并把這一原則擴大到社會層面,成為一個國家或一種社會秩序賴以存在的基礎。
再次,東西方社會結構的差異和西方發(fā)達的市民社會,為葛蘭西探索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提供了現實根據。在葛蘭西看來,列寧的領導權策略是符合俄國國情的。因為,在俄國這樣一個半封建的軍事官僚制的東方國家,資本主義經濟并不發(fā)達,國家權力高度集中在統(tǒng)治者手中,大量的小農分布在農村,文化在政治統(tǒng)治中的作用并不突出,無論是沙俄統(tǒng)治者還是后來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都沒能讓他們的價值體系成為廣大群眾的信仰。由于缺乏文化根基和社會基礎,表面看起來很強大的國家政權實際上很脆弱,一旦無產階級掌握了政治領導權,然后把革命矛頭直接對準國家機器進行正面猛攻,反動統(tǒng)治就會崩潰。相比之下,西方國家的社會結構就復雜得多了。西方國家不但有包括政府、法庭、警察、監(jiān)獄和軍隊等機構在內的政治社會,還有由各種輿論宣傳教育機構組成的發(fā)達的市民社會。而且市民社會同政治社會體系結合得很緊密,資產階級不但用他們復雜的政治結構和制度體系規(guī)范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也通過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控制著市民社會。因此,西方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根基要比東方國家深厚得多。如他所說,“在東方,國家就是一切,市民社會處于初生而未成形的狀態(tài)。在西方,國家與市民之間存在著調整了的相互關系。假使國家開始動搖,市民社會這個堅固的結構立即出面。國家只是前進的塹壕,在它后面有工事和地堡堅固的鏈條?!保?]180在這一前提下,當西方國家出現政治危機時,僅僅依靠武力向資產階級的國家政權發(fā)起攻擊,并不能保證革命的成功,因為市民社會還以“文化國家”的隱秘方式有力地支撐著資本主義社會。所以,西方無產階級不能簡單照搬俄國革命的策略,而應該采取一種以爭奪文化領導權為核心的新策略。
最后,近代以來西方精神和道德改革方面的運動,為葛蘭西思考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提供了歷史根據。葛蘭西系統(tǒng)考察了這方面運動的歷史經驗,例如,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德國哲學和法國革命,喀爾文主義和英國古典經濟學,世俗的自由主義以及美國價值觀的形成等等。英國的戴維·麥克萊倫曾進行過如下描述:“葛蘭西象利用他對知識分子的研究一樣,利用歷史的研究來說明領導權。例如,法國資產階級的雅各賓派,靠它訴諸農民的能力而成為一個民族的群眾運動。這個運動已深入到法蘭西人民群眾中了。再者,在美國,由于它在沒有封建傳統(tǒng)的情況下,能直接運用資本主義價值,統(tǒng)治階級可以行使巨大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而另一方面,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只限于知識分子中的杰出人物,也沒有為國家的統(tǒng)一提供基礎。皮蒙特的北方自由主義只有用武力征服意大利,卻不能對它行使意識形態(tài)的領導權:它沒有深入群眾,不得不竊取他們的知識分子?!芯恳幌缕駷橹沟恼麄€意大利歷史,……會發(fā)現一個領導者的小集團有條不紊地成功地把通過群眾運動產生出來的政治人物吸收到自身中來,這種運動從來源說都是顛覆性的。后來,葛蘭西看清楚第二國際的破產,是由于工人階級運動不能抵制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滲透?!保?]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通過對“資產階級如何得以通過贊成而不是強制來永久地維持它的統(tǒng)治”的久遠歷史的考察,葛蘭西既揭示了資本主義之所以能夠經受住一次次經濟政治危機考驗的意識形態(tài)原因,也說明了無產階級進行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斗爭的重要性和艱巨性。
通過多方位考察論證,葛蘭西深刻意識到獲得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對于西方革命的重要性,那么,西方無產階級應該怎樣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呢?葛蘭西立足意大利的文化傳統(tǒng)和現實情況,并在總結國際共產主義成敗經驗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構想出一整套緊密相連的領導權策略。
第一,爭取領導權的方法:“自愿的”同意。葛蘭西認為,“任何一個歷史集團,任何一個確立的秩序,它們的力量不僅僅在于統(tǒng)治階級的暴力和國家機器的強制性能力,而且還在于被統(tǒng)治者接受了統(tǒng)治階級的固有世界觀?!保?]256對于無產階級來說,在確立起他們的統(tǒng)治秩序之前,只能依靠非強制方法獲得領導權。所謂非強制的方法,就是要在廣大人民群眾發(fā)自內心的“自愿同意”的前提下,贏得他們的廣泛支持和擁護,形成具有“集體意志”的同質的歷史集團。只有用這種方法無產階級才能掌握領導權,并領導這個“歷史集團”一起推翻資本主義秩序。關于如何具體實施,葛蘭西認為,領導權意味著成功說服社會其他階級接受自己的道德、政治以及文化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意味著無產階級哲學成為廣大群眾的哲學。為了達到這一目標,首先要“考慮被領導集團的利益和傾向”,維護他們的基本權利和自由,這是獲得領導權的前提。其次,必須尋求與群眾的文化相結合,在文化建設中要建立統(tǒng)一的民族語言,把根子扎在人民文化的沃土之中,運用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音樂、歌劇等文化形式,推動廣大民眾接受無產階級價值觀;再次,要批判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及其各種壓迫剝削形式,以喚醒人民群眾的階級意識和政治意識,去除他們的政治冷漠感和被動感,使他們“充分認識到自己的歷史地位”以及“對手的歷史地位和局限”。
第二,領導權的實施場所:市民社會。關于市民社會,葛蘭西突破了馬克思側重于經濟關系的認識定位,把它視為是由各種私人的或民間的機構組成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關系的領域。葛蘭西認為,隨著市民社會的形成尤其是市民社會中各種組織的空前發(fā)展,市民社會所受到的國家干預和文化滲透越來越多,它已經成了國家的得力助手,發(fā)揮著意識形態(tài)教化的職能,并為統(tǒng)治階級提供政治合法性論證。在這種情況下,僅僅把國家理解為暴力強制機構已經遠遠不夠了,因此他主張把市民社會納入國家范疇,并提出了“完整的國家”概念。在他看來,“國家=政治社會+市民社會,換句話說,國家是披上了強制的甲胄的領導權。”[5]222這樣國家就成為政治社會與市民社會的有機統(tǒng)一體,而領導權的兩種形式,即政治領導權和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則分別通過政治社會和市民社會來實現。對于這兩個方面,葛蘭西更強調市民社會的作用,他認為,隨著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國家“強制”的一面將逐漸減少,最后完全被“精神和道德的領導”所取代,這即是國家的消亡。對于無產階級如何贏得市民社會支持,葛蘭西認為,市民社會既可以為資產階級所用,也可以為無產階級服務,關鍵在于哪個階級能夠得到更多民眾的“同意”,無產階級要取得文化領導權,只能借助于“分子式入侵”的方式,把自己的價值觀一點一滴地滲透進市民社會,逐個攻克市民社會的各個機構,以此瓦解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
第三,爭取領導權的依靠力量:“有機知識分子”。葛蘭西不主張按照傳統(tǒng)體腦差別標準對知識分子進行界定,他認為每一個進行創(chuàng)造性智力活動的人都是知識分子,也都各有一定的世界觀,但“并不是一切的人都在社會中執(zhí)行知識分子的職能”,關鍵看是否在“擁護或變更世界觀,即是喚起新的思想方式,起著一定的作用?!保?]422按照這個標準,葛蘭西把知識分子劃分為“有機知識分子”和“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他認為“有機知識分子”區(qū)別于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地方在于,他們與社會集團尤其“最重要”的社會集團有聯系,并能為維護這一社會集團的世界觀而努力。葛蘭西特別強調“有機知識分子”在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中的作用,他認為“有機知識分子”是社會集團與廣大人民群眾的中間橋梁,是統(tǒng)治集團的“管家”,他們的主要職能是保證廣大人民群眾“自由同意”統(tǒng)治集團所提供的社會生活方向、統(tǒng)治集團的地位及其在“生產界的職能”。此外,“有機知識分子”也要“執(zhí)行國家機關的強制作用”,“合法地”加強社會集團的紀律,管理一旦“自由同意”消失時所產生的危機。鑒于“有機知識分子”的重要作用,葛蘭西提出建立“新的知識階層”的任務: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發(fā)揮學校和政黨的作用,以盡可能多地培育和造就有機知識分子;同時,也要吸引中低層知識分子支持和加盟;此外,還要改造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第四,爭取領導權的領導者:“現代君主”。關于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的組織領導問題,葛蘭西明確反對工團主義。在他看來,工團主義所奉行的“工會觀念”也許會形成“原初”的集體意志,但不會把“集體意志”提高到黨的政治綱領的高度,因為工會的總罷工一旦演化成“非理性”的暴力沖突,很容易導致原初的“集體意志”分解成“無數的個別意志”。葛蘭西從馬基雅維利關于君主應反映一般民眾百姓愿望并領導他們建立新型國家的主張中,獲得了很大啟示,因此他把君主的形象投射到現代政治中,但他認為現代君主不能是某一具體個人,“只能是一個有機體,一個錯綜復雜的社會要素,通過它,那個得到承認并在行動中多多少少得到維護的集體意志開始凝聚成形。歷史發(fā)展已經提供出來的這個有機體,就是政黨——它作為最初的細胞,包含著追求普遍與總體的集體意志的胚芽?!保?]作為“現代君主”,無產階級政黨的首要任務是通過“知識和道德改革”,為民族—人民的集體意志的形成和發(fā)展,為“實現更高、更完整的現代文明形式”奠定基礎。葛蘭西提出,黨為了形成“集體意志”必須有自己的世界觀,要代表社會的總體利益,要善于掌握輿論陣地,努力造就自己的知識分子。除此之外,黨所進行的“知識和道德改革”必須與經濟改革的綱領相結合,而經濟改革的綱領既是“知識和道德改革”的基礎也是其得以提出的具體方式。
第五,爭取領導權的戰(zhàn)略:陣地戰(zhàn)。在總結西歐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失敗經驗的基礎上,葛蘭西提出了不同于東方革命的新戰(zhàn)略,他借用軍事術語“運動戰(zhàn)”和“陣地戰(zhàn)”來表述這一革命戰(zhàn)略的轉變。他認為,布爾什維克的“運動戰(zhàn)”方式在西方是行不通的,“因為在這些國家里‘市民社會’變成了很復雜的結構,能夠經受直接經濟因素(危機,蕭條等等)的災禍的‘侵襲’:在這種場合下,市民社會的上層建筑所起的作用好像現代戰(zhàn)爭中的塹壕體系。在這種戰(zhàn)爭中,看上去一定能夠消滅敵人全部防御體系的猛烈炮擊事實上只能破壞它的外部掩蔽工事,因而在沖擊和進攻的時候,進攻者所面臨的是依然具有威力的防線。在發(fā)生嚴重的經濟危機時期,在政治方面也會有同樣的現象。”[5]178因此,西歐無產階級不能打直接的、正面的、速戰(zhàn)速決的運動戰(zhàn),而是要把運動戰(zhàn)改為陣地戰(zhàn),這在西方是唯一可能的革命方式。所謂“陣地戰(zhàn)”,就是指在市民社會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對于“陣地戰(zhàn)”與“運動戰(zhàn)”這兩種革命策略,葛蘭西并沒有做絕對化的理解,他認為,兩者各有自己的適用范圍和階段,并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化。對于西歐國家無產階級來說,首先要進行“陣地戰(zhàn)”,也許這個過程是艱難曲折、比較漫長的,但在奪取了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之后,應該及時把“陣地戰(zhàn)”轉變?yōu)椤斑\動戰(zhàn)”,進而奪取政治領導權,建立起符合人民群眾要求和歷史發(fā)展趨勢的“理想社會”。
葛蘭西不僅是革命家,也是哲學家。他的領導權策略體系著眼的是實踐層面的操作,因而具有明顯的應用性。在哲學層面上,他也進行了世界觀、歷史觀和方法論的思考,并形成了以“實踐一元論”與“絕對的歷史主義”為核心的哲學體系,即“實踐哲學”。經過深刻的哲學論證,他的領導權思想成了一個有相當思想深度、邏輯比較嚴謹而又較為系統(tǒng)完整的理論體系。
無產階級革命既是為了人,也要依靠人,因此,正確理解“人”就成為進行革命實踐的前提。葛蘭西對領導權問題的思考,一定程度上源于他對自發(fā)“經濟決定論”的質疑和批判,這是他的思想的出發(fā)點。在他看來,自發(fā)“經濟決定論”把“經濟”視為在任何歷史發(fā)展階段上都毫無例外地起最終決定作用的力量,這還是沒有擺脫傳統(tǒng)哲學總是“企圖把一切東西都歸于一個最終的和最后的簡單原因”的形而上學思維模式,這種教條主義的錯誤在于,它使人們陷入消極等待、無所作為的精神狀態(tài)。俄國革命的勝利是對自發(fā)“經濟決定論”的突破,證明了“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并不是冷冰冰的經濟事實,而是人,社會中的人,處在彼此的關系中、彼此達成一致,并通過這些接觸(文明)發(fā)展出一種集體的、社會的意志的人?!保?]170-171他認為,既然“人”是歷史的決定性因素,那么首先就要正確理解“人”以及“人的本性”,假使把人確定為“個體的生物”的哲學,只會使社會進步“流為空話”,如果把人理解為“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么在時間上無法對“人”進行比較,因此,理解“人”應該從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出發(fā),即人離不開各種生活條件,這樣,在“存在客觀條件或可能性”以及“人有自由”這一前提下,“人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就成為關鍵因素了,“在這個意義上人是具體的意志,也就是在實踐上把抽象的愿望或生存的動機加到用以實現這種意志的具體手段上去。”[5]45因此,人要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個性”,必須賦予自己的意志以合理的方向,并在自己力量限度內采用最有效的形式,只有這樣,才能促使這種意志的實現條件發(fā)生變化。所以,“應該把人理解為由一些純粹個人的和主觀的因素,以及個人同它們保持積極關系的一些群眾和客觀的或物質的因素所形成起來的歷史的聯合體。”[5]45而“人的本性”是在有意識地改造和指導其他的人的活動中實現的。
基于對“人”和“人的本性”的認識,葛蘭西反對把哲學理解為“純粹感受的[直觀的]活動”或“整理的活動”,主張把哲學理解為“絕對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但是,人的實踐是建立在意志基礎上的,如果不加限制地強調“創(chuàng)造性”,又可能會陷入“唯我論”,所以,“為了一方面避免唯我論,而另一方面避免已經包含在把思維理解為感受的或整理的活動本身中的機械論的觀點,必須‘歷史地’考察問題,同時把‘意志’(而歸根結底是實踐的或政治的活動)作為哲學的基礎,但這種意志不是隨便的,而是合理的,其實現以符合客觀的歷史必然性為限?!保?]29在葛蘭西看來,只有把哲學看做是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同時又把實踐活動置于“客觀的歷史必然性”前提下,才能避免主觀主義和唯意志論以及機械唯物主義和機械決定論,這樣實踐作為哲學的基礎就是合理的了。這種解釋賦予了實踐哲學以“實踐的一元論”特征。那么,“‘一元論’這一術語將表達什么意義呢?當然不是唯物主義的,也不是唯心主義的。這一術語將標明在具體的歷史行為中的對立面的同一性,也就是與某一種被組織起來的(歷史化了的)‘物質’,與人所改造的自然不可分地聯系著的具有具體性的人的活動(歷史—精神)。這是行動(實踐,發(fā)展)的哲學?!保?]58
既然實踐哲學是一種以歷史必然性為前提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那么如何理解人與“客觀”或“自然”的關系呢?對此葛蘭西認為,“實踐哲學是絕對的‘歷史主義’,思想的絕對的世俗化和此岸性,一種歷史的絕對的人道主義,人們正是必須沿著這條路線追蹤新世界觀的這條線索?!保?]161這 三個方面中,第 一個“絕對”強調實踐與歷史的緊密聯系,第二個“絕對”強調的是實踐哲學與實際生活的緊密聯系,第三個“絕對”突出的是人的中心地位,其中心是“絕對的歷史主義”,這是一種把一切事物和過程的發(fā)生都看作是與人的活動(也即實踐)有關的社會歷史現象的方法,葛蘭西正是按照這種方法看待“自然”或“物質”或“客觀”的。在他看來,那種認為存在一個在歷史之外和在人類之外的客觀性的觀念,只是“一個神秘形式的未知上帝概念的殘余”,既然恩格斯是求助于歷史、求助于人以證明世界的客觀性和物質統(tǒng)一性,那么由此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客觀的總是指‘人類的客觀’,它意味著正好同‘歷史的主觀’相符合,這就是說,‘客觀的’意味著‘普遍地主觀的’?!保?]140可見,在葛蘭西這里,“客觀”或“自然”只是一個同社會興趣、同生產力的發(fā)展和必然性緊密相聯的“歷史”范疇。這樣,在實踐哲學中,自然界只能依賴于人的實踐而存在,成為實踐內部對立雙方同一中的一方,而“實踐”也不是以“物質”為前提,而是建立在主客體相互生成和辯證統(tǒng)一基礎上,這與馬克思強調客觀物質的第一性和外部自然界的優(yōu)先性,顯然是有區(qū)別的。
既然“客觀”是同“主觀”緊密聯系的歷史范疇,那么怎么理解社會政治領域中人的活動呢?在葛蘭西看來,由于文化觀念構成社會進步的最大阻力,因此文化革命就是這個時代歷史進步的突破口,所以,哲學的重點就表現在文化運動上。但是,不能把哲學看成是“那種致力于在狹隘的知識分子集團中間創(chuàng)造一種專門的文化的運動”,否則與傳統(tǒng)的經院哲學和機械決定論沒什么兩樣,而應該看成是“那種在制訂一種高于‘常識’、在科學方面融貫的思維方式的過程中,永遠不忘記還同‘普通人’相接觸,并且確實在這種接觸中發(fā)現它動手去研究和解決的問題的源泉的運動”,“一種哲學只是由于這種接觸才變成‘歷史的’,才清洗掉自已身上的個人性質的知識分子要素而變成為‘生命’?!保?]11也就是說,哲學應該與現實政治實踐結合在一起。葛蘭西認為,實踐哲學正是這樣一種哲學,作為文藝復興以來“整個精神的和道德的改革運動的頂峰”,它是一種新的文明的開端,其歷史作用在于,“這種理論由于和實踐本身的決定性要素相一致和統(tǒng)一,所以能夠加速正在進行的歷史過程,使得實踐在其一切要素上都更為同質、更為融貫、更加有效,從而把它的潛力發(fā)揮到最大限度。”[3]50他提出,實踐哲學要代表和推動“偉大的歷史運動”,“有兩項工作要做:戰(zhàn)勝最精致形式的現代意識形態(tài),以便能夠組成它自己的獨立的知識分子集團;以及教育其文化還是中世紀的人民大眾。這第二項工作,是基本的工作,它規(guī)定新哲學的性質,并不僅在數量上而且在質量上吸收它的全部力量。”[3]80要完成第一項工作就要“披上論戰(zhàn)的和批判的外衣”,對已經沉淀為民眾“常識”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進行批判,以便“表現出自己是替代現存的思維方式和現存的具體思想”,對于第二項工作來說,關鍵是發(fā)揮有機知識分子的作用,保持和普通群眾“動態(tài)的接觸”,造成廣泛的民族—大眾運動,實現新哲學在群眾中的普及。通過上述系統(tǒng)論證,葛蘭西為他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策略奠定了哲學基礎。
葛蘭西對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問題的探索,“體現了他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西方社會的具體歷史條件、文化傳統(tǒng)結合起來,力圖探索適合西方革命道路的良好愿望。”[8]這種善于結合實際靈活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探索精神是難能可貴的,但我們也應該看到,葛蘭西是在遭到嚴密監(jiān)視的監(jiān)獄環(huán)境中進行理論探索的,因此他很難準確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同時由于與世隔絕、遠離現實生活,他無法獲得新的經驗性認識,只能借助于以往經驗和邏輯推演進行理論建構,這難免使他的思考帶上“超然性和獨立性”的特征。所以,盡管他的理論看起來自成一體、思想深刻、見解獨到,但卻存在難以克服的內在缺陷與實踐局限。
第一,在領導權的實施方略上,葛蘭西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目標和基本原則,“主張徹底剝奪資產階級,實行一切生產手段的集體化,最后取消國家,建立一個完全統(tǒng)一的社會?!保?]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提出一個漸進式革命策略,即由經濟—團體階段——爭取對市民社會的領導權階段——國家權力階段。他認為無產階級應當自覺地把革命從第一個階段推進到第二個階段,即首先要在市民社會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為將來取得政權奠定基礎。但這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思路和方向,至于革命的具體步驟和發(fā)展階段,每個階段具體的革命斗爭目標、策略和原則,由一個階段轉入下一個階段的過渡原則和形式,未來國家的政治形式和具體組織運作、經濟結構形式和生產分配、文化方面的立場和原則等諸多現實問題,他并沒有進行過具體的設想,只是認為這些應當“在群眾運動的經驗中發(fā)展起來”,不能提前設計。這即是說,葛蘭西并沒有結合本國國情構想出一套系統(tǒng)、連貫而又清晰的革命路線和實施綱領,因而他的理論難免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這在一定意義上削弱了理論對人民群眾的影響。此后,他的理論影響基本限于哲學文化領域,并沒有轉化出一種切實可行的具體實踐模式。
第二,在領導權的爭取方法上,葛蘭西非常重視革命能動性,他堅信馬克思所說的“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的基本觀點,因此他突出實踐活動中“人”的意志或精神的巨大能動作用,主張把“自愿同意”作為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的實現方法,試圖通過無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教育,贏得社會各階級階層群眾的支持和認同,建立起具有統(tǒng)一“集體意志”的歷史集團。葛蘭西的這種方法看起來頗具民主性,但在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因為市民社會中的群眾也是分階級階層的,即使同一階級中的群眾也有貧富程度、文化程度、覺悟程度以及其它方面的的差別,表現在革命態(tài)度上也是各不相同的,不進行經濟基礎和階級狀況的分析,設想所有人最后都能夠達到同等同質的政治思想水平,這就太過于理想化了。另外,葛蘭西的領導權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缺乏對人民群眾現實利益的關照。馬克思曾經說過,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列寧在進行意識形態(tài)斗爭時也是緊緊圍繞“群眾利益”進行思想灌輸的,可惜這一點葛蘭西沒有繼承。這種“只觸及靈魂不觸動利益”的實踐方法,很難對廣大群眾普遍產生感召力。
第三,在領導權的實現方式上,葛蘭西主張采取不同于東方的革命方式,但葛蘭西關心的不是如何在政治領域奪取政權,以及如何在經濟領域進行生產和分配方式的變革,而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斗爭。在他看來,資產階級對市民社會這一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嚴密控制,使得市民社會已經成為維護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最為堅固的“塹壕體系”,因此他主張通過意識形態(tài)革命,實現對市民社會文化本質的“質變”性改造,奪取對市民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他認為,這是無產階級在奪取政權之前的首要任務。葛蘭西的這種思想,片面擴大了意識形態(tài)的獨立性和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作用,而沒有將意識形態(tài)斗爭與經濟斗爭和政治斗爭結合起來。由于缺乏經濟因素和政治因素的參與,因此,葛蘭西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思想,“說到底不過是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分析轉換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批判,把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社會物質基礎和現實矛盾之原本的批判轉換為對其回聲與折射之副本的批判。”[10]顯然,單一的思想斗爭是無法真正撼動資本主義的。正因如此,在不少人看來,葛蘭西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思想,實質上不過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生存之謎”的意識形態(tài)解釋。
第四,在領導權的實踐戰(zhàn)略上,葛蘭西把“陣地戰(zhàn)”作為革命戰(zhàn)略,設想通過長期的陣地爭奪戰(zhàn),實現無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的替代,這種設想顯然忽視了階級斗爭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因為,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資產階級不但掌握了國家機器和經濟資源,而且“深諳”統(tǒng)治之術,面對無產階級動搖他們思想根基的行為,資產階級的“反制”行動決不會僅僅限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他們必然會動用包括強制和收買方式在內的一切手段,針鋒相對地去打擊、壓制、化解無產階級的“思想解構”,這種錯綜交織的全面壓制是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所難以應對的。即使單就意識形態(tài)斗爭而言,“資產階級思想體系的淵源比社會主義思想體系久遠得多,它經過了更加全面的加工,它擁有的傳播工具也多得不能相比?!保?1]在占據輿論宣傳絕對優(yōu)勢的前提下,資產階級為了鞏固他們的“文化霸權”,必然會全力開動宣傳機器,全方位地進行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和滲透,因此,在資源條件極不對等的激烈的思想斗爭中,無產階級要想爭取到市民社會的同意和支持,難度極大。所以,正如有學者所評價的,“如果市民社會不能獨自被征服,陣地戰(zhàn)就變成了一個空洞的概念?!保?2]
葛蘭西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思想存在的種種不足和局限,不能作為否定葛蘭西思想現實意義的理由,因為如果把他的理論應用到已經取得政權的社會主義國家,那么這一理論并沒有過時。葛蘭西曾經說過,“一個社會集團,在它還沒有取得統(tǒng)治權之前,可以而且應該成為領導集團(這是奪取政權本身所需要的條件之一),以后在它行使政權時,它便成為統(tǒng)治集團,但它還應該繼續(xù)是領導集團,即使它牢牢地把政權掌握在手中時也是這樣?!保?]260這就是說,葛蘭西不僅重視奪取政權之前掌握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而且關注革命勝利后如何運用領導權鞏固政權,這就使他的理論有了“用武之地”。在葛蘭西的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思想中,有不少觀點對于如何鞏固社會主義國家政權和加強黨的意識形態(tài)工作,仍然頗具重要價值。例如,他反對教條主義,強調把馬克思主義與實際情況相結合,獨立自主探索符合本國國情的道路,這對于我們在新時代繼續(xù)鞏固和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仍然具有重要借鑒價值;再如,他高揚實踐的旗幟、強調實踐的作用,這對于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推動解放思想、深化改革,依然具有啟發(fā)意義;又如,他重視意識形態(tài)建設中黨的領導和思想陣地的鞏固、重視市民社會中的輿論機構、重視“有機知識分子”的作用、強調人民群眾的“同意”和統(tǒng)一的“集體意志”等觀點,這些對于我們加強意識形態(tài)工作,仍然可以提供重要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