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潤,黃 暉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9)
《多蒂》(Dottie,1990)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阿卜杜勒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1948—)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部以女性為主人公的作品,小說講述了生于倫敦的黑人女孩多蒂在母親逝世后艱難撫養(yǎng)妹妹索菲與弟弟哈德森,在或隱或顯的種族歧視與男性權力的壓迫下成長為獨立女性的故事。小說“通過多蒂構建自己身份的選擇性策略,對‘家園’和英國環(huán)境采用調解和想象的方式,使讀者對移民話語的本質有了基本的洞察”[1]。比較遺憾的是,“古爾納的早期作品目前尚沒有得到應有的學術探討”[2]。本文嘗試以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為基礎,深入分析女主人公多蒂作為女兒、女工和情人的三重倫理身份的不可靠性,以及她在家庭與社會中面對復雜的倫理困境所做出的倫理選擇,來闡釋移民及其后代在英國社會的艱難融入歷程。
巴爾扎克認為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而古爾納的小說創(chuàng)作卻突破了單一民族的局限,表現(xiàn)為多民族文化背景的流散史。在流散經(jīng)驗中,個體的倫理身份不得不經(jīng)歷裂變與重塑的過程,古爾納尤其重視流散女性的身份定位,“我想要問為什么是女性遭到了最多的反對與利用”[3],多蒂就是古爾納質問的典型。聶珍釗教授認為“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4],倫理身份在人與他人的關系網(wǎng)絡中建構了每個人的責任與義務,《多蒂》的精彩之處就在于古爾納對人物的心理認知與命運洞察超越了單純的個體苦難,能夠以錯綜復雜的倫理身份來探討英國移民混居中的社會歧視與兩性關系問題。
多蒂的全名叫多蒂·布杜爾·法蒂瑪·貝爾福(Dottie Badoura Fatma Balfour),這個名字并非家族傳承,而是多種元素的組合。貝爾福的姓氏代表著母親比爾吉蘇對其祖父帖木爾包辦婚姻的反抗,帖木爾因這位外交大臣背叛了巴基斯坦而對其怒不可遏;布杜爾則來自《一千零一夜》中的中國公主布杜爾與波斯王子蓋麥爾的故事,寓意比爾吉蘇與賈米爾一段短暫而甜蜜的相戀時光;法蒂瑪?shù)膩碓纯赡苁窍戎蹦碌呐畠海葼柤K將其解釋為一個邪惡的女巫,“她喜歡坐在路邊假裝迷路,引誘任何同情她的旅行者”[5]。這樣的名字成為了一個謎,與黑皮膚一起,使多蒂的家族源頭包含中國、中東、非洲等多重可能因素。多蒂在年輕時,“常常想象和虛構這些名字,編造孩子氣的浪漫故事和包含不痛不癢的犧牲與豐富感情的溫馨故事”[5]。名字是原初的身份證明,名字的多義與含混代表著多蒂的身份在出生后就沒有得到有效的確立。多蒂對名字來源的想象,恰恰說明了母親的離家出走與對家族歷史的淡漠疏離,使多蒂失去了原有國族的集體記憶與歷史記憶,而英國社會又因多蒂的膚色對其抱有或隱或顯的歧視。因此,不同于一般的流散個體,多蒂的身份認同受到了故國與異邦的雙重擠壓,其身份危機更為嚴峻。
小說伊始,通過回憶的形式,講述了比爾吉蘇常年臥床養(yǎng)病時,多蒂對索菲和哈德森的照顧。哈布瓦赫認為,“我們保存著對自己生活的各個時期的記憶,這些記憶不停地再現(xiàn);通過它們,就像是通過一種連續(xù)的關系,我們的認同感得以終生長存”[6]。多蒂自小并沒有享受過多少母親對女兒的疼愛,她最具認同感的倫理身份是家中的長姐,一方面,她要在精神上撫慰生病的母親與對生活厭煩的弟弟,另一方面,她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很早就進入一家食品包裝工廠賺錢養(yǎng)家糊口。多蒂是家庭穩(wěn)定的核心,父親的角色缺席了,甚至連對父親的記憶權力也被剝奪,多蒂與索菲的父親“沒有人知道,甚至她們的母親也不知道”[5],哈德森則幻想有一位住在紐約過著得體生活的美國黑人父親。
此外,比爾吉蘇故意隱瞞生父的故事,有時混淆細節(jié),假裝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她不想讓孩子們?yōu)檫@些事煩惱,反過來,孩子們也學會了不提問,本能地禮貌接受這些不是她們母親可以愉快地談論的事情。在母親的主導下,家庭形成了默契的談話邊界,一切過去的坐標都被有意識地抹去了,“回憶不僅位于歷史和統(tǒng)治的中心,而且在建構個人和集體身份認同時都是秘密發(fā)揮作用的力量”[7],遺忘則代表身份認同的阻礙。血緣關系本是最基礎而堅實的倫理身份,卻因被斷去了向回追溯的可能,產(chǎn)生了對血緣倫理身份的焦慮。哈德森無法接受自己的血緣倫理身份,他懷著內疚的痛苦仇視自己的親人,想立刻長大去紐約尋找幻想中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多蒂也只有通過與索菲和哈德森的倫理關系來確立自己長姐的倫理身份,當社會公益組織判定她無法撫養(yǎng)兩人,并將她們分別寄養(yǎng)到和黑斯廷斯與多佛后,多蒂表現(xiàn)出了勇敢的抗爭精神與動人無畏的自我犧牲,將她們一一帶回家,這也可以視作多蒂為解決自己的身份危機做出的努力。
家庭之外,作為一名黑人女性,多蒂在工作中也遭受了普遍的種族歧視,這種歧視或許不是針對她的,卻是無往而不在的。在食品加工廠中,那些表現(xiàn)黑人野蠻而粗俗的故事廣受歡迎,既充滿異域情調,又被當成黑人尚未開化的例證,工廠負責人威廉·漢普夏爾就直白地表示“如果我能做主的話我會在明天就把他們全部送回家”[5]。黑人移民造成的大規(guī)?;炀右呀?jīng)成為英國社會不得不接受的事實,許多英國人對此的回應是多方面的歧視,甚至爆發(fā)了像小說中描述的1959年諾丁山事件那樣針對黑人群體的暴動。多蒂認為這些言論十分荒謬與不公,但她無法質疑,“她沒受過教育,說錯話會讓別人覺得無知”[5]。工作僅僅成為謀生的手段,她無法融入工廠的倫理環(huán)境,無法獲得有益的倫理關系,她作為一名女工的倫理身份是孤立的。
肯是工廠的一名白人員工,也是多蒂的初戀情人,他對多蒂這樣一名黑人女性能夠閱讀簡·奧斯丁的著作深感驚訝,多蒂對書簡單質樸的理解打動了他。起初,多蒂對這場戀情充滿懷疑,不僅因為膚色,而且母親與妹妹的放浪生活也使她對男性感到本能的厭惡與畏懼。但肯沒有其他白人對黑人的排斥,他向多蒂訴說著自己在澳大利亞、美國、印度等國的游歷。釣魚、寫詩、繪畫,這些都是為了家庭工作而沒有閑暇時間的多蒂無法想象的另一種生活,某種意義上,與肯的相愛給了多蒂一個沒有乏味、貧困與歧視的烏托邦世界。好景不長,多蒂必須面對兩人生活背景的差異,多蒂在介紹時故意漏去了帶有明顯異國特征的名字“法蒂瑪”,卻仍被肯所恥笑,肯借由多蒂的名字相信她是外國人,引起了多蒂內心的傷痛。最后,當肯向多蒂坦白自己已經(jīng)有了妻子和孩子后,這段戀情走到了終點。布爾迪厄認為對男性統(tǒng)治的服從是通過一種“象征的暴力”,是在“溫柔的、其受害者本身不易察覺的、看不見的暴力”[8]中達到統(tǒng)一,肯用自身的經(jīng)歷與故事營造出的烏托邦幻想,其本質也是一種“象征的暴力”的支配,他們的愛情建立在新鮮、浪漫、激情的異域風情之上,當現(xiàn)實回歸時,就像海市蜃樓一般褪去了,多蒂作為情人的倫理身份似乎成為了一個替代物,是被以肯為代表的白人男性賦予了意義。
文學倫理學批評注重對倫理環(huán)境的分析,強調回到歷史的倫理現(xiàn)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尋找文學產(chǎn)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并解釋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導致社會事件和影響人物命運的倫理因素,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給以解釋”[9]。古爾納在小說中多次插入包括肯尼迪遇刺、法國對阿爾及利亞的轟炸、剛果的蒙博托軍事政變等關鍵政治事件構成的倫理時刻,既揭示了殖民遺產(chǎn)的流毒,又與小說人物平凡而焦慮的日常生活形成了諷刺而痛楚的距離感。多蒂所面臨的倫理現(xiàn)場,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英國,隨著日不落帝國幻夢的破滅,殖民地先后獨立,因流亡、求學、移民等原因來到英國的黑人群體要求與英國人具有一樣的人格與權利,英國白人由于強烈的落差感對他們報以冷漠、排斥、仇視的態(tài)度,倫敦更成為一個“轉化性的社會和文化對抗的場所”[10],《多蒂》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為英國戰(zhàn)后移民倫理困境的縮影,多蒂的掙扎與奮斗成為一代移民的寫照。
社會空間為身份政治提供了合法性,多蒂最為迫切的身份疑問是,她到底是一位英國人還是外國人?英國流散美學代表學者斯圖亞特·霍爾認為“身份永不完成,永不結束,正如主體性自身一樣,它們永遠處于過程之中?!矸菡J同總是通過矛盾、通過分裂來建構”[11]。流散者的身份往往趨于變化、矛盾、錯位,個人身份認同受到社會文化的高度影響,無論是從出生地的客觀事實還是多蒂的自我身份認同來看,她都是一位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但或由于膚色,或由于姓名,本土白人包括她的初戀情人肯都將她簡單地歸為外國人。與一般流散者不同,多蒂已經(jīng)失去了祖先與故國的集體記憶與歷史記憶,她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嘗試讓英國接納自己,卻總被當成具有利用價值的他者來對待,使得多蒂長期對自己的身份迷茫失措,也造成了多蒂多方面的倫理困境,古爾納借此批判了“英國性”的意識形態(tài)。
多蒂曾在與肯聊天時被一名酒吧醉漢搭訕,后者語含羞辱,多蒂不假思索地將他從椅子上推了下去??蠀s對多蒂說“你沒必要這么做”[5],多蒂憤怒地表示不理解,肯對此的解釋是“你必須表現(xiàn)出比他們優(yōu)越的一面。這是你在英國被接受的唯一途徑”[5]。這個回答是荒謬的,卻也是通行的,那就是:白人只會尊重那些表現(xiàn)出有相當價值的黑人。法農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一個安的列斯島的哲學學士援引自己的膚色,宣布不參加取得教師學銜的考試,那么我說哲學從未救過任何人。如果另一人拼命向我們證明黑人和白人一樣聰明,那么我說:聰明也未救助過任何人”[12]。因為這種尊重不是來自人格的根本平等,而是對人的創(chuàng)造價值的評估??蟿窀娑嗟佟澳欠N爭吵不休的漁夫式的憤怒只會讓你受到更多的偏見”[5],作為英國白人的一員,肯深知這種居高臨下的心理判斷模式,而多蒂最本質的倫理困境就源自這樣的倫理悖論:作為一名本土英國人,她看不到未來;作為一名黑人流散者,她找不到過去。
與肯分別后,多蒂將自己的生活重心重新放回了家庭,但她已經(jīng)管束不了索菲與哈德森了。索菲耽于享樂,新結識了一個男友吉米,就像她們的母親一樣未婚先孕。哈德森在消失幾個月后突然回家,但對姐姐保持沉默,身上帶著被摧殘的痕跡,時常伴有癲狂的舉動,多蒂后來才知道,哈德森成了街頭混混,并參與販毒,同時為同性戀者提供性服務。對于弟弟,她既恨他的自私與墮落,又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不應該將他從多佛被寄養(yǎng)的家庭中領回,“房間成了她的監(jiān)獄,它耗盡了她回家時的希望與能量,只留下了懷疑和自卑”[5]。作為家中的長姐,她曾盡自己所能為妹妹與弟弟提供基本的生活條件,但回歸自身,她“每天都能感到自己的生活在浪費”[5],她渴望有一天能夠沒有家庭負擔地發(fā)展自己,“多蒂列出了如果不用照顧索菲和哈德森的話她會去做的所有其他事情,她本可以去學院參加考試的”[5],這種倫理困境使多蒂猶豫不決,勞倫·伯蘭特稱之為“殘酷的樂觀”,“你所希望的正是阻礙你發(fā)展的,但同時也是精神與共同生活的必要”[13]。
哈德森后來因搶劫罪被判到勞改所生活了14個月,在假釋后他終于帶著姐姐積攢的所有積蓄前往夢想中父親所在的紐約,幾周后被發(fā)現(xiàn)死于與他同名的哈德森河中。為了紀念弟弟,姐妹倆將索菲生下的男孩也取名叫哈德森,隨后傳來孩子的父親吉米要在監(jiān)獄服刑至少五年的消息。吉米的寄養(yǎng)兄弟帕特森代替他來照顧索菲一家,帕特森是一名來自加納的黑人,在他身上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都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一方面,剛見面時的帕特森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談吐溫和,每次來看望孩子都會帶一些食品或生活用品作為禮物,并在金錢與事務上幫助多蒂一家搬到新居;另一方面,這種援助體現(xiàn)為一種剝削性與依附性的經(jīng)濟關系,隨著時間的流逝,帕特森表現(xiàn)得越來越有侵略性,他與多蒂和索菲都發(fā)生了性關系,這同時觸犯了兩條倫理禁忌:索菲是帕特森兄弟吉米的愛人、多蒂與索菲是親姐妹。當多蒂拒絕繼續(xù)與他發(fā)生關系時,他使用了暴力,體現(xiàn)出獸性因子對人性因子、自由意志對理性意志的壓抑,是帕特森倫理意識淡薄的表現(xiàn)。多蒂的另一重倫理困境表現(xiàn)為這種男性對女性赤裸裸的權力凝視,不僅來自白人肯,也來自黑人帕特森,雙方在父權制的權威下合謀了對黑人女性的規(guī)訓。不但是債務與暴力,更是精神上的依附性,給這種規(guī)訓以有利條件,多蒂和索菲對此作出了不同的倫理選擇。
種族、性別、階級的“差異”與“他性”塑造了“中心”與“邊緣”、“主體”與“客體”的動態(tài)互動,多蒂的倫理困境體現(xiàn)了英國戰(zhàn)后多元政治文化中“少數(shù)人”的心理創(chuàng)傷。在歷史與現(xiàn)實語境下社會身份與文化身份的不斷流動造成了多重倫理困境,多蒂將如何突圍而出并成長為一名獨立的黑人女性將給我們帶來更有啟發(fā)性的倫理教誨。
英國的成長小說向來有以主角名來命名小說的傳統(tǒng),如多蒂閱讀的《簡愛》《愛瑪》《大衛(wèi)·科波菲爾》等著作,《多蒂》與這種傳統(tǒng)形成了一個充滿反諷張力的互文,為黑人流散者的身份認同問題提供了反思性空間,其建構是對霍米·巴巴之于語言的含混與模擬的延伸,從小說形式與主旨上動搖了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古爾納看來,英國戰(zhàn)后高壓的宗主意識與殘存的殖民思想常常使邊緣群體對自己的倫理身份感到疑惑、茫然、失落,物質上的排斥與精神上的依附使她們進退無據(jù)、無所適從,進而陷入倫理困境之中,迫切需要她們做出自己的倫理選擇,“在文學作品中,倫理選擇往往同解決倫理困境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倫理選擇需要解決倫理兩難的問題”[4],多蒂的倫理選擇不僅為邊緣群體樹立了榜樣,而且寄予了古爾納對黑人女性成長、自信、獨立的期望。
處于一種內焦外困的雙重倫理困境,對內能否尋找到與家人的合理距離,擁有一份獨屬于自己的空間;對外能否克服職場的壟斷與偏見,獲得人格上的承認與尊重,是多蒂亟需面對的兩個問題。意識到自身倫理身份的不可靠性,多蒂選擇報名莫利學院的晚間秘書課程,對她來說,選擇的行為比選擇什么更為重要,因為選擇的能力與權力代表著多蒂已經(jīng)邁出了倫理選擇的第一步,也是對社會歧視與男性統(tǒng)治反叛與抗爭的第一步。事實上,她的學習十分順利,“秘書課程比多蒂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她的老師對她很滿意,向全班同學大聲贊揚她的驚人進步”[5],對于黑人女性,往往是先驗的判斷使她們陷入泥沼,限制了她們的可能性。她的老師埃斯特拉向她展示了一個獨立自由生活的女性的模板:有一份好工作、獨自生活在倫敦的繁榮地區(qū)、有一輛時髦的汽車、每個月定期去父母家兩次……與埃斯特拉的友誼使她鼓起勇氣反抗日益惡化的倫理環(huán)境。
第三周的缺課使多蒂的倫理困境以戲劇化的形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埃斯特拉因多蒂的缺課找到多蒂家,與帕特森——房屋的主要支付人與精神控制者發(fā)生了對峙,外力打破了絕對的權力空間,埃斯特拉肯定了多蒂的課程成績,“我不想失去班上最好的學生”[5],而帕特森則報以質問與竊笑。房子里的氛圍變得微妙起來,一方面多蒂認為離開曾為之奮斗的房子是荒謬而絕望的,另一方面帕特森與索菲達成了無言的默契,在吃飯與談話時孤立了多蒂。是選擇回歸家庭,與柔順的妹妹一起依附于具有相當經(jīng)濟實力的帕特森,還是選擇繼續(xù)課程,學習職業(yè)技能以實現(xiàn)個人價值?倫理選擇面臨十字路口,而多蒂勇敢地選擇了后者。
“人對空間的建構、創(chuàng)造和改變是人存在的重要方式,影響著人對自我的建立、人的身份認同、人在宇宙與社會中的地位?!盵14]對社會空間的改變與重構無疑關乎身份認同的選擇,在埃斯特拉的敦促和鼓勵下,多蒂戲謔地向包括薩默塞特宮、BBC、外交部等重要地方的職務投出了簡歷,這些職位長期被白人精英所壟斷,多蒂的舉動是對“黑人期望”的越位,盡管是玩笑性質,卻撼動了英國社會對黑人女性的心理預設,在打破原有社會空間的同時展現(xiàn)出多蒂對主體建構的努力。幸運的是,她得到了利弗豪斯的一個面試機會,面試官奧布萊恩雖然沒有直接給她工作,卻向她保證只要能通過打字和速記考試,她就可以加入打字員的行列,這大大激勵了多蒂,“她感到自己正處在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那時她可以開始改變自己的生活”[5]。
多蒂與帕特森的爭端是小說又一矛盾沖突的倫理結,帕特森對她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認為她背叛了家庭,更背叛了黑人群體,他崇尚以牙還牙,“讓他們像他們教給我們的那樣恐懼我們”[5],而多蒂卻在一步步融入白人的統(tǒng)治范圍。家宅是“一個回憶與形象的共同體”[15],其空間被雙方所割裂,分開的櫥柜、錯開的吃飯時間、獨立的賬單,多蒂的疆域擴展了,帕特森的權威卻在逐步瓦解。最后,帕特森試圖用暴力在性關系上支配多蒂,兩人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斗,“她沒有試圖呼救,也沒有像受驚的無辜者那樣尖叫,而是抓、踢、扭、咬,直到他釋放了她”[5],呼救、尖叫是求助他者的方式,多蒂卻用對自己身體的體認頑強反抗,??抡J為,“肉體是被操縱、訓練、制造和發(fā)明的肉體,它被一種精心計算的強制力所控制,它成為權力的對象和目標”[16]。這一刻的多蒂恢復了對身體的掌控權,喻示著被男性權力、歷史、社會所塑造、刻畫、改寫的女性身體的拒絕服從,也象征著多蒂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小說最后,多蒂成功獲得了辦公室打字員的工作,上司沃特森夫人很喜歡她,同事則謹慎但友好。索菲的病情加重,被送到醫(yī)院看護,多蒂為她和母親比爾吉蘇最后幾天的樣子如此相像而悲哀。她不再因為自己是個黑人而自卑,周旋于市政會與建筑協(xié)會尋求經(jīng)濟支持,昂首闊步地出入辦公室與市場,能夠勝任不時出現(xiàn)的緊急工作,她或許仍被許多白人否認為英國人,但她在包括埃斯特拉、沃特森夫人、奧布萊恩等白人的眼中獲得了人格上的尊重,在倫理悖論中尋到了出路。小說開放性地結束于她與朋友邁克爾的談話中,當邁克爾問她是否想去加的夫尋找自己的外祖父,尋找家族過去的血脈與歷史時,多蒂搖了搖頭,“我花了這么多年才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知道該尋找什么??傆幸惶煳視フ宜麄兊摹盵5],多蒂最后與過去形成了和解,開始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空間、歷史與記憶。
“盡管姐妹倆都是英國人,但她們的膚色標志著她們在周圍社會的眼中不屬于英國?!灾劣谖ㄒ坏倪x擇,特別是對女性而言,似乎是多蒂攀升階級尊重的階梯時嚴格的自我約束,或是索菲通過男人和享樂主義的自我確認?!盵13]多蒂與索菲在相似的倫理困境下做出了不同的倫理選擇,索菲選擇走向享樂主義與宗教救贖,延續(xù)了母親比爾吉蘇的處世哲學,又通過面向基督解構了家庭歷史的負擔,而多蒂則尋求自我獨立,通過閱讀充實知識,報名秘書課程學習技能,最后在“專屬白人”的工作上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氨M管人們經(jīng)歷了同樣的家庭生活,然而由于后來進入不一樣的空間以及群體中,建構起了截然不同的倫理關系和秩序?!盵17]多蒂在面對匯聚了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英國社會的身份政治所帶來的歧視與不平等時,用自己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與不懈的努力打破了族群空間為黑人女性設立的規(guī)范與限制,為移民及其后代在英國的生存與融入樹立了榜樣。
《多蒂》是對一位反抗社會歧視、回擊男性凝視的黑人女性的禮贊,被評論家稱之為“成長小說的延伸與新主題建構的典范”[18]。古爾納不僅是思想深刻的學者與作家,還是卓越的社會矛盾的觀察者與研究者,他注意到英國戰(zhàn)后高壓的宗主意識與殘存的殖民思想帶給無數(shù)移民及其后代的心理創(chuàng)傷與倫理困境。古爾納筆下的多蒂,盡管生活在個人意識與個人身份不斷被抑制的社會邊緣空間中,但她竭力探尋著建構自我獨立身份的出路,做出了挖掘自我價值的倫理選擇,展現(xiàn)了黑人女性對主體建構的訴求,同時多蒂的自我抗爭也深深蘊含著黑人女性在戰(zhàn)后英國社會中自我建構的困難與阻礙,是古爾納為女性群體發(fā)出的質問與對“英國性”問題的再思索。正是在古爾納對英國多元混合文化中弱勢群體的身份認同問題的冷峻觀察與真誠反省中,我們才意識到流散文學的整體寫實主義傾向與人性關懷。