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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視域下的筆記小說文體觀念考察
——以宋人所作筆記小說序跋為中心

2022-11-22 21:58王衛(wèi)波
關鍵詞:自序宋人筆記

王衛(wèi)波

(河南科技學院 文法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筆記小說在宋代進入發(fā)展的成熟與演變時期,不僅筆記小說數(shù)量急劇增加,而且宋人為筆記小說題寫撰作序跋的現(xiàn)象也日益普遍,因之也出現(xiàn)大量的筆記小說序跋。據(jù)筆者統(tǒng)計,宋人所作筆記小說序跋有230 余篇。這些筆記小說序跋除了交代創(chuàng)作緣起、作者情況、版本源流、序跋撰寫動機及背景等相關情況外,還常常關涉對筆記小說本身的看法、認知、理解與評判。這些看法與認知代表了宋人尤其是宋代筆記小說作者關于筆記小說的文體觀念。戲曲小說研究者趙景深曾指出,研究中國小說史、古代小說理論,古代小說的序言和題跋是非常重要的資料[1]。本文即以“宋人所作筆記小說序跋”為中心來探討宋人視域中的筆記小說文體觀念。通過解讀宋人所作筆記小說序跋,會發(fā)現(xiàn)其所述及的關于筆記小說的理論、文體觀念雖然尚不成體系,呈碎片化形態(tài),但依然呈現(xiàn)出宋人尤其是筆記小說作者對筆記小說整體的文體觀念的認知與理解。

一 對筆記小說的文體認知

宋人在所作序跋中往往會對其所編撰的筆記小說性質(zhì)進行一定的判定與歸屬,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這顯現(xiàn)出宋人對筆記小說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文體認知。有的筆記小說作者會在序跋中明確表明自己所編撰的筆記小說的性質(zhì)與歸類。如樂史自序云《廣卓異記》“雖不補三館之新書,亦擬為·一·家·之·小·說”[2],洪邁在自序中亦視《夷堅》諸志為“稗官小說家言”[3]等,這種筆記小說作者自覺地把所撰作品歸為“小說”的行為,表明其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文體觀念與意識。

另外還有些筆記小說作者雖然沒有明確表明作品性質(zhì),但往往把所撰作品與其他小說相比附,其實也間接表明了對所撰作品性質(zhì)的判定。如上官融《友會談叢》自序中先是表明自己深受所讀小說尤其是志怪小說的影響,遂有跂踵小說纂述之意,故效仿唐人袁郊《甘澤謠》、李玫《纂異》而作《友會談叢》[4],把自己所作作品與唐人小說作品相比附,隱含著視其為“小說”的文體判斷與歸類。再如李獻民《云齋廣錄》自序中首先提出“小說自行世也多矣”的看法,然后對楊億《楊文公談苑》、歐陽修《歸田錄》、沈括《夢溪筆談》、師耽《雜記》以及唐朝袁郊《甘澤謠》、李?!端纱半s錄》、范攄《云溪友議》、韋絢《戎幕閑談》進行評價,顯然這些作品均為作者眼中“自行世也多矣”的小說作品,而自己所作《云齋廣錄》即是深受上述小說影響而“庶可跂而及也”[5]。可見在作者李獻民心目中,所撰《云齋廣錄》與所列舉作品性質(zhì)相同,同屬小說家類。

其他如自我評判所撰作品具有“小道可觀”的價值,其文體性質(zhì)歸屬為“小說家類”。如王得臣在自序中認為《麈史》“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覽之者幸無我誚”[6],孫副樞在為劉斧《青瑣高議》所作序中亦認為《青瑣高議》“夫雖小道,亦有可觀”[7],均是如此。自子部“小說家類”作品的價值被《漢書·藝文志》定性為“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8]以來,“小道可觀”遂成為傳統(tǒng)小說價值屬性的經(jīng)典定位。宋人自覺繼承這一觀念,以“小道可觀”的評判標準來評價所撰之作,顯然已把所撰之作歸屬為“小說家類”。同時,宋人在序跋中還常以“游戲筆墨”來定性筆記小說。如洪邁《容齋四筆》自序中借其子洪櫰之口云“《隨筆》《夷堅》皆大人素所游戲”[9],張巖在周《清波雜志》跋中亦認為“周君胸中該綜群籍,莫可窺測,此志特其筆端游戲語爾”[10]等。所謂“游戲筆墨”之作其實還是把筆記小說與儒家經(jīng)典相比較,視其為“小道”的另一種說法而已,其實質(zhì)還是把筆記小說歸為“小說家類”作品。

由上可以看出,宋人在序跋中無論是直接對筆記小說性質(zhì)進行歸類定位,還是間接定性其文體屬性,均表明宋人已經(jīng)具備一定的文體認知,有著一定的文體觀念與意識。

二 對筆記小說文體功能的認識

所謂文體功能主要指一種文體所具備的價值與作用。宋人在筆記小說序跋中屢次提及筆記小說作品所可能具備的價值與作用。概括起來,宋人所作序跋中對筆記小說文體功能的認識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資治體、寓勸戒的教化功能

資治體、寓勸戒指筆記小說所具有的有益世道、政教、社會的教化功能。由于受“小道可觀”“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等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影響,宋人看重筆記小說所具備的這種資于治體、寓以勸戒的教化功能,在所作序跋中反復提及與申明:

厥后每聆一事,未敢孤信,三復參校,然始濡毫。非但垂之空言,亦欲因事勸戒[11]。

摭舊老之所說,必稽事實;約前史之類例,動求勸戒[12]。

至若鬼神夢卜率收錄而不遺之者,蓋取其有戒于人耳[13]。

類以意推派別之流,旁行合道,則造詭怪之理者,亦屬于勸懲之旨焉[14]。

稗官小說雖曰無關治亂,然所書者必勸善懲惡之事,亦不為無補于世也[15]。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在強調(diào)筆記小說作品應該具備資治體、寓勸戒的教化功能方面,宋人可以說達到了驚人的一致。無論是志怪類筆記小說還是軼事類筆記小說,宋人首先看重的是其應具有一定的勸戒功能,這也成為他們搜集整理材料的原則與標準。一方面所記之事必須達到“勸戒”“勸懲”“勸善懲惡”的目的;另一方面,即便是面對那些涉及“鬼神夢卜”的異端者,只要有益于勸戒征懲者亦皆以載之。更為重要的是,不僅筆記小說編撰者對此達成了普遍性的共識,甚至連筆記小說的閱讀者與批評者(在此主要指宋代的閱讀者與批評者)也把是否具備教化功能作為評價筆記小說水平高低的重要標準。如作為李季可的同鄉(xiāng)好友,王十朋十分賞識李季可的博學有識,特為其所撰的筆記小說《松窗百說》作題跋曰:“皆大有益于風教,前輩議論所不及也?!保?6]紹興年間(1131—1162 年)尹大任也因該書有補世教而特意刊印梓行,并為其作跋曰:“《松窗》乃復杰出,其說簡而盡,曲而通,洞見事情,有補于世,前賢未之及也。”[17]可見是否具備教化功能儼然已經(jīng)成為宋人評判筆記小說文體價值的重要標準之一。

(二)補史闕、備遺忘的史料保存功能

筆記小說本身是在史官文化這一母體的孕育中而產(chǎn)生的。班固《漢書·藝文志》首次列入“小說家”門類,在此門類中著錄《伊尹說》《鬻子說》《周考》《青史子》等共15 種作品,并對所謂“小說家”進行了一番闡釋:“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保?8]《新唐書·藝文志》云:“傳記、小說,外暨方言、地理、職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保?9]在此古人所云的“小說家”“小說”其實主要指的即是筆記小說。唐代劉知幾《史通·雜述》臚列正史之外的“偏記”“小錄”“逸事”“瑣 言”“郡 書”“家 史”“別 傳”“雜 記”“地 理 書”“都邑簙”十種類型[20],其中“逸事”“瑣言”“雜記”等都是典型的筆記小說,都歸為“史事流別”??梢?,這些史志目錄均明確指明筆記小說與史官文化、史傳的血脈聯(lián)系。不僅如此,這些史志目錄在實際目錄載記上也把筆記小說長期隸屬于史部。如《隋書·經(jīng)籍志》雖然把軼事類筆記小說《世說新語》列入子部小說家類,但卻把《搜神記》《搜神后記》《齊諧記》《洞冥記》《幽明錄》等志怪類筆記小說列入史部雜傳類;一直到后來的《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及明清時期的官私目錄著作中都受此影響,還把一些筆記小說著作列入史部。

總之,筆記小說最初是基于“史官末事”“史事流別”而誕生的,為正史拾遺補闕并與之參行是其存在的根本價值之一。宋人深受這一觀念影響,也非常強調(diào)筆記小說以補史闕的價值與功能。如魏泰《東軒筆錄》自序中稱其載錄的目的即在于“有補史氏之闕”[21],張貴謨?yōu)橹堋肚宀s志》作序亦稱“可補野史所闕遺者”[22]。正是因為筆記小說所具有的“以補史闕”之功能,所以宋人在編撰筆記小說時自覺與正史相比照,往往選擇正史未記載或雖記載卻有所差異、訛漏者記錄,真正發(fā)揮為正史拾遺補闕的史料保存功能。如景煥撰《野人閑話》,對于“功臣瑞應、朝廷規(guī)制可記之事,則盡自史官一代之書,此則不述”,而“事件繁雜,言語猥俗”者,則多是正史所不屑載錄者而載之[23]。歐陽修《歸田錄》更是明確表明“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余而可錄者”而錄之[24]。

另外,宋人還強調(diào)筆記小說“備遺忘”的功能。通過文字記錄與書寫以備遺忘,這實際也是史料保存功能的一種體現(xiàn)。在宋人看來,一些見聞經(jīng)歷若不能及時記錄下來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湮沒不聞,對之總是充滿痛惜與遺憾之情。如釋文瑩認為“古之所以有史者,必欲其傳,無其傳,則圣賢治亂之跡都寂寥于天地間”,自己所聞見的前言往行不為不多,但隨著“歲月浸久”也還是“慮其湮墮”,因之而編《玉壺清話》[25]。葉夢得《避暑錄話》自序亦云,該書在兒子、門生多次以“幸有聞,不敢不識,以備遺忘”的請求下才得以成書[26]。為了能夠更好地保存這些見聞經(jīng)歷及各種史料,宋人自覺地對之進行記錄,從而也賦予筆記小說備遺忘的史料保存功能。

總之,補史闕、備遺忘是筆記小說重要的功能之一,宋人在具體的筆記小說編撰實踐中不僅使這一功能得以強化,而且對此也形成了最為普遍和清晰的認識。

(三)以廣見聞的博物功能

中國古代博物之學源遠流長,自《山海經(jīng)》即奠定其傳統(tǒng),至魏晉張華《博物志》而日漸成熟。博物之學不僅是中國古人對萬事萬物知識的匯集,更是其體察萬物、理解世界的思維方式?!安┪铩币辉~最早見于《左傳·昭公元年》《孔叢子·嘉言第一》及《孔子家語·辯證第十四》等儒家經(jīng)典著作中?!安┪铩币辉~其本意為動詞,指通曉萬物,見多識廣。后來詞義變化也泛指關于萬事萬物的知識。小說的產(chǎn)生與這種博物學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不能說沒有關聯(lián)。產(chǎn)生于街談巷議的小道之說,是萬物知識體系的組成部分,并具有“可觀”價值。因之,小說在誕生之初,就具有增廣見聞的博物屬性。筆記小說增廣見聞的博物功能更為明顯。內(nèi)容廣泛駁雜是筆記小說的突出特征,舉凡“天文地理、國章朝典、草木蟲魚、風俗民情、學術考證、鬼怪神仙、艷情傳奇、笑話奇談、逸事瑣聞”[27]等無不包含在內(nèi),而這也正是其增廣見聞博物功能的體現(xiàn)。宋人對筆記小說這一功能有著清晰的認識與定位,往往以廣、雜來命名其編撰的筆記小說。如《廣卓異記》《云齋廣錄》《明道雜志》《甲申雜記》《隨手雜錄》《獨醒雜志》《癸辛雜識》《雜說》《倦游雜錄》《江鄰幾雜志》《青箱雜記》《見聞雜錄》《碧湖雜記》等,這樣的命名方式不僅標示著內(nèi)容題材上的特點,也表明宋人對筆記小說自身所具有的增廣見聞博物功能的期許。除了在小說集命名方式上彰顯筆記小說這一文體功能外,宋人在筆記小說序跋中也常常提及。如錢明逸在《南部新書》序中云:“其余機辯敏悟,怪奇回特,亦所以志難知而廣多聞”[28];晁載之為漢代郭憲《洞冥記》所作跋云,此書雖不乏“荒誕訛誤”之處,但并不影響其具備以廣聞見之功能,“故并鈔之以廣聞見”[29];石京序《茅亭客話》云“足使覽者益夫耳聞目見之廣識乎”[30]??梢姡稳硕嘁暪P記小說具備載錄傳播知識、以廣聞見的博物功能。

(四)供談笑、消遣的娛樂功能

除了教化、補史、博物等功能之外,筆記小說還具有供談笑、消遣的娛樂功能。宋人在序跋中亦指出筆記小說具備一定的供談笑、消遣的娛樂功能。特別是許多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于作者歸田、老病或閑居之時,是其排遣孤獨、打發(fā)時光、自我娛樂的重要方式,也是其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上官融《友會談叢》自序云“身閑晝永,何以自娛,因發(fā)篋所記之言百余紙”[31],可見視《友會談叢》具有消磨時光、精神娛樂的價值與功能。宣和五年(1123年),葉夢得歸隱湖州,在卞山石林谷筑別館,“無與為娛”,與故人親戚多談論故實舊聞、古今嘉言善行、田夫野老之言以及滑稽諧謔之辭,“時以抵掌一笑。窮谷無事,偶遇筆札,隨輒書之”[32],遂編為《石林燕語》一書??梢娤矈蕵肥瞧渚幾妒盅嗾Z》的重要目的與功能。葉夢得的另一部筆記小說《避暑錄話》更是其隱居生活、精神消遣娛樂的產(chǎn)物。紹興五年(1135 年)五月,葉夢得退居湖州卞山時,每日與二子葉棟、葉模及門生徐惇立于“泉石深曠”“竹松幽茂”之處,談論古今雜事,讀書避暑而作《避暑錄話》。正如其在《避暑錄話》自序中所言“間質(zhì)疑請益,時為酬酢,亦或泛語古今雜事,耳目所接,論說平生出處,及道老交親戚之言,以為歡笑,皆后生所未知”[33],《避暑錄話》的成書實乃其精神消遣娛樂的結晶。周密在《癸辛雜識》自序中曾云,每讀自己所編《癸辛雜識》就如與平生好友抵掌劇談一樣,帶給其極大的精神娛樂與滿足:“暇日萃之成編,其或獨夜遐想,舊朋不來,展卷對之,何異平生與友相與抵掌劇談哉”[34]。總之,宋人在筆記小說序跋中對其所具有的談笑、消遣的娛樂功能進行了自覺肯定與記錄。

三 對筆記小說文體特點的認識

宋人所作筆記小說序跋還從多個方面對筆記小說的文體特點進行了闡述與說明,體現(xiàn)出宋人對筆記小說文體特點的認識與把握。

一是從編撰與成書角度,認為筆記小說應秉持據(jù)見聞實錄,求實傳信的創(chuàng)作原則。最突出的體現(xiàn)就是筆記小說作者以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在所作序跋中屢屢提及“實錄”的創(chuàng)作原則與方法。王明清《揮麈前錄·自跋》云“可記者歸考其實而筆錄之”[35],《揮麈后錄·自跋》稱其所載170 則條目“無一事一字無所從來”,在編撰的過程中若遇到暫時無法求實的情況,則會多方考證之后才謹慎書寫載錄,“凡所聞見,若來歷尚晦,本末未詳,姑且置之,以待乞靈于博洽之君子,然后取書?!保?6]可見宋代筆記小說作者在編撰過程中對筆記小說講求實錄特點的堅守與發(fā)揚。更為重要的是,宋代筆記小說作者即便是面對虛幻荒誕的故事材料對象,也強調(diào)故事來源的可靠可信,講求據(jù)見聞實錄,反對虛構設意。如章炳文《搜神秘覽》本是搜奇志怪之作,所載神仙、異人、道術、夢兆、征驗等故事本身不乏虛幻荒誕之說,但其在自序中云“稽靈朗冥,搜神纂異,遇事直筆隨而記之”,“博采妖祥,不類不次,不文不飾,無誕無避”[37],可見也是強調(diào)要據(jù)見聞實錄。宋代志怪類筆記小說的集大成者洪邁《夷堅志》,雖然“顓以鳩異崇怪”[38],但記錄這些故事時,洪邁強調(diào)要追求故事來源的可靠可信,這在《夷堅志》自序中屢屢被提及:“若予是書,遠不過一甲子,耳目相接,皆表表有據(jù)依者”[39],“蓋每聞客語,登輒記錄?;蛟诰崎g不暇,則以翼旦追書之,仍亟示其人,必使始末無差戾,乃止。”[40]在這樣講求據(jù)見聞實錄,最大程度保存故事原貌的創(chuàng)作原則和方法下,宋代筆記小說必然會形成實錄的文體面貌,而迥異于唐代傳奇小說隨意裝點、設意作奇、敘述婉轉(zhuǎn)的文體面貌。

二是從內(nèi)容題材角度,指出筆記小說在內(nèi)容上具有瑣細且博雜的特點。內(nèi)容瑣細指的是筆記小說多載錄經(jīng)典、正統(tǒng)史學著作所不載錄的瑣碎細小之事。博雜指的是筆記小說所涉題材極為龐雜,舉凡神鬼怪異、軼事遺聞、人物品評、職官選舉、典章制度、學??圃?、詩詞叢話、文章瑣議、碑帖器物、天文地理、風俗節(jié)令、動植物產(chǎn)、佛學禪理、醫(yī)卜星象、災祥術數(shù)等靡不畢記。宋人所作序跋對筆記小說內(nèi)容上的這一特點多所提及,如孫光憲把自己所作筆記小說取名為《北夢瑣言》,在自序中解釋其命名緣由:“鄙從事于荊江之北,題曰《北夢瑣言》,瑣細形言,大即可知也。”[41“]瑣細形言”,即是指其所載內(nèi)容多為瑣碎細小之言事,是難登儒家經(jīng)典及史傳殿堂的不經(jīng)之說。宋人在序跋中還常用“叢脞”“脞說”等字眼來表明筆記小說內(nèi)容上的瑣雜細碎,如李上交《近事會元》自序云“聯(lián)此篇聯(lián),無誚叢脞”[42],周密《齊東野語》自序云“乃參之史傳諸書,博以近聞脞說,務求事之實,不計言之野也”[43]等。所謂“叢脞”“脞說”,即指瑣碎細小的言談雜錄,這是筆記小說作者對所撰之作內(nèi)容特點的定性。除了筆記小說作者在自撰序跋中指出筆記小說內(nèi)容上具有瑣碎細小的特點外,他人所撰序跋中還常常品評筆記小說內(nèi)容上的豐富博雜性。如丘《容齋隨筆》跋文指出,《容齋隨筆》關涉陰陽象緯、經(jīng)籍傳注、古人古事、典故沿革、姓族譜牒、詩文品評、仙梵醫(yī)數(shù)等多項內(nèi)容[44],正是對其內(nèi)容豐富博雜的品評判定。何異《容齋隨筆》序所云:“(《容齋隨筆》)可以稽典故、可以廣見聞、可以證訛謬,可以膏筆端,實為儒生進學之地”[45]。雖然是從文體功能角度說明《容齋隨筆》的價值及作用,但其多樣復雜的文體功能與價值的形成最終也是基于內(nèi)容豐富博雜的基礎之上的。

三是從著述體例角度,指出筆記小說在形式上具有自由、靈活、隨意的特點。筆記小說作者在序跋中常常提及自己自由隨意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及筆記小說隨手記錄、不加詮次的形式特點。部分宋代筆記小說作于作者不官隱居或辭官閑居之時或年老致仕之際。如范鎮(zhèn)《東齋記事》作于其辭官閑居東齋之時,馬純《陶朱新錄》作于其宦游不偶、僑寄陶朱山之時,釋曉瑩《羅湖野錄》完成于隱居羅湖之時,趙叔向《肯綮錄》作于其閑居之時,趙與時《賓退錄》作于賓退閑暇之時,王辟之《澠水燕談錄》、洪邁《容齋三筆》《容齋四筆》《容齋五筆》均作于作者年老之際。無論是隱居、閑居抑或老居,基本都是遠離官場的自我閑暇之時,脫離了官場的羈絆與桎梏,筆記小說作者往往擁有更多自由、隨意的創(chuàng)作心境,往往意之筆之,隨心隨意隨事所記,完全不必考慮外在體例、形式上的要求。正如洪邁《容齋三筆》自序所云:“于寬閑寂寞之濱,窮勝樂時之暇,時時捉筆據(jù)幾,隨所趣而志之,雖無甚奇論,然意到即就,亦殊為自喜?!保?6]如范鎮(zhèn)《東齋記事》自序云:“予既謝事,日于所居之東齋燕坐多暇,追憶館閣中及在侍從時交游語言,與夫俚俗傳說,因纂集之?!保?7]在這種自由隨意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筆記小說作者不必也不加考慮嚴格的著述體例,只是隨手隨筆記之錄之,積累到一定程度而匯集成書。因此,在序跋中,筆記小說作者也屢屢指出所撰之作隨手記錄、不加詮次的特點。如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自序云“其事隨所錄得之,故無先后之序”[48],洪邁《容齋隨筆》自序云“意之所之,隨即記錄,因其后先,無復詮次,故目之曰《隨筆》”[49]等。隨手隨筆而記,不復詮次,匯集成書,固然使筆記小說在形式上缺乏嚴密而精深的體系結構,但卻也使其打破外在形式的束縛,可長可短,前后不必考慮和遵循一定的邏輯關系,文本形式更為自由、靈活、隨意。對于此文體形式上的這一特點,諸多筆記小說作者在序跋中不約而同地進行強調(diào)說明,由此見出筆記小說作者對這一小說文體形式特點所達成的普遍性認識。

四 對筆記小說發(fā)展史的認識

宋代之前,筆記小說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宋代筆記小說也是在繼承前代筆記小說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一步走向繁榮和成熟。對筆記小說自身發(fā)展過程以及發(fā)展歷史的認識與評價、繼承汲取前代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與經(jīng)驗,不僅是宋人創(chuàng)作筆記小說的前提,也是前代筆記小說影響與傳播的必然過程。宋人在筆記小說序跋中不乏對前代、本朝代表性作品的認識與評價以及對筆記小說自身發(fā)展過程、歷史傳統(tǒng)的回顧與總結,充分表明了包括筆記小說作者在內(nèi)的宋人對筆記小說發(fā)展所具有的一種歷史意識與評判。

宋人所作序跋中,有17 篇專門為前代筆記小說所作序跋(主要根據(jù)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進行的統(tǒng)計)。涉及前代筆記小說有《山海經(jīng)》《十洲記》《洞冥記》《述異記》《西京雜記》《世說新語》《殷蕓小說》《酉陽雜俎》等,這些均為筆記小說發(fā)展過程中的代表性作品,這些序跋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宋人對筆記小說代表性作品的推崇與關注。宋代筆記小說深受前代筆記小說影響,不少作品是對前代筆記小說的直接模仿、續(xù)補以及追摹下而產(chǎn)生的。如李石《續(xù)博物志》續(xù)仿張華《博物志》,孔平仲《續(xù)世說》、李垕《南北史續(xù)世說》模仿劉義慶《世說新語》之體例,樂史《廣卓異記》續(xù)補唐代李翱《卓異記》,歐陽修《歸田錄》是對唐代李翱《國史補》寫法的借鑒,上官融《友會談叢》是對唐代袁郊《甘澤謠》、李玫《纂異記》的效仿等,不一而足。更為重要的是,筆記小說作者毫不諱言此種影響,在所作序跋中總會多加說明與交代:如李石《續(xù)博物志》自序言“次第仿華”[50];歐陽修《歸田錄》自跋稱其直接效法唐李肇《國史補》的寫法,“余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51];洪邁《夷堅辛志》(洪邁《夷堅辛志》原本未存,趙與時《夷堅志洪邁序大旨》存留大概)《夷堅支甲》自序都曾言及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對其書名及卷目的影響:“辛志記初著書時,欲仿段成式《諾皋記》,名以《容齋諾皋》,后惡其沿襲,且不堪讀者輒問,乃更今名。”[52]“又以段柯古《雜俎》謂其類相從四支,如支諾皋、支動、支植,體尤崛奇,于是名此志支甲”[53]。另外,還有些筆記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產(chǎn)生受到本朝筆記小說的影響,如王質(zhì)《夷堅別志》乃因欽慕洪邁《夷堅志》而作,“余心尚未艾,書當如之,則將浸及于《夷堅》矣”,書名及書寫體例一并全襲洪邁《夷堅》“其名仍為《夷堅》,而別志之,辨于鄱陽也”,“于《夷堅》之規(guī)皆仍之”[54]。

與宋人為前代代表性筆記小說專門作序跋一樣,宋人序跋中述及前代或本朝筆記小說給予其創(chuàng)作影響時,所關注的依然是各類典范性作品。如晉張華《博物志》、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唐李肇《國史補》、段成式《酉陽雜俎》及本朝洪邁《夷堅志》《容齋隨筆》、范鎮(zhèn)《東齋記事》、蘇軾《東坡志林》等,均可謂筆記小說發(fā)展史上的典范作品。序跋談及其對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之影響不僅表明宋人對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揚,更隱含著宋人對筆記小說發(fā)展史上典范作品的體認與接受。

除此之外,宋人筆記小說序跋還對前代及本朝筆記小說發(fā)展歷史進行了回顧與總結,最典型的就是洪邁《夷堅支癸》序中對宋以前筆記小說發(fā)展歷程的回顧[55]。洪邁以班固《漢書·藝文志》與《新唐書·藝文志》子部“小說家”所著錄的小說為例,追溯、回顧并總結了宋之前筆記小說的起源及發(fā)展狀況。洪邁把小說起源追溯至《漢書·藝文志》“小說家類”所著錄的十五家,認同并沿用《漢書·藝文志》中的“小說家”觀念,認為十五家中《黃帝》《天乙》《伊尹》《鬻子說》《青史》《務成子》為“迂誕淺薄,假托圣賢”之書,虞初《周說》為“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這些托古人之書與記古事之作共同構成了小說的起源。在筆記小說的發(fā)展過程中,洪邁認為唐代是一個重要階段,這一階段小說家數(shù)量日益增多,《唐史》標榜為百余家,在這百余家小說中,其重點列舉了牛僧孺、李復言《玄怪錄》、陳翰《異聞記》、胡璩《談賓》、溫庭筠《乾子》、段成式《酉陽雜俎》、張讀《宣室志》、盧肇《逸史》、薛漁思《河東記》等志怪小說作品,給予這些作品“班班其傳,整齊可玩”的肯定評價,同時也認為其余作品雖“多不足讀”,但仍然具有“可資談暇”的價值,這依然是“小道可觀”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體現(xiàn)??傊檫~在這篇序文中對宋之前筆記小說起源、發(fā)展史的回顧總結深受傳統(tǒng)小說觀念影響,帶著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烙印。除了對前代筆記小說的回顧,宋人序跋中也涉及對本朝筆記小說發(fā)展的梳理,如范鎮(zhèn)《東齋記事》自序云:“予嘗與修《唐史》,見唐之士人著書以述當時之事,后數(shù)百年有可考證者甚多。而近代以來蓋希矣,惟楊文公《談苑》、歐陽永叔《歸田錄》,然各記所聞而尚有漏略者?!保?6]范鎮(zhèn)認為相比于唐代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興,其生活的“近代以來”筆記小說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則不免寥落,只有楊文公《楊文公談苑》、歐陽永叔《歸田錄》等作品產(chǎn)生。

通過上述對宋人所作筆記小說序跋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出宋人尤其是宋代筆記作者已經(jīng)具備一定的文體認知與文體意識。在此基礎上,宋代筆記小說作者認為筆記小說在編撰成書、內(nèi)容題材及著述體例方面具有明顯的文體特點,具體來講就是秉持據(jù)見聞實錄,求實傳信的創(chuàng)作原則,內(nèi)容上瑣細而博雜,形式上自由、隨意、靈活;在文體功能方面,筆記小說具備資治體、寓勸戒的教化功能,補史闕、備遺忘的史料保存功能,以廣見聞的博物功能以及供談笑、消遣的娛樂功能;筆記小說自有其歷史發(fā)展過程,宋代筆記小說深受筆記小說傳統(tǒng)及典范作品的影響,與子部“雜家”、史部“史家”都有著密切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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