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建
青島科技大學,山東 青島 266061
北京某公司主要從事保健品的生產和銷售,該公司實際控制人習某某經常從譚某某處購進生產相關產品的原材料,該原材料也是譚某某從尹某某處購買的,然后回到自己的加工廠對相關原材料進行加工,加工后出售給該公司。該公司主要制造的產品是山芪參膠囊,具有一定的保健作用。2012年,在銷往國內相關地點時,該產品均被檢測出含有鹽酸丁二胍這種物質,這種物質對人的身體健康具有不良影響。相關部門也第一時間將檢測情況告知該公司及習某某。習某某雖然也隨即告知相關人員,但明知自己的產品中含有有害物質,仍然繼續(xù)購買相關原料,繼續(xù)擴大生產規(guī)模和進行銷售。原材料供應商也在得知該公司生產的產品中含有有害物質后,仍然向該公司提供原材料。
法官接到該案后,首先進行尋找相關法律依據,根據《關于辦理危害食品安全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二十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嚴禁在食品中加入國務院有關部門公布的相關名單上的物質。第四款的規(guī)定為其他危害人體健康的物質。通過查閱相關法律法規(guī),鹽酸丁二胍也不屬于法律規(guī)定的物質。雖然沒有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但是通過判決來看,法官也是經過縝密的邏輯推理的。雖然該有害物質也不屬于第二款規(guī)定的物質,但其符合該條第四款規(guī)定的危害物質。那么,這里的有害物質是否在其他危害人體健康的物質的文義涵攝范圍之內?在這個問題上,該案的法官并沒有明確這一點,但適用了這一條。該案法官認為,該物質與該條第二款規(guī)定中的物質具有明顯同質和相同危害。因此,應當認定為“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舒國瀅認為,法律解釋的對象是法律條文,解釋的目的是揭示法律條文的含義。[1]從第四款的規(guī)定來看,很顯然該有害物質屬于“其他”的文義涵攝范圍之內。該案中的法官也在文義解釋的基礎上采用了體系解釋和目的解釋。自薩維尼以來,體系解釋方法便被廣泛地運用。[2]在本案中,首先,法官通過找法發(fā)現,該有害物質并不在法律法規(guī)禁止添加、使用的物質之中,但在本質上該物質與第二款規(guī)定的物質具有同等的危害。此外,根據該《解釋》第二十一條的規(guī)定,雖然該物質是否屬于有毒或有害的物質,相關法律法規(guī)、部門規(guī)章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是,該案法官使用了目的解釋這一解釋方法,主要是通過立法目的、社會危害性和法益保護的角度來分析的。概而言之,在本案中,法官的法律解釋路徑就是從文義解釋出發(fā),遷移到體系解釋再遷移到目的解釋。
目的解釋泛指通過找尋法律規(guī)范的目的從而對法律條文進行解釋。[3]張文顯認為,立法目的在設定法律時就已存在,按照當時的立法目的對法條作出的解釋則是其原本之意。[4]其觀點主要是意在探究立法者的立法原意。孫笑俠指出,目的解釋需要根據社會現實要求。[5]在我看來,這種觀點類似于哲學上所講的“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不需要再去探究立法原意。換言之,我們需要根據時空變化的客觀需要進行目的解釋,法律條文要與時空變化相匹配,此外,利益法學者認為,法律規(guī)則的形成由利益決定,保護利益是法律之所以存在的原因。[6]在刑法領域,此種觀點認為,法官在進行裁判時,不能僅僅在法律術語概念或文字的背景下進行,而是應該擁有一定的價值判斷和分析理解,以促進雙方法益的保護。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法律背后的分析理解和價值判斷也越來越重要。目前,也有部分學者有從實質解釋的角度去分析目的解釋,在他們看來,在進行法律適用時如果都寄希望在立法上,這種想法本身就是錯誤的,由于法律具有滯后性,立法本身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也不能把希望吊在“一棵樹”上。只有將法律通過社會危害性、法益保護等觀點進行實質化解釋,才能有效解決司法適用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從目前來看,實質主義刑法觀主要是以實現實體正義為出發(fā)點,關注行為背后的社會危害性。概而言之,從刑法角度來看,關于目的解釋的理論主要存在著三種觀點:一種觀點是通過探究立法原意或者根據當下具體的現實情況去解釋法律;一種觀點是從保護法益的角度去進行目的解釋,這種觀點認為法律解釋的終極目的就在于實現規(guī)范目的,而刑法當中,這種終極目的就是保護法益;一種觀點是透過行為人的行為背后的社會危害性去進行目的解釋。
在本案中,法官可以說也是通過立法目的、社會危害性和法益保護的角度來分析和論證的。換言之,該案法官綜合運用了以上三種觀點。從社會危害性來看,雖然鹽酸丁二胍并不在法律法規(guī)禁止添加、使用的物質之中。但根據本案中的相關檢驗報告來看,應當認定該物質屬于法律規(guī)定的危害物質。此外,該罪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具有一定的危害性。那么,在食品中添加鹽酸丁二胍對經濟秩序具不具有一定的危害性?很顯然,在食品中添加鹽酸丁二胍會破壞市場的競爭,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產生消極影響。具體來看,幾名被告人明知公司生產、銷售的產品中含有禁止添加的相關成分,仍然進行相關違法犯罪活動,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從法益保護的角度里看,該罪所保護的法益或犯罪客體是國家對食品衛(wèi)生的管理制度以及不特定多數人的身體健康權利。具體來看,在食品中添加該類物質對人體產生的影響較大,對使用人的生命和身體健康具有不可彌補的破壞。并且,鹽酸丁二胍與相關法律法規(guī)、部門規(guī)章規(guī)定的名錄中所列舉的物質具有同等屬性,對人體具有同等危害。此外,在食品中添加鹽酸丁二胍也會嚴重侵害國家對食品衛(wèi)生的管理制度。如果允許生產者和銷售者在食品中添加鹽酸丁二胍,那么市場上就會出現以次充好的商品,經濟秩序也會紊亂,這就會嚴重侵害到國家經濟秩序的管理。從立法目的來看,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的設立其意在遏制市場中的不法行為,維護市場秩序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首先肯定是市場上出現某種行為,才有相應的立法。雖然我們的法律已經有所規(guī)定,相應的司法解釋和法律法規(guī)、部門規(guī)章都已跟上步伐,但是法律仍具有滯后性。法律不可能將所有情況都預想到,但是我們可以根據當下的具體社會現實情況去探尋立法目的。其實,也不難發(fā)現,如果將立法者放到當下的環(huán)境中,他們對生產者在食品中添加鹽酸丁二胍也一定會采取一種抵制的態(tài)度。因此,無論是從社會危害性、法益保護,還是立法目的的角度,我們也都可以得出相應的結論,那就是在食品中添加鹽酸丁二胍的行為應當構成犯罪,這種行為是值得處以刑罰的。
目的解釋適用應當注意的問題之一就是與文義解釋的關系問題。法律條文的表達方式是文字,適用法律就必須從文義解釋開始。換言之,目的解釋方法是文義解釋的輔助方法。梁慧星認為,“法律解釋一定最開始的是文義解釋,而且法律解釋不能超過文本可能具有的含義。否則,這就是披著司法適用外衣的造法活動?!保?]我認為這是很有道理的。文義解釋作為天然的法律解釋方法,在邏輯順位上應當具有優(yōu)先性。在刑事方面,法官對法律條文進行解釋的時候,也首先應當進行文義解釋,只有在采用文義解釋無法闡明刑事法律條文真實含義的情況下,才能動用其他解釋方法,例如目的解釋方法。在本案中,法官在進行找法的時候也是先通過文義解釋的方法去尋找,雖然并沒有找到明確的法律依據,僅僅是找到了兜底條款,即“其他”,但是僅僅有“其他”這兩個字,是否就可以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予以科處刑罰?我想“其他”這兩個字或許只是一個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予以科處刑罰的前提,或者說是文義解釋占據優(yōu)先地位,但并不是決定性因素。進而法官再通過其他的解釋方法進行司法適用。
目的解釋適用應當注意的問題之二就是與罪刑法定原則的關系問題。陳興良認為,罪刑法定與目的解釋之間分歧的焦點在于法律沒有相關規(guī)定,但行為人的犯罪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具有刑罰的必要性,該行為人的行為能否構成犯罪?在該情形下,罪刑法定原則堅持法律至上,認為是不可以將行為人入罪的,但目的解釋認為是可以將行為人入罪的。[8]我認為二者的關系是辯證統(tǒng)一的。一方面,罪刑法定原則強調忠于法律規(guī)定,沒有規(guī)定就不能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科處刑罰,即使有法律規(guī)定,也要嚴格按照法律規(guī)定進行操作。而目的解釋強調通過立法目的、社會危害性和法益保護的角度綜合來分析,進行相應的刑事認定。在這一層意義上,二者具有一定的矛盾性,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制定法不可能將所有情況都考慮在內,法律漏洞隨之產生。當法律對某一事項沒有規(guī)定時,也即某一事項在法律上出現了空白,在待處理的案件情況未被法律條文所涵蓋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尋求目的解釋,通過目的解釋的方法彌補法律漏洞,從而保障法律價值體系的完整,達到相應的法律效果,實現法秩序的一致性。此外,當法律對某一事項具有明確規(guī)定時,但該法律條文所涵蓋的范圍非常廣,雖然并不缺少法律規(guī)定,但法律條文不具有太大的可操作性,此時需要目的因素來進行調節(jié)。這種方法就是指“法律文本的含義可以包含這一行為,但由于某些原因,法官在進行司法適用時需要將該種行為排除,以達到某種目的,當然這種目的是正當的”。[9]在這兩層意義上,兩個原則又具有高度的同一性。但是,不容忽視的是,當前目的解釋在刑法上的“蔓延”也有其不容易克服的難題。因為目的解釋往往過于關注行為的危害后果,即社會危害性,這就比較容易產生“以結果定罪刑”的現象。那么,為了安慰受害人,法官可能就會不遺余力地將相關行為定義為犯罪。此外,如果過于強調目的解釋,或者擴大目的解釋,可能就會陷入類推解釋的循環(huán)。因為目的解釋可能會超越文本所具有的含義范圍,即不在文本含義的涵攝范圍之內。如果再將文本的含義范圍往前擴展,可能會涉嫌類推解釋,這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對法律文本的“核心含義”做出挑戰(zhàn)。而且,這種解釋一般是由法官進行的,還涉及到一定的知識范圍和價值判斷的影響,也沒有什么確定或明確的相關標準,故這種解釋可能會存有權力使用不當和利益輸送等情況。因此,在把握目的解釋與罪刑法定原則的關系時或適用目的解釋時,應該保持審慎的態(tài)度,既要克服文義解釋的不足,又不能太突破文義的涵攝范圍和罪刑法定原則。
在司法實踐中,法律解釋是法律適用的重要組成部分。法律規(guī)范是否能夠包含所有的案件事實,案件事實是否能夠符合法律文本的應有含義,或多或少都需要目的解釋。尤其是在疑難案件的裁判中,目的解釋在司法適用上具有重要的價值。正如指導案例70號,法官的法律解釋路徑就是從文義解釋到體系解釋再到目的解釋。其中,文義解釋在該案中發(fā)揮的是“底線”作用,當法官發(fā)現文義解釋不足以論證時,就需要借助目的解釋來補強,而這里的目的解釋是恰當的,也是適度的,并沒有達到類推的程度,符合廣大人民群眾的合理預期。因而,這樣的判決可能更符合法理與情理。但是,雖然目的解釋可以充分挖掘法律條文的涵攝含義,但并不宜將目的解釋推而廣之。因為,如果目的解釋運用得不好,則會導致類推解釋的泛濫和法官主觀的恣意。因此,如何發(fā)揮目的解釋功能的同時,又對目的解釋進行必要的限制,以達到目的解釋與文義解釋、罪刑法定原則的協(xié)調,仍然是值得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