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高 馬春玲
[提要]以仁義界定道德,既是韓愈《原道》中的主旨,又是其仁學的核心要點和批評佛老的理論嘗試。契嵩對此十分關注并著重進行了批評,從而建構了自己的仁義觀。在本質(zhì)上,契嵩認為仁義并非人性先天所本有的,而是后天教育的產(chǎn)物,是“情之善者”。在實施的條件上,契嵩借鑒了《中庸》“中庸”“誠明”兩個重要概念并以之作為仁義實施的重要條件。在地位上,契嵩認為仁義本有的地位是先道德后仁義,而不是相反。從思想史上看,契嵩在批評韓愈仁義觀的基礎上所建構的仁學思想,從正反面兩個方面影響了宋代新儒家仁學的理論形成。
佛教到隋唐迎來了發(fā)展的高峰,山門林立、高僧輩出,而儒門則大儒缺乏、學無根本創(chuàng)新,故無法形成與之相抗衡的局面。韓愈起而辟佛。他除了從經(jīng)濟、社會、倫理上批佛外,也嘗試從理論上進行駁斥,寫了《原道》《原性》等文章。與佛學相比,盡管這些文章的理論相當淺顯,卻代表著一種方向。而對于盛年就處在宋儒“慕韓退之排佛”[1](P.8)之高潮的契嵩來說,如何有效地在調(diào)和儒釋之緊張關系的基礎上為佛教進行辯護,就成為其重要使命。因為韓愈是宋儒的偶像和精神支柱,所以契嵩便針對其“原”論,先后寫了《原教》《廣原教》《非韓》等系列文章,較為系統(tǒng)全面地進行了回擊和辯護。以仁義界定道德,既是韓愈《原道》中的主旨,又是其仁學的核心要點和批評佛老的理論嘗試,契嵩對此十分關注并著重進行了批評,從而建構了自己的仁義觀。學界對契嵩儒釋一致的主張已多有研究,且成果相當豐富,然遍檢文獻后發(fā)現(xiàn),對其“仁學”則幾無專文論述①。若不對此進行研究,那么必然不能準確了解契嵩的思想及其在仁學史上的影響與地位。
在契嵩批韓愈的系列文章中,其中有些觀點不僅前后一貫,而且反復陳述。性情論便是代表。韓愈在《原性》中認為性與情是生而具有的,上品之人的性是善的,中品之人性可善可惡,下品之人的性全為惡。而按先秦儒家及韓愈本人的看法,所謂“善”當然是指先天具有仁義等品格(“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2](P.20))。契嵩的看法并非與韓完全不同,但在根本點上與之不同。就其同而言,有兩點:(1)韓愈有“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1](P.18)的界定,對此契嵩也是認同的:“仁者何?惠愛之謂也。義者何?適宜之謂也。”[1](P.13)(2)與韓一樣,契嵩也認為性情是生而具有的:“萬物有性情,古今有生死,然而死生性情未始不相因而有之?!盵1](P.10)
不過,他們根本的區(qū)別在于性論上。契嵩不僅不同意性三品的等級性,而且也不認為“善性”之依據(jù)在“仁義”之五常。具體言之,契嵩首先認為韓愈性論的依據(jù)是無效的:
仲尼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者,蓋言人有才不才,其分定矣……茍以性有上下而不移也,則飲食男女之性唯在于智者,而愚者不得有之……韓子之言,其取乎仲尼所謂不移者也,不能遠詳其義,而輒以善惡定其上下者,豈誠然耶?[1](P.85)
皇侃、孔穎達皆從人性的等差性上解釋“上智與下愚不移”[3](P.1178),韓愈亦如是。這些解釋在契嵩看來實無道理。因為孔子之意在于描述人才能的高低之別,與人性無關。若以此作為人性有上下之別的根據(jù),這必然會導致違背日常之理的悖論,即飲食男女之性只有智者才有而愚者不有。換言之,契嵩在看來,人性不僅是平等的,而且是不能“善惡”言之的,能言的只是“情”:“善惡情也,非性也。情有善惡,而性無善惡者何也?性靜也,情動也?!盵1](P.85)從面上看,“動靜”之說似脫胎于《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4](P.1083)之語,但實際上,兩者只是形似,神則根本不同?!稑酚洝匪f的“靜”是指人未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心靈保持一片寧靜。通俗地說,心靈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雜念。而契嵩所說的“靜”實指“凈”“寂”。
理解契嵩對“性”的界定是理解上述兩字含義的前提。對于“性”,他說:“天命則天地之數(shù)也,性則性靈也。蓋謂人以天地之數(shù)而生,合之則性靈者也。”[1](P.84)這一說法源自宗密:“身心各有其本,二類和合方成一人”“從父母稟受二氣,與業(yè)識和合成就人身……三才中唯人靈者,由與心神合也”。[5](P.710)由此可推,“天地之數(shù)”與“氣”有關,“性靈”則與“心”相關。“天地之數(shù)”源自《周易》,實指“陰陽之數(shù)”,即是“氣”,正所謂“萬物有數(shù)……以數(shù)知變化之故,以分見天地之理……氣凝而生,生則有飲食;氣散而死,死則與土靡”[1](P.135)。在佛教中,“性”與“心”本是有區(qū)別的,如《壇經(jīng)·決疑品》云:“心是地,性是王?!痹诖耍詾轶w,心為用。但后來,宗密進行了根本性創(chuàng)造,把“性”“心”“識”三者統(tǒng)一了起來。按此,此“性”有兩個顯著的特征[6](P.313):一是本性清凈,既指超越任何具體的規(guī)定性,如云:“真性則不垢不凈”[7](P.15)“真性無相無為……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等”[7](P.38);又指不包含任何妄念和思慮,“若頓悟自心本來清凈,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7](P.15)。二指是自然常知,即真性本身具有無上智慧,能洞察一切。他說:“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盵7](P.38)“空寂之心”就是“空寂之知”,也就是“真性”?!靶浴薄靶摹薄爸庇纱说玫搅烁叨鹊慕y(tǒng)一?!翱占拧奔戎覆皇芟抻谝磺芯唧w事物的寂靜本性,又指遠離一切形象、自在解脫。由此可知,契嵩言“性則性靈也”和“性無善惡者何也?性靜也”“人之性唯寂唯靜”[1](P.345)之語的哲學依據(jù)了?!靶浴北旧砭邿o上的智慧,故曰“性靈”;而其自身是清凈無染的,超越了所有具體的屬性(包括善惡),故為“凈”“寂”。
在性情關系上,契嵩認為“情出乎性”[1](P.37)。從邏輯上說,既然兩者是相生的關系,而性是無善惡的,那么情應也是無善惡可言的。其實不然,情與性根本不同,情則是有善惡的,其中“仁義乃情之善者也”[1](P.13)。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1)情為何有善惡?(2)仁義是如何從情中生成的。對于第一個問題,契嵩說:
萬物莫盛乎情性者也。情也者,有之初也。有有則有愛,有愛則有嗜欲,有嗜欲則男女萬物生死焉。死生之感則善惡以類變,始之終之,循死生而未始休……夫情也,為偽為識。得之,則為愛、為惠、為親親、為疏疏,為或善、為或惡;失之則為欺、為狡、為兇、為不遜、為貪、為溺嗜欲、為喪心、為滅性。[1](P.13)
在此,首先在注意的是:契嵩為情進行了正名,肯定了情的正當與合理性。在禪宗創(chuàng)立以前,“情”因被視為“情識”而被否定,但自唐慧能始,“情”之含義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不再只是“情識”,初步具有了“情感”之意(如《壇經(jīng)》所說的“無念”就含有情感一類的活動[8](P.251))。契嵩比慧能進了一大步,明確地肯定了“情”的正當與合法性,情不僅是生而具有的,而且是萬物不可缺少的元素——“萬物莫盛乎情性者也”“情性之在物,常然宛然,探之不得,決之不絕”[1](P.38)。與之同時,從“愛”“惠”“親親”等語中可以看出,“‘情’的含義就成為泛指一切思想情感”[6](P.430)。其次,在契嵩看來,“愛”是善惡產(chǎn)生的最初根源。問題是為何愛必然會導致嗜欲,進而導致死生呢?按理,愛(如仁愛、慈愛等)不正是佛家要大力弘揚的價值嗎?這只會引導人們向善,怎會導致惡呢?原來,契嵩所說的“愛”其實是“情”的代稱,而“情”則是“為偽為識”的。只有“得”了,才能為善,否則為惡。那如何才能“得”呢?契嵩說:“圣人以人之性皆有乎恩愛、感激、知別,思慮、徇從之情也,故以其教因而充之。恩愛可以成仁也,感激可以成義也……徇從可以成信也?!盵1](P.84)情中有愛、感、思等,在圣人的教導下,可以形成仁、義、禮、智等五常。仁義的形成在于圣人因情而充之,而圣人之所以能夠“充之”,乃在于情是“為偽為識”的。從表面上看,這似乎解決了上述的第二個問題。但其實只是初步的,最終仍未解決,即“性”本身是清凈無染的,而“情出乎性”,為何情不是全善而是有惡呢?原來在于:“夫心動有逆順,故善惡之情生焉”[1](P.38)。真心本是非善非惡和自然常知的,自然不會有“順逆”的問題,然而該心具有覺和不覺二義②,故而有了“順逆”,最終導致了善惡,而后圣人因之教導,成就了仁義等善,正所謂“仁義禮智信其于性也必教而成之”[1](P.84)。換言之,仁義的本質(zhì)并非人性先天所本有的,而是后天教育的產(chǎn)物。
如上所述,在契嵩看來,仁義非先天本有,是圣人因情教而成之。既然如此,那圣人教的方法或途徑有哪些呢?契嵩抓住了《中庸》兩個關鍵的概念——“中庸”與“誠明”。先以“中庸”言之,“中庸”一詞,最早見于《論語》,而后《中庸》論述尤詳,并成為核心概念。按《論語》可知,中庸的含義為:(1)從方法論上說,“中庸”是一種為人處世的方法或原則,即強調(diào)不走極端,即無“過”與“不及”[9](P.126、19)。(2)從道德論上說,“中庸”是最高的道德標準:“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9](P.19)。雖然后人通常都是從此出發(fā)來使用此詞的,但在使用時,主體往往會基于立場、目的的不同而有所側重。
對于處在儒士排佛風尖浪口的智圓、契嵩來說,相對而言,更看重前者。因為面對儒士反佛的激烈行為,兩位僧人急需以前者來調(diào)和儒釋之緊張關系,強調(diào)兩者的互補性。如智圓說:“儒乎釋乎,其共為表里乎……好儒以惡釋,貴釋以賤儒,豈能庶中庸乎?”這是他之所以自號中庸子的一個關鍵原因:“世之大病者,豈越乎執(zhí)儒釋以相誣,限有無以相非,故吾以中庸自號,以自正俾無咎也?!盵10](P.305-306)契嵩也是如此。在其看來,中可以分為“理中”與“事中”,而后者是:“夫事中也者,萬事之制中者也”[1](P.42)。就是使萬事萬物處于“恰到好處”(即無過又無不及)的位置。在契嵩看來,若以此調(diào)和儒釋關系,便可使兩者處于互補的、和諧的關系上,即“儒者圣人之大有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無為者也……治世者非儒不可也,治出世非佛亦不可也?!盵1](P.173)若以此調(diào)和喜怒哀樂之情,那么情感就會和諧,進而能使仁、義等正常發(fā)揮作用,由此,契嵩說:“夫中庸者,蓋禮之極,而仁義之原也。禮、樂、刑、政,仁、義、智、信,其八者,一于中庸者也?!盵1](P.80)
從字面上看,“原”似乎是“仁義”產(chǎn)生的根源,但其實不是,其含義可以從積極和消極層面上分析。從消極上講,圣人為避免惡果的產(chǎn)生,而創(chuàng)建了仁義等倫理道德。即契嵩認為,人性固然本靜,然不得不與外物接觸,接觸后便會產(chǎn)生喜怒之七情(“情,感而之有也”[1](P.84)),而情欲一旦失“中”,會導致“天理滅”“人倫不紀”之嚴重后果,圣人為避免此惡果,于是創(chuàng)建了“禮、樂、刑、政”以節(jié)其情,并以“仁、義、智、信”推廣此道。[1](P.80)從積極上講,能使禮、樂、刑、政、仁、義等八者名實相副,正常地發(fā)揮作用。
為之禮也,有上下內(nèi)外,使喜者不得茍親,怒者不得茍疏……為之仁也,教其寬厚而容物。為之義也,教其作事必適宜……為之信也,教其發(fā)言而不欺。故禮樂刑政者,天下之大節(jié)也;仁義智信者,天下之大教也。情之發(fā)不踰其節(jié),行之修不失其教,則中庸之道庶幾乎。[1](P.80-81)
禮雖具有別親疏、分尊卑、序長幼之社會作用,但契嵩認為,只有以中庸為原則,才可使之起到應有的作用。其他七者亦如是。比如,中庸能使“仁”“義”分別起到“寬厚容物”“事事適宜”之作用,同時也能達到此應有的效果。反過來,若大節(jié)與大教的作用(制情與修教)得到了正常的發(fā)揮,這也就與“中庸之道”不遠了。不過,上述的積極、消極兩層面并非截然斷裂的,而是有密切的關系,即:“情不亂其性……則中庸之道存焉”,反之,則“牽人以喪中庸”。于是,便要以仁、義等來“導人以返中庸”。[1](P.80-81)而返“中庸之道”了,仁、義等倫常的作用就可正常發(fā)揮了。
與智圓相比,契嵩除了弘揚中庸之“無過與無不及”用以調(diào)和儒釋之緊張關系外,還對“中庸”進行了本體論的提升。他說:“夫事中者,百家者皆然,吾亦然矣;理中者,百家者雖預中而未始至中,唯吾圣人正中,以驗其無不中也。曰心曰道名焉耳,曰中曰妙語焉耳。名與言雖異,而至靈一也。一即萬,萬即一。”[1](P.42)“事中”(無過與不及)雖諸家所同,但此“中”只是“預中”(預設的理想的“中”),不是“至中”(真正的“中”)。佛家之所以能夠達到“至中”,乃在于此“中”是“心”“道”(“惟心之謂道”[1](P.34)),也就是萬物之根本(“一即萬,萬即一”)。既然“中”為“至中”(真正的無所不中),那為何還會出現(xiàn)違背“中道”之行為,進而使圣人創(chuàng)建仁義等倫理法則導人以返中庸呢?原來在于:心除有本靜的一面外,還有動的一面。心一動便與外物相感,從而有了善惡,而且心必然是避免不了要動的,正所謂“心必至,至必變……心有善者焉,有惡者焉”[1](P.36)。既然如此,那談“至中”的意義何在呢,或者說如何使“至中”成為“預中”的依據(jù)呢?據(jù)此,契嵩提出了“自信其心”觀點。心若自信,這為達到忠孝仁義等道德倫常又提供了另一重要的保障。他說:“心也者聰明叡智之源也,不得其源而所發(fā)能不繆乎!圣人所以欲人自信其心也。信其心而正之,則為誠?!瓰檎\忠、為誠仁……為誠明?!盵1](P.39-40)“自信其心”也就是“自信其中”,如此,便可達到“誠仁”等行為。
在契嵩看來,除了“中庸”,“誠明”亦是實行仁義的重要條件:“夫《中庸》‘誠明’者,真圣賢道德仁義百行之根原也”[1](P.342)。契嵩此論是針對韓愈的《原道》而發(fā)。韓一方面以仁義界定道德的含義,另一方面又講《中庸》的“誠明”,這在契嵩看來是自相矛盾的,因為“誠明”也是道德的范疇,并非只有仁義才是。契嵩進一步認為,兩者相比,“誠明”更具有根源性的地位。不過,對于其中的依據(jù),契嵩并未在此明言。然從其他篇文章及《中庸》中可找到答案。在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中庸》是最集中的系統(tǒng)地探討“誠”的[11](P.555)。從含義上說,“誠”有“真實”“誠信”“真誠”之意,這些含義在《中庸》中皆有體現(xiàn)。如《中庸》云:“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9](P.31)在此,“真實”是“誠”的基本意,強調(diào)的是天道的真實性,其表現(xiàn)在“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盵9](P.34)“其無窮”“其不測”的關鍵動力則在于天道的“真誠”(此為“真實”的倫理轉化)。對于人來說,所要效仿的正是這種精神?!吨杏埂愤€進一步地把“誠”作為人道的依據(jù),這就是“誠之者,人之道”“自誠明,謂之性”的基本含義。契嵩深刻把握了《中庸》“誠”的基本含義,也認為在實施道德行為的過程中,若不以“誠”為基礎,便不能達到預期的目標。如他以“誠”作為“孝”的根據(jù):“孝行者,養(yǎng)親之謂也。行不以誠,則其養(yǎng)有時而匱也。夫以誠而孝之,其事親也全,其惠人恤物也均。孝也者,效也;誠也者,成也……為孝而無效,非孝也;為誠而無成,非誠也。是故圣人之孝,以誠為貴也?!盵1](P.58)贍養(yǎng)父母是“孝”的基本行為。而“誠”是把此行為化為實際的關鍵因素,若無“誠”作為保證,孝當然無法真正得到落實(“養(yǎng)有時而匱也”)。反之,則不僅如期實現(xiàn)了“孝”(“孝也者,效也”),而且還能推親及人。由此可知,“誠”的作用極為重要,故曰“誠之為貴”。同理可推,其余的行為亦如是:“道德禮樂者,大要在誠,非直飾容貌,而事俯仰言語也”[1](P.174)。
如上可知,“中庸”“誠”雖皆為實現(xiàn)道德倫常(含仁義)的必要條件,但契嵩并不認為兩者是同等的。在《中庸》中,“誠”具有道德本體的意義,而由“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可推說“中”具有道德本體的意義,且兩者關系密切(“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因此可說兩者地位旗鼓相當。與之不同的是,契嵩對此則有新的看法。他以“道”“心”釋“中”,“中”于是就有了本體宇宙論的意義(“中正所以同萬物之心也”[1](P.75)),“誠”仍然具有道德本體論的意義。稍加對比即可知,“中”的層次高于“誠”。具體言之,“中”不僅是仁義道德的根本(“中正也者,王道之本也,仁義道德之紀也”[1](P.134)),而且“誠”需以“中”為原則,而后才可談仁義等道德倫常:“治人者,非以中正存其誠,則不足以與議仁義禮法也。教人者,不以中正修其誠,則亦不可以與議仁義禮法也。”[1](P.135)
既然“仁義”是“情之善者”,且“誠明”“中庸”是其實施的條件與保障,那么契嵩得到“道德仁義相因而有之,其本末義理如此”[1](P.323)的結論是必然的邏輯結果。然而契嵩對此的論證,或者對韓愈“先仁義后道德”之說的批評,并非局限于某一個方面,而是從八個主要方面展開的。
第一,韓論自相矛盾。要么“虛位”與“定位”相背,要么“原道”與“虛位”矛盾。(1)“虛位”之名不能成立。既然道德由仁義來界定,那么:若無“仁義”便無“道德”,而無“道德”,自然談不上“虛位”之名。然若有了仁義,道德自然自足,“虛位”之名就更不能成立了。(2)“原道”之名不能成立。若“道德”為虛位了,那么道既不可“原”又無“原”的必要,因此這便與“原道”之題名矛盾了。
第二,韓論背經(jīng)叛道。契嵩首先認為“道德仁義”乃是圣人立教的根本,圣人是在考量義理后,作如此安排的,不可輕言改變!然后廣引經(jīng)典加以證明,如《曲禮》有“道德仁義,非禮不成”之言,《論語》有“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之論等。最后得出結論說:“圣人為經(jīng),定其先后,蓋存其大義耳。今韓子戾經(jīng),先仁義而后道德?!盵1](P.323)
第三,從仁義在儒家經(jīng)典中的地位上批韓論。契嵩認為在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仁義并非有最重要的地位,如在《說卦傳》《中庸》中便如此。前者在以“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作為《易》的基本宗旨的基礎上,探討了仁義的來源,即作為人道的“仁義”,是天地之陰陽、剛柔的產(chǎn)物。后者一開篇就講性、道、教,教為末且其內(nèi)容為五常,故仁義后于性、道。其余的經(jīng)典如《論語》《曲禮》《洪范》等,仁義在其中也皆非有最重要的地位。據(jù)此可知,韓愈之論自然是站不住腳的。
第四,從仁義的本質(zhì)上批韓論。在契嵩看來,無論從仁義的根源還是其本質(zhì)上看,仁義只是情之善者。不僅次于道德,而且因情有善惡,故作為“情之善者”的“仁義”也會有所不足,正所謂“以情,則罕有必正而不失”[1](P.325)。既然如此,以仁義作為道德的唯一關鍵含義定然是不合理的。
第五,從《易》之始源上批韓愈之論。韓愈之所以說“道與德”為“虛位”其關鍵原由要與佛老的“虛無”之說區(qū)別開來。對此,契嵩則說:“昔圣人作《易》正乎天道人事,而虛無者最為其元?!盵1](P.326)韓愈之誤在于未讀《易》,而《易》是儒家的“大經(jīng)”,因此“不知《易》而謂圣賢之儒,吾不信也”[1](P.326)。
第六,駁韓“老子小仁義”之論。雖《老子》有“天地不仁”“大道廢,有仁義”之言[12](P.13、43),但亦有“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之說[12](P.124),可見《老子》并非完全棄天下而不顧。對此,韓愈以“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2](P.13)之語形容?!办沆恪薄版萱荨苯允切稳荨独献印吩凇叭柿x”上格局小,此即為“老子小仁義”。契嵩認為韓對老子的解釋是錯誤的。原因在于《老子》“失德而后仁”之語,并非說“小仁義”,而是說:“蓋為道德與仁義,為治有降殺,而其功有優(yōu)劣耳”[1](P.326)。并以《禮運》為例加以說明。在“大道之行”的“大同”時代,“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而后進入“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的“小康”時代,禹、湯等圣人于是用五常來加以治理民眾。從大道“之行”到“既隱”之變遷,正好給予了老子所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之最好證明。
第七,駁韓“(老子)一人之私言”之論。對于老子之“絕仁棄義”之說,韓以“去仁與義言之,一人之私言也”[2](P.14)括之。契嵩從四個方面對此進行了反駁。(1)老子所說的“道”非“私道”,而是“三皇五帝列圣之大道”[1](P.327)。(2)司馬遷把老子判為“道家”是錯誤的。老子的真實身份,“其實古之儒人”[1](P.327)。因為老子曾為周室主藏史,熟知三皇五帝之書,探得大道之真諦,故而不僅能著書以發(fā)明之,而且可釋孔子問禮之疑問。(3)《易經(jīng)》是三皇五帝之書中講道理最高的書,而《老子》所言之理與之并無二致。如《老子》云“得一以為天下正”,而《系辭》亦言“天下之動,貞夫一者”。由此可知,“老子之道德者,實儒三皇五帝道德仁義之根本者也”[1](P.328)。
第八,批韓之道統(tǒng)說。韓愈在界定儒家的“道”乃是“仁義之道”的基礎上,建構了堯、舜、禹至孟子的道統(tǒng)譜系。契嵩對此從兩個方面進行了解構。(1)從方式上說,按韓所論,圣人之間的傳授方式為“繼世相見”,此論既背離經(jīng)典又背離常識。如不符合孟子“五百有余歲”之語。(2)從內(nèi)容上說,圣人之間所傳主要的內(nèi)容不是“仁義”,乃是“中道”,而且“中道”是比“仁義”更為根本的東西,他說:“至于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之世,亦皆以中道、皇極相募而相承也?!吨杏埂吩唬骸畯娜葜械朗ト艘??!献右嘣唬骸械蓝ⅲ苷邚闹??!M不然哉!如其不修誠,不中正,其人果仁義乎?”[1](P.316-337)
以上八個方面大多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有的是吹毛求疵(如“繼世相見”之說),有的是生搬硬套、牽強附會(如“老子是儒人”之論等),有的是獨斷己見(如“虛無”為《易》之始元等),有的則與他篇之語相矛盾③。雖是如此,但仍有兩點需特別注意。第一,契嵩之所以反復為老子辯護,其動機除了強調(diào)儒道兩家一致、以調(diào)和兩家的緊張關系外,更主要在于他本人贊同老學而且認為其所講之理比儒家高明。比如他主張尊道貴德(“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1](P.147)),也贊同“失道而后德”之論(“‘王國戰(zhàn)仁義,帝國戰(zhàn)德,皇國戰(zhàn)無為?!ト藷o以尚,可以仁義為,故曰仁義而已矣”[1](P.112))。以“虛元”作為《易》之始元,也是受王弼影響的結果,且對其有“其見作《易》者之心乎”[1](P.144)的高度評價。這是他主張“道德仁義相因而有之”的一個重要原因。第二,契嵩引《說卦傳》《中庸》等儒家經(jīng)典批韓論與其從仁義的本質(zhì)上批評,實質(zhì)是一樣的,皆要強調(diào)“仁義”的重要性遠次于“性情”,最終要證明佛學比儒道兩家高明(下詳)。這是他主張“道德仁義相因而有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也是根本原因。
結語
面對宋儒對佛教的激烈批評,契嵩為了完成調(diào)和儒釋之緊張關系的使命而不遺余力。僅以仁學成就來說,也是多方面的。(1)他繼承顏之推、智顗、智圓等先賢的主張[13],把儒家的五常與佛教的五戒相提并論:“五常仁義者異號而一體耳”[1](P.4)。(2)盡管對韓愈有各種不滿,但對其“文以載道”的思想大為贊同,亦云:“仁義禮智信,人文也”[1](P.153)。(3)在對兵之實質(zhì)的界定上,契嵩提出了“真兵亦仁義而已矣”[1](P.111)的觀點。理由其在于“兵者刑也,發(fā)于仁而主于義也”,即雖然兵是暴力機關,但其作用實在于“以仁而憫亂”“以義而止暴”[1](P.111-112)。因此五帝、三王之兵得到了天下人的擁護。遺憾的是,周衰以后,兵道也變了,不再是“發(fā)于仁而主于義”,而是成為“乃發(fā)于暴,而至于詐”[1](P.112)了。(4)在仁義與性情的關系上,雖然契嵩認為“性”不可以“仁義”言,“仁義”只是“情之善者”,但并未否定“仁義”對“性情”的反作用:“仁以厚人性,義以節(jié)人情”[1](P.131)。
上述說法的后三者,若不懂言說者的身份而只憑文字的話,足讓人相信這完全出自儒者之口。然而,這并不表明契嵩為了緩和儒釋之緊張而放棄了佛教的應有立場。契嵩始終以為,無論從性情,還是從“中庸”“誠明”上說,佛教所言比儒道兩家高明許多。比如,盡管契嵩強調(diào)“五戒”與“五?!币恢?,但又說:“夫仁義者,先王一世之治跡也”,而“跡,末也”[1](P.12)。又如在“中庸”“誠明”上,他說:“夫王道者……中道之謂也。而佛之道亦曰中道……雖大略與儒同,及其推一物理而窮神極妙,則與世相萬矣”[1](P.178),“《中庸》但道其誠,未始其所以誠也。及乎佛氏,演其所以誠者”[1](P.184)。在心性上,他說:“夫《中庸》者,乃圣人與性命之造端也;《道德》者,是圣人與性命之指深也;吾道者,其圣人與性命盡其圓極也。”[1](P.203)據(jù)此可知,佛教所講的“性”“中庸”“誠明”都比儒家的層次高,如此一來,“仁義”之重要性或地位就更低了。因此,契嵩從多方面強調(diào)“仁義”的作用,其實只是出于緩和儒釋關系的需要或者說只是其“權宜”之計。
從上述契嵩批評韓愈八個方面的主張來看,盡管大多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而且多是意氣用事(四庫館臣有“嗔癡之念太重”[14](P.2044)之語),但其批評也確實命中了韓的要害,如其言曰:“韓子徒守人倫之近事,而不見乎人生之遠理”[1](P.337)。換言之,盡管韓愈有從理論上與佛一較高低的期待,但從其文章的理論深度上看,實未有太多的理論成就。與之不同的是,契嵩則自覺地從本體論的高度,對韓的各種“原”進行了批評。契嵩的批評與論證,從正反面兩個方面影響或刺激了宋代新儒家仁學的理論建構。以前者言,如對王安石、蘇軾的性情論產(chǎn)生了直接性影響。王安石一生的性論主張有先后幾次的轉變,性無善惡論為其最終的定論。[15]他說:“夫太極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極也。性者,五常之太極也,而五常不可以謂之性……夫太極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極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16](P.1234)五行為太極所生,而利害為五行所生,然太極本身不可利害言。性亦然,性不可以善惡言,也即不可以仁義言性。與王不同的是,蘇軾與契嵩關系密切,甚至成為忘年交,但在性與仁義關系上,亦云:“夫仁智,圣人之所謂善也。善者道之繼,而指以為道則不可……孟子之于性,蓋見其繼者而已。夫善,性之效也。孟子不及見性,而見夫性之效,因以所見者為性”[17](P.124-125),“性其不可以善惡命之,故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而已”[18](P.255)。仁義是第二位的、性是第一位的,且不能以第二位來形容或描述第一位,善惡不是性本身,是后天教育的結果。此兩人的觀點及其思維方式,與契嵩之言稍加對比,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承繼關系顯然。
對于儒家來說,性本身若不具有善惡的屬性,那么儒家的道德倫常之本體證明就成為了嚴重問題。所以若要有效回應契嵩的“仁義”乃“情之善者”之論,那么不僅要從本體宇宙論的高度上對“性”進行形上的論證,而且還要賦予其道德屬性。理學家們正是這樣做的。如張載一方面說:“天地以虛為德,至善者虛也”[19](P.326),“虛者,仁之原,忠恕者與仁俱生,禮義者仁之用”[19](P.325),另一方面又說:“性之本原,莫非至善”[20](P.475)?!疤摗笔亲罡叩母拍睿恰叭柿x”和“善性”的根源。到了二程更進一步了,直接把“性”與“道”等同起來:“稱性之善謂之道,道與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謂之性善。”[21](P.318)雖然我們無證據(jù)直接說張載、二程如此建構受到契嵩的影響,但不僅因為契嵩受仁宗、歐陽修、富弼等達官貴人的歡迎而影響很大,而且因為1062年,仁宗同意讓其上呈的一部三冊入藏,并讓他所上呈的《輔教編》《禪宗定祖圖》等一部三冊及《萬言書》留在“政府”(案指:樞密院與中書省)展覽了七十一天,并讓大臣們觀看④。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⑤等大臣皆在京城,他們應都看過。張載、程顥、程頤等人雖不在朝廷,但這一件事非同小可,他們也必有所聞。由此也可推測,理學家們也極有可能讀過他的文章。所以有學者指出,契嵩對宋儒多少會有點影響或刺激[22](P.59)。誠然,這種影響的可能性極大。不過,即便是有影響,對理學家來說,也是入室操戈,吸收其思維方式建構新的仁學理論,以回應契嵩等佛教徒的挑戰(zhàn)。
注釋:
①這方面的論著比較多,如代表性的著作就有:蔣義斌:《宋代儒釋調(diào)和論及排佛論之演進》(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陳雷:《契嵩佛學思想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洪淑芬:《儒佛交涉與宋代儒學復興———以智圓、契嵩、宗杲為例》(臺北大安出版社,2008年版)等。這些論著都未對其仁學進行專門分析。
②宗密說:“此識有覺不覺二義。依不覺故,最初動念,名為業(yè)相。又不覺此念本無故,轉成能見之識及所見境界相現(xiàn)?!薄对苏摗?,《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5卷,第710頁
③他說:“陰陽也者作《易》之本也,治道之大范也”。(《鐔津文集·雜著》,第161頁)這與“昔圣人作《易》正乎天道人事,而虛無者最為其元”之語矛盾。又如他說:“自古稱禹、湯、文、武,所以為禹、湯、文、武者,正以其由仁義之道而王天下也。”(《鐔津文集·雜著》,第160頁)這與“而堯、舜、禹傳授如此,未聞止傳仁義而已。至于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之世,亦皆以中道、皇極相募而相承也”相矛盾。
④契嵩:《鐔津文集》卷九《萬言書上仁宗皇帝書·附記》,四部叢刊本。
⑤是年,歐陽修為戶部侍郞、參知政事,王安石為知制詔,司馬光任為遷起居舍人同知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