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運華，李明明

(福州大學法學院，福州 350108)

一、問題的提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規(guī)定：“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法律效力后，行為人因該行為取得的財產(chǎn)，應當予以返還；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的，應當折價補償。”據(jù)此可知，作為雙方民事法律行為的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法律效力后(下文統(tǒng)一稱之為“合同無效后”)，受領人受領對方當事人因履行合同債務而提供之給付的，應當予以返還。此時，給付人基于何種請求基礎向受領人請求返還？倘若認為請求權基礎為具體適用的法律條文，[1]那么《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恰是合同無效后返還的請求權基礎。司法實踐亦往往直接援引這一條文進行裁判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四終字第1號二審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再97號再審民事判決書。，未對其請求權性質(zhì)做進一步分析。對此，學理上有少數(shù)觀點認為無須進一步分析返還請求權的性質(zhì)，即采用就事論事之處理方法。[2]與之相反，多數(shù)觀點認為有必要進一步分析請求權的性質(zhì)，以使得問題透明化。持該多數(shù)觀點的學者又分為兩種不同的學說：一種學說認為《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并不是獨立的請求權基礎，屬于引致條款，不同類型給付的返還應當回到各自的請求權規(guī)范下處理，[3]即根據(jù)物的返還請求權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請求返還[4]；另一種學說認為《民法典》第157條的返還規(guī)則是一種獨立的類似合同請求權，[5]但并無進一步的論證?？傊勒瘴锏姆颠€請求權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兩種請求權理論，能否妥善處理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的規(guī)定能否成為合同無效后返還的獨立的請求權基礎，顯然存在疑問，亟待予以解釋。

二、返還請求權基礎的理論學說

(一)物的返還請求權

合同無效后，受領履行的一方應當返還財產(chǎn)。因此合同給付內(nèi)容為物時，給付利益的返還可能適用物的返還請求權，前提是當事人之間沒有發(fā)生物權變動，且原物存在。若考慮到物權行為，則有兩種情形：一是如果承認物權行為的獨立性與無因性，則必須物權行為與債權合同存在共同瑕疵同時無效時，方可適用。例如脅迫場合下，被脅迫的當事人以脅迫為由同時撤銷債權合同與物權行為。二是否定物權行為獨立性與無因性，或者至少否定物權行為的無因性，則合同無效物權行為亦無效，當事人之間不發(fā)生物權變動。中國學理上傾向于承認物權行為的獨立性，但難以承認無因性。在現(xiàn)行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下，物權要發(fā)生有效變動，合同有效與公示行為缺一不可，一旦合同歸于無效，則物權自始不發(fā)生變動，因此物權人可以直接依據(jù)物的返還請求權主張合同無效后的返還。物的返還請求權最主要是指返還原物請求權，即無權占有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的，權利人可以請求返還原物。

返還原物請求權的構成要件中，并不包含無效合同本身。傳統(tǒng)觀點認為，返還原物請求權構成要件有二：一是請求主體為權利人；二是占有人為無權占有。[6]376-377而根據(jù)學者進一步研究，返還原物請求權的構成要件，應當僅有侵占。即只要出現(xiàn)占有與所有分離，權利人即可主張返還原物請求權，而占有人究竟有無占有權利系抗辯權而非構成要件。[7]這種差異影響訴訟中舉證責任的分配，如果返還原物請求權的要件包括無權占有，則請求權人在訴訟中應當承擔舉證責任。但顯然，對于占有人有無占有權利，占有人自身進行證明更為容易。在司法實踐中的多數(shù)案例，原告僅需證明自己系物的正當權利人，而作為被告的占有人能否證明自身系有權占有，乃對抗原告請求的關鍵，法院也更愿意將是否為有權占有的證明責任分配給占有人。[8]司法實踐的考察結果與理論相吻合，在返還原物請求權的行使中，原告證明其系能夠主張返還原物的權利人即可，如所有權人、財產(chǎn)代管人等，而由被告證明自身有無占有本權。

返還原物請求權著眼于物而非合同當事人之履行。返還原物請求權的目的，在于使所有權人獲得物之占有。[9]在返還范圍上，當然首先以返還原物為原則，而其次應返還孳息。就原物返還而言，指以物的原本形態(tài)和原來使用狀態(tài)進行返還，返還義務人應當用自己的費用使物恢復到原有狀態(tài)，但是若返還義務人已經(jīng)盡到善良管理人、善良使用人的義務，物發(fā)生正常損耗甚至是顯著損耗，返還義務人也可能無須承擔責任。而孳息返還，若無償取得占有，任何時候均需要返還孳息。[10]471-472占有人向第三人轉(zhuǎn)讓物之占有的，如不發(fā)生善意取得，權利人亦可以向第三人主張返還。并且，根據(jù)《民法典》第196條的明確規(guī)定，不動產(chǎn)物權與登記的動產(chǎn)物權之權利人請求返還財產(chǎn)不適用訴訟時效。

總之，物的返還請求權意在實現(xiàn)占有與所有的彌合，所規(guī)范的是占有人與所有人之關系，系物權法關于所有權得喪而設計。合同無效后，當事人能夠行使返還原物請求權，實為物權不發(fā)生變動而得到物權法保護的結果?！胺颠€財產(chǎn)”徑直解釋為“返還原物請求權”未必恰當，因為“財產(chǎn)”的含義復雜，其概念具有不確定性，僅就財產(chǎn)權利而言，也應該包括物權、債權、知識產(chǎn)權以及投資形成的股東權等。[10]9顯然，物的返還請求權只能適用于合同標的物之返還，適用于金錢返還時要求金錢未發(fā)生混合，適用范圍極其有限。在物已經(jīng)毀損滅失時，亦只能轉(zhuǎn)而求助于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

(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

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分為兩方面：其一是返還財產(chǎn)，其二是在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時進行折價補償。前者指承認物權行為無因性而直接發(fā)生物權變動的情形，如德國法上那樣直接適用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后者指物已經(jīng)毀損滅失或者合同履行內(nèi)容為勞務等其他形態(tài)上無法返還的利益，此時只能進行折價補償，而折價補償系一種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此外，如果承認競合，則返還原物請求權與不當?shù)美埱髾嗫梢酝瑫r發(fā)生，由當事人擇一行使?？傊?，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較之物權請求權有更為廣闊的覆蓋范圍。只是不當?shù)美嚓P規(guī)定，條文較為簡潔抽象，而所規(guī)范的問題相較于返還原物又更為復雜，因此，不當?shù)美木唧w適用仍有賴于學說建構。

1.不當?shù)美慕y(tǒng)一說與非統(tǒng)一說

不當?shù)美⒎菍ｉT規(guī)范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之制度，而是指沒有法律依據(jù)而取得不當利益均應返還。一般認為，不當?shù)美兴膫€構成要件：一方受損，另一方受有利益，受損和受有利益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以及取得利益的沒有法律根據(jù)。[11]770-772王澤鑒[12]認為不當?shù)美?guī)定系完全性法條，“無法律上之原因而受利益，致他人損害”為構成要件，“應返還其利益”為法律效果。但如何理解“無法律上之原因”，成為不當?shù)美m用中的難題。正如學者所言，我國民法中“不當?shù)美幕緲嫵?，為個案的不當?shù)美J定指示方向，單就某特定的個案來說，還缺乏具體到位的構成要件，仍有必要類型化”[13]182。實際上，前三個構成要件對于許多法律制度的適用都是必備的。因此，不當?shù)美趯W理上主要是圍繞“沒有法律根據(jù)”展開爭論，從而產(chǎn)生統(tǒng)一說與非統(tǒng)一說兩種說法。

統(tǒng)一說從抽象定義出發(fā)，尋求構成不當?shù)美慕y(tǒng)一基礎，認為不當?shù)美P于“沒有法律根據(jù)”應當有一個統(tǒng)一的解釋；非統(tǒng)一說則是以類型化為方法，區(qū)分不同情況，對“沒有法律根據(jù)”進行解釋，甚至認為不同類型的不當?shù)美胁煌囊?。沒有法律根據(jù)，又稱作沒有合法根據(jù)、無法律上原因，對于什么情形構成沒有法律根據(jù)，存在主觀說和客觀說。主觀說認為，給付所追求的目的或者達成確定目的為法律上原因，例如對于給付型不當?shù)美?，指的是給付目的沒有實現(xiàn)。[14]客觀說認為，受益人無保留所受利益的法律依據(jù)，即無法律原因。法律原因為有效債之關系的存在，例如不存在合同關系，就是一種沒有法律根據(jù)的情形。應當說，不當?shù)美贫劝l(fā)展到今天，以抽象定義為基礎，依賴于類型化的學說建構，在理論上根據(jù)給付分為因給付行為而受利益與非因給付行為而受利益。[15]中國學者亦多采用非統(tǒng)一說。

2.不當?shù)美麑τ诤贤瑹o效后返還的涵攝

在非統(tǒng)一說下，合同無效即構成無法律根據(jù)，而“因該合同取得的財產(chǎn)”，則為因給付而受領的不當利益。合同無效或被撤銷，所受領給付將產(chǎn)生給付型不當?shù)美?。[6]877[11]773在法律效果方面，從《民法典》第122條規(guī)定來看，無法律根據(jù)所取得的利益就應當返還。而我國臺灣地區(qū)所謂“民法”第181條規(guī)定的返還范圍是所受利益以及本于該利益更有所取得。而在不當?shù)美目腕w上，由于客體為“利益”而非權利，學說發(fā)展幾乎能夠涵蓋一切，包括權利、占有、登記利益乃至于債務免除等。

此外，在返還效果上存在若干排除情形。例如，明知無給付義務而為清償，不得請求返還不當?shù)美Ｇ以诜颠€責任上進行二分，需要區(qū)分得利人之善意與惡意。善意得利人返還義務以現(xiàn)存利益為限，利益不存在則不負返還義務；而惡意得利人則即使利益減少或者不存在，仍應返還取得利益時的數(shù)額。值得一提的是，《民法典》沒有規(guī)定不法給付排除返還，若認為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為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則似乎因不法合同而提供的給付亦可以主張返還。

總之，不當?shù)美贫纫庠谌コ?，?guī)范的是受損人與得利人之間的關系。不當?shù)美囊话阋?guī)定，系針對一方受有利益情形制定，未考慮合同尤其是雙務合同無效后雙方均需返還的特殊性。故理論上雙方均需返還時，各自成立一個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兩個不當?shù)美埱髾嘀g并無牽連性，且有善意得利人所受利益不存在無須返還的適用。結果是，一方利益不存在時無須向?qū)Ψ椒颠€，卻仍可以行使自己的返還請求權，這一結論并不公平。

三、合同無效后返還請求權的獨立及其功能

按照上述觀點，《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似乎僅具有宣示意義，實質(zhì)上，將之視為一項獨立的請求權，有充分理由。

(一)合同無效后返還請求權的獨立

盡管無效合同自始無效，但實踐中依賴訴訟認定，從法律實踐看，常常是一方請求履行合同或承擔違約責任時，另一方以無效予以抗辯，又或者行使撤銷權。只要返還是因合同而發(fā)生，則合同的效力問題始終橫亙在前，不存在無須考慮合同的單純返還問題，這或許也是在實務上適用《民法典》第157條的主要原因。當事人之間存在依法成立的合同時，一方徑直主張不當?shù)美颠€，會被法院認為“為了舉證的便利而試圖通過更換訴訟理由為不當?shù)美员荛_對基礎法律關系的舉證”。(1)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2010)桂民一終字第119號民事判決書。同樣，物權人根據(jù)合同約定已經(jīng)交付或者變更登記，合同無效后，如果考慮到權利外觀，物權人如何行使返還原物請求權也成為問題。合同的效力問題是啟動返還所需要面對的客觀事實，當事人之間的合同是否無效、當事人對無效合同有無實際履行，才是當事人能否請求返還所需關注的重點問題，這些主要取決于合同法秩序，而非物權法或者不當?shù)美ㄖ?guī)定。

提供給付的一方當事人，主張返還的目的為請求已給付利益之返還，其僅需證明自己基于無效合同而提供給付，至于給付利益的現(xiàn)存形態(tài)則在所不問。當事人基于無效合同而提供的給付，其形態(tài)具有多種可能，既有可能是交付財物、支付金錢，也有可能是不作為。所以，合同無效后的已給付利益之返還，可能是物的返還，也可能是物以外的其他利益的返還，此外還存在物已毀損滅失情形。是否應當返還，取決于當事人是否基于無效合同而提供給付，并非返還義務人所受領利益的現(xiàn)存形態(tài)。受領利益的現(xiàn)存形態(tài)所決定的其實是返還的具體方式，如果物或者其他利益能夠直接返還，就返還財產(chǎn)，若不能返還或沒有必要返還，就折價補償。而且，返還當事人系無效合同雙方，與所有人——占有人關系并不完全對應，更無須像不當?shù)美菢咏柚蚬P系確定得利人與受損人。

基于合同而提供的給付，也不同于完全不存在合同時而提供的給付。給付是基于一定目的而有意識地增加他人財產(chǎn)的行為，給付完全由給付人自己決定。在不存在合同或者超出合同約定內(nèi)容而提供給付時，實際是受損人自己的給付行為造成不當?shù)美?，受損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此善意得利人之利益返還以現(xiàn)存利益為限。但在存在合同時，無論合同是否有效，至少雙方具有合意，基于合同而提供的給付屬于尊重合意的行為，難以認為這種行為具有可歸責性。同時，受領人協(xié)助受領亦可認為是尊重雙方合意，且合同為雙務合同時需要提供對待給付。

如果不存在《民法典》第157條，返還原物請求權與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之間未必發(fā)生聯(lián)系。按照傳統(tǒng)觀點，原物不存在時，就變?yōu)椴划數(shù)美颠€，[16]而不當?shù)美姆颠€范圍以現(xiàn)存利益為限，除非受領人為惡意。但是，返還原物請求權與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各有不同的構成要件，兩項不同的制度并非當然發(fā)生聯(lián)系。例如，原物已經(jīng)滅失的，不存在返還原物請求權，而按照《民法典》第461條規(guī)定，惡意占有人需要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而非折價補償。此時已滅失之物的“權利人”能否主張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需要考察對方是否仍有現(xiàn)存利益，并非原物滅失的當然結果。認為原物滅失后就發(fā)生“不當?shù)美?，此種解釋恰恰是根據(jù)《民法典》第157條“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時應當折價補償”之規(guī)定得出的結論，這顯然已經(jīng)承認了合同無效后返還的特殊性?？梢哉f，返還財產(chǎn)與折價補償構成一個整體，折價補償屬于返還財產(chǎn)的特別方式。而并非根據(jù)不同的返還方式確定為不同的請求權基礎，無效合同之當事人主張返還財產(chǎn)還是折價補償，目的均為請求已給付利益之返還。

試舉一例加以說明：甲乙之間買賣合同無效，出賣人甲請求買受人乙返還甲已經(jīng)交付的合同標的物，但標的物已經(jīng)滅失。由于物已滅失，甲無返還原物請求權，而根據(jù)不當?shù)美治?，利益也已?jīng)不存在。但難道結論可以是甲不能請求返還嗎？因為合同無效，乙無須支付價金，已經(jīng)支付的也可以請求返還。提供給付前，甲是物權人，提供給付時，甲系根據(jù)雙方合意交付財物，提供給付后，甲又并不實際支配和管理標的物，卻為何由甲負擔一切交易風險？這樣的結論極其不公平。

合同無效后，當事人能否請求返還取決于合同法秩序。在返還中要考慮的重點是當事人有無基于合同提供給付，而非單方是否受有利益以及有無保有利益的正當性。并且，合同無效后常常需要雙方返還，而非物的返還或者不當?shù)美颠€那樣的單方返還關系。

中國自198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經(jīng)濟合同法》起，就有設置專門條文以解決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之傳統(tǒng)。(2)原《中華人民共和國經(jīng)濟合同法》第16條第1款規(guī)定：“經(jīng)濟合同被確認無效后，當事人依據(jù)該合同所取得的財產(chǎn)，應返還給對方。有過錯的一方應賠償對方因此所受的損失；如果雙方都有過錯，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边@一思路在今日看來，并非孤例。例如，2013年瑞士9所法律院系23名私法學者推出了瑞士債法總則修正建議草案《債法2020》，第一章“債之發(fā)生”部分增加了“清算關系之債” (Liquidation)一節(jié)。依此，合同無效或者解除，均導致清算的結果，不再追隨不當?shù)美ɑ蛟锓颠€法。[17]與之類似，2016年法國進行債法改革，改革后的《法國民法典》第1187條規(guī)定，合同無效后，其返還應當遵循專門的返還清算章節(jié)中第1352條至第1352-9條的規(guī)定。[18]合同(絕對或相對)無效、后來消滅(例如在解除條件的情況下)或者以解除方式消滅合同時，因合同而提供的給付利益之返還均適用這些規(guī)則。[19]也有采用與《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類似表達的法律修訂，如《日本民法典》2017年新增第121條之2。該條文規(guī)定，基于無效行為的債務履行，受領給付之人負有向?qū)Ψ交謴驮瓲畹牧x務。(3)日本學界的主流看法是，《日本民法典》第703條及第704條關于不當?shù)美幕疽?guī)定，系以一方對他方單方為給付而設想，不適合于法律行為無效或被撤銷特別是有償合同之恢復原狀。只是在性質(zhì)上，新增的第121條之2，仍是關于不當?shù)美奶貏e規(guī)定。參見文獻[20]。上述學者建議稿或者最終實現(xiàn)的修訂條文，均承認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有其特殊性，需要設置獨立的制度或至少是單獨的條文進行規(guī)范。瑞士、法國、日本均不采物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尤其是瑞士采債權形式主義物權變動模式，更有借鑒余地。由上觀之，就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設置獨立的返還規(guī)則，是一種國際發(fā)展趨勢。(4)其他國際性合同法文件，如《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第3.17條、《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第4：115條、《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CISG)第81條第2項以及第84條第2項b號，均有涉及合同無效后返還的專門規(guī)定。在此趨勢下，受外國法或國際合同法文件影響，德國學者的研究已不再僅限于德國不當?shù)美忉屵m用，也開始反思不當?shù)美ㄔ诤贤瑹o效后的返還關系中扮演的角色。[21]

既然《民法典》第157條已經(jīng)設置專門條文，有立法之便，為何另尋合同無效后返還的請求權基礎？《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之規(guī)定，雖然簡易，但其表述的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卻較為明確，構成一項獨立的合同無效后返還請求權。

(二)合同無效后返還請求權的功能

對于如何看待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存在兩種角度：一是將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視作對當事人權利或者利益進行保護的問題；二是將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視為當事人之間失敗交易的清算問題。前一種角度的潛在意思是，合同在返還中并不發(fā)生任何作用。但是，當事人對于無效合同而有所履行，返還時不能完全忽視當事人在合同中的意思。且返還涉及風險負擔、價額計算、利益不存在時，往往合同對這些方面有所約定又或者合同法規(guī)定得更為清晰，借助合同法進行評價更為便捷?？梢哉f，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旨在對當事人之間的失敗交易進行財產(chǎn)清算。瑞士《債法2020》草案的提交人就稱，并沒有理由在合同失敗的情況下，讓當事人參照合同之外的領域(規(guī)則)。[19]于是該草案在第79條關于清算之債的規(guī)定是：“在合同被證明為無效或基于其他原因而效力被取消時，合同關系應當在該合同和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進行清算?！盵22]這顯然強調(diào)了合同無效后的返還首先要考慮合同法秩序。

合同法的整體制度目標是合同實現(xiàn)，反之，合同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fā)生效力時，法律則要求合同“恢復至各方當事人在民事法律行為實施前的狀態(tài)”[23]。實際上，合同自始無效，物權變動在有因原則下亦自始不發(fā)生，債權合同與物權變動均已恢復至民事法律實施前的狀態(tài)。唯獨實際履行結果不能直接恢復至合同成立前的狀態(tài)，而賦予當事人返還請求權。返還請求權行使的結果，應當能使合同如同未曾履行。可見，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其功能是使實際履行結果恢復到合同成立前，或者說實現(xiàn)履行回轉(zhuǎn)。

返還請求權的功能既然是履行回轉(zhuǎn)，那么返還范圍的確定，就可以當事人對合同的實際履行為標準，或者說以當事人基于合同而提供的給付為標準。實際上，既然當事人基于合同約定而提供給付，那么根據(jù)合同約定的履行義務、履行的程度就可以確定具體的返還客體，甚至有可能在折價補償時參考合同約定價格。最為典型的例子是關于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無效的返還，參照合同約定價格進行折價補償。(5)《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第24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就同一建設工程訂立的數(shù)份建設工程施工合同均無效，但建設工程質(zhì)量合格，一方當事人請求參照實際履行的合同關于工程價款的約定折價補償承包人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倍婕拌Υ媒o付返還時，給付瑕疵程度顯然也要根據(jù)合同約定方能加以判斷。雙方所提供之給付是否互為對待給付，從而在返還時是否應當同時返還，亦需要根據(jù)合同約定進行判斷。

從結果上來說，返還的結果與實際履行結果應當相對應，而不限于物之占有恢復。例如，實際履行系轉(zhuǎn)移占有的，返還義務人返還占有。實際履行系辦理過戶登記的，返還義務人恢復登記狀況。實際履行系債權讓與且債權人已經(jīng)通知債務人的，返還義務人通知債務人，以消除原先債權讓與通知之影響。在雙務合同方面，雙方均有所履行的均應返還，僅一方返還并非履行回轉(zhuǎn)。履行回轉(zhuǎn)的具體方式包括返還財產(chǎn)與折價補償，如果不能返還財產(chǎn)以直接實現(xiàn)履行回轉(zhuǎn)，則以折價補償?shù)姆绞介g接實現(xiàn)。

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的功能是使實際履行結果恢復到合同成立前，因此才可以說，合同無效后的給付返還以完全返還為原則，在返還財產(chǎn)和折價補償上不考慮當事人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24]例如，受脅迫之撤銷權人雖然明知合同存在效力瑕疵仍提供給付，但合同撤銷后，撤銷權人仍然可以主張返還請求權。受領履行的一方為善意且所受領之財產(chǎn)滅失的，并無拒絕返還的抗辯權——無得利喪失抗辯適用余地。[25]182這與返還原物請求權以及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確定返還范圍時動輒需要考量受領人善意還是惡意不同。

四、合同無效后返還請求權與其他返還請求權的體系關聯(lián)

《民法典》第157條增加了一句例外規(guī)定，“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有學者認為這一句指明了本條系一般法，[25]173這一新增條文為特殊情形下法律行為無效的利益清算問題預留了空間[26]。筆者認為，可以將《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作為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的一般規(guī)定，而特別規(guī)定則是例如《民法典》第665條規(guī)定了贈與合同撤銷權人撤銷贈與的，可以向受贈人請求返還贈與的財產(chǎn)，第760條規(guī)定了融資租賃合同無效后的返還。這些特別規(guī)定與《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均為同一性質(zhì)的請求權，可以優(yōu)先適用。但不同性質(zhì)的返還請求權之間，無法簡單認為另有規(guī)定則依照其規(guī)定?？紤]到筆者將《民法典》第157條視為一項獨立的請求權，此處的返還請求權引起爭議的重要問題之一，應當是如何處理與返還原物請求權以及不當?shù)美埱髾嗟母偤详P系或者適用關系。[27]

(一)與返還原物請求權之關系

從不同構成要件出發(fā)，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與返還原物請求權能夠發(fā)生競合關系，當事人可以擇一行使。邏輯上推演的效果是，合同無效后當事人得以主張返還原物請求權，也可以主張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但從實際考量，合同無效后的返還恐怕難以單純適用返還原物請求權。首先，返還原物請求權就其構成要件而言，與合同無涉，返還原物請求權人的相對人系物的現(xiàn)時占有人，而非合同另一方當事人。只要物的所有和占有出現(xiàn)分離，物權人即可以主張返還原物請求權。在合同無效而發(fā)生返還之問題上，忽視了合同不具備正當性。其次，對于物權人提供物權法上的保護雖然理由充分，但在買賣合同無效后的返還中，給付價金的合同另一方卻得不到同等保護。一方享有物權請求權，而另一方只能依不當?shù)美埱蠓颠€對價。例如，在甲受乙脅迫，乙強買甲之畫作的設想案例下，甲撤銷合同后，甲得以依返還原物請求權向乙或者非善意的第三人主張返還，此時能夠?qū)崿F(xiàn)對當事人利益之充分保護。[28]上述舉例為強買案例，但反之，如果案例為強賣，則合同撤銷后，反而是具有脅迫原因的出賣人享有物權法上的保護。可見，合同無效后進行返還，適用返還原物請求權總是會過于保護合同某一方當事人，并非一定能夠?qū)崿F(xiàn)利益平衡。最后，返還原物請求權以物的存在與物權為必要前提，適用范圍狹窄，難以涵蓋合同無效后的全部返還情形。

如前文所述，存在合同時，必須先審查合同效力問題，即合同能否構成對返還原物請求的抗辯。而物權只要沒有變動即存在物權請求權，出賣人存在一項返還原物請求權不是合同無效的法律效果，沒有人能夠聲稱買賣合同無效后，出賣人“重新”取得了所有權，而是在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下所有權根本不發(fā)生變動。在僅一方給付物的場合下，權利人向返還義務人主張返還原物請求權抑或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可任由其處分自身權利。但在雙方均已提供給付時，適用返還原物請求權，則給付實物一方可以獲得物權性質(zhì)請求權的保護，而給付非實物一方僅獲得債權性質(zhì)請求權的保護，則難稱妥當。

因此，值得思考的是，合同無效后雙方互負返還義務、均有返還請求權的情形下，如何能夠排除返還原物請求的適用以實現(xiàn)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公平保護？從比較法上看，《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第3.17條規(guī)定，合同宣告無效后，雙方應當同時返還合同所得，如果不能返還實物，則給予補償；《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第4：115條的規(guī)定是，同時返還，不能返還則須補償(無論基于什么原因不能返還)。中國法上沒有規(guī)定“同時返還”。合同無效的法律效果之一，當然是給付義務自始不存在，而《民法典》第157條第1句宣示了另一項法律后果，即產(chǎn)生一項法定的返還義務。如果認為合同無效后的這種返還義務也是債務，那么據(jù)此可以發(fā)生同時履行抗辯權，在物權人不進行同時返還時，另一方當事人可以拒絕返還原物。實務觀點亦認為，如果當事人提供的給付互為對待給付，雙方應當同時返還。[29]

(二)與不當?shù)美埱髾嘀P系

不當?shù)美麑τ诤贤瑹o效仍為給付之涵攝，有賴于不當?shù)美拍畹某橄笮?，然而學說發(fā)展卻走向類型化。如果依不當?shù)美贫日{(diào)整合同無效后的返還，一方面，不當?shù)美麑W說發(fā)展為合同無效后的返還提供理論素材，另一方面也使之背上沉重的歷史包袱。

將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直接理解為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從《民法典》諸多規(guī)定來看，需要討論法條關系。有學者認為《民法典》第157條的規(guī)定為不當?shù)美奶貏e法，給付型不當?shù)美恼埱髾嗷A是《民法典》第985條，而雙務合同無效時的已給付利益返還的請求權基礎卻是《民法典》第157條。[30]反對觀點則認為，反倒是《民法典》第157條的規(guī)定過于概括，更帶有普通法的意味。[13]185這種爭議有無實益？對于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司法實踐上長期適用《民法典》第157條處理，往往在不存在合同的場合時，才適用不當?shù)美囊?guī)則進行判決。并且，從《民法典》第157條的字面意思理解，不可能認為只有雙務合同才是該條所稱的“民事法律行為”。但無論如何討論法條關系，學者似乎都已經(jīng)承認《民法典》第157條的特殊地位。畢竟，相較于不當?shù)美囊话銞l款，《民法典》第157條明確規(guī)定了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沒有理由將較為清晰的條文棄之不用，轉(zhuǎn)而求助對“沒有法律依據(jù)”的學理解釋。因此，即使在性質(zhì)上認為《民法典》第157條就是關于不當?shù)美囊?guī)定，合同無效后的返還仍然是直接適用《民法典》第157條，而排除不當?shù)美话銞l款的適用。

只是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如果系一項獨立的返還請求權，反倒要處理與不當?shù)美母偤蠁栴}。理想的情況是，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系一項獨立制度，專門解決合同無效后的返還問題，合同一旦無效，受領履行一方即有返還義務。合同無效后當事人雖不能保有給付利益，但雙方之返還請求權均因無效合同而生，具有牽連關系，因而雙方享有同時履行抗辯權。此時在解釋上可以認為，合同無效后受領履行之當事人需要承擔返還義務，而并非無法律原因取得利益，那么就排除不當?shù)美?guī)則的適用。也許這將大大縮減不當?shù)美倪m用范圍，不當?shù)美贫葘S為輔助地位。但考慮到《民法典》并未規(guī)定不當?shù)美倪m用前提是當事人無其他救濟權利，筆者認為，既然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是一種類似合同請求權，在檢索順序上就應優(yōu)先于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當事人如果主張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仍可以按照《民法典》第985條給付型不當?shù)美囊?guī)則進行利益返還。

五、結 語

綜上所述，要使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具有徹底的獨立性，進而蛻化為一項意在專門解決合同無效后的返還清算問題的制度，最優(yōu)解乃是法律直接規(guī)定在適用上排除返還原物請求權以及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的適用，但解釋論顯然對此心有余而力不足。目前所能持有的結論是，合同無效后，在單方承擔返還義務的情形下，適用何種返還請求權是權利人選擇的結果，不致產(chǎn)生加重相對方返還義務的結果；而在雙方均須返還時，如果能夠適用同時履行抗辯權，則可以阻止返還原物請求權的行使，同時，對《民法典》第157條的直接適用不依賴于不當?shù)美话銞l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