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舒

(沈陽師范大學 大學外語教學部，遼寧 沈陽 110034)

近年來，中西方的認知科學理論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出現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相關學者從各種新的維度對某些傳統(tǒng)的認知語言學理論在內容及其表現形式方面進行了必要的更正與補充，有些新的研究成果甚至顛覆了業(yè)界學者對認知語言學的慣有理解。在眾多對認知語言學的流派與發(fā)展方向進行修補與完善的理論模式與框架中，體認語言學方向一經提出就立刻引發(fā)關注，并逐漸成為將西方認知語言學進行本土化建設及應用的一個優(yōu)秀范例，也成為語言哲學向后現代轉向的一種有力支撐，有望引領語言學研究的前沿發(fā)展趨勢。

一方面，體認語言學摒棄了索喬二氏以唯心主義哲學為根基所提出的狹義語言觀，著重于語言學中對“體”的認知與研究，從哲學意義上屬于一種基于客觀研究對象體驗方式的唯物手段，具有明顯的多維性、實踐性與情境性。另一方面，體認語言學在譯界被許多學者引入到翻譯實踐中。這些學者不僅關注翻譯活動中譯者的認知路徑及內心思辨過程，同時也重視譯者譯前、譯中以及譯后全程的身體感受及體驗，順應并豐富了后現代認知語言學與體驗哲學的基本觀點。

一、體認語言學中的體認原則與具境原則

根據體認語言學，“體認”中的“體”與“認”分別指“來自身體的體驗”與“基于心智的認知”。當人類置身于客觀世界中，體認能力是一種探索世界并識解世界的基本能力；而當置身于任何一種語言環(huán)境中，體認能力在幫助語言使用者形成基于思維的心理圖式后，同時使其調用自身過去的身體反應并結合當時的臨場狀態(tài)對語言進行解意與表意。從而，身體的體驗性為成功的語言交際提供了有效的指導與預判。語言交際的過程并非完全打上主體性的烙印，而是以在客觀世界的體驗作為輔助和依托，使交際過程更加立體與真實。

（一）語言的體認性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心智的表征，語言結構映照了人類經驗結構。作為心智的表征和對世界進行范疇化工具的語言就具有體驗性。語言的基本內容、語義的生成及動態(tài)建構、語言要素的范疇化及映射化都與我們的身體經驗和感受密切相關。由人類的一切身體經驗所引發(fā)的思維活動都有語言的存在與伴隨。作為人類進行語言交際載體的身體既能使我們在頭腦中產生各種豐富的意象，也是使這些意象從概念化過渡到具象化的工具。這就突顯了語言具有明顯的實踐性與唯物性，同時也反映出語言本質上的體認性。從語言的體認性出發(fā)，要研究語言的基本構成與實時意義，就一定要研究使用語言的主體在過去以及當下的身體經驗及身體活動所帶來的思維過程。人類利用語言對事物認知理解的過程不應再囿于過去較為單一主觀的單純心智活動，而是一種通過身體體驗將外部刺激的物理屬性（包括聲音、形態(tài)、顏色、氣味、味道等）轉換成心理事件的一個具體過程[1]。從這一角度看，我國漢字的體認性強于多數其他語言文字。因為漢字是典型的音形義編碼的語言，它更能直接映射部分客觀世界，更能體現人類身臨周遭環(huán)境而把自身體驗的結果進行高度符號化的過程。因此，身體作為語言和客觀世界的銜接與關聯在語言研究中不應被忽視，尤其在語言翻譯活動中，翻譯主體的主觀認知不再成為翻譯過程中較為單向的目的語輸出來源，而要結合人本觀下的各種譯者身體信號對源語進行正確客觀地信息傳達。

（二）認知的具境性

認知不單是大腦對信息的加工處理，也包括身體、大腦和環(huán)境在特定情況下的互動過程[2]。認知主體在所處外部環(huán)境中的臨場性賦予認知活動具境性。一切外部環(huán)境都會塑造并決定認知主體的認知方向及認知內涵。這種認知的具境性可以歷時，也可以共時——客觀世界的歷史性變化和當前環(huán)境的共時性事件都能作用于認知主體頭腦中信息加工及轉換的過程，使認知行為對具體情境的依賴具有一種普世性（universality）。同時，具體情境中外力的介入及外物的使用也能影響認知活動的進展方向與最終結果。任何周遭客觀因素的改變都有可能影響認知主體在認知能力方面的發(fā)揮效果及在認知策略方面的選擇。因此，認知全程囿于具體環(huán)境和各種客觀維度的這種情形決定了認知具有具境性。我們在語言領域的認知主要體現在語言體系的形成、使用、變化及發(fā)展幾方面，而這個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語言交際者以往的生活經歷與具體語境中的交際意圖。從語音層面看，語言使用者利用音調的高低、語速的變化或直接使用擬聲詞發(fā)送并接受信息的過程，都與使用者的身體經驗和實時的交際需求密切相關。同時，詞法研究中的詞性轉換、時、體、態(tài)、式等各類變化，句法研究中的語句組合生成的認知規(guī)律[3]，語篇研究中語篇的成篇邏輯及篇章的最終呈現方式、修辭格的產生并加以使用的認知機制等諸多因素，都與具體的語言使用環(huán)境環(huán)環(huán)相扣，都是不同語境下的語言具象，無不反映出人類語言認知的具境特征。

二、體認翻譯范式下譯者身體的多維具身研究

體認語言學理論雖然屬于一種新興的理論體系，但現今逐漸被越來越多的譯學研究者接受并試圖以不同的方式應用在譯界，并逐漸衍生出體認翻譯范式。體認翻譯范式是指將體認語言學的基本理論應用在語言翻譯領域所形成的新的翻譯方式、翻譯策略或翻譯風格。這種結合更強調譯者的身體性，旨在解除譯者的身體束縛。在這種翻譯范式下，翻譯主體并不只是憑借頭腦與思維游走于翻譯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同時身體也參與其中。從身體這一要素入手，譯者身體的多維具身研究可分為譯者在翻譯策略制定過程中的身體參與性、實踐性、體察性、感受性、交際性與互通性幾個方面。由此，翻譯活動不單單是一種心智活動，更是一種身心活動。此時，源語對譯者身體的激蕩反應與當下情形中身體所做出的回應與反饋應當納入到這種體認翻譯范式的研究中。譯者出于翻譯活動的實踐需要對身體官能的調用程度及對身體行為的調控力度，形成了翻譯過程中的體認維度與具身維度。這兩者對于原作信息在義、情、理、氣、度等方面由源語向目的語進行準確傳遞至關重要。

（一）身體的參與性與實踐性

為了盡量減少目的語讀者對原文譯文理解時所產生的信息認知差，譯者需要帶動身體的能動性，以身體去體驗源語作者在原文創(chuàng)作時的感受。尤其在翻譯某些專業(yè)性較強的語料的時候，有的譯者會專門找機會學習并深入了解所翻譯對象的信息，摸清這個專業(yè)領域的各路門道，或模擬成為這個行業(yè)的真實從業(yè)者去身體力行地實地體驗。從原型——模型翻譯理論角度看，原語文本的作者是第一模擬者，他用原語文本模擬了客觀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組成成分及其相互作用，而譯者算是第二模擬者[4]。雖然第二種模擬在模擬方式、所處時空、文化氛圍、社會背景、讀者群體及信息接收方式等諸多方面存在各類差異，但譯者還應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能實地觀察或親身經歷的機會，讓第二種模擬在實施效度方面的折損盡量小一些。在此過程中，身體就已然成為一種說文解字達意的前期工具。它對于體驗者的精神領域及認知過程進行一定程度的引領及塑造。這種體驗感以一種身體記憶與身體參與的方式形成了譯者頭腦內新的認知回路，在譯者身心方面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為接下來針對體驗對象的解讀及在目的語中的等值意象傳達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例如，第一位翻譯《史記》的西方漢學家沙畹在譯前奔走于我國多個地方，研究了大量的中國歷史古品，使自己充分浸潤在曾經的歷史氛圍與地域環(huán)境中。他以最直接的親臨方式“觸碰”到了這些歷史遺跡，他也是第一位真正考察中國的漢學研究者及漢史譯者。因此，文字語碼在意識中的持續(xù)回轉或頭腦中相似心理圖式的生動構建，都不如一定程度的身體實踐更能使譯者徹底吃透原作信息，進而通過現身具體場域的方式獲取第一手體驗性的意義關聯及情感關聯。在獲取沉浸式的身體體驗感后，譯者需要在翻譯時進行某些變通處理，包括對原文字詞句的音韻、詞性、語形、語義、語用、句法、文本功能等做出相應的變形，最終將源語文字中最精髓的內容和最本質的信息在目的語中以新的形式表現出來[5]。

（二）身體的體察性與感受性

相較于漢語，英語語言注重內容與結構相結合進行表意的特點更突出，重形合的特征較為明顯。尤其是一些英語語言文學作品，高度偏形合式的文字表達出現頻率較高，有的時候是作者有意而為之。有些作者借助文字的特殊排列組合和個性化的語言構式來表達不一樣的情感，或以一種異常的方式影響讀者，使其留下深刻印象，或留下特殊的印記，以此表明并樹立自己的獨特寫作風格。此時，譯者應體察并捕捉到源語作者留下的這種作者“身份標識”，盡量在目的語中把這種身體在視閾范圍內接收到的醒目感體現在所譯文字中，讓目的語讀者也能體驗到源語讀者在閱讀時得到的特殊文字組成構式在視覺上帶來的沖擊感。另一方面，源語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構建特殊的文字表現形式有時是為了形成一種特殊的音律，譯者在初讀原文時甚至可以口耳并用，在第一時間就以自身感官的直接帶入去體會原作文字中鏗鏘的音節(jié)與韻律，把身體當作原作音美傳達的載體與媒介。此種情況下，譯者需要悉心體察并感悟原作文字的節(jié)奏，在能最大限度地“感音傳音”的同時，將相近的聽覺意象圖式由源語認知域投射到目的語認知域[6]，盡量使譯文的文字表述能夠達到一種暢達之境，使目的語讀者也能獲得相似的身體層面的官能感受。多年傾心于我國《孟子》研究的著名語言學家Douglas Robinson在談到翻譯的身體性時曾表示，“我們全都用嗅覺感知文字，就如同我們全都用視覺看它們；對文字的咀嚼就如同我們用聽覺聽見它們[7]”。由此，翻譯活動從來不是一種單一層面的精神活動，譯者在此過程中的身體實踐與感官調用也屬于不應被忽視的重要翻譯努力。

在翻譯活動中，譯者的各種情緒性主觀體驗，包括悲傷體驗、愉悅體驗、憤怒體驗、失望體驗、自豪體驗、興奮體驗等，都必然要影響譯者包括大腦在內的身體感知，從而影響其選擇不同的翻譯策略[8]。譯者的善感能力與共情能力在一定程度上與目的語讀者是否能體會到原文作者要傳達的真情實感密切相關。如果缺乏這兩種能力，譯者只是循規(guī)蹈矩地在各種規(guī)約或標桿下完成翻譯，那么最終的成品勢必會出現感情的“斷線”及身體感受性的缺失。有些譯論家始終認為由于有關身體的因素比較個性化，并具備機動性、瞬時性及難以預測性的這些特點，因此一直對翻譯中的身體反應避而不談。但翻譯活動本身就是人類思想、感受與體驗進行轉換的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需要借助不同的語碼與文字符號加以完成。由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無須無視甚至壓抑自身的情感波動與身體反應，反而可以把這種反應符號化為生動且恰當的譯語語言表達。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根據Lopez 與Caro在2016 年進行的一項翻譯評估，譯者的積極情緒能顯著提高譯作的創(chuàng)造性，而消極情緒能提高譯作在部分指標上的準確性。由此，譯者有必要進行某種程度的情緒管理，盡量使自己的譯品質量更高，也能在主流翻譯質量的衡量標準下同時同步達到正相關。

（三）身體的交際性與互通性

從語言交際的角度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挖掘源語文字深層內涵的時候“聆聽”到了原作者的心聲，接收到了原作者發(fā)出的信號，而翻譯的過程就是譯者通過文字的形式以思維和身體做出回應的過程。這種對話性不局限于純文本形式，也可能包含對源語中人物身體行為的重現與生活習性的仿效。譯者以這種身體的運用對應原作者在源語文字中的描述，以身體感悟匯成目的語文字的輸出，進而將最真實的身體反應傳遞給譯文讀者。譯文讀者不僅了解到源語的思維概念結構，也體會到源語中可能涉及的身體經驗結構。從這層意義出發(fā)，譯者不僅在翻譯過程中貢獻了腦力勞動，還付出了必要的情緒勞動和“體力勞動”。通過身體經驗的交際性與互通性將這種非語言變量進行了成功的轉換，身體經驗的融合與置換及相應的語際移位使翻譯過程更具備全局性、延展性、真實性與人本性。譯者借助身體的鏡像對應關系在自身所在域場及譯文讀者所在域場進行創(chuàng)建的體認結構使源語的文字價值更多元，所呈現的認知空間更廣闊，翻譯層次更豐富和細化。

三、體認翻譯觀下的體認效度

非語言范疇因素一直是譯界學者在尋求最佳譯本過程中納入翻譯策略考量的一個重要方面，而體認翻譯視角下的身體要素在翻譯研究中逐漸被譯者們加以重視。語言的具身性及體認性決定了語言的創(chuàng)造、使用及發(fā)展過程必會打上語言親歷者自身體驗的烙印。同時，語言的翻譯過程也一定體現源語作者及譯者在現實世界中體驗的痕跡，尤其當兩者在同一經驗范疇或實體范疇范圍內的體驗疊加度較大或相似度較強時，源語語言的經驗結構性將有助于譯者將原作者的真實寫作意圖在譯文中達到體認層面上的對等及再現，這種意思的傳達及轉化更立體逼真。目的語讀者對原作信息的感知度更高，所獲得的沉浸感更強。同時，當目的語讀者在面對譯文各個信息要素的時候，頭腦的認知與身體的代入感一起參與到對譯語文字的識解及信息接收過程中，思維加工信息的效率有所提高，思維過程的勞動強度有所降低，付出的認知努力可以更少。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身體參與性使目的語讀者能通過譯者這個中間橋梁在源語要表達的文字范疇內與原作者不僅可以共情，而且還可以“同體”，進而，目的語讀者可以憑身體的體驗度和感知覺，提高對原作信息理解的準確度及效度。

由此，體認翻譯框架中的語境不僅包含認知語境，也可以包含身體語境。這種身體語境具有體驗性、動態(tài)性、臨場性、自主性、交互性、能動性及多感知性。源語作者在譯者的翻譯過程及譯文讀者對譯文的理解過程中的存在感增強，譯者身體關聯性的搭建增加了認知語境的共享度，譯文讀者的心理圖示和身體感知同時被激活。

四、結束語

本文將體認語言學與翻譯學相結合，力求探尋體認翻譯范式下的翻譯機制及相關策略。在翻譯實踐中，體認原則的運用對翻譯途徑的確立有指導意義，譯者以體認的方式識解源語中的各概念范疇及語義組合，能夠發(fā)揮身為翻譯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在此過程中，譯者能夠利用身體經驗及官能感知使源語作者空間、譯者空間及目的語讀者空間進行新的并構與融合，使三個空間彼此映成，并共享相似體認機制下的組織框架。譯者可通過在物理世界（體驗）的身體行為、身體經驗及身體感受補足并填充在心智世界（認知）所獲得的思維成果。譯者對原作品的體認解讀方式可為目的語融合空間涌現新創(chuàng)概念提供潛在動力[9]。

一方面，這種具有涉身性的體認翻譯方式更能反映人類真實翻譯過程中翻譯主體與翻譯對象之間的碰撞，能夠從新的角度與層次揭示更多的翻譯過程要素與基于人本觀的翻譯模式。

另一方面，體認語言學這個前沿理論更加著眼于語言體驗者與現實世界之間的身體聯結關系，目前學界尚有些爭議，具體的研究手段值得更多國內外學者商榷并探討，以期擴展人類語言認知領域的新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